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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雏剧情整理(龙雏不好玩)

《龙涎》

*背景是橙光游戏龙雏,用了一些设定和夺嫡主线,讲皇子夺嫡的故事,无cp无取向

*因为基本上是原创只用了设定,所以没玩过游戏的也可以当原创古风看

*完全按我自己第一次游戏的历程来,包括年号/名字/封号/排位

*部分剧情有所改动

*部分随机妃子改成剧情妃

*渣皇设定 ​​​

*

"朕让你再说一遍,"他说,"你听懂了吗?"

子时三刻,我跪在御书房冰冷的石板地上。面前站着的人是我的父亲,他的名字无人不知晓,但无人能说出口。我曾在心底无数次默念过他的名讳,但我不能说,你也不能。在我已经太过漫长的三十五年人生中,我甚至不曾亲口叫过他一声父亲。他是父皇,我们的父皇,天下子民的父皇。

我的父亲,姜士武。

在这种本该剑拔弩张的时刻,我却突然地想发笑。这是我的父亲,自我五岁开蒙后再未抱过我一次的亲爱的父亲。他不曾为着养育我出过一份的力气,而我却要毕生匍匐在他脚下,用我全部的生命与未来去全一个孝道。这是我被层层绑缚的命,我们都逃不过。

那时我想起了八弟。

害怕吗?我抬起头凝望父亲的脸,在大孟没有人会在面对这样一张属于父亲的愠怒的脸时不颤抖求饶的,甚至曾经的我也是如此。但现在我却全然不惧。我只觉得凉薄可笑。

子时三刻,我清了清嗓子,口齿清晰的重复了那句话。

"儿臣,自请废去太子之位。"

我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你听懂了吗?你应该听懂。

*

"三哥,你可还记得湘贤妃么。"

问出这句话时,我正在与三哥坐在御花园的小亭中。不远处有身着华丽宫装的女童在嬉闹,我不知道那是我的哪个妹妹,从某个时刻开始,我就再也记不清宫里出生的父皇的孩子究竟是谁了。总有妃嫔怀孕的消息在宫中流传,继而或是流产,或是诞下子嗣。新鲜的生命接二连三的降临到这个庞大的金丝笼中,不为人所记得的生命又一个个死去,谁又会在意这里的出生或死去呢?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筹码的来去罢了。

阳春三月,微风牵着我们的发丝绕在指上。我仍然记得那时的情形,那一年我与三哥刚满十六岁,除去去年已开府封王的大哥二哥,宫中尚无成年的皇子。我们都还年轻,且血气方张。我们刚刚走出上书房,面前是无限的光辉未来。我们放下手里握了十数年的四书五经,第一次拿起了剑与弓。没有人去担忧未来将要面对什么,只知道自己终于长大了,终于可以自己带着小太监出宫游玩,大臣们的折子递到居所,邀我们去这样那样的宴席捧场,席上及笈的高官嫡女用团扇遮住饱满妍丽的脸庞,悄悄地对我们飞眼风。她们比我们更清楚我们即将娶妻开府,而我们更像几个懵懂的孩童,身体已经跨进了成年,心却还留在往日的话本子和毽球上。

良久,三哥终于从漫无目的的发呆中回过神来。

湘贤妃?湘贤妃?”他低头沉思,“你是说云馨?”

我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是了,难怪三哥想不起来。她做湘贤妃的时间实在太短,短到如今整个宫里,大概也只有我会记得她这个头衔。

三哥当然也不会记得湘贤妃。他只会记得云馨,坤宁宫的云馨,御花园的云馨,死了的云馨。

"怎么突然想到她?"

我看了眼旁边的三哥,他脸色不太好,我知道他是想起云馨死的那天了。

“没什么,”我转过头,“突然想起来了。”

那之后我再没说话,御花园里的便宜妹妹仍然玩得开心,她身旁的绿衣小宫女胆战心惊的追着她跑,生怕这位金尊玉贵的主子摔着哪里,连带着自己也要进掖庭。

我的视线追着她飘扬的翠绿色衣袂,飞上,飞下,轮回周转。

第二十六个轮回后,我站起身,对三哥说:“我先走了,长姐叫我去她府上去一趟。”

“嗯,”三哥点点头,没有看我,“你去吧。”

我转身向外走去。

“你说的对,”三哥突然说道,“她确实很像她。”

我没有回头。

*

我在永安公主府的正厅坐定,面前的长姐侧对着我,用铜拨子一下下划拉着香炉里的灰。

香气馥郁,熏得我头疼。我盘膝而坐,藏在袍中的手捏着那封长姐前日递来的信,几乎摩挲的要破掉。

突然的,长姐说话了。

“钰儿,”她说,“你可知长姐今日邀你来府上,所为何事?”

我摇摇头。

我知道,可我宁愿不知道。不如说,是我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永远都是那个懵懂孩儿。可该来的还是会来,即便不是长姐,也总会有其他人来提醒我这一点。

我又像小时候那个装病不去上书房的顽劣孩童了,先生和母后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我偏是不想去,偏要装作不懂。最后总不过是被父皇连踢带打的赶去先生那里,跪下来等着挨手板。

长姐搁下铜拨子,叹了口气,说:“钰儿,你可想当太子?“

我心里咯噔一声,闭上了眼。

我当然想。

为什么不想?我是嫡子,年龄又长,三哥虽辈分在我之上,但我们原是双生子,差也不过是半柱香的岁数。且我资质学识都在三哥之上,这个太子之位,我本来是手到擒来。

但父皇似乎并不这么想。

“钰儿,你可知道父皇已拟定你与溯儿的封号。”长姐转过身来与我直视,“这是要你们出宫开府,钰儿,他无意立你为太子,至少现在如此。”

“父皇自有他的考量,我与三哥年纪尚轻,恐怕现今也难当大统。”我抬起头,几乎是恳切的说,“长姐,我们真的不急于一时,是不是?”

“你若不争,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如愿以偿!”长姐突然向前探身,“你又不是不清楚,如今宫里年纪长的皇子不止你一人,而母后又——”

“长姐是担忧八弟吗?”

面前的长姐突然的哑然了。

我苦笑一声,低下头去拾长姐怔忡间掉落的铜拨子。

我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印象中,父皇从未亲手抱过我。

我不是他最宠爱的皇子,尽管我是嫡出双生。可父皇,他唯一爱过的儿子只有八弟。

我的八弟,宠冠后宫的锦皇贵妃所出的、父皇亲手抚养大的千娇万宠的八皇子睿严。

舜化二年,锦皇贵妃入宫,没有人知晓她是从哪儿来的,但她的宠爱从那时起就不曾断绝过。舜化五年,在诞下皇八子睿严后,她荣升皇贵妃之位,朝野哗然。

皇后仍在且有子嗣时封皇贵妃,无疑是对中宫的一种挑战。从那时起,圣上有废后之意的流言就没有停过。我们的母后早已不再得宠,她数十年如一日的孤单的住在坤宁宫中,国母这个沉重的头衔一天天压垮了她。她不能争,不能吃醋,不能犯错,因为那样便不再是一个贤妻。她告诉我们,说父皇已经很辛苦了,我们作为他的孩子,要体谅他?

体谅他?可是谁来体谅我们的母后呢。

母后只有我们三个孩子,那是她刚入宫中宫时的好年华留下的痕迹。三哥懦弱,长姐却性格凌厉,而我一直以来都被保护在兄姊的羽翼之下。直到现在,在我已经成年,而长姐已然出嫁的现在,却还要长姐来替我考虑大事。

我说,长姐,他们也都是我的亲兄弟。

长姐愣了愣,说,可再亲,也总隔着层肚皮。你与溯儿与我,才是真的亲血脉。

良久,我点了点头。“臣弟明白了。”

我起身,又重新郑重跪下,向长姐行了大礼。

我说,臣弟,恳请长姊替吾谋划。

余光间,我瞥见长姊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想看我如愿以偿。

*

我曾以为先来的会是刀光剑影,不成想第一个砸到我脸上的,却是三哥的和亲。

皇子择妃,满京城的适龄官家女儿的名册呈在内务府,云梦国的使者却来了,说是七公主待嫁,有意与我大孟结为姻亲。

阖宫上下都在等着这个沉重的幸福包袱落下来,就在这时,我的三哥睿溯,主动向父皇请缨迎娶云梦国公主。

旨意下来的那天,我在三哥宫门口站了两个时辰,直到他终于肯出来见我。甫一见面,他便劈头说道:“你不必劝我,我心意已决。”

“我不是来劝你的,”我说,“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色令智昏吗?三哥不是那样的傻子。娶公主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自古以来驸马无仕途,更何况是娶一个别国公主。大孟不会让一个筹码荣登大统,更不会让一位异国公主成为未来的国母。

谁娶了公主,谁就等同放弃了储位之争。

我问三哥,为什么。

我说,三哥,你是嫡长子,太子之位应该是你的,这合情合理,为什么你要请娶云梦国公主。

但三哥却只是笑了笑。

他说,钰儿,我资质愚钝,不及你有将相之才,太子这个位置,从来不是我的。即便我真的能坐上,将来也不会是一个明君。钰儿,你有这个能力。云梦国是一张好牌,三哥想为你争一争。

我掌心冰凉,全是渗出的冷汗。

三哥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将我 *** 砸入地下三寸。他是用自己全部的前程,去替我换了一面后盾。

长姐,三哥,云梦国,八皇弟。巨石在那时纷然向我砸下,恍惚间我竟如身在梦中。似乎自己昨日还在上书房同先生斗嘴,却在自己全然懵懂的时刻,被这一双双血浓于水的手推到了厮杀的台面上。

是我亲手豁开这本该你知我知心知肚明的隐情,将他的牺牲血淋淋的横陈在我们之间。话已经撂在了空气中变凉,我却不合时宜的再度想起了湘贤妃。

“三哥,”我说,“下月初七便是湘贤妃的忌辰了。”

三哥闻言一愣,旋即脸色阴沉下来:“好端端的,你提这个做甚么。”

“没什么,”我说,“只是有时候我会想,害死她的人是不是我们。”

湘贤妃,曾经也只是这宫里的云馨。印象里她总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因为她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变老,就成了这里一缕微不足道的幽魂。

那张面孔是我与三哥记忆中最初的面孔。

宫里的亲子关系,向来比民间淡泊,皇子公主大多是由奶娘抚养至开蒙。妃嫔金尊玉贵,父皇更是九五至尊,自然没有担下这苦劳的必要。我与三哥的童年,便是在奶娘与随侍宫女的围绕下度过的。

云馨,便是这些宫女中的一员。

我记得,她与其他宫女都不同。她年轻,跳脱,活泼,不像那些人一样,已被磨成宫中的一件摆设。她告诉我们,这是她进宫以来领的第一份差事,运气好得很。她说,她入宫那天,便是母后生产之日,她懵懵懂懂的被拎到管事姑姑面前,又因为模样好被选中,进了坤宁宫。她一边一个的戳着我与三哥的面颊,说殿下是奴婢的小福星。

这话理应是大不敬,可我和三哥都喜欢这样的大姐姐。我们在坤宁宫里闷了太久,走到哪里都是一张张敬畏的面孔。那时父皇刚登基不久,我们并没有其他弟妹可以一同玩耍。端着架子的生活,我们已过的无比腻味。

云馨便是吹进坤宁宫的一缕清风,搅动了我们一生不变的生活。

我们与云馨相处的那五年,实在是平淡琐碎到不值一提的时光。假若早就知道那种时光在我之后的人生中再寻不到,当初定会拼尽全力的多记一些。如今我与三哥也长到了云馨初见我们的年纪,可当年那些事,早已忘的七七八八。只剩下云馨模糊的面孔还刻在十年数年前的坤宁宫中,仍然久久不散。

我与三哥开蒙后,便各自迁了宫,身边只留下当年的奶娘和三两宫女。不知为何,与我们最亲密的云馨却在此时同打杂宫女一起被遣出了坤宁宫。也许那些年她与我们的亲密终究是引起了嫉妒,连累她也被剪除,分去了御花园莳弄花草。

即便如此,我们与云馨的联系也没有断绝。上书房的生活无聊且枯燥,我与三哥常在放了学后甩开随侍,奔到御花园找云馨玩。我们三人在花园中踢毽球,爬树,总是弄的一身泥污才回宫。母后板起脸说我们没有个皇子的样子,又质问我们究竟是野去哪里玩了,我与三哥便口径一致的瞒下云馨,坚决地供认是我们二人嬉闹。

那时我们虽不懂事,却也知道这会给云馨招来灾祸。只是我们到底年幼,全然不曾预知到云馨之后的遭遇。

那一天,我与三哥再去御花园时,却寻不到云馨了。

也是同日,母后的贴身侍女来报,说是圣上新封了一个御花园的宫女为更衣,赐号为湘,已安排在昭阳宫住下了。

我们在惴惴不安的猜测中熬了半月,每日上学下学路过昭阳宫,都不敢向里多看一眼,生怕是猜着了。我们嘴上谁都没提,心里却暗自的祈祷着,但愿云馨只是被分去了其他地方,哪怕是犯了错被遣送出宫,也不要是那般。千万不要,万万不要。

直到那天,父皇亲自来上书房接我与三哥下学,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一路上我们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被父皇牵着。跨过门槛的时候我抬头看去,瞧见了三个金晃晃的大字。昭阳宫。

仿佛当头一棒般脑内嗡响。

正厅里叩拜如仪的女子身着翠绿宫装,满头珠翠抵在地上,泠泠的响。我把头深深的低下去,听见旁边三哥同样粗重的喘息声。

父皇说,溯儿,钰儿,湘娘娘向你们行礼呢,如何不抬头?

