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送您去天堂
天堂,在哪里?天堂,什么样?
天堂,是墓地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在生前为自己找好墓地,难道是为自己安排好通往天堂的门路吗?
从人民医院检查得知父亲已是胃癌晚期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马上通过熟人联系在省城肿瘤医院的老乡,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早就听说乡里人有这方面的病都去找他。马上赶了过去,这位老乡看了X片后,确认无疑的用乡土话对我们兄弟俩说:胃癌晚期,已扩散,开刀,三个月;不开刀,六个月;没有必要到省城来。斩钉截铁似的没有多余的字,就像早就知道我们要说的话一样。
回来的路上,我在思忖该如何面对死神的宣判?该如何面对父亲、还有母亲?
住了几天院,父亲说:没事了,城里太热,送我回家吧!
主治医师是同乡人,和父亲熟,含着泪对我说:还是回家吧!多吃些蟾蜍、蛇、黑鱼之类的,多回家陪陪他,尽可能让他开心。我说:父亲平常要喝酒的,怎么办?医师说:就让他喝吧!少喝点,控制好量就行。
我对父亲说:住到我家去吧!父亲说:家里还有你娘呢!我说:把娘也接出来啊!父亲又说:你们都上班,山里凉快,还是回山里好。我怕再坚持引起父亲的怀疑,就没有再说什么。和往常一样叫了辆车把父亲送回老家。
我把母亲叫到一边,悄悄的说:要注意父亲的饮食,特别是酒,要控制好量;医师说的要多吃些蟾蜍、黑鱼之类的,我会每星期安排的。我不敢对母亲多说,怕心直口快的母亲枕边风给吹出去。
此后,每周去一趟老家,父亲还是和之前一样,到地里干些活,早起早息的。父亲说: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看到你们来很是高兴。于是陪父亲喝点酒,父亲高兴就要再喝,我劝。父亲说:你们别劝了,还是让我喝几盅吧!能喝多少算多少?
再后来,父亲说:你们兄弟俩没有必要每个星期都来看我,和之前一样,一个月来一两次就行,工作要紧。接着说:那些蟾蜍、黑鱼什么的,也不要买了,都吃腻了,也不想吃什么了。
从父亲的言谈中,我越来越感觉父亲的异样。
我一次次的扪心自问:该不该给父亲说真话呢?什么时候说?难道要等到他临危了再说吗?
我和老婆、姐姐姐夫、弟弟弟媳商量。他们都说,由我定。我举棋难定啊!我辗转反侧,人生第一次陷入矛盾和困境。
周末,我独自一个人回老家,和往常一样买了几份下酒菜和父亲喜欢喝的浦江黄酒,当然还有父亲要吃的药膳。
秋天了,太阳一落山,山里的天马上就阴沉了下来,随之而来的阵阵山风,让我打起几个寒噤,我在想;该不该对父亲说呢?又该怎么说呢?
夜色下,父亲已穿起了两件衣服,坐在堂中,等着我陪他喝酒。
不知过了几巡,我借着酒劲鼓足勇气终于想要说出的时候,父亲却没事般先于我说了,父亲说:你也别说了,我都自己感觉到了,就像当年爷爷的病一样,这是没有办法的。父亲还突然说出了爷爷的死、堂侄儿的死、小姑姑的死,他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是注定的。你们不要为我这么忙来忙去了。
那一晚,我好想喝醉自己,不是假装糊涂,而是想麻醉自己:为什么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办法把他留在我们的生命里?
