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1
阿眉现在很生气!
也对，任谁一回家就发现有不认识的人睡自己的床用自己的桌子，心情都明亮不到哪里去。
阿眉鼓着腮帮，气呼呼地飘到床上方，俯身看向下面睡得正酣的人。
是个男人。
眉峰清俊，面庞正雅，一袭棉白书生素袍，衬得温润儒和。
长的还挺好看，不知道睁开眼睛是什么样的……阿眉停在半空，一时看呆了。
不对，不对，
她是来撵人的，不是来犯花痴的!
阿眉使劲甩甩脑袋，把跑偏的思绪拉回来。
她落在床边，捏个幻身诀，变成青眼长舌的白衣女鬼。再配一股冷风，当真有千年怨灵的架势。
书生被冷风吹醒，坐起身来，揉揉眼睛向旁边摸索着被子，转身裹紧又睡过去了。
竟是个瞎子。
阿眉想到方才看到的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不免有些可惜。
她收起女鬼扮相，轻轻推了推书生。
见书生转过脸来，便问：“你是谁呀？为什么睡在我家里？”
书生没料到有人来，连忙离开被窝，坐得端正：“小生方勉，初来十里镇无落脚之地。
听镇上人说此屋荒废多时无人居住，故来此借宿，冒昧入府冲撞了姑娘，实在抱歉。
小生这便离去，还望姑娘海涵。”
书生朝阿眉的方向作了个揖，往床边摸着找鞋穿，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阿眉见他道歉诚恳，还知道立马走人，态度也算端正，心里的不高兴就消了下去。
阿眉看着书生收东西，随口问：“你为什么来十里镇？”
书生回答：“三年前小生突患眼疾不能视物，遍寻方法皆药石无医。听闻十里镇有一位妙手回春的柳神医，特来此望求医治。”
原来是找柳姐姐治病的。
阿眉默默想着，“那你怎么到这里住呀？”
“小生家贫，这几年奔波寻诊，更是耗费颇多，实在惭愧。此次小生前来，身无长物，故……” 书生面露羞赧，说不下去了。
柳姐姐不久前出去云游了，起码要再有三个月才能回来。
这书生弱不禁风，还双眼失明，丢在街上搞不好没几天就饿死了。
若是他真死了，造下恶因不说，柳姐姐肯定会罚她去造化炉炼几百年丹药的。
炼药又热又闷又无聊，每天一个时辰都够受了。她才不要在那里待几百年呢！
阿眉被脑中自己在造化炉边发霉的景象吓个半死，连忙清清嗓子：“柳神医出去了，要三个月才能回来。
你既来求诊，我也不能让你流落街头。
这样吧，你暂且住在这里。等姐姐回来治好了病，你再走。”
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书生连声感激，面带温和笑意。
阿眉被那笑容闪了眼，匆匆跳出窗外：“我叫阿眉，不是什么姑娘。你叫我阿眉就好了。
她乘风跑得飞快，心里却不由自主想着，不知书生眼睛治好后会是哪般模样。
2
那日以后，书生方勉就在十里镇近南山山脚的废宅中住了下来。当然，同住的还有阿眉。
方勉眼虽盲，写字的本事却没落下，做些写信刻章的活计，也微得薄薪勉强果腹。
可十里镇毕竟穷乡僻壤，镇上的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没多少笔墨生意。
方勉两顿饱三顿饥，瘦得和竹竿有得一拼。
阿眉可不想他饿死在自己里。
听说镇上酒馆的说书先生回家养老了，阿眉就推方勉去接替。
一张短凳，三尺讲台，却让方勉如坐针毡。
他读一辈子圣贤书，藏静守拙，从没在这么多人前高谈阔论过。
座下看客又尽是山中野夫，不讲究分寸脸面，见方勉干愣在那儿，一个劲喝倒彩瞎吆喝，把藏在角落的阿眉急得直跺脚。
阿眉捏着隐身决冲到台上：“傻书生，你整天读书写字的，怎么说书就没词了呀。你跟着我念。”阿眉趴在方勉肩头，把听到的妖怪八卦叽里呱啦地抖出来。
在阿眉靠近的那一刻，方勉闻到一阵香，是那种笔墨落在纸上，经岁月洗练，透过光阴凝成的墨香。
他原本慌乱的心，似被羽毛包裹，霎时安静下来。
阿眉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又仿佛与儿时甜梦里的歌谣重合，带领方勉唱着和着，悠悠不知深处。
自此，方勉仿佛开了窍。才子佳人，悲欢离合，他的故事滔滔不绝，说书的生意也活络起来。
就这样，方勉去镇上说书，阿眉则一边炼药，一边修习新学的千里传送决。
方勉时不时刻小动物送阿眉，阿眉也把好吃的果子分给方勉尝尝。