别无他法,我抬起头,瞧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父皇说,钰儿,你见过林氏的,听说她是个会伺候人的,坤宁宫里属她出挑,朕也这么觉得。近日她伺候朕,伺候得不错,朕打算升她为答应,你觉得如何?

林氏,原来云馨的本姓是林。宫里的下人都是没有姓的,一旦有了,就是灾祸。

我喉咙发干,支吾地挤出几句话。父皇觉得好,那儿臣也无权置喙。

我已经忘记了父皇那时的回答是什么,自打踏进昭阳宫以来,我便不住的出冷汗。天旋地转,仿佛有擂鼓在耳畔击打。我紧紧攥着三哥的手,几乎要抠出淤印。而三哥的手像一只死去的小动物般被我攥着,冰凉黏湿,动也不动一下。

回去的路上,我与三哥双双沉默。直到快走到皇子居所时,三哥才颤声问了我一句。四弟,你说父皇这样,是为了什么啊。

直至今日,我也无法给三哥一个答案。为了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呢。父皇无疑是知道我们与云馨的私事的,可那时我们不过只是六岁稚童,云馨却已是年近双十的成年女子。何来不妥之处?

天子的心,没人能揣测。

昔日的云馨,后来的湘更衣林氏,就这样成了后宫里可怜女子的一员。她向来是个争气的,在坤宁宫时出挑,分到御花园也是做的有板有眼。即便是成了金丝雀,她也一步步地从更衣到答应,再到美人,贵人,直到荣升嫔位。

那时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是她用命拼下来的龙种。生第一个孩子时她便难产,熬了两天才诞下皇子。从那以后她便坏了身子,再之后的三次有喜,她都没能保住。昭阳宫的血腥气再也没能淡过,数不清几次的深夜,我与三哥手拉手站在宫门口,看着里面宫女太监奔来跑去,听着女人的惨叫痛呼,腥甜的铁锈味充斥鼻腔,闻之欲呕。

那是横贯我们整个少年时期的梦魇,永远无法忘却的云馨和那天的湘更衣。午夜梦回,我总是恍然嗅见血腥气,想起那个拼命生孩子,直到断气还是一身血污的湘嫔。

在她没了第五个孩子的夜晚,我终于没能忍住,冒着有违礼制的危险翻进了昭阳宫。

卧榻上的林云馨让我暗自心惊,多年不见君面,我不曾想到她的模样会如此苍白清瘦,像一只纸做的人,风一吹便散了。

她见我来,挣扎着想要下床行礼,被我死命拦住。卧房里的血腥味让我想吐,我隔着两步宽的距离,问她为何要如此,这么拼命的去折腾自己,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早已坏了吗。

她笑了笑,说。妾的恩宠早已断绝,君上对妾的怜爱不过一时之喜。但妾已身在深宫,妾想为自己争一争,也想为妾的润儿争一争。妾出身寒微,没有什么能为君上做的。只有这把身子,还能够拼上一把。

我哑然无话。

她看了我一眼,歉然一笑,让殿下听见这些腌臢话,是妾失仪了。此地血腥,殿下身份尊贵,实在不宜久留,还是早些离去吧。

云馨的话,我当然是明白的。其实宫里的女人,无论身份高低与否,无非只是替父皇诞下子嗣的工具。生子便得封,生不出孩子,或是年纪大了,都早已被父皇遗忘在宫里的角落。世间男女之间最丑恶之处,在这最尊贵的处所被体现的淋漓尽致。云馨不是淡泊不争的人,何况还有年幼的九弟。她这么做,合情合理。

我帮不了她。

云馨再度成功诞下子嗣时,我以为她已养好了身子,不再性命攸关了。她靠着孩子升了贵人,又升了嫔。在她做湘嫔的第一个年头,一天夜里,她与腹中还未足月的孩子一起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我不曾赶上她断气的时刻,得到消息时赶去时,昭阳宫已经在遣散她昔日的宫女。我抓住她身边面熟的贴身侍女,几度逼问下,那宫女终于颤抖的在我面前跪下,说湘嫔娘娘这几年一直在用猛药补身子,方能重有子息。只是那药性太猛,湘嫔又接连生子,早有下红之症。此番小产,她已是油尽灯枯,下红不止,到底是没了。

没了,这就没了。

还是血腥气,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明明此处早已收拾干净,哪来的血腥气?可我闻得清楚,这是林云馨的血,它粘在我的手上,跟随我一生也无法洗净。

是我与三哥的任性害死的她。

隔日,我听闻父皇念她诞育子嗣,破格追封贤妃,不加谥号,入葬妃陵。

我砸了三个摆件,从此不再踏入昭阳宫一步。

三哥,你还记得那个云馨吗?她的一生,从御花园到满身血污的一生,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

三哥迎娶云梦国公主的那一天,也是我的大婚之日。父皇为我择了正二品吏部侍郎的嫡六女姚氏为正妃。隔月,我与三哥双双封王开府,他为歧王,我为周王。

入主周王府后,我开始跟随着长姐的指引结交党羽。手信和赠礼流水一样送进王府,每一晚议事堂的烛花都点到深夜。我与潘山岳闲话烛下,与蔡季义饮酒,纳刘百枫次女为侧妃,赠赵恩知宝马美婢,与潘松鹤微服查访。长姐在背后无形的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教我如何下这盘棋。她比我年长三岁,自她择婿出宫那一天起,她就已在替我默默铺局。我心知若非她为女子,这太子之位当是由她来做。如今我身上背着她与三哥的期许,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我曾天真地以为事情会平静地发展下去,我一天天长大,父皇一天天变老。只要我认真做事,跟着长姐一个个笼络朝臣,总有一天父皇会想通,将太子之位传给我。没有人会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受伤,无论是我们还是其他兄弟。

直到那一年的大旱,六弟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

舜化二十三年,岭西边境出事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是大旱,北羌断了粮,扰边之事骤起。父皇指派了我的六弟,恭王睿微前去督军。

我深夜造访永安公主府,与长姐商讨至深夜。长姐说,恭王,是你的大敌。

我说:“我记得六弟的母妃去的很早。”

“他亲生母妃确实去的早,但你别忘了他养在谁的膝下,”长姊沉吟,“颖妃的背后是护国公主与广平侯,钰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的,护国公主战功累累,她手下的兵,当然更忠于大将。颖妃入宫多年无所出,恭王便如同她亲生子般。大将的亲外孙,自然比我一个外人要亲近。

“更何况他的生母是淑毅皇贵妃,当年她以祥瑞之兆降临,钦天监指认她为帝王之贵人,纵然她去的早,却也不能否认她于父皇的意义重大。当年淑毅贵妃殁时不过一小小充仪,却能破格追封皇贵妃,加封谥号。你明白这分量有多重。”长姊说道,“钰儿,这一次你一定要争。否则,若恭王凯旋归来,你我的谋划恐怕将功亏一篑了。”

我点点头,道:“臣弟这就去联系近臣,命他们在父皇面前多提提臣弟,也好劝导父王派我往岭西。”

长姐闻言沉吟片刻,摇摇头,道:“不够,几个臣子的力量,恐怕不能撼动父皇的想法。”

我想了想,说道:“我与十三弟,过去倒是有些私交。”

“睿泽?”长姊思忖半晌,“也好。”

但还未能等到睿泽的消息,岭西便传来急报,说是恭王率部下巡县时,遭遇北羌军队,失去踪迹了。

急报一到,朝野哗然,父皇又急又气,摔了奏折便离了太极殿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那日下朝后,我便等在御书房,向父皇请缨前往岭西,寻回六弟。

父皇并没有立刻同意。

恭王前脚刚在岭西失去踪迹,父皇行事谨慎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是否是天助我也,不出几日,玉龙关洪灾,淞河水位大涨,又恰逢岭西换防,粮草紧缺。我自请送粮入岭西,终于如愿以偿,于月初领兵离了京城。

离京之前,三哥唤我去府上。如今那里既是大孟的岐王府,又是云梦的驸马府。他娶了公主,便不能再纳侧妃。想来三哥与这样一个贵女结为夫妻,日子过的自然不如我们其他兄弟那般自在。

岐王府人少清冷,我与三哥对坐用膳,双双无言。临去前,三哥到底是开了口。他将一枚玉符放在我手中,说,钰儿,此去凶险,这枚玉符你一定要收好,万万不能弄丢了。

我翻过玉符,认出了那之上镌刻的云梦皇室特有的纹章。

我当下心头咯噔一声,问道:“三哥,难道这是云梦——”

“不错,”三哥点点头,“岭西地处大孟、北羌与云梦三国边境,依我之见,此次大旱北羌必有行动,倒是若情况危急,你便拿着这枚玉符去到云梦皇宫,找一位闺名为克莉丝的公主。无须多言,只要将此物呈给她,她便能知晓你的来意。”

我暗自心惊,握紧玉符。此事非同小可,绝非一日之计。云梦国七公主嫁入大孟,如今已有五年之久。若这枚玉符能调动云梦皇室,绝非是书信往来能订下的盟约。

我当时便想起五年前三哥对我说的那句话,云梦国,是一张好牌。

我惶惶然,“三哥,难道你从那时起便……”

三哥冲我无声点点头。

相对无言,良久,我问他:“代价是什么。”

“一物换一物。”

“什么?”

“届时若大计顺利,克莉丝公主出嫁大孟,而我便携七公主返云梦,再不回此。”

质子么。

至此我终于明白三哥说的盟友作何意,两姓之好,永远只是虚伪的盟约,唯有一换一的相互制约,才是真正的盟约。三哥与云梦订下如此约定,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旦被发现,当斩都不为过。枉我一直自以为三哥懦弱,却原来他所做之事,胆量远在我之上。

事已至此,我退无可退。

我揣好玉符,对三哥行了大礼,一步一步地退出岐王府。

*

与恭王的这一战,我打的辛苦。

岭西北羌上演的战争,是真刀真枪刀刀见血。亲兄弟之间的战争,却是兵不血刃,无声无息。我领兵自京城下岭西,一路上江南各关拒不开仓,推说是灾民沿河而上,四起暴乱,这仓若开了,便再无关上之日。与此同时,我听闻远在岭西的恭王回到了大营。

我手下密探飞鸽,一一告知我恭王所为。说是当日恭王失踪,原是在山中一路躲藏,在兽皮上画出了地图。又听闻恭王曾到过云梦国。此次他回营,踌躇满志,兼又多了张地图。我身旁近臣急得游说我,说若如此下去,此番亲征我必矮上恭王一头。我听完只是点头,并不作声。

人在宫外,一举一动却都落在京城。父皇手眼通天,我与恭王纵使远在天边,想必大小动作他都心知肚明。倘若我现在拔军奔往岭西,定会引起父皇疑心,更不用说身去云梦。恭王莽撞,前日失踪已引得父王连骂逆子,即便如今携地图归来,也未必能在父皇心中挣回几分。于我,自然是要按兵不动,将这粮草之事料理清楚。我手下有三两食客,皆是江湖人士。当下便派出二人,令一人快马加鞭前去云梦,替我递上那枚玉符。另一人便往江南去,于乡间寻得一上官姓男子。

我手中自有信物。幼时父皇曾带我北郊围猎,我年幼莽撞,跌下山崖,幸得二江湖人士相救。其中一人便是宫中后来的清婕妤娘娘,可怜她却是年纪轻轻,便抛下十三弟撒手人寰。我惜当日她救我之情分,对十三弟向来多有照拂。此番离京,他亦交托我一信物。说是若在外遇险,可凭此去寻他舅舅相助。

我随物附了封信,嘱托那位上官姓男子替我前往岭西,与恭王结识。此番恭王有备而来,我的人只能安插至岭西将军处,恭王麾下是密不透风,只望这位武林盟盟主能替我打开缺口,也好知己知彼。

消息传回来时,已是北羌大军集结,父皇命我率兵主战,奔赴边境。上官派飞鸽来报,纸条上只有寥寥几字,告知我他已成功混入恭王身侧。

与其同时,京城传来圣旨,父皇嫌恭王莽撞,此时恰逢凇河沿岸灾民暴乱,便派他自岭西撤兵,奔赴玉龙关镇压起义。

当下内有暴乱,外有强敌,国之根本几近动摇。但我却以为一将功成万骨枯,此番是我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长姐在京城早已替我上下打点好,若此番我得胜归来,朝臣必拥我为太子。我知长姐一诺,重若千金,因此断不敢怠慢。

可偏偏恰在此时,上官传信,说恭王前夜间灌醉了守卫,带随从亲信奔赴岭北去了。

好个急色相!我收到消息后,险些砸坏了御赐的护手。恭王深知父皇已认定他莽撞不堪用,若是放任我在前线立功,今后夺嫡之争必没了他的立足之地。为了在父皇面前挣脸,他哪怕冒着二次擅自离营的罪名也要去前线!不愧是我的好六弟,护国公主的好外孙!

