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列奥·施特劳斯写过一本《现代性的三次浪潮》,后来人常挪用此意,形容现代主义在中国文学中也是两度或三度来潮。
对于现代主义或现代性到底来了几次,我不能确定;但在近代史上,少年中国确实两度热潮,引人瞩目。
一、淡江一夜:“美丽岛”在“少年中国”之中
这一次,在淡江。
李双泽,1949年生于菲律宾,父亲为菲律宾华侨,他随母亲来台湾。1968年进入淡江大学,成了我同学校友。
1976年冬天,学校组织民谣演唱会,一众男女,齐唱西洋歌,热情高涨。李双泽却很窝火,拎着一瓶可口可乐上场。没唱歌,而是质问:“在菲律宾,喝可口可乐,听这些歌。在西班牙也是、在美国也是、在台湾也是,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歌? ”我在场。这神话传说中的一夜,据说还坐着一帮日后台湾文艺圈的大佬,张艾嘉、胡茵梦、赖声川等,但我没看到,只看到全场骚动。主持人陶晓清讥讽李双泽:“我们有什么歌?”双泽说:“没有,那就唱国父纪念歌吧!”。
出来后,我碰到了校报《淡江时报》的李利国:“明天做这个专辑,要火!”结果,整出来了一个台湾民歌运动。
双泽成了话题中心人物。而中心人物通常容易殒落,以便旁人取得他的遗产。不一年,他果然在淡水海边因救人而溺亡了。
他留下的创作歌曲,有《美丽岛》也有《少年中国》。
《少年中国》本是对一位国军老兵回忆的阐发,后曾被杨祖珺、胡德夫和大陆的黑豹乐队演唱,意义也随之产生了变化:
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没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国也不要乡愁 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
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 去看望祖国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迹 我用我游子的哀歌 你对我说
古老的中国没有哀歌 哀歌是给没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国也不要哀歌 哀歌是给不回家的人
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 去看望祖国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迹 我用我游子的哀歌 你对我说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 她的学校是大地的山川
少年的中国也没有老师 她的老师是大地的人民
这就是“民歌运动”之外另一场“民族认同运动”。《少年中国》勾起了乡愁,隔着迢遥的山河,却总想去看望祖国土地的统派;乡愁只给不回家的人、哀歌是给不回家的人,努力想在《美丽岛》当家作主的独派,分途而进,几十年意识形态缠斗,于焉展开,终于把美丽岛变成了废墟。民谣,再度成了哀歌。
二、北京十年:少年中国学会
《少年中国》歌词,意念中的、意象性的少年中国,其实比当年更为深沈。
当年的的少年中国学会,乃是1919年7月由王光祈、李大钊等在北京发起成立的。
当时他们想“联合同辈,杀出一条道路,把这个古老腐朽、被压迫被剥削的国家,改变成为一个青春年少、独立富强的国家。”学会宗旨:振作少年精神、研究真实学术、发展社会事业、转移末世风俗。
一时之间,风起云涌,共产主义者李大钊、 *** 、邓中夏、恽代英,蔡和森、李达、张闻天、赵世炎、沈泽民﹔后来成为大哲学家的方东美;成为国家主义青年党骨干的曾琦、左舜生、李璜、魏时珍、余家菊等也都加入这个组织。
然而,少年聚义,众志难齐,且凡说到救国,都是要起大争议的。后来内部很快分化为左、中、右各派,然后分道扬镳。学会,十年就解散了。