一来二去，两人熟络起来。
这天傍晚，方勉突然问阿眉：“阿眉，你是画中妖吗？”
他见阿眉一人住在荒宅，对精怪之事通晓甚多，言之凿凿如亲眼所见，周身有墨香，便有了这个猜测。
阿眉放下木头兔子抬头看方勉。
她确实是画里修炼的妖，柳姐姐是镇口的柳树精。
阿眉知道人是怕妖的，一遇妖怪他们就逃走了。
所以柳姐姐才装成人行医治病。她也多来往于南山和废宅，不常去镇里。
方勉这样问，是害怕了吗？如果知道自己是妖，他也会逃吗？
可阿眉不想骗方勉，钝钝地说：“我若说是，你会走吗？”
就算自己是妖，对方勉也一直很好呀。
她没来由地生出些委屈，补上一句：“想走就走吧，我又不会留你。”
方勉失笑，把木头兔子塞给她，柔声道：“我不走的。
失明以后，我在家中听周围切切躁躁。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皆有声。
那时我常想是否万物有灵，而人如蝼蚁，须臾不过百年，终究无法尽知世事。
多数人一辈子就这么普普通通过去。
而我能遇见阿眉，得知人以外的世界，已是三生有幸。
况且柳神医治病救人，阿眉收留我。你们待人极好。我又怎会害怕呢？”
听了这话，阿眉喜从心来，向木头兔子吹口气递给方勉：“这个引路兔子你收好。它识路，遇到泥水坑洼还能示警。你带上它就不会弄脏衣摆了。”
方勉感受着掌心下的木头兔子，那份充实催生一朵朵心花，在胸口化成一片光彩。
此刻，他觉得这样瞎着也挺好。
3
三个月匆匆而过，柳姐姐要回来了。
阿眉隐身在酒馆，一边等姐姐，一边听方勉说书。
感受到姐姐的气息已经很近了，她兴冲冲奔到街上。
一群人影出现在镇口，停在柳树边。
为首之人头带雷巾，身着法衣，手执三清铃，分明是个道士。后面跟着几个徒弟，还有捕快和百姓。
最抢眼的，却是人群中间高耸的木架。
阿眉日盼夜盼的柳姐姐，头朝下挂在上面，手掌、脚腕、心口被桃木钉贯穿，死死钉在木架上，双眼被剜去，暗红的鲜血顺着木架滴答滴答，落成一道毛骨悚然的黑。
阿眉僵愣在原地，全身灌了铅，沉得抬不起来。
四周的镇民蜂涌围来，她被人群裹夹，推搡着挤到眼前。
“妖孽柳氏，淫思媚道，惑乱纲常，意图谋害邓国公之子，仗妖法搅弄黑白，草菅人命，罪无可恕！今我玄一真人执三清法令，诛灭此妖，还天地正形！”
道士说完丢出一张火符，柳树和柳姐姐瞬间化为熊熊大火烧了起来。
阿眉悲愤交加，心肺欲裂，转瞬就要冲过去。
然而身后一股力量死死把她拉出人群，是方勉。
方勉一路不说话，手上的力道没放松，把阿眉拖回家。
待阿眉平复下来，他让阿眉暂时呆在荒宅不要出来，自己去镇上打探消息。
第二天方勉去酒馆，头一个消息就是柳神医的医馆被封了，药房翻里个底朝天，瓶瓶罐罐摔得稀巴烂。
镇上要挨家挨户搜查，说是防止妖孽留下妖术继续害人。
道士们还一路撒香贴符，搞得四处烟熏雾绕，人鸟无踪。唯有落叶随风卷起霸占了整条街道，张牙舞爪。
这阵仗来者不善，阿眉恐牵连方勉，决定离开荒宅，暂避南山。
临走时方勉送给阿眉一对木娃娃。木娃娃手掌大小，玲珑可爱，只是没有脸。
他本打算等柳神医治好了眼睛，照二人模样精心刻好，再送给二人。如今怕是永远也刻不上了。
阿眉把娃娃郑重收好，叮嘱方勉多多保重，便躲进南山。
没过几日，道士们就直直闯进荒宅。
玄一真人面色倨傲：“此宅荒废已久，还出过女鬼怪事。方公子目不能视，独居于此，许是不大安全。贫道代为查验，也是为了保镇子太平。还请公子见谅。”
方勉 *** 一旁，任他们里里外外进进出出。
一个小道士抓了木头兔子出来。
玄一真人面色狞戾，问方勉此物何来。
方勉面不改色：“此前我去江北求医，幸遇蜀山玉书上圣。上圣赐我木兔，以免奔波劳苦。你若不信，大可去蜀山一问便知。”
玄一真人这种人，能在普通百姓前装腔作势，若真让他上蜀山，那是连大门都摸不进去的，更别提见蜀山上圣了。
他见方勉淡定自若，说得有板有眼，也不敢拿方勉怎么样，只恶 *** 捏两把木头兔子，终是还给了方勉，带着一行人乌烟瘴气地走了。
4
半晌后，荒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方勉这才起身来到卧房。
他掀起床板，一条暗道赫然在目。他顺着暗道下去，七拐八拐，来到一个丹房。
此处正是阿眉和柳姐姐炼丹的地方。
造化炉摆在中央。阿眉席地坐在一旁，见方勉来了，起身相迎：“你真的把那群道士赶走啦。厉害厉害！不过，我怎么从没听你说去过蜀山呀？”