如今我人已在岭西带兵,北羌人来势汹汹,此番更有汗王督战。云梦国七公主前日已女扮男装率兵前来支援,战势凶猛,更是分身乏术。如此待到半月后,我听闻恭王已到岭北,又说服了镇北将军出兵。我苦战无法抽身,一时心急如焚。

正在此时,京城三哥来信,教我且放宽心,恭王之事,自有人替我解决。

三月后,北羌投降,我主议和。半月后我归京路上,却骤然听闻恭王战死的消息。

我万不曾想过这样的结果,初得消息,登时惊的久久不能言语。我与恭王之争,不过是争一个父皇的宠爱,何至于出了性命?虽说在外征战,凶险颇多,可哪里有封了王的皇子丢命的道理?虽说是亲征,说到底不过是做个样子,帐内筹划罢了,真的要一刀一枪的厮杀,从来不是皇子分内事,哪怕有些莽撞的皇子硬要上战场,也有近臣护卫,何至于丧了性命!

我当下便令密探与我逆道而行,去往岭北大军查探恭王之死真相。

在我回到京城前,密探的消息也传到了我手里。说是恭王死的有些蹊跷,有小兵瞧见,恭王战死那日前头还厮杀的起劲,可后头却突然四肢无力,一个不慎,便被北羌人围杀了。

我当时便有如浸入三冬寒潭。

是有人做了手脚。

三哥寄来的那封信,我为避嫌早已烧掉,可里面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恭王之事,自有人替我解决。

没想到这个解决之法,竟是永除后患。

自云梦联姻一事起,我便已知三哥对夺嫡一事势在必得,但我万万不曾料到,他下手竟会如此毒辣。睿微虽非与我一母同胞,可到底是骨肉手足,仅凭一己私欲,何至于害了他性命!如此下去,难道要重演先帝在时简王之争了吗?我自然是心悦太子之位,可我从不想沾上手足的血。这样得来的太子之位,我不要也罢!

甫一抵京,我便杀去岐王府。彼时三哥正在侧房饮茶,我冲上前去揪出他衣领,劈头盖脸一句:“六弟死了,三哥,是不是你做的?”

没想到三哥比我还震惊。

“什么!六皇弟他——”三哥睁大了双眼,“我以为只是——”

“是我做的。”

我回过头,看见了我的长姐。

一时间厅堂上下俱寂,无人言语。我一路上积攒起的满腹怒骂,此刻都烟消云散了。我无法对长姐有任何指责之言,我自幼跟着她长大,受她庇护,一路走来长姐于我早已如金科玉律般不容置疑。如今她说恭王之死是她所为,又叫我如何斥她?

"是我做的,与你三哥无关。"长姐踏入房门,"钰儿,你要骂便骂吧,长姐愿意受着。"

"是我让溯儿写信给你,告知你此事有人会替你解决。溯儿他并不知我会如何解决,此事与他无关,乃我一人所为。"

"难道,是那武林盟盟主?"

三哥猝然开口,引得我亦向他望去。那武林盟盟主难道不是——

"不错,"长姐冲他点点头,又复望向我,"钰儿,你不必吃惊。睿泽是个懂事的孩子,知恩图报,可到底愚钝了些。我知道这几年你念着他母妃的情分,对他关照的多些。他既然肯替你在父皇面前美言,那多做一些事也无妨。武林盟的那件信物,是我让他给你的。恭王,也是他舅舅下了江湖上的软骨毒药。纵然父皇起了疑心追查,你查不到你身上,钰儿,你大可放心。"

"可是,为什么?"我迟疑着开口,"姊姊,恭王对我并无杀心。"

"并无杀心?"长姐哼了一声,"恐怕他想要的是更大的酬劳,看看这个吧!"

长姐说罢,便将一封信件丢至我面前。我拾起一瞧,见那信首署着恭王亲启四字。

"此乃护国公主麾下大将写给恭王的信,我的人只截获这一封。但他二人通信已久,非一日两日之功。这信中说的明明白白,早在你离京之前,恭王便自知失信于父皇。他与此叛将私联已久,此番更是谋下大计。若你凯旋回京,父王念你战功要加以封赏,或是因他擅离职守之罪削爵罚俸,他便要拥兵逼宫,强令父皇立他为太子!至于你,自然是斩之除后患。钰儿,你还以为他对你毫无杀心吗?"

"可,可若是如此,长姐为何不留下这信,来日向父皇检举恭王不臣之心,又何作恶人反杀了他啊!"

"妇人之仁!"长姐气的怒骂,"你以为先皇为何要封他外祖母为护国公主,因为忌惮!我大孟天朝盛世,多年不曾起战火。境内军队哪有几支上过战场的?唯有护国公主麾下乃悍兵勇将,你若检举恭王惹急了他,又有几分把握能打得过他!你以为吃天子俸禄的京城禁军是什么可用之人吗!况且恭王有如此后台,他一天不除,哪怕你真的坐上了太子之位,有此等狼子在侧,你又如何守得住!钰儿,你真是白读十年圣贤书了!"

"长姐,莫要动怒。”三哥忍不住出言相劝,“钰儿的心情,我也能理解——”

“你也是!”长姐并未住口,反倒转过脸斥起三哥来,“一个两个都是妇人之仁,坤宁宫的日子还是太舒服了,将你们娇惯成了两个祖宗!你以为夺嫡之路是好走的吗?九五至尊。天下之主,谁不想要!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是你能选的,钰儿,溯儿,你们是嫡子,阖宫上下的皇子妃嫔眼睛都盯着你们呢。你以为你不争,就能逃过骨肉相残的命了?睁开眼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二人生做嫡子,注定是要面对这局面的!”

我与三哥被斥得相觑无言,诚然长姊说的不错,可这样一个事实骤然的砸到我们脸上,总归是有些难以消化。难道从今往后,真的要走上这样一条手刃手足的沾满血的路了么?我又一次的想起了湘贤妃,熟悉的腥甜味再度回到鼻畔。那是特属于宫里的血味,萦绕我半生仍弥久不散。

“我话便说到这里了,剩下的,你自己想清楚。”长姐似乎是消了些气,看了看我,轻叹一声又摇摇头,“我回府了,钰儿,你也不宜久留。你刚回京,如今要紧的是去拜见父皇。你也回府收拾一下吧。明日的早朝,我已替你安排好,会有人帮你说几句的。”

我在长姐背后跪伏在地,恭送她的背影。

“愚弟,铭记长姐恩情。”

*

我入主东宫的那一天,也是三哥离开大孟,永远的前往云梦国的那一天。

封太子一事进行的出乎意料的顺利。我携战功归来,恭王身死,朝上半数重臣皆我党羽,加之三哥前日已递了折子,自请携妻回云梦久住,我便成了唯一一个嫡长子。群臣进谏,父皇别无他法,当即便点头封了我为太子。

我知道这远非结局,甚至只是一个开始。

父皇仍身体健壮,我亦不过二十有一。东宫是一个比嫡长子更大的靶子。如今,连三哥都要离我而去了。偌大的京城只剩下我与长姐相依为命,一共走下去。我身着华服站在东宫之中,执着姚氏的手,却只觉身旁空荡荡,无比寂寥。

我将三哥送至城外,一路上我与他一言不发。及至城门口,他方才回身握住我的手。良久,我们只是紧紧相握,四目相对。末了,三哥对我说:“钰儿,三哥去了。你多照顾好自己。”

这一句话,便成了我此生听见的最后一句来自三哥口中的话语。

送走三哥,我回到东宫,踉踉跄跄在桌旁坐下。二十余年来的相伴相生,如今只剩我一人在这宫中。几多烦忧,都再无人倾听。无论我招再多门客,纳再多侧妃,也都及不上三哥与我一母同胞的情分。如此想着,这三伏酷暑中竟也徒觉寒凉。

正在此时,太子妃姚氏走上前来,替我斟满一盏六安瓜片,道:“殿下,今日您送岐王殿下时,蔡大人来过一趟。”

“蔡季义?”我回过神来,“他来做什么?”

“说是前日洵清知府母亲去了,向圣上递了丁忧的的折子。”她迟疑半晌,继续说道,“蔡大人还说,成王殿下已举荐了荆温才填缺。”

“成王?”我从椅坐起,思忖片刻,叹道,“知道了。”

“那妾先行退下,殿下也早些休息。”

“等下,”我唤住她,“你替我通传一声,叫繁霜去永安公主府等着,我稍后便到。”

如今的成王,乃我的十皇弟睿贤,他母亲如贵妃乃从一品五营统领之嫡女。家世尚可,且子嗣繁多,多年来颇受父皇宠爱。虽及不上锦皇贵妃椒房盛宠,却也是长盛不衰。只是睿贤在父皇面前向来不甚得脸,故而我亦不曾对他上心。

如今洵清知府丁忧,他却举荐了人。那洵清知府原本是我党羽,睿贤却能抢在我前面先一步得知他丁忧,又早备好了举荐的人选,可见是有备而来。兵来将挡,我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自成年以来,我广收门客,前些年于岭南收一老者,自号繁霜。我见他颇有才识见解,便在京郊替他置了宅子,一月三石米粮供奉着,如今也到了可用之日。

成王举荐荆温才,我不曾拦着,只按兵不动。我早已派人埋伏在荆温才赴任途上,只待他行之此处,立时杀之后快。眼下,自然要闭居东宫,以蔽众人眼目。

半月后,洵清来报,荆温才身死。我适时出现在御书房,向父皇举荐潘山岳。眼下洵清无人,父皇焦急,当即便拍案定下。

我踏出御书房,恰逢成王跪在门外求见。与他擦身而过时,他抬起头瞧我,我亦回以一瞥。

只一眼,心知肚明。

隔日,我便听闻成王被派往洵清,监督潘山岳上任一事。

我在东宫坐定,手中翻着名册,太子妃在我身侧磨墨。我忽然问她:“千青,成王今年几岁,你可还记得?”

“妾依稀记得,成王殿下今年满十六岁了。”

十六岁啊,真是个好年纪。

十六岁的我在做什么呢?大概仍与三哥一同在御花园发呆吧。转眼间,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我合上眼,揉着眉心,问道:“繁霜已出发了吧。”

“前日便已离京,殿下。“

“好,”我说,“备下轿輦,我去一趟永安公主府。”

*

成王于回京路上收繁霜为幕僚的消息传来时,张秀被大理寺查办的旨意也通传了下来。听到这消息时,我捏紧了手中正赏玩的一朵牡丹。

再张开手,只剩满掌汁液残骸。小黄门急匆匆上来执帕替我拭净,被我啪地打开手。

“没想到他远在他乡也能动了我的人。”

“成王不比恭王,他虽无兵力,但母家乃京中重臣,朝中势力不可小觑。”长姐自我身后走来,“如贵妃这些年来一直替他筹谋,她是奔着中宫的位置去的,许家势力盘曲根缠,百足之虫,一时是杀不死的。况且他尚有幼弟睿久,成王虽不甚得宠,但睿久向来聪慧,甚得父皇欢心。钰儿,你万不可掉以轻心。”

“知道了。”我有些烦躁,“可长姊,我们也有瑞平郡王。”

长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样的母家,与死了有什么分别。”

“长姊……!”

“难道不是吗?”长姐打断我,“若不是因着母家不管不顾,母后又怎么会如此软弱,任由那锦皇贵妃——”

“长姊!”我拔高声音,“第五氏并无过错,她只是……独得父皇青眼罢了。”

“可母后与父皇,也是少年夫妻,青梅竹马。”

我沉默了。

是啊,我自然知道。

帝王恩宠,不过一句凉薄易变,兰因絮果。

少年夫妻,青梅竹马……有什么用?容颜未老恩先断,年少轻狂的许诺,不知何时早已在乱花中迷了眼。父皇钟爱锦皇贵妃,却也立了恩宠不衰的如贵妃,他惜纨德妃孤女之身,又赞卿妃如天女下凡。他爱的人实在太多,心里早已塞得满满当当。他像收藏字画一般收藏着女人,每一个都是他无可替代的珍宝。少年夫妻?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替他生儿育女,为他打理收藏的工具罢了。

我又想起了云馨。

手里的花汁已风干,黏在指间,一如这宫里洗也洗不净的脏事,一旦沾上,便跟着一辈子。

出生在帝王家,本就已经脏了。

我忽得冷笑一声。

“长姐,你有没有想过。”我说,“如果我们没有生在坤宁宫……如果我们不是父皇的孩子。”

……会是如何呢?

