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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小学那会儿,有两个童星火遍全国。一个叫蒋小涵,已经忘记是什么样子了;另一个就是图中这位从小到大一直娃娃脸的金铭。那时她主演的一部电视剧,片名就叫《青青河边草》,风靡一时,其实剧情和表演都很肉麻很雷人很造作,我那时候就完全看不下去。不过,里面那首片尾曲,应该是85年之前出生的人共同的时代记忆:

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

野火烧不尽,风亦吹不倒。

青青河边草,绵绵到海角。

海角路不尽,相思情未了。

我们小学到初中那会儿,每节课前三分钟必合唱一首歌,这首就曾经唱过很多遍,直到现在我还能随口哼出。想起来还略觉感伤怀旧,不是歌多好,而是自己老了。

小时候读书少,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这歌词出自《古诗十九首》第二首: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这首诗的末四句,在古代真可谓惊世骇俗。连王国维都觉得它“淫”到了极致。王先生还指出,虽然如此,但千古而下,没有人因为“淫”而抨击此诗,因为它的情太真了。换句话说,这首诗中的寂寞孤独和欲望的焦灼,源自生命力在本能的压抑中的挣扎,因此并不显得轻浮放荡。类似的诗句还有《诗经·召南·草虫》中的: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降。

这诗里“亦既觏止”的觏字,一代鸿儒郑玄解释为男女欢媾。那么,诗的意思就是:“未见到我的夫君,不禁忧心忡忡。待见到他,我们尽情 *** ,我就能安下心来。”

郑玄在独尊儒术的汉朝,能作出这样的解释,坦坦荡荡,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可不知为什么,后世君子,虽然未必不渴望性生活,却本能地回避或反对郑玄的解释。朱熹《诗集传》中,就把“觏”字解释成遇见的遇。虽然也说的得通,但总觉得少了点震撼力。尤其有趣的是,清朝那位崇尚“性灵”,家有小妾若干的袁枚,也大力反对郑玄此解,实在颇耐人寻味。

比起后人的拿腔拿调,我更喜欢汉朝人对人性的欲望的那份自然坦率。《古诗十九首》的作者能写出那样的诗,大儒能作出那样的注。他们的心理,似乎比后世宋明理学教育下的士大夫,要来得健康得多。

不过,降及六朝宫体诗,这种坦率直截的力量不复存在。宫体诗常写艳情,然而流于轻浮放荡。例如古诗十九首里那句“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宫体诗人把它演进成了“知君自荡子,奈妾亦娼家”,关键词不变,味道却相当不同,近乎王国维所谓“游词”了。

我当年的本科论文,研究的就是梁简文帝萧纲的宫体诗,写了些什么,如今竟全然忘记了。不过,对萧纲的印象,是一个很压抑扭曲的人。他的压抑和扭曲,是西晋以降贵族们自我矫饰的产物。六朝贵族和后世道学家虽然风格不同,在不敢正视欲望上,却是一致的。萧纲那句名言“立身先需谨慎,为文且须放荡”,就是活脱脱在自找不痛快。他的宫体诗,本质上是平日努力维护端庄谨慎人设维护得太累的情况下的小小宣泄,而且即使在宣泄中,也是时见压抑。如那首著名的《咏内人昼眠》: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

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

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

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

描摹女子睡态之美,并无过分之处。而结尾处却还特意强调“夫婿”陪在她身边,强调这是位良家女子而非娼妓。萧纲究竟在怕什么呢?怕被后世君子们骂?即使加了这句,后世君子该骂还是骂。不论是崇尚儒家教化的,是崇尚经世济用的,还是崇尚忧国忧民的,崇尚阶级斗争的,逮到这诗,往往都会骂一顿,不骂不足以显示自己品德之正、志趣之弘、格调之高。

说一套作一套,是宋朝以降多数文人的必备本领。他们非常善于将萧纲的名言逆向运用,立身可以放荡,而行文一定要正经,要端着。因此,士大夫关上门养小妾、练采补,行文落笔却都是纲常名教。或是明明百无一用,还要装一副经世致用的面孔。具体到文学批评上,像李贺的诗,堪称艺术瑰宝了吧,而南宋江湖诗人戴复古却说他“锦囊言语虽奇绝,不是人间有用诗”,却不想想自己行走江湖时那连篇累牍的歌颂地方官的作品,有用在哪里,可以换点赏钱?不咏女色的李贺尚且被批,惯咏女色的萧纲,还想给自己开脱吗?

