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2020年11月,惠子和贞子不远万里从日本飞到瑞士,这是她们第二次来这里,心境与上一次到来时相比已经平静了很多。走在那片曾经留下妹妹美奈的河岸上,惠子和贞子像小时候一样牵着手,但却再也没有机会拉住妹妹的手。
距离美奈到瑞士执行“安乐死”已经两年了。直到此刻惠子姐妹也不知道支持美奈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但想起美奈临终前那一段段痛不欲生的经历和最后时刻平静安详的样子,能让美奈笑着离开,她们想,不论对错,这对痛苦的承受者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2018年11月28日,当美奈微笑着推动了代表死亡的注射器开关后,她用已经不流畅的语言跟姐姐们说了最后两句话:“谢谢,真的特别幸福。”
对独立又要强的美奈来说,活着的尊严应该比活着本身更重要。
美奈全名叫小岛美奈,出生于1967年,她与惠子和贞子是一母所出的三姐妹。美奈很小的时候父亲便跟母亲离婚,离开了她们,只有母亲一人抚养她们三姐妹。
家庭的变故让孩子们早早懂得了生活的艰辛,母亲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不停奔波,照顾年幼的美奈的责任便落在了惠子和贞子身上。在美奈童年的记忆中,所有亲人的角色几乎都是两个姐姐的样子。
也许是生活的压力让母亲不堪重负,几年后母亲也离开了她们,好在 *** 有一些补助可以勉强维持生活。从此以后,姐妹三人开始了真正的相依为命。但这对美奈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要姐姐在,她的幸福就是完整的,三姐妹的感情也在岁月的磨砺下更加坚韧。
美奈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很争气,她从小成绩就特别好,高中毕业后直接考取了公费留学,18岁的美奈告别姐姐前往韩国首尔大学学习。在这期间,惠子与贞子也相继组成了自己的家庭,日子终于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美奈在大学也是个学霸,韩国方面原本有意将美奈留下来工作,但她想念远在家乡的姐姐,毕业后便返回了日本。
回国后的美奈主要从事翻译工作,她的业务能力很强,工作仔细,而且十分善于沟通。在公司很受上司重视,连续受到提拔,年纪轻轻便已经做到公司的中层干部。
努力工作不仅让她拥有了较高的社会地位,同时也为自己积攒了丰厚的积蓄。而这笔钱也为她生病治疗和后期选择安乐死时支付高昂的费用奠定了经济基础。
也许是从小经历了父母婚姻的不幸和原生家庭的不美满,让美奈对婚姻和家庭的态度极为冷淡。尽管她的性格十分温柔,但生活上却特别独立,一个人也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在美奈看来,爱情和婚姻可以有,但不是必须有。
起初姐姐们很担心美奈一个人孤独,但多年过去了,她们发现妹妹对生活的热爱从未改变过,渐渐便不再执着于催促她结婚,每个人都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
没有婚姻,美奈也并不觉得遗憾。她将精力全部投入到事业中去,回报也相当可观,40多岁时,美奈已经完成了财富积累,可以提前退休了。
不需要为生计奔波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美奈也觉得很开心,这意味着她可以将时间投入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从很多年前,她便开始关注日本慈善、公益事业,如今有了精力,她想为儿童福利事业做点事,这一年美奈45岁。
美奈喜欢小孩子,自己没有得到过的宠爱和珍惜,她希望通过努力让那些生活在福利院的孩子们得到,这也算是她对社会的回报。
美奈在福利院的工作让她获得了很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但这份幸福只持续了3年,她的生活便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福利院的工作忙碌又琐碎,美奈常常感到疲倦,最初她以为是太过辛苦导致的,但当她无缘无故开始摔跤后,美奈发现也许是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美奈在姐姐的陪同下前往医院做了检查,当医生手持报告告诉她患上了“多系统萎缩”时,尽管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但美奈从医生怜悯又同情的目光中,明显感受到了自己也许得了很糟糕的病。
“多系统萎缩”是一种神经系统多部位进行性萎缩的变性疾病。这样看起来有些拗口,简单点说就是全身的神经逐渐萎缩,随着病情的发展,病人会逐渐失去支配身体的能力,最后连呼吸都需要借助呼吸机。
这种疾病到目前为止尚不清楚发病的原因,因此也就没有治愈的可能,患者只能等待死亡。这种感觉就好像深陷沼泽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吞噬,恐惧与无力感才是最令人害怕和崩溃的。