啪地一声,自左颊忽起灼痛, *** 辣的蔓延开。

我捂住脸,惊诧的看向长姐。

面前的长姐面色愠怒,双目炯炯,眼角却一团水雾。这一掌自然是她打的,可我想不通她为何要掌掴我。

“这种话,以后也不要让我听见。”长姊沉声道,“你如今身在刀尖,还在想这些没边的事,当这是胡闹吗?你我生在这里,没得选。改变不了的事,不必再伤春悲秋。”

我沉吟良久,低下头:“是,愚弟明白。”

长姊这一巴掌打的真疼。

我自幼活在庇护之下,论清醒冷静,我从来都及不上长姐。她早早便认了命,自愿做一个殚精竭虑的长公主。我却始终郁郁顿顿,牵连未断。襁褓的温暖始终不曾离我而去,我常在梦中蜷缩身子,徜徉在想象中的温暖的海洋中,仿佛这样便可回到母后腹中。自我睁眼见世间起,不曾有一天真正的轻松过。

我想起云馨,可宫中的可怜女子又岂止云馨一人。

在我尚未开蒙时,曾常听身边的嬷嬷提起一位灵贵嫔。

那时她还风光无限,接连产子,自更衣升至贵嫔,不过三年时间。听说,她曾是那位殁了的哲懿皇贵妃的近身侍女。

哲懿皇贵妃是打潜邸便伺候父皇的情分,入宫头一年,便有了身孕。也就在那时,彼时仍是一宫女的灵贵嫔便爬上了龙床,怀了龙种。

灵贵嫔的得宠,原是哲懿皇贵妃为固宠使的手段,这在宫中向来不是秘密。但又听闻,当初灵贵嫔是领了汤药去伺候圣上的,却又临阵反悔,倒了汤药,这才有孕晋封。

听说,父皇也知道此事。

或许是知晓,或许是不知晓,也许又是父皇并不在意女人的谋求算计。无论如何,这都不曾影响灵贵嫔的步步高升。她与哲懿皇贵妃隔月有喜,她足月诞下二皇兄睿远,却是哲懿皇贵妃没福,母子一同去了。她生子,封美人,贵人,再到嫔,婕妤,贵嫔。每一步都给父皇留下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儿。就在我六岁那年,她诞下了我的九皇弟睿祈。

纵然她出身卑贱,无甚教养,常在请安时顶撞母后,于后宫诸人多有不和,我也不曾想过她会有如何凄惨的下场。那时的我还不曾领略过帝王的薄情,不知道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云馨。

灵贵嫔的恩宠,便是在诞下睿祈之后一点点消散的。

我少年时,常在御书房消磨时间,亦常见聆总管为父皇呈上各路贡品,其中自然有太医院制的药丸。有一次,我见聆总管向父皇呈上一木盒,那时他的面色却不似从前喜气洋洋,倒是目露迟疑。

“圣上,此乃太医院刚制的一转大成丹,说是滋补养生之用,只是……”他说到此处又嗫喏半晌。

“只是什么?”

“只是这药虽滋补,用久了却……却会至心脉劳损,危及根本……”

出乎我意料的是,父皇收下了。

那时我自然想不通,为何父皇会留下一盒于己无益的毒药。

不曾见过深海,便不会得知海水寒凉。不知帝王薄幸,便也不会战战兢兢踮足度日。我曾经也是不知道的,所以那时仍可以过的开心,自在,无拘无束。即便是后来知晓了,纵然唇亡齿寒,但直到最后,我都不曾料到父皇的冷情有一日会真的挥到我的头上,斩下我精神中昂起数十年的头颅。

那之后,时日一久,我也忘记了当日令我不解的一转大成丹。直到一日间,我与兄弟们齐聚上书房,听着先生的讲经打瞌睡时,忽然听得太监通传,唤我幼弟睿祈前去,说是灵贵嫔突然不好了。

那时我望着踉踉跄跄奔出的九弟,不知为何,我亦跟了上去。那一年我十二岁,前方不远处跑的匆忙的睿祈,那年也只有六岁。他小小的身体在冗长的宫道上起起落落,像一片被风掀动的树叶,飘零而去。

就在我跟着九弟奔至瑶华宫门口时,宫内骤然哭声大作,间夹几句零散的“贵嫔娘娘”,我经这哭声一震,忽然双膝酸软,跪了下去。

与此同时,九弟的嚎哭声在我耳边爆发。灵贵嫔,殁了。

那日我一直陪着新丧母的睿祈,让他在我怀中号啕大哭。听问诊的太医说,灵贵嫔是心脉劳损,突发了心悸之症,药石无医,这才去了的。

心脉劳损?灵贵嫔当时还未到三十岁,何来心脉劳损的道理?

九弟将头埋进我衣襟,哭得浑身抽搐,几欲厥过去。他不过才六岁稚童,却再也没了母亲。父皇再疼他,到底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父皇,而他亲生的娘亲却已再不能替他擦去眼泪了。如此哀痛,是当年的我远不能切身感受的。我能做的,唯有始终跪在他面前,陪着他从白日哭到傍晚,直至夕色将我们通身沐浴。

那时,哭到天色已晚终于嗓子嘶哑的睿祈,在抽噎中向我道出了一件令所有迷雾豁然开朗的、残酷的事实。

他说,四皇兄,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母妃啊。

我脑中泠然一响,抓住他浸满泪水的手追问:“何出此言?”

“我……我前几月,曾经看、看见父皇训斥母妃。”睿祈一边说,一边仍止不住抽噎,“父皇将、将母妃推到地上,他说,母妃是贱、贱妇,是母妃害死了哲、哲懿皇贵妃,他说,母妃是卑贱之人,是、是死有余辜……”

我仿佛被一柄巨锤击倒在地,电光石火间,我猛然记起心脉劳损这四字曾在何处听到过。我当先便推开九弟,扑到灵贵嫔的床畔,疯了一般的摸索找寻。

当我终于在灵贵嫔枕边摸到那个硬硬的小木盒时,还未见到模样,人便已经僵住。

地上的九弟被我猛地一推,此时连抽噎都忘了,只愣愣地瞅我,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四皇兄……?你怎么……?”

我双臂颤抖,仿佛那木盒上灌有千斤重,任我如何用力也抽不出。我按住颤抖不停的手臂,强命自己抽出木盒,却又在真正拿出的那一刻闭上了眼,不敢去看。

千万不要是那样。

“……四皇兄?”

千万……千万……若是如此,那父皇……

我鼓起勇气睁开了眼,低下头一瞥。只一眼,便觉脚下无力,瘫软在了床边。

是那一转大成丹不错。

是父皇。

是父皇……是父皇……!可是,为什么……凭什么?灵贵嫔服侍他多年,难道仅凭一个猜疑?凭什么!

是父皇杀了灵贵嫔!

我彼时浑身酸麻,犹如针扎一般的感触自后脑蔓延至四肢骨骸。

我在霎然间便明了了父皇的冷心冷情,那是真正的唇亡齿寒。说来惭愧,我与灵贵嫔并不相熟,甚至因她素来冒进犯上,可说是我母后的敌人。可纵然有私怨,在那一瞬间,当灵贵嫔的死明明白白的摆在我面前时,我只觉遍体发寒,怎么想也想不通。

是父皇杀了灵贵嫔!可灵贵嫔侍奉父皇十余年,又为他诞下数位孩儿,倘若哲懿皇贵妃真乃她所杀,父皇定会秉公办事,废她位分再赐毒酒一杯。但如今灵贵嫔却是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一味补药上,一切都只是父皇的疑心病,只是这一丝的不宠爱,便能让九皇弟的生身母亲送了命。

为什么?父皇,为什么啊。

从那以后,当我每一次跪在父皇面前请安时,心中便会多添一丝畏惧。这畏惧不是因着天子之威,而是人性中最简单最原始的恐惧。我害怕父皇,怕他沾满亲人之血的那双手。在我的一生中,我曾无数次在心底问过父皇为什么,直到最后我才知道那答案,却是我永远不曾想到的。我的父皇,其实从来不是我的亲人。他的确与我血脉相连,也与那些后宫的可怜女人有着生儿育女的情分。但我不是父皇的亲人,她们更不是。

灵贵嫔的身后事办的体面,我依稀记得父皇追封她为妃。风光大葬那日,她的孩子们在灵前哭成了一个个泪人。

我从此再鲜少踏进后宫。

*

如果我们不是父皇的孩子……可没有如果,就在眼下,父皇的另一个孩子已经向我虎视眈眈的,发起了战争。

洵清境内多山,向来山贼猖獗。潘山岳那边才刚走马上任,便有山贼趁着父母官交接的空缺开始闹事。只是这一次闹的的确大些,有一伙大胆的贼人,竟然在山中自立为王。消息传到京里,父皇发了好大的脾气。

好在镇压的快,不出一月,山贼动乱平息。只是闹了这么一回,洵清当地有不少流离失所的灾民。成王抢在我前面向父王请缨散私银设粥棚,我自然跟上。如此不到半月,却是我的粥棚出事了。

来报的人说,是太子的粥棚里用了掺豆子的米熬粥,本想是为了饱腹,却不料灾民饿急了,吃的也急,这一下便胀死了好几个灾民。这笔帐自然是算到我头上的,可我心里清楚得很,这豆饭一事我全然不知,也不知是手底下哪个人吩咐下去的,经成王一加工,却成了我的授意了。

我明知被冤枉,但并不辩驳。此时牵扯良多,如今是成王管事,红口白牙自然是黑的白的任他说。我若辩了,保不齐又要给我安一个不理政事的偷懒罪名。想必这个大礼,成王早在请缨之前便给我备下了。

“他料到我不肯落于人后,必会跟着他设粥棚,也料到我不好插手洵清的事,以免在父皇面前有结交党羽之嫌。”我点点头,“想来做豆饭的人,他早已备下,那么后手自然也不会少。如此招式,妙,的确妙。”

“成王这招,到底是小门小户作派。不过胀死几个灾民,况你也非出于恶意,至多是个纸上谈兵之罪,能大到哪去?”长姐嗤之以鼻,“怎么应付,你想好了吗。”

“洵清的事已经乱到底了,潘山岳是我的人,父皇本就忌讳。眼下越是自己的人,越不能多去联系,反倒制住手脚了。”我笑道,“既然如此,那不如把这棋局换一张棋盘,再继续下罢。”

“你有决断了?”

我点点头,道:“繁霜那边,我已吩咐过,让他与成王讲那朝国羊蹄芋的事了。”

“你确定成王能上钩么。”

“若不能,那我招繁霜入门下做什么?”我拈起棋子,冲长姐一笑,“长姐,你大可宽心。你我二人在此纹称一局,此子落定,天下既安。”

一月后,我听闻成王夜访御书房,于父皇面前献计 *** ,离京前去朝国寻羊蹄芋去了。

那时我跪在大慈恩寺的佛堂前,替皇祖母与母后父皇焚香祈福。听闻父皇知晓我整日只是祈福,叹了口气,道我虽有孝心,做起事来却及不上成王。我听了只是一笑,并不作何反应。

蠢,真是蠢。在这样分秒必争的时刻离开京城,无疑等于将这局拱手让人。羊蹄芋是幌子,我真正要的是成王离京,只要他不在父皇身侧,我办事自然更方便。

这一次我下了狠手。与恭王之争,是长姐与三哥处处铺设才将我推上太子之位。如今我已二十有三,自我成年那日算起,已有七年之久。幼弟们一个一个成年,稚嫩的矛头统统指向了我。成王与我相争,若不将他置于万劫不复,我定无宁日。

我在京中安然等了三月,及至成王携羊蹄芋归来,父皇大喜,又命人广种羊蹄芋,以填洵清数万灾民之腹。这盘棋下到现在,也该收尾了。

三月以来,我几乎不踏出宫门,只在皇祖母身畔侍疾。成王归来刚满一月,某日清晨,皇祖母饮了毒粥,惊动了整个太医院。

我跪在慈宁宫皇祖母的床畔,听着太医院大拜请罪,又听着宫内主管的查探,一直查到我身边的贴身太监小唐子,我适时惊慌辩驳,对天发誓我绝无害皇祖母之心,恳请父皇一查再查。

都是在宫中浸淫已久的人精,哪个想不通这个中古怪?没有人会怀疑我为下毒者,日日侍疾膝下,亲手送毒者又是我贴身太监姊妹,事发后二人皆自戕,又留下一封讨伐我德行的亲笔信。此等劣招连宫里最蠢的嫔御都不会用,更何况是已入主东宫的太子殿下。我跪在皇祖母与父皇面前落泪的演技实在精湛,活生生是一个天真不谙的无辜小辈。即便多疑如父皇,也未曾对我起过半点疑心。

这一查,便查到了成王身边的繁霜先生。

此案一经查清,事态便急转直下。几个月以来的拉锯战,如今结束的如山洪倾泻。繁霜先生伏诛,成王被削爵,豆饭一事又被揭发,进而贬为庶人,择日逐出京城,永不许踏入城门一步。从头至尾,也不过半月有余,世间便再也没有一个成王睿贤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其实从未想过下此狠手。促使我布下繁霜一局的,是成王暗算粥棚一事。原本明面上的争夺,是成王自己将它拉进了阴谋算计的暗处。他不知人心之阴暗,陷害计谋的水到底有多深。我身为兄长,理应替他上这最后一刻。

贬为庶人,对于一个意图谋害皇祖母以达到陷害太子目的的庶子来说,已是极大的宽容。繁霜先生交代的明明白白,收买小唐子,乃至下毒留下绝命书一时,皆是由成王亲口授意,繁霜亲自实施。所谓羊蹄芋之行,也不过是成王为避嫌离开京城的幌子。包括那胀死灾民的豆饭,也是成王亲手所谓。

这一份口供,彻底将原本只是削爵的成王贬为了庶人,永久地退出了夺嫡之争。

我原本以为成王会辩,但直到离京前,他始终闭门不出,平静的接受了事实。

我在他离京的那一天等在成王府门前,最后送了他一程。他穿的简陋,所携之物不过一小小包裹。他没有坐上我为他准备的马车,而是一步步的,缓慢的走向了城门。

睿贤身着布衣的背影清瘦而伶仃,背在右肩上的包袱随着步调一下下拍着他的身体。这个与我并不相熟的幼弟,在他被贬为庶人的这一年,也不过只有十七岁。我目送着他离开京城,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三哥。

我听说,临去前他写下了一封休书,送他的发妻回娘家,不必与他一同吃贫贱夫妻的苦。王妃与他情深,寻死觅活不愿归家。可睿贤心意已决,硬是在离京前一夜下药迷晕了王妃,让娘家人接走了。

倒显得是我卑劣了。

我苦笑一声,回过头看看这座即将废弃的成王府,像一具庞大的尸体,矗立在金尊玉贵的懿祥西街上,向来往路人展示着帝王家的无情与凉薄。

恭王身死,成王被贬。下一个又是谁?