后来读硕士,有位教授是专治宫体诗的,在和他讨论时,他表示,宫体诗在情感上最大的问题,是缺少两性间彼此的尊重,以及在这种尊重基础上的真正的深情。而这些,要到唐宋作品如李商隐诗、姜夔词里去寻找了。

当然,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一代诗人写一代诗人的诗,也无需深责萧纲和其他“玉台十诗人”。

实际上,那《青青河边草》歌词的出处,倒更像是来自汉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这首诗写对爱人刻骨铭心的相思,不像“郁郁园中柳”那首那么惊世骇俗了。感情更专一深挚些。“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这句比兴一出,更见环境恶劣,心中凄凉,而不改真情。比起“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是完全不同的调子了。

不过,“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意境似乎很易感知,而具体的意思,却又颇为含糊。关于对这两句的解释,有那么一个梗:

话说民国年间,老北大,俞平伯授课,讲乐府诗,讲到这两句。说到底什么是“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呢?俞先生解释道:“知就是不知!”

此言一出,震惊全场。老北大的学生都牛得很,当时就有一人站起来质疑道:“俞先生,您这样说,有什么证据吗?”俞平伯答道:“古书里这样‘反训’(就是得按相反的意思解释词义)的例子很多”,然后在黑白上写了几则例证。然后质问者服气了。

古书里“反训”的例子确实不少。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古书疑义举例》,那是俞平伯的曾祖父俞樾写的。家学渊源,俞平伯对此道也颇为精通。按照他的“知就是不知”的解释,即是说:诗中主人公虽然自己被思念的痛苦煎熬着,而家人却像不知天风的枯桑、不知天寒的海水一样,不了解我内心的苦。因此,他们才“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这个解释,相当有趣。

还有一个跟“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有关的故事,主角是北宋太平宰相兼著名词人晏殊。这故事使我坚定了一个见解:很多古人,包括名人,读的古诗文,未必就比现代常读书的人多。

这则故事记载于蔡京之子蔡絛写的《西清诗话》。说晏殊在汝阴时,诗人梅尧臣前去拜访,喝酒,谈诗。聊着聊着,晏殊想起了“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对梅尧臣说:“枯桑知天风这句,五个字全是平声,很奇特,可惜我没见过全是仄声字的诗句。”当天梅尧臣回去,就特意写了一首全是仄声字的诗,呈给了晏殊。

梅尧臣那首刻意全用仄声字的诗,没什么意思,就不引用了。让我震惊的是,古诗里全仄的句子,明明不少,晏殊却说从未见过,是何缘故呢?不仅我觉得震惊,清朝著名诗人兼学者赵翼,就是敢说“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的赵瓯北,也觉得震惊,他在自己的杂著《陔余丛考》里,引了很多例证来批驳晏殊,其中以韩愈的诗句为最多。不过,赵翼旁征博引,却遗漏了最著名的两句。

一、杜甫最有名五言律诗之一《送远》:

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

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

草木岁月晚,关河霜雪清。

别离已昨日,因见古人情。

这首诗的颈联极为奇崛,“草木岁月晚”五字全仄,“关河霜雪清”五字四平一仄。而气象是那么的不凡,使人过目难忘。而晏殊何以全无印象呢?

二,比《送远》还要著名的,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今天初中生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吧。这“路有冻死骨”,也是五字全仄。而晏殊竟想不起来,或许是他当宰相的时代自以为天下没有“冻死骨”的缘故?无论如何,这令我对晏殊的景仰又淡了一层。

如果不是晏殊健忘的话,这就意味着,他并不曾认真读过杜甫(以及韩愈)的诗集。原因可能有两点:

1.晏殊作为生活优越的太平宰相,杜甫、韩愈那些过于厚重的作品,尤其是那些情怀悲怆的诗篇,其实不对他的胃口。

2.晏殊的时代,唐人的诗文集,还颇不易得。当时虽然雕版印刷已经成熟,但印刷的基本还是经史典籍,诗文集这种,被今人视作传统文化精华的,当时的地位比起经史来还很低。所以,唐朝人的诗文集,在北宋前期,往往还是以手抄本流行。晏殊如果抄诗文集来读的话,估计也是拣他最对胃口的抄一抄。杜甫、韩愈的全集,他的府上未必有,即使有,也不曾认真读过。

在清代以前,大部分古人的读书量,是相当有限的。例如宋朝时,家里有书几千卷的,已是大藏书家。举个例子,《史记》一百三十卷。万卷也就几十部《史记》而已。而且,那时候藏书过万卷的,其中很多也是重复的书。这样一来,就更少了。这种情况下,又没有公共图书馆,一般读书人的阅读课,是不可能太广博的。至于那些渊博至极的神人留给我们的印象,只是“幸存者偏差”的产物罢了。

所以,在宋朝时,虽然号称“千家注杜”,而真正读过全部传世杜诗的,并不甚多。现在则不然,任何一所大学中文系里研究唐宋文学的(甚至不需是研究唐宋文学的)学者,基本没有没读全的吧。从人数上,现在读古书的人,其实比古时候任何朝代都多很多。所以,每当看到一些志士仁人担忧“传统文化”无以为继,我觉得他们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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