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最近很喜欢李贺的诗。
李贺是诗鬼,最初以为“鬼”字含义重在“鬼才”,多读其诗,原来“鬼”在瑰丽迷幻,“鬼”在对死亡意象的巧妙运用,鬼在时空穿梭的奇幻诡异,鬼在诡谲阴森的氛围感,“鬼”在一种“死气”含量极高的浪漫主义。
读书的时候学过《雁门太守行》,印象深刻的一句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画面感太强以至于现在也能背出,但当时对李贺印象不深。
那时候对古诗词有个“不成熟”的概念:只有李杜才值得背诵,其他“不出名”的作品随便背背应付考试即可。
后来看到有名的“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作者名很熟悉,这才对李贺有了深刻的印象。
“煎”字用得真好,把人从生到死的过程形容得入木三分,柴米油盐的无聊,养家糊口的辛酸,望不到头的重复,习以为常的不公正,让人痛到麻木的种种困境……
这些真的能把人的命煎熟!煎糊!煎成一吹就散的炭灰!
这样的活法,只字不提“死”“痛”字眼,却堪称比在阴曹地府受刑还可怕的死法!
想到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写的: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
这是我第一次在李贺的诗里感受到“死亡”。
李贺胸怀大志,才思敏捷,深受韩愈赏识,21岁获隽河南府试。
然而因他考进士犯讳的留言被取消资格,说其父名叫“晋肃”,“晋”与“进”同音即犯“嫌名”,纯属无稽之谈,却被考官听取,李贺无奈返乡。
韩愈为此专门写了《讳辨》为李贺鸣不平,“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翌年,李贺经韩愈等人推荐得“奉礼郎”一职,然漂流转徙蹉跎于“九州人事”,身心俱疲,恶疾缠身,回家乡不久后离开人世,终年27岁。
据说,李贺习惯白天骑驴出门,背一个布袋,途中若意外有所遇,或者突发灵感,便随即写在纸片上装进袋子。晚归掌灯,笔墨相伴,切磋琢磨,暮归上灯,以足成之。
母亲看到孩子为了写诗身心俱疲,心疼坏了,李商隐《李长吉小传》中写到:“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
成语“呕心沥血”就出自这里。
李贺的一生恰如他亲口所言:“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归来骨薄面无膏,疫气冲头鬓茎少”
死了不甘心,活着心不甘,只好像死人般绝望地活着,又不得不像活人般和死亡争抢时间创作诗词。
李贺的生活亦生亦死,他的诗歌如泣如诉,这两者好像存在因果关系。
作家潘向黎说,读李贺有三不宜:”女子不宜,病中不宜,愁中不宜。若犯此三条,则需速移至阳光之下,深呼吸数下,以驱除阴寒之气。”
可见其中死气、鬼气、阴气之重。
这里举几个例子。
1.神弦曲
西山日没东山昏,旋风吹马马踏云。
画弦素管声浅繁,花裙縩步秋尘。
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
古壁彩虬金帖尾,雨工骑入秋潭水。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
这首我非常喜欢,纵马荒原上,鬼魅蹄边生,青狸哀号,寒狐卒死,虬龙入秋潭,, 老鸮火中笑,色彩浓艳,气氛诡异,既仙气飘飘又鬼气森森,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天马行空,毫无拘束,氛围感堪称一绝。
2.《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苏小小是六朝南齐时钱塘的著名歌伎,聪慧美丽,闭月羞花,公卿权贵争奔其门。
然而天妒红颜,苏小小仅活了二十岁,死后葬在钱塘江畔西陵之下。
传说每逢风雨共至,小小墓前便可听闻歌音。
李贺据此写下《苏小小墓》一诗。
露水不是露水,而是苏小小的泪眼,小小早早离世,恰如清晨的露水转瞬即逝,第一句六个字就勾勒出了妖气极重但惹人恋爱的露水妖精的形象。
油壁车来了又停,却等不到佳人归;
冷翠烛灭了又点,却照不亮阴间路。
凄风吹凉雨,歌吟伴鬼泣,好像可以看到一袭白衣的小小孤单单坐着鬼船从钱塘江上漂远,离开冷漠的人世间,慢慢隐匿在风雨之中。
3.《巫山高》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
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巫山高》原为汉代鼓吹铙歌十八曲之一,讲述的是楚襄王梦遇神女之事,李贺此诗亦咏神女故事。
“巫山与天近,烟景长青荧”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关于巫山的诗词作品不少,或抒情或写景,才华过人如李杜,写到极致也只是达到了“人在画中游”或“情向笔尖生”的程度,然而巫山还是那座巫山。
而李贺笔下的巫山却被写成了“故事”。
楚王的鬼魂乘风游荡,寻梦巫山。
神女在晓风飞雨中显灵,在山涧岩石上留下斑斑点点的苔钱。
神女与楚王在梦中相遇,梦醒人去,一别千年。
丁香开遍山间,筇竹长满山谷,老猿哀啼为伤心人指路,然而哪一条才能带我找到心爱的人?