我在原地驻足良久,始终不肯离去。

后来,我听说睿贤发妻始终不肯回娘家居住,更不肯改嫁。母家终于是没了办法,便在京郊置了座体面宅子,让她随几位贴身侍女在此住着,一辈子守着活寡,活在对不可能再归来的丈夫无尽的思念中。

我的太子妃姚氏听闻此事,于心不忍,遣人送了不少银子过去。我得知此事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去干涉她。

我问她,你还知道些什么事情?

她犹豫片刻,对我说。永安公主昨日派人来递口信,要妾记得叮嘱殿下。别忘了,明年八月,便是十三殿下成年封府之时。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

睿久成年的日子,我已经等了太久。这也是第一次,我早在敌人出手之前便已得知对方姓甚名谁。

睿久,成王的幼弟,如贵妃唯二的皇子之一。从我设计废除成王之日起,我就已做好迎战的准备。睿久,他总有一天会对我出手。

与睿贤睿微都不同的是,睿久因着天资聪慧,向来在父皇面前得脸。若不是因着他兄长睿贤,想来他早先一步将刀子指到我的面前。成王被贬后,一向沉默避世的十三皇子突然活跃了起来。自成王离京的那天起,及至他娶妻开府封为衡王的那天,我书房的暗格中已累起一沓与他相关的密报。他结交重臣,广纳门客,兼讨好父皇。他自幼心机深沉,他的早熟在其他稚嫩的兄弟中格外显眼,这些我都一一看在眼里。我知道他会是个难对付的对手,更不用说,我还是害他长兄被贬的罪魁祸首。

每一天,我都仿佛能感知到背后如芒刺般的目光在一天天加重。一年多以来睿久织起了自己的党羽,他朝中根基虽不如我深厚,但如贵妃自有她的人脉。弹劾我的折子一天天累积起来,我甚至能感知到,父皇看我的眼神也在一天天变化了。

睿久像一颗溢满腐蚀液体的浆果,无声无息的撼动着我原本坚固无比的地位。

他动作并不大,只是零星些许弹劾,再后来,开始有大臣找借口拒我的请帖,间或又听闻十三殿下与哪位臣子私交甚笃,又是哪一日造访御书房讨了父皇欢心。早朝时十三皇子与我的争执,也不为人察觉的渐渐激烈了起来。

那年的八月,十三皇子睿久成年,父皇亲封他为衡王。王府设宴,大半个京城的官员都送了贺礼前去。

比我封太子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衡王执了把软刀子,抓不住摸不着,却刀刀刺在我身上。他不刺要害,只是放血。若假以时日,纵使东宫再大,也总有血流干的一天。但他不露马脚,也叫我无从下手。

我只是等。

我已不再像年轻时那样频繁的去长姊那里,如今我已二十有五,连我的长子,也已在前年开蒙。父皇登基时也不过十八岁,我如今早已不再是十六岁的愣头青睿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自己心里有数。

九月北郊围猎,诸皇子随行。我们这些父皇的孩儿中,大一点的如我大皇兄,已然年近三十,而最小的幼弟,今年才不过周岁,还不能随行围猎。仅仅是满了十岁可以随行的兄弟,也有二十二人之数。这过于庞大的家庭让我们甚至彼此之间都不甚相熟,对我而言,那些年纪过小的弟弟们的面容,比陌生人还不如。

在这些陌生的熟悉的面孔中,我尤其记得秦王睿严的面孔。

八皇弟睿严,我视他为心腹大患,甚至于他就是令我下决心夺嫡的关键因素。他的母亲锦皇贵妃,也是令这后宫里所有女子夜不能寐的头号大敌。

没有人知道锦皇贵妃的来历,表面上,她似乎只不过是父皇从宫外带回来的一个女子,和后宫里其他花儿没什么区别。可唯有她一人,能在无家世背景的条件下迅速升至皇贵妃,且盛宠常年不衰。有前朝的宫人说,这位锦皇贵妃,似乎与父皇做皇子时身边的一位早逝的女侍卫有些像。

无论如何,她的得宠给予了睿严满宫独一份的礼物,那就是父皇的爱。

那绝不是几句赞扬或些许赏赐的矜持的爱,而是亲情——宛如民间父子般的亲情。

睿严是在父皇与锦皇贵妃这三口之家的氛围中长大的,父皇教会了他喊爹娘,教他走路,写字,骑马。他的王妃是他钟情的青梅竹马,他的伴读是父皇指定的楚穆侯的幼子,明欣郡主的幼弟。甚至,他都不曾和我们一同在上书房读书。他的老师,亦是父皇的太子太傅。这是满宫里独一份的荣耀,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都再没有过这样的特例。

睿严就是在这样的爱中长大,他的眼神是天真的,没有沾染上后宫半年的阴湿血腥。即便是我斗赢了恭王,又联合朝臣与云梦国,半逼半劝的令父皇封了我做太子。这个东宫的位置,我也仍坐的胆战心惊。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出了半天纰漏,如果秦王找到了半点机会,我都会立即从这峰峦之巅跌落。说到底恭王成王乃至新封的衡王都是小问题,哪怕他们计谋再深,也总逾越不过去嫡庶之分。但秦王不一样。

秦王有父皇的爱,所以他所向披靡。

我小心翼翼的等待秦王出手,已经等了太久了。每一天每一天都提心吊胆,我安插了无数密探,可什么都查不出来。秦王太干净了,哪怕他有着几乎无敌手的底牌,也只是安静的做着他的闲散王爷。他似乎真的对储位丝毫不感兴趣。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天下的九五至尊,怎么可能会有人对着唾手可及的无上权利视若无睹?

我不信。

也许他只是在等,等到哪一天我累了,乏了,父皇对我也不在宽纵的时候,等到我再也没有任何后援的时候,他便会走上前来,轻轻松松的将这储君之位从我手上拿走。或者,他真的被父皇娇惯的太天真了,真的从未肖想过皇位。他文韬武略皆不出众,年年围猎也只不过能猎到几只兔子,他从未显现出半点过人的资质,唯有宫中兄弟独一份的温和善良。我知道他从不对下人发火,与发妻也是恩爱不疑,宫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喜爱他,哪怕是与我交好的睿泽睿祈,也总是跟在睿严身后喊八哥哥。人心这一块,我天然的争不过他。

我总是在围猎时骑一匹马,与睿严左右一同狩猎。我与他交往甚少,即便二人并行也无话可说。每每林中寂静,我偷眼观察睿严,期盼着从他身上看出丝毫端倪,却总是失败告终。

我始终看不出睿严身上有何争储的征兆。

今次也是无功而返,回到营地时,已是夕阳西落。我隔了老远便瞧见营帐边围了一群人,当下便觉得有古怪,便驱马前去,欲探知何事发生。

这一瞧,竟是衡王被人围在了中央。

借着夕色,我瞧见坐在当中的衡王怀中抱一只花色奇异的兔儿,正颇加爱怜地抚摸它皮毛。这兔子生龙活虎,且毛色之奇异且泛光泽,是我二十余年来也未见过的品种。这样的兔子绝无可能出现在这荒郊野外,更何况它分毫未伤,哪怕是不使弓箭,仅用绳网捕捉,走兽也总会因着惊恐而拼命挣扎,伤及皮毛。眼前这只兔儿却是油光水滑,且乖顺的趴在衡王怀里,竟是一副被养惯了的宠物的模样。

我当下便觉得其中有鬼。

还未细想,便听得三呼万岁,是父皇来了。我下马率众人行礼,听得衡王兴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父皇,您瞧这兔子!”

“哦?”父皇亦被这兔子的奇异所吸引,“这是……”

“禀父皇,孩儿今日林中围猎,久无所获,正苦恼时,却突见这兔儿奔出林中,在儿臣面前坐定,便一动不动,似是不怕人似的。儿臣见它毛色美丽,欲捉回给父皇赏玩。谁知儿臣向它挽弓,它竟仍躲也不躲。儿臣心生疑惑,欲下马去看,它便奔至儿臣怀中,跟儿臣回了营地,是在乖顺得很。也不知是为何,这野兔长相如此奇特,又如此的亲近儿臣呢。故而特地呈给父皇,也让您瞧一瞧它。”

这一番话说完,当时便厌恶的我忍不住翻白眼。睿久这副假惺惺的讨好做派,像极了宫中那些小门小户女子争宠的模样。父皇品不出来,我们这些旁人却看得一清二楚。做作至极。

衡王此话未落,父皇果然面露惊喜,伸出手去欲抚那兔子。还未碰到,忽然旁边扑通跪下一人,大喜道:“陛下!恕臣冒昧,微臣看这兔儿生的奇特,又丝毫不怕人,且如此亲近衡王殿下。此乃祥兆啊,陛下!此兽当为祥瑞兔是也!”

当下便扑通扑通跪下一排人,连声高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太假了,太假了。

可父皇偏偏吃这一套。

我跟着众人一同跪下贺喜,口中机械的说着吉祥话,暗自却攥紧了拳头。父皇那张在贺喜声中蒸腾着的愉悦的脸庞,实在让我觉得荒谬可笑。祥瑞,吉兆。这么虚无缥缈的事,可父皇偏偏是信的。衡王抓住了父皇的软肋,他知道,我也知道,可我不屑去做。没想到,我的自命清高却真的让我落于人后一头了。

我经此事一气,连睿严的事都顾不得瞎想了。人群散去后,我径直回了帐内,再瞧见我今日打来的野兔,当真是半点胃口也没有,干脆命人烤了它,送去衡王帐里作礼了。

半个时辰之后,有衡王身边的小黄门求见,说是衡王尝过我送去的烤兔肉,十分美味,特地送回礼给我。

小黄门呈上一盒茶叶,又补了一句。衡王殿下说,这茶叶苦的很。

我皱眉,告诉他我不爱喝苦茶。

小黄门只是低下头,一字一句忠实转述。衡王殿下还嘱托我告诉您一句话。

我问他是什么。

他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怔愣半天,倏然攥紧手边笔枕。

*

“衡王使的这招够脏的。”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长姊是在对我说话。

“确实,”我说,“他向来如此。”

“你有打算了吗?”长姊冲我皱眉,“这一遭可折进去不少我们的人,父皇那边也到底对你有了些看法。难道就让衡王继续如此猖狂下去?”

我低头夹菜不语。

长姊说的是近日京中沸沸扬扬的百花楼事件。

天朝盛世,五里花街不夜,京城子弟多风流,百花楼更是群花之魁。只是正不巧,前些日子父皇与衡王微服私访时,恰好碰见相识的高官嫡子嫖妓,为了一花魁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父皇一气之下,彻查百花楼恩客往来。这一查,便查出不少重臣行为不检。

刑部侍郎章泉,御史张喜,顺天提学御史唐溶,光禄寺少卿张胡青,吏科给事中孙襄,大学士陈程,翰林院侍讲顾嘉珍。无一例外,都是我的人。

衡王那边倒是撇了个干干净净。

父皇当即下旨,涉事官员声色货利,挟妓宿娼,贪婪无忌,背违礼法,有玷风纪,见恶洵隐,统统鞭二十,革职出京。

这一招可是伤我不少元气。

我夹起一筷子玫瑰鹅脯,塞了满嘴,嘟囔道:“还是长姊府上的厨子合胃口,御膳房做的那些饭菜,简直是不能入口。”

长姐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皱眉。

我咽下鹅脯:“长姊,你再皱眉就长皱纹了。”

“我都 *** 十了,当然会长皱纹。”长姊无奈道,“钰儿,你最近是怎么了?”

“一切正常。”

“可你为什么……”长姊欲言又止,“你来我府上也没有过去那么频了,与衡王之事,你也甚少与我商量。钰儿,你到底有什么打算,长姊是担心你……”

“长姊,你多想了。”我出言打断她,“我最近只是有些忙而已,又怎会刻意与长姊疏远?”

“那衡王……”

“等便是了。”我搁下筷子,“行军打仗,自来是攻比守难。我人在东宫,衡王即便城府再深,也总是要攻来的。我不动,也仍是太子。他若不动,可就要做一辈子的衡王了。长姊,你猜他愿不愿意呢?”

长姊却只是咬着唇看我,并不说话。

我顶着长姊的目光,仍然慢条斯理的用膳,一盘鹅脯下肚,甜滋滋的腻在嗓子眼。我擦擦嘴,起身向长姐拜别。“愚弟先回宫了,待改日再来与长姐相聚。”

我说完便走,长姐愣是半天才反应过来,追到门口喊我:“钰儿!”

我脚下步伐不停,连头也不曾回过:“百花楼的事,我会去查。线人已布好,是个听话懂事的。长姐,大可安枕无忧了。”

那之后长姐可曾有再喊我过我的名字吗?我听不到了,转过一个拐角,正堂的声音便被隔绝。也许长姐会暗自垂泪吧,因为我这个不听话的弟弟翅膀硬了,开始防着她、不与她说心里话了。

这样也好,我想,让长姐这么以为也好。

衡王的事,我不能再牵连长姐了。

对付成王时,我加了码,将他贬斥出京永无翻身之日。如此不顾念手足之情,我料到衡王总有一天会报复我。但我不曾想过他招招致命,百花楼一案涉事官员皆为我封太子出过力,当日朝上群臣进谏催逼父王立储也少不了他们的进言。衡王扳倒了他们,等于撼动了我原本就不甚坚固的太子之位。倘若假以时日,衡王再这样一点点卸掉我的臂膀,恐怕我连长姐也要连累。

既然如此,莫怪哥哥心狠了。

我查过衡王,他在百花楼并无线人。事发后,我便遣了人去百花楼,寻到一新进楼的董行姑娘。她是个伶俐的,不用我的人多说什么,便已效忠于我。

百花楼一事,我托了繁霜去办。

繁霜未死,那时他因成王一事被赐死,我早安排妥当,寻了个杀人犯替他死了。他是不存在的人,是我的一枚暗棋,藏在京城的角落里,没有人能怀疑到我身上。一个死人的身份,最适宜去做这些腌臢事。

我要做的事太凶险,而长姐已为我做过太多。这一次,我不能再连累她了。

长姊,你在怪我吗?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到底哪一天是宁日呢?我们一路走来,可这条路的尽头,真的值得吗?