*** 倒是对此深表惋惜。于重庆谈判,宴请各界民主人士时,独独三次邀请少年中国学会的发起人之一、曾任巴黎分会的书记周太玄,席间并询问能否恢复少年中国学会。周回答说不能了,只得做罢。而毛参加《少年中国学会》即是王光祈介绍的。
虽然其兴也暴、其亡也忽,但青年初心,仍堪忆念。
毛没有乡愁,他很快返乡去从事农民运动,他的老师是大地的人民了。
五四运动,参加了火烧赵家楼的王光祈,卻正好相反,带着乡愁,去了德国,另走一条音乐救国之路:
成为第一位在西方获得博士的中国音乐学家。高歌“吾将登昆仑之巅,吹黄钟之律,使中国人固有之音乐血液,重新沸腾。吾将使吾日夜梦想之‘少年中国’。粲然涌现于吾人之前。”
这是完全不同的路子。如今,毛之事功,国人知之已详;而王光祈的志业,即使是李双泽恐怕也还未深知。
三、我是谁?莫若我还做我
王光祈与李叔同不同。李家经营盐业与银钱业。父李世珍,曾官吏部主事,后为津门巨富。所以李叔同少年即为纨裤子弟,花天酒地,吹弹奏唱,诗词书画,无所不至。
然而,这也只不过是天才“玩也要玩到极致”而已,他心中其实另有所图。图什么?图中国富强啊,因此他自刻了一方“南海康梁是吾师”的印章,也要学日本,维新变法。
他后来果然去了日本,学日本学自西方的话剧;学日本学自西方的现代音乐;编《学堂乐歌》,以改造中国乐教,都是如此。
王光祈则是生活在成都温江文庙旁社学巷的乡土少年,私塾出身。但他一举飞到欧洲,直接去欧洲音乐核心地德国取经了。
他在西方精研音乐,取向也与李叔同迥异。李叔同主要是文艺型的,作曲演剧,灿若春花;他则是学术型态,研究乐理、乐制、乐史、音律,培其根本。
这两者,当然是相辅相成的。例如章太炎,曾痛感我国“民气滞着,筋骨瑟缩”,故在《馗书.辨乐》中痛批封建古乐;梁启超作《饮冰室诗话》,联系国民性问题,对中国旧乐也批判甚烈。说中国“向无军歌”, 旧乐风格又过于 “靡曼” ,尤缺“发扬蹈厉之气",无法培养国民之尚武精神等等。
他们这些论调,就是后来李叔同、沈心工、赵元任、萧友梅等人“吸取西乐精华,改造传统旧乐”的依据。
对于刘天华这类兼学中西的音乐家来说,则又不同。万绳武1911年《乐辨》一书,提出“中西音乐同源”“古今、中外治乐之道,异流而同源”云云,才是他们的圭臬。因为此说非但解释了音乐审美中“异国而同嗜”现象,也为日后中国音乐界一批仁人志士倡导“中西合璧”发展战略提供了理论支撑。
王光祈又与他们不同,不主张“以西改中”,也不“中西合璧”,而是由西方音乐学中吸取了“民族音乐” 这一方向,运用其比较音乐学之方法,入室操戈,建立中国音乐的自主地位,挽狂澜于既倒。
他表现出强烈的文化自主主义精神,可以1934年以论文《中国古代之歌剧》获波恩大学博士为代表。认为国乐“必须吾人自行创造”,而“不能强以西乐代庖”。
采用比较音乐学的方法,代表性做为,是将中国音乐和某些东方民族的音乐同西洋音乐进行比较研究,是把世界分为“中国乐系”(五声体系)“希腊乐系”(七声体系)和“波斯 *** 乐系”(四分之三音体系),而为国际上承认。
整理中国历代乐律史料,则写了《东西乐制之研究》《中国乐制发微》《中西音乐之异同》《东方民族之音乐》《翻译琴谱之研究》《中国诗词曲之轻重律》和《中国音乐史》。开启了中国音乐史的研究。
对于王光祈非凡的成就,当然也有人认为应该算是比较音乐学的柏林学派整体功劳,例如霍恩博斯特尔(Erich Moritz von Hornbostel)的“音乐文化圈”方法和“三大乐系”的概念,均可能影响了王光祈。但争议久而论定,王之创造地位不可动摇。
这是国人在音乐领域首次平视中西、比较异同,且能在西方学术环境中说清楚中国音乐的体制与点,贡献极大。
四、我将登昆仑之巅,吹黄钟之律
王光祈甚至还能超越纯音乐层次,深入文化、精神内涵。
例如一般人只喜爱、慕羡欧洲音乐家,却未注意到欧洲人患精神疾病的要比中国人多得多。作曲家中,更有不少耳疾患者和精神病患者,重听的有贝多芬等,精神病患者有舒曼、斯美塔那和沃尔夫(Woir),英年早逝者有莫扎特、舒伯特、韦伯、门德尔松、尼古莱(iNcolia)、肖邦和比捷等。这不是与中国“中和美学”的礼乐之教背道而驰吗?