方勉笑笑：“我没去过那里。是你讲给我听的。”
阿眉恍然大悟，想起自己撺掇方勉去说书时给他讲的妖怪故事，不禁咯咯笑起来。
笑罢，阿眉正色道：“这破道士徘徊不去，决不是除妖这么简单。
柳姐姐托我炼生生丹。此丹有淬骨炼气之效，食之能消百病，锻精养神，世上难求。我看他八成是冲着丹药来的。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得逞！”
阿眉看看方勉，计上心来：“丹药你吃了吧。你吃了，那道士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也能治好眼睛。柳姐姐要是知道她炼的丹药救了人，也会很高兴的。”
方勉急忙拒绝，可阿眉哪里管他。一个定身决把方勉困住，磨下些许粉末让他试药。
方勉服了药末，初觉双眼涩痛，眼泪横流，片刻后眼眶温润，模模糊糊能感受明暗光影。
阿眉知道是药起了作用，喜不自胜，把剩下的药丸也塞给他吃。
就在这时，横地里插出一只手臂，自阿眉那里把药丸夺了过去。
阿眉急忙转身，却见那臭道士一口把药吞入腹中！
原来玄一真人心中有疑，并未走远。他在木头兔子上下了追踪咒，跟着方勉溜进丹房。见方勉试药成功，就横起夺药。
阿眉气急攻心，扑上前与道士战作一团。
方勉身不能动，眼前只能见两团身影交错，心灼如焚。
阿眉终究历世甚少，更别提与人缠斗，渐渐落了下风。
道士眼见要赢，乘胜追击，欲痛下杀手除之后快。他提气丹田做最后一击，却剧痛骤起，顷刻袭遍全身，手脚痉挛不止，当即倒地。他恍然大悟，大吼一声：“臭丫头，你害我！”
阿眉撤到一边：“呸！我姐姐炼药从来只为治病救凡人。修道之人强用，只会破食戒，毁修行。你自己贪心不足，活该有此下场！”
妖怪存世不易。能活成大妖的，多少都有自己的本命法宝。
阿眉和方勉见道士们左搜右查，便猜测他们是想找柳姐姐的宝物。
于是二人将计就计，故意引玄一真人入丹房，让他以为生生丹就是宝物。
再让方勉试药，消除道士疑心，逼他猴急吞药。
如今他修为尽失，全是咎由自取。
阿眉解开方勉的定身决，准备离开。
可道士哪里甘心自己一身修为被废。
他一把扑倒造化炉，以身献咒，造出漫漫火海，要让整个南山和十里镇给自己陪葬。
阿眉赶忙寄出隔山决，把烈火困在圈内。
然烈火不息，人间终会遭其害。
阿眉看看方勉，又把他定住，拿另一颗生生丹塞他咽下。
这药虽然难炼，但要多做几颗也不是不行的。
阿眉把木娃娃放到方勉怀里：“书生，妖怪没有形的，你随心刻好了。你刻什么样，我就长什么样。”
说完，一个千里传送决打在方勉身上，将他推了出去。
方勉身不能动，只听得耳边风中——“画妖阿眉，求请天听，愿祭墨魂，以换甘霖！”
泪如雨下……
5
两月后，
南山脚下，十里镇。
镇口的树坑已被填平，有细嫩青草微微发芽。
酒馆里不说书了，改唱了金陵小曲。
人们的生活一如既往平淡又乏味。什么道士妖精荒宅大火都变为陈词滥调，放嘴边嚼一嚼都嫌无聊。
一个书生从远处奔来，
眉峰清俊，双目庄瑞，面庞正雅，一袭棉白书生素袍，衬得温润儒和。
他穿过镇口，穿过酒馆，穿过长街，来到南山脚下，看着那一片废墟。
他曾无数次在脑海里勾勒着这座宅院的假山回廊，和那个明媚嫣然的姑娘。
却如何也没想到，第一眼看见的竟是如此情景。
方勉跪在断壁残垣里，痛哭不止。
他自怀中拿出木娃娃，一点一点刻上眉眼。明眸皓齿，巧笑倩兮，是他心中最美的阿眉。他把木娃娃按在心口——阿眉，娃娃我刻好了，你快来看看呀。
“嗯，我看到啦。”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方勉转身，只见一女子盈盈而立，明眸皓齿，巧笑倩兮。
那女子俯在方勉肩头，如初时那般说于他听：“方勉，我看到啦。”
6
后来，阿眉说她献祭后天降大雨，把大火熄灭在荒宅里，保住了南山和十里镇。
她本以为会就此消亡，却有一缕精气留在木娃娃里。
是柳姐姐救了她。
柳树性通鬼神，易水则生。世上柳不绝，精灵魂不灭。
柳姐姐在雨中重生，又把阿眉的精气投到木娃娃里，以方勉的人气养着。
待方勉把娃娃刻好，阿眉就重新化了形。
阿眉想去看方勉故事里的山水人情。方勉说好，他陪她去。
你在这里，我去哪儿都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