我没有看错人,半月后,百花楼的董氏托繁霜送来密信,言及她与父皇已会过面。饵料已下,闻着味一路寻来的野兽也快要进笼了。收线与否,在我一念之间。

我带了亲信,没有刻意隐藏身份,去了百花楼盯梢。

这是个陷阱,我跳了。

我在百花楼的桃香苑包了厢房,用的是东宫太子姜睿钰的名义,我带着宫里人人熟知的我的贴身太监,驾着品相的马车。我来这里,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来的人是谁。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知道,也让父皇知道。

我在偏房饮茶等待,甚至都没费心去找人。我知道有心之人会来找我的,我的侍卫验过酒,告知我这酒里下了 *** ,无毒,只是会令人昏睡至清晨。

我点点头,这也在我意料之中。

隔壁嘁嘁喳喳连绵不停,我始终饮茶等待。子时三刻,身边人来报,说董氏求见。

我皱眉,她这时来做什么?大事未成,她来见我只会坏了事。甚至有可能,是对方早已知道董氏与我的关系,设下了计谋也说不准。

我坚持不见,董氏坚持要见。

董氏此生荣辱都系在我身上,但她竟然敢冒着得罪我的风险也坚持要在此时见我,倒让我好奇她究竟想说什么。我便召了她进房。

一进屋,董氏一言不发,只将一只帕子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来才发觉这帕子是湿的,再一闻,味道有些熟悉。

我又闻了闻,突然记起这是什么味道了。

当时便变了脸色。

“火油?”

董氏点点头,垂首道:“殿下今夜来此,奴家不敢不上心,故方才一直于偏房盯梢。只是久久不见有动静,总觉事出异常,殿下所在偏房四周也并无人声。片刻前奴在门外探查时,夜深无光不慎绊了一跤,弄湿了裙摆。近日京城无雨,这地面本该是干燥的,奴心生疑惑,这才发现偏房一周泥地皆潮湿,连殿下所在的这栋房子,木料也是浸透了的。奴以手帕一拭,便知此间屋子早已浸了火油,因此才冒昧求见殿下,向殿下告知此时。”

随侍大惊:“殿下,这……这可是……!”

我安坐不动,独心口狂跳。

火油,竟然是火油。

余光瞥见桌上那壶一口未动的,下了 *** 的酒。我突然发觉到底是自己太过天真,你以为自己是先礼后兵,行君子之事,却不曾想到对方早已将暗剑刺向你咽喉,半分情面也不留。君子?生死攸关的事,谁与你君子。

“原来这酒是做这个用的。”

我笑了一声。衡王,他竟然动了杀心。

只可惜手段到底是不如人的。

我摆摆手,示意董氏退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抬手欲饮。随侍大惊,纷纷欲拦下我,被我抬手喝止。

“衡王已设好宴,我这个做哥哥的怎能不给他面子。”我说,“不过,苦酒不宜多饮,醉了难免伤身。诸位,浅尝辄止便可。”

我抬手以袖掩面,将酒倒入怀中,昏然倒下。

*

次日我一身尘土灼痕的奔到太极殿,当着群臣与父皇的面轰然跪下,将我昨夜遭遇一一陈述,震惊朝野。

不怪他们轻信我,至少我说的十之八九都是真话。为替父皇分忧暗中查访百花楼,被贼人下药迷晕,偏房被火烧,危及性命之际有人出手相救,免于一死,这才迟了早朝。我这一身的狼狈相便是最大的佐证。连我自己都很难分辨出来,这一大通陈情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 是真,放火亦是真,为真相查访百花楼更是真。唯一隐瞒下来的假话不过是我有意跳了这个陷阱,可若衡王不曾动过杀心,我又何来的陷阱可以跳呢?

只可惜该死的人没有死成,黑暗里的刀子刺出来,补了个空,反被人一把抓住手腕拖出藏身的暗处。衡王伏诛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把全部筹码都押在了我的死上,真可谓是一出昏招。他这一年多来所有的精密筹谋,却用了这么个鱼死网破的法子欲置我于死地。我几乎料到了一切,唯独这一点我从未猜到过。

谋害皇子,乃大罪。如贵妃在养心殿前跪了整整三个昼夜,磕花了头为睿久求来个不死的恩典,换来幽禁终生不得离府。

这是天大的宽恕,也昭示了如贵妃彻底的失宠。

那几天京城暴雨,我撑了伞在角落看殿前那个不住磕头的单薄身影。这个尊贵了几十年的女人曾经美丽过,也曾经年轻过。可父皇宫中从来不缺美丽年轻的女人,更不缺身份尊贵的女人。如贵妃是何以入宫的呢?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的两个儿子,如今双双犯下重罪,一个流放,一个幽禁。她从此失去了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一个年逾四旬的不再有用的女人,用她最后的宠爱去换了她幼子的一条命。

你看,这就是我们的下场。

许氏一门,终于倾颓如山。没了如贵妃这个靠山,更没了皇亲国戚的指望。从此往后,许氏后生的仕途怕是难了。

而我呢?我自然没有放过衡王。

我本可以放过,但他动了杀心,我睿钰不能纵容一个想杀我的弟弟活在世上。长姐教过我的,被人打了一拳,就要原原本本的还回去。

颁下幽禁圣旨的那天,是我 *** 替父皇跑的腿。盛着旨意的紫檀木盘上还放了两样东西,一杯酒,一封信。

我命随侍告知衡王,读了信,圣旨与酒,让他选一个。

半刻钟后,随侍走出大门,木盘上的酒杯沾着血。随侍跪在我面前,说衡王读罢信,泪流满面,将这酒一饮而尽,便去了。

我点点头,问他可有把信留在衡王身边。

随侍回道,微臣不曾动过,那信始终抓在衡王手里,至死不曾放开。

好,我说,你们记住了,孤奉圣上之命来此颁旨,入府才发现衡王早已自戕,是孤来晚了一步,在场所有人都不曾见过衡王是如何去的,明白吗?

随侍垂首,属下明白。

我点头,伸手将酒杯拢入袖中。

京城的宅子都一个模样,我看着眼前高大巍峨的衡王府,恍然间却想起了那时尚在的成王府。

两年前,似乎也是当下的这个天气。我送走了布衣清简的睿贤。那时他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了不多的几句话。

他说,二哥,我走了。从今往后我为庶民,你为皇子。你我之间这样对话,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他说,之前种种,是我有意为之不错,我不后悔。二哥,你筹谋精深,心思缜密,我亦输得心服口服。如今落到这个下场,我不怨你。你我生在皇家,这是我们该走的路。

只是,他说,只是我还有些牵挂。我发妻林氏,母妃,还有睿久。他年纪小,少不经事,来日若他有冒犯之处,还请二哥多担待,不要太过怪罪于他。

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这末一句,他是看着我的眼睛说的。我从那双眼里看到了期冀甚至恳求。一个被我剥夺了一切的败军之将,在最后的时刻,宁愿牺牲自己的傲气也要来向我求这个恩典。他在拜托我不要动睿久。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天气寒凉,我握住他冷冰冰的手,对他说,你放心。

睿贤最终是了无牵挂的走了,他把他牵挂的人都放在了我手里。他的母亲,兄弟,发妻。那是他此生最后的遗憾。

是我利用了他。

我也利用了我的太子妃姚氏,林氏独居郊外,姚氏宅心仁厚,常去看望她。我动了杀心后,便故作无意的偶尔向姚氏提起睿贤,要来了当年睿贤亲笔写下的书信文章。我命繁霜习字,终于模仿出与睿贤相差甚小的手书。那封信,便是繁霜假借睿贤名义写作的,一封逼死衡王的信。

我并不曾读过信的内容,但我知道它一定能让今日的睿久自愿赴死。我成功了,袖中沾了血的酒杯就是我的战利品。这一仗,赢的仍然是我。

我踏上轿輦,抬手看袖,一片洇湿的血迹。这是与我骨肉相连的血,姜家人的血。

三日后,我于东宫听说。那位因雨天求情而染了风寒的如贵妃,在听闻睿久自戕的消息后,病势骤然加重,已于今晨薨了。

父皇并不曾追封她,仍是以如贵妃之位分下葬。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

那之后大约过了多久?七年?八年?闲适的日子让人懒散,这些年里,我在东宫坐的安稳。幼弟们一个一个长大,无人再来挑战我的权威。我忘记了手上沾的血,忘记了睿微、睿贤、睿久,甚至连那个我一直视作毕生大敌的秦王睿严,我也甚少想起他。

是了,我今年已三十四了。

我成年开府的那一年,父皇也正是这个年纪。如今我的长子也已成年,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我早已计划好,待我来日登基为帝,第一件事便是封他做我的太子。

我的儿子,我不想让他再经历一次我吃过的苦。

我仍然常去长姐府上小坐,只是我们谈论的话题早已远离了那些打打杀杀。如今我们都已步入中年,快到抱孙子的年纪了。有些时候我们甚至会想,几年前的那些心机筹划,是不是一场梦呢?

没有时间不能解决的问题,当年我因衡王一事与长姐起的嫌隙,也早在衡王身死之后无声的消解了。她懂我,所以无需我多言,她也能猜到衡王自戕的真相。

我们都知道,我们只是心照不宣的谁也不提。

那几年里,我坐在公主府的正堂,或是长姐坐在东宫的偏殿。我们品茶聊天,说起宫中京内的闲事,聊着家长里短。日子像水一样流下去了,曾经的假想敌,如今也安稳的坐着他的闲散王爷。我在太子之位上坐了十六年,大权一点一点揽到了我手上。父皇如今已五十大寿,他老了,而我正值壮年。这天下的年号,也快到了该换一换的时候。

没有人对此质疑,这本该理所当然。正如睿久的死,睿贤的被贬,也从没有人怀疑过我。或许他们懂,更或许我的幼弟们安分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也心照不宣的惧怕我。宦场沉浮,很多事情本就该是无法言明的。

那几年,我仿佛回到了成年之前的日子。安稳,想和。那时的我从未意识到,其实我的结局就在那些淡如水的日子里,悄悄地埋下了伏笔。

那一年,我的十八皇弟睿瑛成年开府,封号为淮。

很多年前,在我们还年轻的时候,宫中曾有一个名唤明阑的女子,风华绝代。

她是从哪来的?这不重要,父皇偏爱收民女入宫,明阑也不过是这些无甚家世的民女之一。她入宫,生子,封嫔。无人在意她,她的晋升之路平凡无比,甚至激不起一朵水花。

真正让所有宫妃都注意到她的存在的是,那一年父皇下江南,贴身只带了两人。一人是从小服侍父皇的聆总管,另一人便是当时的淳嫔明阑。

以嫔之位,相伴君上微服私访,且入宫又不甚久。这一举将淳嫔捧上了云巅,也将她推到了刀光剑影之前。没有人会不嫉恨她,这样的荣耀,这样的恩典,自父皇登基始,及至十数年后的当下,都再无二例。

我也是从那时起,听说了这位年轻的淳嫔娘娘。

淳嫔下江南的那一年,她的儿子睿瑛刚刚周岁。那时的我刚刚扳倒恭王,身心俱疲。而睿瑛却仍在襁褓中牙牙学语,睁着一双纯洁的眼打量这世间,尚不知他出生在了一个何等残忍无情的庞大家庭中。他不知道,生作姜家子,命运便早在出生之前就已注定。

姜家的人,都不配有一个好下场。

后来我一点点得知了淳嫔的来历。听说,她原是江湖侠女,奉师父之命前来刺杀父皇,却被父皇的勤勉爱民感化,未能下手,悄悄离了皇城。却不料她师姐仍一心刺杀,她为阻拦,折断了师姐手臂,最终连累的师门或是入天牢,或是身死。父皇怜她孤苦,又感怀她护驾之恩,便将她收入宫中,长伴君侧。

侠女明阑的故事,到此便结束了。我作为父皇的儿子,是不曾见过身为女侠的淳嫔是什么模样的。印象中的淳嫔总是身着宫装的少女模样,她入宫那年十五岁,薨逝的那一年,也不过十八岁而已。

宫中的女子大抵如此,无论曾经有着多么壮丽传奇的故事,入了宫,也不过是一个个身着宫装的人偶罢了。

我后来想起她,总觉得淳嫔的一生便在她入宫那年便结束了。她的前半生潇洒肆意,像一只自由的鸟,入了宫,便被折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

没了翅膀的鸟,又能苟活几日呢?