天呐~这可以拍成电影了吧,巫山不巫山的,谁还在乎?
李贺诗中的巫山早已不再是山,而是一场神人相爱故事的执笔者。
据统计,李贺留下的二百四十余首诗歌中,有91首提到鬼神,这些诗构思魔幻奇巧,氛围阴森可怖。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海神山鬼来座中, 纸钱穴悉鸣飚风” “芙蓉泣露香兰笑 , 昆山玉碎凤凰叫” “方花古础排九楹, 刺豹淋血盛银罂”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鬼母”、“山鬼”、“精怪”、“神女”组成李贺的鬼蜮世界,原本丑陋恐怖的臆想在他笔下具有一种引人入胜的诡谲美,惊骇之余,竟然想进入其中一探究竟。
但是如果李贺的诗到“恐怖”为止,那就实在让人遗憾了,他的诗在诡谲之外,还富含饱满真挚的情感。
比如,他写过一首诗叫《春坊正字剑子歌》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 隙月斜明刮露寒,练带平铺吹不起。 蛟胎皮老蒺藜刺,鸊鹈淬花白鹇尾。 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 挼丝团金悬簏簌,神光欲截蓝田玉。 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这首诗最后两句用了刘邦斩蛇的故事,说的是刘邦酒醉夜行,遇一大蛇当道。刘邦挥剑把蛇斩为两段。后来有人经过这里,见一老妇人伤心啼哭,原因是她的儿子化成龙,被赤帝的儿子刘邦杀了,所以悲痛欲绝,老妇人就是神母。
还有《秋来》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最后两句,秋夜坟场上,鬼魂诵读鲍氏诗句,他们的怨血在土中化作碧玉,千年难消。
鲍照当年写诗抒发“长恨”,李贺借鲍照之口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哀怨愤恨,“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这是有才之人共同的千古遗恨。
最后,说说李贺是怎么写出这种效果的。
浅谈两点个人想法
1.奇僻意象和想象力
唐朝思想开放包容,佛家文化盛行,楚文化回归,佛道不避讳鬼神之说,这就给李贺的诗词创作提供了好的环境,他常常使用昆仑使者、羲和、女娲、蓐收、青帝等神话人物及其故事,在诗词中给神话元素赋予神韵。
李贺不仅“能用”,而且“会用”、“敢用”,他在诸多意象的使用上灵活大胆,而且生动精妙,做大了“胆大心细”。
比如《金铜仙人辞汉歌》里有一句是“忆君清泪如铅水”,用硬性的“铅水”描写“流泪”这一感性柔软的动作,以刚写柔,情感浓度一下就上来了;再比如《春日》里有句是“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拟人到极致,将物看成人,芍药和蔷薇成了可爱的精怪。
2.时空穿梭和信念感
钱钟书曾表达过,李贺对时间主题特别关注,“细玩昌古集, 含傺牢骚, 时一抒泄而外, 尚有一作意 , 屡见不鲜 。其于光阴之速 , 年命之短 , 世变无涯, 人生有尽, 每感怆低徊 , 长言永叹。”
李贺对时间和空间,尤其是时间这一要素极为重视,而又极不在意,重视到常用常新的程度,不在意成任意穿梭的效果。
举个例子,《浩歌》中有“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 彭祖巫咸几回死。” 宋人刘辰翁评这首诗说:“从‘南风’一句便不可及,佚荡宛转,真侠少年之度。”高山大海也会变化,大罗神仙也要面对生死轮回,人不论多么长寿,也会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也许不相关,也许太大胆,但这大千世界一定要是经过李贺大脑加工之后呈现给读诗的人,李贺的诗能够自成一派,并非因为他技巧精湛,学富五车,而是因为他在写诗这件事上有极高的自我追求。
宁拙勿巧的人工之美,是李贺。
挥洒自如的浑然天成,是诗鬼。
以上文字为原创内容,感谢阅读。
欢迎在评论区分享你喜欢的诗鬼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