美奈最早显现出来的症状是下肢不受控制,即使走在很平坦的地上,也经常摔跤,然后是手中拿着的东西开始不知不觉滑落。最初的美奈对此感到非常困惑,她不能够理解自己的身体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她开始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姐姐陪她每天奔波于各个医院之间,她们也尝试不同的治疗方法,此时的美奈觉得也许并不会像医生预测的那样糟。她告诉自己要有自信,要勇敢,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然而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这一切努力都没有用,所有治疗都没有效果,甚至不能延缓哪怕一点点发病的速度。美奈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她想医生是对的,有些结果并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
“能够扶着墙走路时还好一点,但是越来越糟糕,真的是越来越糟。”美奈的大姐惠子这样对记者说。
美奈的腿开始渐渐失去知觉,“我第一次在姐姐身边四肢着地爬行的时候,我不敢看姐姐的表情”。
“我的心里感到非常痛苦,所以不难猜测,目睹这一切的姐姐心之所痛了。”美奈在她的博客上记录了病情和心情的变化。
2018年3月,美奈的病情开始恶化,医生推荐了她们去另一家专科医院接受治疗。此行给了美奈极大的触动,也促使她萌生了“安乐死”的想法。
彼时美奈还坐在轮椅上,当姐姐推着她步入那家医院时,美奈一路上都在四处张望。她看到很多患上同类疾病的患者只能躺在床上,在喉咙上插着呼吸机,脑袋被迫高高仰着,有的人手还可以动,勉强用手势表达自己的需求,有的人只能睁眼和闭眼……
那一路上美奈都十分沉默,姐姐惠子说:“陪同的我们都感到如坐针毡。”那么可想而知作为当事人的美奈会是什么心境了,她很难不想到一年后或者仅仅几个月后的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僵硬地躺在病床上依靠一根管子维持生命。
几天后,惠子给美奈整理房间的时候,在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卷用丝巾连起来的绳子。惠子吓坏了,她拿着这卷东西问美奈:“难道你想做什么傻事吗?”
出乎意料,美奈很平静地对姐姐说:“我已经瘫痪了,你帮我换了尿布,我连一句谢谢和对不起都说不好。接受别人好意,却没办法表达谢意的人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此时的美奈,病情已经发展到无法控制排泄,也无法流利运用语言表达情感和需求的程度了。但是姐姐的恳求,美奈没有办法置之不理,她的内心又何尝不是备受煎熬,有生的希望又有谁会一心求死呢?
在这之后,美奈其实曾多次试图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悲的是,由于病症导致的肌肉僵硬,她的双手已经很难使得上力气了,就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
无休止的难以忍耐的疼痛,无法自理的生活让美奈失去了坚持下去的信心,现在的生活不只是自己痛苦,还要一直连累姐姐。
“身边的人也受尽了苦,想想也知道家人们都筋疲力尽了吧。”美奈躺在床上无奈地说。从小到大,姐姐给予她的已经太多了,她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即使父母也不行,更何况姐妹呢?
美奈没有办法背负沉重的负担去刻画未来,像一个废物一样让人照料着勉强活下去,这样的话,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经过思考,她向姐姐正式提出了想要安乐死的计划。不出所料,遭到了姐姐们的强烈反对,不管在哪个国家里,生命永远都应该被敬畏、珍惜和尊重。在世界各大主流宗教中,“自杀”甚至是不可饶恕的罪过,那是对神的亵渎和冒犯。
姐姐们同样也十分矛盾,一方面她们不能忍受妹妹以这种近乎于“自杀”的方式离开她们,另一方面她们同样不忍心妹妹生不如死地熬日子。就在姐姐左右为难的时候,美奈说:“由我自己来决定吧,你们只要尊重我的选择。”
美奈已经坚定了这种想法,她需要生命以一个有尊严的样子存在,不能等到自己只能眨眼睛的时候才来计划这件事。那时候就算家人同意,她也已经不符合安乐死的条件,所以只能现在“赶着去死”。
“安乐死”源于希腊,意思是幸福地死去。但是这种死亡方式并不被大多数国家接受,目前世界上只有少数国家安乐死是合法化的。
当时日本并不承认安乐死,美奈只好向全球唯一一个能为外国人执行安乐死的国家,瑞士发出申请。不久后她便得到回复,由于申请人较多,对美奈的申请处理会比较缓慢。
这让美奈感到很焦虑,以她现在病情发展的速度,两三个月内就可能发展到无法行动的地步,她没有办法等那么久。经过多次与瑞士方面沟通,终于在11月得到对方的回复。美奈笑说这个过程是“走向死亡”。