淳嫔的风光来得太快,也去得太快。从她随父皇下江南,到她再度有孕却因难产而死,之间相隔不过一年。我不清楚她的死是不是有人设计,即使不是,她也躲不过这一劫。在宫中太引人注目的女子,总是活不过几时的。

当然,锦皇贵妃是唯一的例外。

睿瑛在母妃亡故后交由锦皇贵妃抚养,似乎是顺理成章的。锦皇贵妃善武,淳嫔亦有武功在身。淳嫔在世时,便向来与锦皇贵妃交好,常去她宫中切磋武艺。她的孩子认锦皇贵妃为母亲,是再好不过了。

那时的八皇弟睿严也已近成年,于是倾注在睿严身上十几年的独宠,便重又倾注到睿瑛身上。他聪明,伶俐,天资甚至比睿严更出色。父皇自然是喜欢他的,不光为着他,也为着锦皇贵妃与去了的淳嫔。

尽管如此,可直到睿瑛封淮王,渐渐在大小事务上显出头来时,我都不曾把他划入过对手的范围。我以为他到底不是锦皇贵妃的亲生子,若哪日父皇真的想废我令立太子,首选之人也必然是睿严,而非睿瑛。亲生与否,隔了一层肚皮,差的太多了。

那几年里,睿瑛帮着父皇在刑部做事,连破多案。就在他刚破了京城假茶社一案时,大理寺丞来报,说近日多有失踪案,皆是离家做活的手艺人,且家属口径一致,纷纷声称自家人来京城做活,可却再没了音信。此事定有蹊跷,绝非一时巧合。

皇城根底下的大案,父皇自然十分重视。当即便派了淮王主理,我协同调查。这早已成惯例,皇子办重案,太子行协理政务之权督查,这样的差事我已做过无数次,并不为奇。

手艺人失踪一案牵涉繁多,我与他于京中连日查访,拼凑起东零西落的线索。睿瑛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平时不甚言语,颇为内向胆小,好在做事踏实,脑子也机灵。不出半月,他便寻到了来京伸冤的家属,又一路查到了户部侍郎府上。

我就是在这时,开始察觉出淮王有一丝与我相争的意思了。

与他协作的这些时日来,有时我回头看他,会忽然的恍惚片刻。这真的是我的弟弟吗?他看起来比我的长子还要小上几岁,十六岁的年纪,正是心气儿最好的时候。我与父皇的幼子们之间的年纪拉的越来越大了。父皇子嗣繁多,哪怕已过了五十大寿,仍然有新的孩子不断出生。像睿瑛一样的幼弟一个一个长大,而我却在一天天老去。拖着衰败身体的我,又能抵得过几次的血脉相争呢?是这一次,还是下一次,也许未来真的会有一次,折在这上的人换成了我。来路漫漫无际,没人敢打包票。

睿瑛还小,他应该懂事。倘若他不懂,那做哥哥的也理应教会他。

从那时起,我开始逐渐的将这桩案子揽到自己手上。

我从未想过对淮王下手,没必要,孩子罢了。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想出头,这都很正常。我只需要让他知道这东宫是谁的,足矣。

手艺人失踪案是睿瑛成年以来接手的第一个大案,于我来说,却是风风雨雨都见过了,不足一提。我没费什么力气,就在父皇面前出了风头。

我手下的大理寺丞于某失踪手艺人所藏木盒中找到了写有清河乡的纸条,一路查下去,很快的,我寻到了一个幸免于难的手艺人。

案件开始水落石出。

我顺藤摸瓜找出始作俑者,查明真相。一切都顺利流畅,而淮王,自我出手以来,他几乎没有再出风头的机会。

事情到这里本该结束了。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弟,一次无惊无险的挑战。我地位稳固,只凭淮王那寒微的出身和薄弱的势力,根本不能撼动我分毫。而我也没有任何动他的必要,半大孩子的,他对我又能有多大的恶意呢。

那时我不曾想到的是,真正毁了我一切的,不是淮王的所作所为,而单纯只是他这个人。

半月后,案子有了变故。犯下拐卖案的两名江湖人士被围堵后,自知逃出无望,便双双自尽了。

出了这等变故,是我始料未及的。线索断了,自然要从断处找起。那案犯是在淮地自尽,当日,我便与睿瑛离京奔赴探查。

我本该有所警醒——淮地是睿瑛的封地。淮王,淮地,如此引君入瓮,我竟疏漏了。

但那时的我也从未想到过,这最后最致命的一刀,竟然是来自我最亲近、最信任的那个人。

在我与淮王上山巡查的那一天,事情便降临了。

多年累积下来的警惕心,让我在听到风声前便察觉了背后的杀气。我听见有脚步声踏在满地落叶之上,树枝擦过衣料的沙沙声,以及——刀刃劈开空气的破空声。而我的前方便是睿瑛,幼小的、与我长子一般年纪的睿瑛。他仍是浑然无觉,正撩起衣襟向前小步走着。

在那一瞬间并没有留给我过多的时间思考,甚至我都来不及转过身去确认那剑刃指向谁。但在那个短暂又永恒的一瞬间里,我确实想到了很多事。

我想到了睿微,他真的该死吗?他的死是因为什么——因为与我夺嫡吗?不,这个问题我已经给过自己无数个答案。在这十余年里每一次深夜而我良心不安时,我都会这样安慰自己——睿微的死是因为他有不臣之心,而我做的一切不过是清君侧。他死的不冤。

我也想到了睿贤,他真的活该被我算计到废出京城的地步吗?那么睿久呢?是我亲手利用了睿贤,逼死了睿久。他们的死或废,难道我为自己找的理由真的足够吗?

因为睿久有杀心?可若我不曾算计睿贤,他又何来的杀心?那么,因为睿贤不安分?可是亲手害死睿微的我,又何来立场去指责他呢?

那时我的眼睛落在睿瑛身上,想起了我的长子和十六岁的我自己。

我的长子,我想给他一个安稳的未来,正如十六岁那年的我,也无比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安稳的未来一样。

电光火石间,风声已至后颈。我冲了出去,一把将睿瑛扑倒在地。

那把剑还是刺向了我的背,冰凉一片,起初觉不出疼,只觉热流一阵阵涌出。我仿佛听见睿瑛的尖叫,侍卫们的脚步声,刀兵相接声……我抬起了头,看向面前的睿瑛。

我看见一张年轻的脸,慌张的表情。还有那双盈着眼泪的,混杂着我看不懂的感情的眼睛。

我替睿瑛挡下了这一刀。

如果我能读懂睿瑛当时的眼中不只是慌张和感动,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一系列变故。可人总做事后诸葛亮,当时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读懂的。

那一刀刺的并不深,刺客也被当场斩杀。我在淮地养伤一月,查妥案子,便与睿瑛回京赴命了。

到底为什么冲出去替淮王挡刀,恐怕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我——后悔了。

过去的手足相残,你死我活。我倦了。从此往后,我亦再不想做此等脏事。

但我的壮举并不能就此替睿瑛担下一切,他办事不力,回京便受到父皇面斥,叫他回去好好跟兄长们学学,再出来领差事做。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被父皇骂过呢?可这一次不同,睿瑛被父皇一同斥责后,回府的路上便一病不起,抽丝剥茧的养了几个月,竟然病势深沉了。

我无论如何也坐不下去,便在一个冬日的早晨,起驾赴淮王府探疾。那个面圣时好端端的睿瑛,怎么会在短短几个月里病成这样?

那时的睿瑛神志已经不甚清楚,连句完整话也很难说出口。我踏入卧房时迎面一股热浪,八面四角都起了旺火盆。可睿瑛的手仍是凉的像冰块,他蜷在被中,小小的一团,脸色煞白,唯有一双眼神光倦倦,像吸干了他全身精气。他看着我,极其缓慢的对我吐出一字一句。

那天他说了很久很久,拼凑起来也不过只有几句话。

他说,四哥,对不起……对不起……

我本不想,可是父皇他……父皇他……

是父皇。

四哥……对不起……我……有愧于你……来世……再……再还……

我听不懂睿瑛所说的话。

什么对不起?什么有愧?跟父皇又有什么关系?可一头雾水的我是注定听不到回答了,睿瑛的身子已经虚到了根上,仅仅是这么几句话,也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我看着已然昏死过去的睿瑛,无奈之下,只好摆驾回宫。

三日后,睿瑛病逝于淮王府,享年十六。

我闻言大恸。

睿瑛怎么会死?那么年轻的睿瑛,怎么会死?我实在是想不通,也无法接受三日前的那一面,竟然就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了。

听闻,他临去前是父皇半在身侧,他意识朦胧间,仍在喊着四哥,四哥,直至气绝而亡。

我 *** 良久,终于潸然泪下。

这是我第一次想要去救一个人,却……却没能救成。

为什么——为什么啊!

那之后的一日深夜,我终于还是闯入御书房,见到了自淮王薨逝后拒不见我的父皇。

夜色深沉,父皇背对着我,站在跳动的烛火之后。我跪在地上,向父皇一字一句说道:“十八弟死的有蹊跷,父皇,儿臣恳请您彻查!”

良久,我方才听到父皇的回话。他说:“你也配来说这话?”

我以为是我听错了。

父皇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我听不懂,还以为是自己神志错乱。我抬起头,对着父皇郑重说道:“父皇,十八弟的病灶究竟在何,这定有蹊跷啊。请您准许儿臣主管此时,定能还十八弟一个明白!”

而那时,我那烛火后的尊贵无比的无亲,终于屈尊转过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用那张冰冷的脸说道:

“害死瑛儿的,难道不是你吗?”

*

……什么?

父皇在说什么?

我何曾害死过……什么……我?睿瑛……这是怎么回事?

多年来已成习惯的面对天子的恐惧和眼下的迷茫将我的大脑搅成一团浆糊,我第一次张口结舌了,面对父皇这样的诘问,我完全不知如何作答。

仿佛是为了回答我的话一样,父皇接着说道:“是你逼死了瑛儿,不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瑛儿去世的前三天,你曾去过淮王府。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可是,儿臣——”

“你知不知道,瑛儿他临去前……他临去前仍在喊你的名字!”父皇猛的一拍桌,雷霆之怒仿佛震的空气都在激荡,“他那时已神智不清,可他仍然一直喊着四哥!直到最后一口气,他还在对你说着对不起。姜睿钰,你到底对瑛儿说了什么!”

我震的脑中嗡嗡作响,仅存的理智努力措辞:“父皇,儿臣并没有对十八弟说过什么啊。不过是叮嘱了他几句——”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父王打断了我,“是你逼死了瑛儿,就如同你当初逼死久儿一般!是你!”

满室死寂。

我的血仿佛也随着这句话,从头顶凉到了指尖。

睿久……他知道!

我嘴唇干涩,喉咙发紧,勉强挤出几句无意识的话:“父皇,您说什么呢……”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吗?你以为,你以为你父皇我是傻子是吗!”父皇激动的绕过桌子向我走来,“睿久是因你而死,睿贤!是遭你算计!还有睿微,他也死在你手中吗?从你逼宫迫我封太子那天起,我就知道一切皆为你所为!你狼子野心,究竟想害死我几个儿子还不够!如今瑛儿……瑛儿才十六岁!姜睿钰,你如何下得去手,那可是你的亲兄弟!逆子!”

父皇的手抓着我的衣襟,而我晕头转向,不知天地在何处。我不明白这一通申斥从何而来,又为何会发生在此时此刻。我甚至连我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明了了。这些我从未想过会从父皇口中吐出的话,它也是真实存在的吗?

“父皇……您……何出此言啊?”

父皇突然冷笑一声。

“你当我是傻子吗?这些年来你在太子之位上结党谋私,暗算皇子,手段之狠毒,我都一一看在眼里。你联合重臣迫我立你,又教我不得无故废太子。你所犯种种……”

后面的话,我已听不见了。

两耳中嗡嗡的杂音响彻我脑海,刚才消失的神志一点点回归。五感回到身体,我能感知到膝下冰冷的地板,衣襟被抓住的紧缚感,空气微凉,父皇的怒吼声。杂乱的思绪归位,我一点点理顺当下所听到的每一个字。

啊,是这样啊。

父皇他,原来什么都知道。

也是,他是天子,拥有四海国土。眼皮下的家事,他怎会不清楚呢。小辈的小打小闹而已,连我之前也怀疑过父皇会不会知晓,如今确是真相大白了。

可是只有一样,我是不认的啊。

我抬起头,轻声打断了父皇的话:“父皇,儿臣真的,真的没有害死十八弟。”

“你还敢说!”父皇高高扬起手,欲向我面上掌掴而来!

我仰起脸,动也不动,等着父皇向我挥来那一掌。

“父皇想打便打就是了,”我的声音出奇的冷静,“没有做就是没有做,自己做了的事,儿臣自己认着,没有做的,儿臣宁愿被您打死也不认!”

“逆子!”

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我豁然站起身来!

“父皇是想要泄愤吗?因为十八弟去了,所以想要来拿有污点的儿臣泄愤吗?倘若如此,那父皇便打吧!”我拔高声音,“父皇既然早就知晓儿臣不清白,又为何留儿臣到今日,早点寻个由头将儿臣处死不是更爽快!父皇如今是想秋后算账,把十八弟的死也归到儿臣头上吗?儿臣这条命本就是父皇给的,父皇想拿去,拿便是了!又何必来污蔑儿臣!睿瑛是病重而亡,又如何会是儿臣逼死的。即便他真的因儿臣而死,那也是他自己的心结,儿臣又能做什么!”

我脑中忽然泠泠一响,等等,心结——

“你以为朕不想废了你吗!”父皇冲我怒吼道,“姜睿钰,你好大的本事,竟能将半数朝臣笼入你麾下!我手上这支笔若拿起,就会千万双手阻拦朕,让朕签不下那废太子诏书!这么多年来我想尽办法,都不能将你——”

“是你!”