由此看来,西方实乃一病态文化,导诸正途,应劝其发展乐教。
针对西方人引以为自豪的法律和宗教,王光祈则认为用法律和宗教强行制裁人的行为,使人产生敬畏心理,是不可取的类似于野蛮民族的做法,故提出了以礼乐代法律宗教的鲜明主张。
他认为中国自古以来就是“礼乐之邦”,夏、商、周三代又完善了“礼乐教化”这一教育体制,使我国人民在乐教与乐学的过程中,节制其外部行为,陶冶其内部心灵:
“礼乐之邦”四字,是从前中国人用来表示自己文化所以别于其他一切野蛮民族的。但这四字,同时亦足以表示中西文化根本相峙之处。我们知道:西洋人是以“法律”绳治人民一切外面行动,而以“宗教”感化人们一切内心作用。所以西洋人常常自夸为“法治国家”与“宗教民族”,以别于其他一切无法无天的未开化或半开化民族。反之,吾国自孔子立教以来,是主张用“礼”以节制吾人外观行动,用“乐”以陶养吾人内部心灵。
换言之,即是以“礼、乐”两种,来代替西洋人的“法律、宗教”。“礼”与“法律”不同之点,系在前者之制裁机关,为“个人良心与社会耳目”;后者之制裁机关,为“国家权力”与“严刑重罚”。“乐”与“宗教”相异之处,则在前者之主要作用,为陶养吾人自己固有的良知良能;后者之主要作用,在引起各人对于天堂、地狱的羡、畏心理。——因此之故,音乐一物,在吾国文化中,遂占极重要之位置;实与全部人生具有密切关系。
如果说法律和宗教在欧洲国民的内外生活中曾发挥过重要作用的话,那这两者自古就受到中国人的强烈抨击。中国的伟大圣贤孔子认为,每个人都有良知(良心)。而只有良知得到教化,每个人才能约束自己。如果人只是敬畏国家的刑法和苍天的惩罚,那为时已晚。孔子用礼乐作为国民教育的基础来代替法律和宗教。礼应规范人的外部关系,但不能通过诸如国家权力机构来实施,而应通过自己的良知,即自省来自我规范。而乐则应平衡人的内心生活,不能通过诸如敬畏上帝来实施,而应通过献身于音乐的安慰作用来实现。
在《东西乐制之研究》一书自序中,王光祈写道:“吾将登昆仑之巅,吹黄钟之律,使中国人固有之音乐血液重新沸腾。吾将使吾日夜梦想之‘少年中国’灿然涌现于吾人之前。”
五、风流总被浪打风吹去
评价王光祈,并不容易。
从音乐形制上看,如何进行音乐比较、如何区分音乐的系统,都是极琐细、极烦难的事。王光祈在《乐制》和《音乐》中使用的“音阶计算法”,以及《音乐》中关于东方民族音乐研究资料的来源,从比较音乐学的创始人埃利斯(A. J. Ellis)开始就做了。埃利斯的《论诸民族的音阶》甚至创造了一种细密的音程计量体系:音分标记法,又把诸多民族的音阶分为“七声音阶”和“五声音阶”。谓前者的流布范围在“欧洲、 *** 、印度及其他地区”,后者存于“南洋、爪哇、中国以及日本”和“苏格兰、爱尔兰及威尔士的古老旋律”。同时,他也注意到“在 *** 和波斯出现了其他特征”,即“四分之三音程”。而“希腊的一切音乐以至古代、中世纪、近代的所有音乐都是以这种四度音程为基础的”; *** 的音阶存在初期、中期和后期之变化,且后期的音阶“传到英格兰,直到现在仍存在于不附加和声的苏格兰风笛中”等等。
后来德国东方音乐研究的始祖施通普夫,柏林学派主要代表人物霍氏和萨克斯,都曾受到埃利斯的影响。萨克斯《比较音乐学――异国文化的音乐》一文,也将“比较古老的、以管乐器为出发点的音体系”(指五声音阶)与 “由弦长而产生的、比较新的音体系”(指七声音阶)。霍氏学生的德国音乐学家弗里茨•波泽(Fritz Bose),更把东方的音体系分为“较老的”和“较新的”两种,并称前者是从排箫上发展起来并通过五度相生律予以解释,后者是在弦乐器上通过划分弦长获得。
换言之,王光祈所推断出来的系统,在音乐学上是经历过一步步努力才得到的。费力甚难,而并非一般人所能了解,甚至也不为人所重,还不如李叔同那样移植几首东西洋歌曲受欢迎。
虽然公平地说,王光祈“三大乐系”理论对于中国传统音乐的研究,至今仍有指导意义;王光祈最先运用这一理论于中国音乐研究,亦功不可没。但如今学界对世界音乐的划分已超出了比较音乐学时期以“音体系”为分类标准得出的结果。“三大乐系”可说渐渐过时了。
至于王光祈最在意,也最服膺的孔子乐教说,中国历代并没人反对,但说得出、想得到,理想遥存,谁又做得到呢?古乐不存,就是这个关键没有进展。王亦只能再把理想说一遍而已。
王光祈,既是少年中国的创会者,又是少年中国解散之后的余波,余音袅袅,若能登昆仑之巅、吹黄钟之律、扬孔门之教矣,谁知仍是功亏一篑,惜哉!
第二次浪潮,李双泽也想振之以“唱我们自己的歌”,而同样没有成功,直接沈溺于浪潮中了。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中国孔子博物馆名誉馆长、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