在收到回复后,美奈和姐姐们立即动身,于2018年11月来到瑞士,见到了瑞士安乐死组织“生命小组”的艾丽卡医生。此次见面的目的是向美奈确认关于“安乐死”的意向以及是否符合执行安乐死的条件。
简单沟通后,艾丽卡医生对美奈的姐姐说:“如果你们住在瑞士,不用这么千里迢迢奔波的话,其实不必这么早做决定。”艾丽卡的一句话让美奈三姐妹都沉默了,美奈的病情也许没有到必须立即执行安乐死的程度,但就美奈外国人的身份来讲,她确实不能再等了。
艾丽卡医生以非常和缓的语速对美奈说:“可以休息两天,在这两天中如果你们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回家,决定权在你们。”
医生离开后,美奈无力地侧躺在床上,跟艾丽卡短暂的对话仿佛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两位姐姐都守在她身边,医生的话让原本就不同意美奈执行安乐死的姐姐更加动摇。
惠子温柔又疼惜地看着美奈:“真的是最好的时候吗?也许可以再等一等呢!”惠子一遍遍地问自己,也是在问美奈。
逼不得已同意了美奈的请求,可这种情况无论放在谁的身上都无异于剜心割肉,她心中始终希望美奈能够退缩、害怕、反悔。
“没有尽头啊!人总是要死的,只是不知道在哪一天,我也不是没怀疑过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但是日复一日的痛苦已经足够了,就这样吧。”美奈静静地合上了眼睛。
2018年11月27日,美奈又迎来了第二轮评估,如果这次评估通过,明天就是执行安乐死的日子。如果不行,美奈就得回到日本。如果评估不能通过,用惠子的话说,“那就是美奈地狱生活的开始”。
整个过程姐姐们被关在门外,独留美奈自己面对医生。我们不知道这段时间里美奈与医生谈了什么,下午的时候,“生命小组”通知美奈通过了评估,她们将在第二天上午为美奈执行安乐死。
在得到最后肯定的评估后,美奈给远在日本的其他亲友打了电话。安乐死不仅要让被执行人得到解脱,更重要的是让他们寻求心理上的平静和安慰。与亲人好好告别,得到亲人的体谅和尊重,能够让逝者得到最大程度的慰藉。
11月27日晚上,美奈和姐姐们在宾馆度过了最后的晚餐时光。她举起盛着清水的酒杯微笑着对姐姐说:“干了这杯水吧,辛苦啦!”
姐姐们也微笑着,眼泪却瞬间流了下来。对互相珍视的家人来说,看着对方执行安乐死,无论是被执行者还是陪同者,都是一件无比残酷痛苦的事情。但是能够让病人少受一些苦,即使自己痛苦难忍,也不再犹豫。
11月28日早晨,美奈和姐姐们一起来到“生命小组”所在地。她们被带到一间装饰得很温馨的房间里,在桌边签好文件后,美奈被安置在靠窗的一张床上,艾丽卡医生先为美奈扎上了一瓶点滴。
然后她仔细告诉美奈应该怎样操作输液器开关。当药液兑好后,需要由美奈自己操作开关。安乐死必须在当事人完全清醒且自愿的情况下执行,除了美奈自己,没有人可以代替她做这件事。
确定美奈已经明白如何使用输液器后,另一位工作人员在摄像机的拍摄下将安乐死药物倒进美奈的点滴瓶中,药液进入瓶子时溅起清脆的响声撼动着每个人的心。
姐姐们实在无法控制情绪,忍不住偷偷哭,惠子哭着问贞子:“我们真的不是在做错事吗?”没有人回答她,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
当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艾丽卡医生站在美奈床头,轻轻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是小岛美奈。”
“您的出生日期?”
“我生于……”
“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
在摄像机全程记录下,小岛美奈微笑着打开了注射器的开关,致命的药物顺着软管慢慢注入她的血管。
小岛美奈微笑看着围在床边的姐姐,她慢慢地说:“我觉得身体没有那么难受。”可是这并不能安慰到已经悲痛欲绝的姐姐,惠子不停地用手抚摸美奈的头顶,一如她们小时候相依为命的那么多年,“谢谢你,美奈”。
“真的没想到,能被大家这样守护着走到人生终点。”药物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起了作用,美奈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她看着姐姐,最后说了一句话:“谢谢,真的很幸福!”然后带着微笑闭上了眼睛。
美奈终于如愿地给了生命最后的尊严,她与亲人们从容告别,然后,体面安详地离开她曾经那么眷恋的世界。
因为日本不承认安乐死的合法性,美奈没有办法回到故乡,惠子和贞子将美奈的骨灰留在了附近一条清澈的小河里。
2020年底,惠子和贞子再次踏上了瑞士的国土。她们在曾经住过的宾馆休息,走过跟美奈一起走过的小路,最后到了那条小溪边,异国的景色依旧,那个令她们无比牵挂的人却早已芳魂杳杳。
但美奈的选择却令人思考,当生命的尊严受到威胁时,我们是选择倔强地活着,还是体面地离开?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不到最后时刻,谁都无法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