我猛然爆出一声厉喝,硬生生将父皇的话堵在了喉咙中,脸上现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惊慌。

就在刚刚那个刹那,我纷乱的思绪在父皇语无伦次的话语中,突然茅塞顿开了。

是父皇。

嫡长子立功封太子,其意义之重大,非大错不能废。若想废除,必犯大罪。

原来这就是父皇不废我的原因。

“是父皇的授意,对不对?”我抬起眼望向他,“睿贤,睿久,乃至睿瑛……都是父皇授意他们来与我夺嫡的,是吗?”

父皇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父皇您早就对封太子一事颇有微词,只是苦于儿臣无罪,找不到理由废太子……所以您就授意他们设计陷害我,想给我安一个罪名,好一举废了我,对不对?”我慢慢说着,“难怪……难怪您早就知道我在您背后做的事,却始终容忍我。因为您……心虚,不是吗?倘若揭发了我的罪责,您的心思也掩盖不住,反而失了理,是不是?”

“满口胡言!”父皇终于找回了声音,“朕是天子!你以为朕会费尽心机去算计你?你以为——”

“那父皇该如何解释您的知情不罚?!”我吼回去,“倘若这次睿瑛……睿瑛……”

我突然卡壳了。

睿瑛……睿瑛……我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心结“是从何而来?我为什么会提到心结?是什么让我想到了心结二字?

睿瑛……他病逝三天前我去看他时,他挣扎着用尽力气也要对我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来着?

对不起……是父皇他……我有愧……来世……

是父皇……有愧……那把刀!淮王,淮地,那把从背后袭来的刀!

我猛然抬头,茅塞顿开!

“是你……淮地的刺杀……是你的意思!”

父皇愣了。

我向前一步,拔高声音吼道:“是你让睿瑛找机会至我于死地,又给他机会立功,才好让你钟爱的干净的儿子登基,是不是?陪我猫捉老鼠这么多年,终于累了?睿瑛死前念着我的名字,根本不是对我有怨恨,他是自觉有愧于我,又苦于对您的承诺,这才郁郁而终的。”我将声音抬得更高,“逼死睿瑛的,分明是你!”

这一声吼出来,仿佛窗棂都在震动。就连之前一直咄咄逼人的父皇,也在这一声之下向后退了一步,震惊地瞪着我。

“或者说,连睿瑛也只是你的棋子吗?”我勾起一个古怪的笑,“我记得睿瑛的养母可是锦皇贵妃,也许睿瑛也只不过是替你清除障碍的人。你真正想封的太子,是八皇弟睿严吧?”

“你疯了,”父皇的声音出奇的冷静,“以下犯上,有违臣伦,不忠不孝。你今日已犯下无数口舌之忌,还嫌不够吗?”

“父皇与我本为父子,却如此筹谋暗算,心思之阴险狠毒,手段之绝情。闹到如今这样,还有什么人伦!到了眼下这个时候,父皇还要与我论一句忠孝吗?这是天下父子该有的争斥吗!”我轻笑一声,“我身上流的是姜家的血,是姜家的儿子,是您的儿子!”

“我没有你这样的逆子!”

“我也没有一个算计我数十年,甚至想至我于死地的父亲!”

忽然间,我被自己说的这句话吓到了。面前的人还是我那九五至尊的父皇吗?天底下可没有第二个人敢对他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了。可我说的爽快,这一席话,已然说尽了我三十五年的委屈与怨恨。我与我的父亲,到了今天这一刻,才算是真的彼此坦白过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父皇竟然没有立刻怒骂我。他只是转过身,缓慢的踱步到桌旁,像一个他这年纪的老人一样,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了。

“朕还记得,”良久,他缓缓开口,“当年朕第一次见到明阑,也是在这御书房里。”

“过去这么多年了,其实当年朕与明阑的点点滴滴,连朕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朕当年第一次见她时,她像只偷吃的小花猫。偷了御膳房几个月的饭菜后,她又喜气洋洋的与朕告别。到了后面,她在京郊为了朕折断了她师姐的手臂,无处可回时,那副样子真是可怜……”父皇叹了口气,“朕看不下去这样,便把她带回宫了。她待朕很好,我也一直宠她。第二年,她给朕生了个儿子……就是瑛儿。”

我沉默的听着。

“后来我下江南查案,带明阑随行。那一次,我才真的看见了明阑的模样。”父皇闭上眼,“我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她原来是那么鲜活、那么爱笑的一个人啊。”

“朕记得她的笑,她走街游巷时的脚步,她与聆安比武,她拉着朕去相熟的小店吃点心……朕那时才第一次觉得,是朕把她关了起来。是朕错了。”

“那之后很快,明阑便再次有孕,又难产而死。 *** …… *** ……她甚至都还没能看着瑛儿长大。是朕害了她……是朕啊。”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以来,朕都忘不了明阑在江南的那个笑,就为了这,朕就甘愿为她的儿子做到最好……”父皇叹了口气,“而瑛儿,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他是属于宫外的,他见过,朕带他见过……朕本打算,等事情办完,便让他出宫,去看看那大千世界,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害死他母亲的牢笼里了。朕已经做好一切打算了……”

我无声冷笑了一声,事情办完?是指杀我的那件事吗!撕去了父子之间那层假惺惺的脸皮,露出来的真面目,竟然会如此血淋淋。

这就是我叫了三几十年父皇的人啊。

这最后的,最致命的一刀,原来竟会来自我的生身父亲。我的父亲啊,他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别人。留给我们的,连一点假惺惺的怜惜都没有。

淮地的那一刀没有刺死我,可背后无形的刀锋,却终于在几月后的这个深夜,抵达了我的心脏深处。

“那么,我的母亲呢。”我说,“我的母亲,为你生儿育女,陪伴你数十年的发妻。她呢?她在您的眼里,就是如此渺小不值一提之物吗?”

还有……我呢?

我不是您的儿子吗?我不是姜家的儿子吗?我呢?我呢?

我很想这么质问他,可此时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我问不出口,只徒觉眼眶酸涩,鼻腔鼓胀。我这三十五年的人生,从牙牙学语时的撒娇,到上书房的拼命表现以求得一句赞扬,再到自我成年至今这二十余年里我的筹谋,我咬紧牙关赌父皇的怜爱,赌他的舐犊之情。却原来都是一场空。在他那拥挤的心中从来就没有过我的位置,那里早已人满为患,我是什么?我可有曾在您心中占据过一席之地吗,我的父亲?

原来我谋求半生,所求之物只是一场空。

我垂下头,低声地笑了。

“皇位,是留给睿严的吧。”

没有人回答我。

“你知道吗,父皇。睿瑛为什么会死,因为他愧疚了……他要杀我,却反被我所救。他是因着这个,久久不肯释怀,这才心思郁结染病而终的。”我说道,“可父皇你心中,可曾有过一丝的愧疚吗?”

“兄弟相争,你死我活,这些原本不就是父皇的手笔吗?”我摇头道,“想立八皇子,或者随便哪个父皇你放在心尖上的儿子,立便是了。早些坦白你对儿臣的看法,儿臣又何必苦苦相争?是您逼我走上这条路,到头来……却怪我心狠了?”

“您知道我为什么要杀睿微吗?因为他有不臣之心,图谋叛乱。我替您清君侧,却落得个逼宫的罪名……是,我是心狠手辣,可我若不心狠,又怎会活到今天?父皇,儿臣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儿臣对您来说……到底是什么?一个累赘?一个障碍?还是您的敌人?在您心里给我安的无数身份里,可有一个是您的儿子吗?”

我环顾四周,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这御书房也装潢的无比华丽,坐在这当中的人又何等尊贵。可这份尊贵,我不想要了。

我只觉得恶心。

我转过身,忽然一掀衣摆,重新重重跪下,向面前的人行了大礼。

我说。

*

“父皇,儿臣自请废去太子之位。”

我累了。

“你说什么?”

龙椅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我低着头,看见绣五爪金龙的袍角擦在地上。他说:“你可知你现在在说什么。”

我又笑了一声。

“父皇,你我之间话已说到这份上,事到如今还坚持着表面功夫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说,“这个太子,儿臣已经做的厌烦疲倦。累了,不想做了。要杀要剐,儿臣这条命交到父皇手里了。“

我也想去看看宫外的天空。

我也早腻味了,宫里四四方方的蓝天,飞不出去的鸟,死去的活着的女人,男人,小孩。算计,猜疑,提防,揣测。尊卑之分,三叩九拜,出生或死亡。腻了,倦了,烦了,太多太多重复的事,日复一日的,没个头。什么时候是头?这条路走下来,早就沾满了血。人早已扭曲的不像样子。谁是你的亲人?在宫里没有亲这个概念,只有权,只能争。

我也想去看看,那个明阑生活过的天空,和那个云馨曾经向往过的天空。

父皇会杀了我吧,我今日已经犯下了太多的大不敬,杀我不算过分。杀了我也好,哪怕挫骨扬灰,我也希望我的灰能随风飘向宫外。下辈子,再也不要托生在这里了。

良久,时间长到我错以为已过去了一个昼夜时,父皇开口。

“你起来吧。”

“父皇不废儿臣,儿臣便不起身。”

“朕让你起来。”

“若是父皇论罪赐死儿臣,儿臣也接受。废儿臣为庶人,儿臣也愿意。无论如何,父皇若今日不给儿臣一个答复,儿臣便长跪不起。”

“谋算了这么久,眼看就要成功了。现在放弃,甘心吗?”

我猛地抬头看向父皇。

父皇的脸平和而淡定,丝毫看不出刚才的雷霆之怒。我对着这张脸,同样平静地说道:“过去谋求的东西,一句留在过去了。现在的儿臣只想离开这里,无论是死是活。还请父皇最后给儿臣一个成全,让儿臣走也能走的光明正大。”

那一瞬间,我在父皇眼中看到了一瞬的闪动。是他心软了吗?是他肯答应了吗?

但他下一刻只是说:“你先起来,我不会杀你的。”

“至于旨意,不日会送到你那里。你等着便好。”

那之后,无论我如何跪,如何申求,父皇都不肯再回答我。次日清晨,我只能回了宫,在东宫中静静等待着那个“不日”

*

这一等,便等了太久太久。

那之后,我与父皇在御书房的争吵到底还是传了出去,只是没人知道争吵的内容。朝臣们猜测是我惹了帝怒,恐怕是要废太子了。一时间流言四起,间断不绝。

我却不理不睬,只在东宫足不出户的等待着那个“不日”,直到有一天,长姊行动了。

她自戕了。

公主府中留下的长信里,交代了过去种种阴谋,长姊把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在信的末尾,她恳请父皇原谅我,我仍然是他忠心耿耿的太子。

长姊,她到底还是没等我见她最后一面。

我猜到了长姊会把事情做绝,可我没办法。我知道即便我劝她,告诉她真相,她也会选择用命帮我拼最后一把。她不知道,我是真的已经不想做太子了。

长姊留下的最后手书,我捧在手心一遍遍抚摸,笔锋纹理都刻在心中。可我竟然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早从御书房那夜之后,我便已哭无可哭。血泪已尽,如今留在东宫枯守的,也不过只是一具空壳罢了。

长姊走了,三哥走了。流连宦场半生,剩下的只有我自己。所求为何物?求到了,就真的圆满了吗?

东宫锦衾寒,雪落无声,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我在锦绣狐裘间抱膝枯坐,等着“不日”来救我。那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如今是我唯一的指望。我等着,我想,我再信父皇最后一次。

这一等,便是十三年又半个月。

舜化四十七年二月,帝薨,举国哀悼,国丧三年。

父皇的一生结束了,而我仅剩不多的后半生,也即将随着他的遗诏开始。

整个二月,我料理丧事,主持葬礼,像一个得体的太子一样做事。我知道只要等我打开那份遗诏,一切都会结束。这个信念支撑着我做完最后该做的事。快了,就快了。那个等到了十三年的“不日”,他终于来了。

拿到遗诏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东宫寝殿,我的太子妃姚氏早已在前年病逝,如今子嗣们也已出宫或开府或嫁人。这东宫,如今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坐在烛火前,有好几次都没能打开那份遗诏,我的手指抖得太厉害了,几乎捏不到那根细小的绢绳。它会是什么呢?会让我解脱吗?

会的吧,时至今日,父皇他也总该让我解脱了吧。

我打开遗诏,仔细的阅读了几遍,轻轻搁在了桌上。

我望向了跳动不息的烛火。

那时我想起了很多人。

我想起云馨,明阑,灵贵嫔。想起睿微,睿贤,睿久,睿瑛。想起哭泣的九皇弟,病弱的睿瑛。我还想起很多与我无关的人,雨中泣血的如贵妃,寡居一生的成王妃,冷宫中疯了的铃美人,死在宫中的明欣郡主,毁了面容的花贵人。我想起长姊,想起了三哥。

三哥,你还记得那个去了的湘贤妃吗?

我久违了的,多年不曾记起的三哥,你还记得她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今天,我才终于明白了她的一生到底是因为什么。

可笑吗,我已经丧失这种敏感的能力。只有麻木,对,属于这里的麻木。

我的眼睛已经花了,借着烛火,我拿起那张遗诏,最后一次仔仔细细的读了一遍上面的字。

传位于四皇子,姜睿钰。

我看了它一会,扬起手,举在烛火上点燃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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