这之后,父亲直面自己日渐嘶哑的声音、日渐消瘦的面容,一次次向我感叹:这日子怎么会变得这么慢?就像小时候一样,盼着自己快快长大。我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看着父亲日渐灰暗无力的样子,我心如刀绞,可我无能为力啊!我只能背转身暗自流泪。
终于,在一个周末,我向父亲说出了真情。我原以为父亲会有所表现,可是令我想不到的是,父亲一脸的平静和安详。只听父亲说:你们别费心了,从你们去杭州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了,你们要我去旅游、你们要我吃这吃那的、你们每星期都回家来看我,我就想着我的病怕是不行了,当年爷爷也是这样的。
我无言以对,面对这样智慧、仁慈的父亲。
离六个月的日期越来越近,我是长兄,我不得不思考六个月后的安排。
看着父亲与日俱负的身体,我一方面思考着该给父亲享受一段全天候般有人照顾的日子,另一方面思考着该怎么给父亲一个满意的归宿。于是,我想起了父亲的不屈和坚强的岁月。
父亲原来可以吃“铁饭碗”的。十八岁招工到金华地委第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后因爷爷病重一连几封信催他回家,一回家就与“铁饭碗”无缘了。
回家当了村会计,入了党,可惜好景不长。一村民入室偷了集体公款,村书记与偷者达成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嫁祸于母亲,从而吃了一场冤枉官司。这场官司,不仅让父亲经受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考验,更让父亲经受了来自村干部的打击、来自村民和自家兄弟的冷嘲热讽直至相煎。
至真相大白,村里人已习惯于权势下的关系,一手遮天的村书记早已被私欲绑架失去了男人的脊梁;相反,让女人控制了局面。刚强有胆识的父亲如“金鸡独立”般撑起他能撑起的天,从生产队长到调解主任到村支部副书记,从开荒劈地种茶山到创建村茶叶加工厂,从机耕路到简易公路,从柴油发电到高压照明……力排众议顶住压力、勇于担当敢于作为,这一切,都让父亲给完成了,为小山村的美好生活作出了贡献。
在我到县城工作后,曾经在一个老领导的关照下,把父亲安排到一个局机关当门卫,母亲也跟着到城里。离开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在城里度过了几年相对舒心舒力的日子。后来因为局长换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门卫也跟着换,无奈之下父亲选择了回家。但我知道,这次回家,是因为母亲的原因。母亲死活不愿再在城里待下去,借这个机会一定要回家。父亲给我留下纸条说:我儿:你找的单位我和你娘去看过了,你娘就是不满意,要回家。我前半辈子欠你娘太多,后半辈子得还她,就跟你娘回家了。
这一回,难道就是父亲的归宿吗?
父亲又住院了。
这段时间,白天我特意安排了姐姐、老婆和弟媳妇三女性轮流去照顾父亲;晚上,由我和弟弟轮流值班。父亲终于在医院里享受到了特殊的照顾和服务。
还是父亲主动提出要回家,他对我说:儿子,我没有几天了,就让我再回一次老家吧!
我把父亲送回老家的当儿,我悄悄地在父亲的耳边说:爹,您就在老家安心吧!回头我就准备您的后事,我会向您报告的,一定要让您满意……我说不下去了,我哽咽着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山村。
根据医师的嘱咐,一般情况下就三天时间。我得忍住悲伤悲情和悲痛,得把后事安排好给临终前的父亲一个满意的交代。
关于后事,父亲一直没有跟我说什么?但我知道父亲该给我说什么。于是,我给父亲作出了安排。
就在父亲离世的前半天,我将后事的安排全都报告了父亲。
我把姐弟都叫到一起,跪在父亲床前。我手拿着稿纸,眼含着泪,一字一顿的向父亲报告:
爹:我要给你在县城的殡仪馆安排一个隆重的追掉会,由村书记主持,由镇领导致悼词,由行伍出生的大叔代表亲属讲话,然后给您默哀鞠躬,最后是遗体告别仪式……
爹:我要给你安排到县城的公墓,您应该属于更宽广的地方,金华、山东、河南、江西、福建等您去过的地方,您的心属于四海、属于九州,但我只能给您安排到浦江县城、丰安故地……
爹:我不想把您丢在老家,追悼会后,我要送您到公墓。公墓我都安排好了,选了西边一区八排八号,那个地方前后左右都已有人比您先到了,您不仅不会孤单,我们来看您也方便……
爹:我之所以不把您安排到老家,就是不想您和没有共同语言的人在一起,老家是个出生地,但也是个伤心地。祖国那么大,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是您从小就教育我的;还有就是,把您安排在城里,还您原本就属于城里人的命……
父亲每听完我一段,都含笑着给我点点头,姐姐和弟弟早已哭成泪人,我坚持着把该报告的全部报告完毕。
那一晚,我知道,父亲笑得很安详,走得也很安详。
就这样,我把父亲送去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