本
文
摘
要
读知堂《鲁迅的故家》,书中提到筵席“十大碗”,这使我想起当年家乡的“十大碗”。知堂介绍的是百年前浙江绍兴一带中上等人家的筵席,我说的则是几十年前鲁南滕州乡间平民的筵席。时代不同,地域不同,阶层也不同,虽同名“十大碗”,但碗内的菜肴却大有不同。
早年,滕州人把赴喜宴叫作“吃大席”。我自从能跟着大人站在桌子旁边吃大席,到进入青年后作客、陪客,喜庆筵席时兴“十大碗”,这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末期的事。所谓“十大碗”,就是有十碗主菜的筵席。主菜之前,还有四个果碟、四个凉碟。碟子再大,大不过尺寸小的盘子,因而所盛果菜也少。碗相对于碟子来说是很大的了,其实也只是当地平常吃饭用的碗。喜宴用细瓷花碗,丧事则用白瓷或黑瓷碗。桌上的碗筷碟勺,统称为“家什”,多是租赁而来。那年月能吃上喜宴“十大碗”,在民众看来是最好的筵席、最高级的饮食享受了。听说谁喝喜酒、吃大席,大家都羡慕,笑言“一顿大席饱三天”。
知堂在《鲁迅的故家》中两次提到“十大碗”,一是引自《越谚》:“并无盘碟,每席皆然,唯迎娶请亲送者有小碗盘碟,近二十年来亦加丰。”知堂解释说:“这如名字所示,用十大碗。”“迎娶请亲送者”当是喜宴,“有小碗碟”则是十大碗外之物,看来两地喜宴所用餐具家什是大体相同的。绍兴“会酒”十大碗是“六荤四素”,“此荤素两全之席,总以十碗头为一席,吉事用全荤,忏事用全素,此席用之祭扫为多,以妇女多持斋也。”办酒席要看家境,“丰俭不一定”。二是引自《平氏值年祭簿》:“八荤两素,内用特鸡。”可见十大碗内究竟盛些什么,也无一定不变之规。十大碗在绍兴又称“十碗头”,知堂介绍当年周家台门公祭时吃忌日酒,每桌有六百文或八百文两种:六百文的第一碗是三鲜什锦,内有肉丸、鱼圆、海参,都是大个大片,外加笋片蛋糕片,粉条垫底;八百文则改用细什锦,上述东西都是小块,没有垫底,加粉团烩成羹状,一称蝴蝶参;其次是扣肉,黄花菜芋艿丝垫底,好的改用反扣,或是粉蒸肉,也一样的用白切肉,精粗稍有差别;鱼用煎鱼或醋溜鱼,鸡用扣鸡或白鸡,此外还有烩金钩等菜;素菜有用豆腐皮做的素鸡,香菇剪成长条做羹的白素鳝,千张(百叶)内卷入笋干丝香菇等物的素蛏子,还有炖豆腐;夏天有用绿豆粉加糖煮好冻切块,略如石花,颜色微碧,称作梅糕,有时改用一碗糖醋拌藕片;夏至则一定用蒲丝饼,是以瓠子切丝瀹熟,和面粉做成圆片油炠的甜菜。周家台门吃忌日酒男女分桌而坐,小孩亦可带入,这十大碗菜品种多、质量高、名称雅,荤素酸甜咸皆有,适宜众人之口。知堂虽是用文字叙述,十大碗色香味型却如在读者眼前,不免让人看得口中生津。
当年我所吃的家乡十大碗,没有绍兴周家台门十大碗那么丰盛,也没有几荤几素之说,十碗有九碗是酥货。喜宴上菜的顺序是“一鸡、二鱼、三丸子”,中间一碗江米鸡,最后一碗压桌菜是酥货上面摆着俗称“碗面子”的五花肉。酥货是酥炸的菜,也称“酥菜”,主要是酥肉、酥鱼、酥山药、酥土豆、炸素丸子。上菜虽名为“一鸡、二鱼、三丸子”,实际上第一碗少见上鸡,多是以小酥肉代替;第二碗是酥鱼,第三碗是酥素丸子,后面的几碗除江米鸡和五花肉外,也就随意而上,所备酥鱼多,则上酥鱼,酥土豆多,则上酥土豆。较为贫寒的人家办十大碗喜宴,不但没有酥肉,每碗酥货下面还用蔬菜垫底呢。
正常的“十大碗”喜宴做工颇讲究,每碗都是扣菜。扣菜要上笼馏,把事先备好的酥菜、熟米、熟肉放在略小于菜碗的扣碗内,然后上笼馏透,反扣在菜碗之中,再把兑好佐料的滚沸鸡汤浇在菜上,趁热用大盘端上桌。吃大席的人面前都摆有一个浅碟、汤勺和一双筷子,除那块五花肉和碟内果菜用筷子外,几乎都用汤勺挖(wá 舀意)着吃。扣菜没经过炖煮,原味未失,酥菜不脱芡,外香酥、内鲜嫩,再加上新鲜的鸡汤,汤、菜一齐入口,味道很美。尤其是那碗算作“中饭”的江米鸡,鸡汤、鸡肉丝盖米饭,更是吃得人们啧啧连声称赞;还有最后那碗每人一大块的五花肉,一筷子夹起来放到嘴里,正是“肉吃满腮”,直嚼得两嘴角冒油,笑容满面。
当年家乡办丧事,虽然也是“十大碗”,却不说“吃大席”,称之“喝豆腐汤”。没有果碟、凉碟,碗内多是漂汤酥菜,或以蔬菜搭配;每桌一斤水酒,两盒孬烟;执事者大喊“前客让后客”,催促快吃快走人,不作热情招待。知堂说绍兴,“吃忌日酒原是法定八人一桌,用的是八仙桌……一桌照章是一壶酒,至多一斤吧,大家分喝只少不多,吃了各散。”办丧事也有“豆腐”说,他在《吃豆腐》中写道:“我们的乡下别有一句吃大豆腐,那是指办丧事时的素菜,所以是死的替代词。”由此可知,那时绍兴喜庆、祭祀的席面是丰盛的,丧事的席面却是从简,与我们家乡风俗大同小异。
1970年代末期以来,家乡的生活水平渐渐提高,“十大碗”筵席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先是凉碟换成了凉盘,接着是十大碗外加整鸡、整鱼两个大件压桌,再后来是山里出的、湖里生的、海里产的、园里种的,酸的、咸的、辣的、甜的,炒的、炖的、馏的、炸的,菜的品种、花样越来越多,原来的菜碗换成了盘子、大汤碗,“十大碗”名实皆去,酒席名称也随之变为“小八四”、“大八四”了。再后来,城乡酒席已不分套路,几热几凉多少个菜,什么名称也没有了。
十大碗被评为“山东名小吃”
事过二十多年后,家乡许多人仍忘不了过去的“十大碗”。有饭店看出生意可做,即重操旧业,再现传统“十大碗”,曾被省饮食行业评为地方名吃。当然,现今办红白事酒席的主家,大都嫌它不够丰盛,可是三五友人小聚,回味从前却是吃得不亦乐乎。我想,当年“十大碗”的油、菜质量和厨师的敬业精神,若能借此寻找回来就更好了,那才是真正值得回味的事情。
参考文献:
1、引文见周作人《鲁迅的故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1次印刷,第163-164页,第168页。
2、“吃大豆腐”见《知堂谈吃》,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2月第1版第1次印刷,第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