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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柳营散处尚留一种痴情
却说焦顺行至彰德府,盘缠用尽,只得沿途叫化。夜间无处投宿,见路旁一个古庙,就走进去,看见庙中有两人在里头。两人问焦顺道:“兄弟从哪里来的?”焦顺道:“小弟从京中来,要到开封去,因没了盘缠,不能上饭店,今夜要借住一宵。”两人道:“我们也是借住的,此间没有和尚,只是个空庙。”焦顺听了,就与两人同宿在庙中。
不想睡到五更,庙外走进数人,把焦顺与那两个不问情由俱索住了。焦顺还与他分辩,众人道:“我们一路缉访,恰好在这里。”索了便走。
你道为什缘故?不知这两个是强盗,众人是捕侠。这强盗就是柳林中私逃的强思文、杜二郎,因前花费资本,被程景道差官要钱粮,他两个私下逃走,后来无计可施,就在荒野处打劫。河北捕快,细细缉访,到庙中捉住,立刻解到府中,知府升堂,捕快带进,知府喝叫夹起来。两人招道:“小的叫强思文,这一个叫杜二郎,是柳林大师的手下。礼部宋纯学也是好友。”知府道:“那一个是谁?”强思文道:“这是昨夜同寓庙中的,不知他的姓名。”
知府也叫夹起来,焦顺禀道:“小的开封府人。父亲是百户,陕西阵没。小的进京袭职,不期遇着歹人,把行李盘费拐去,所以孤身回家。昨夜借宿在庙中,并不晓得这两个是强盗。”知府道:“可有承袭文书么?”焦顺道:“文书在行李中,一齐拐去。”知府细细盘问,见他说得凿凿有据,就当堂释放。焦顺放后,叫化到家。焦氏与杨氏埋怨一番,焦顺含羞忍耻,同了杨氏并爱儿寻一僻静所在,耕种为活。改了姓名,叫做顺翁,隐避终身,不在话下。
却说强思文、杜二郎既已成招,知府即日申文达部。部里具体说盗招内有宋纯学一款,并波及同年好友王昌年;这是何故?因前日有个显官,要招昌年为婿,昌年不肯,故有此祸。
奉旨:
强思文、杜二郎系属叛党,该抚臣即时处决。其宋纯学、王昌年即行提究。
部臣接出旨意,即着缇骑到河南来不提。
却说宋纯学自从入赘潘家,与王昌年日日寻花问柳,作赋吟诗。一日,两人正在厅上闲话,忽见家人来报:“本府太爷并县官俱来。要见宋、王二位老爷。”两人不知其故,急忙整衣出来迎接。乃是朝廷缇骑,同着县官特来抄捉。昌年详问缘故,方晓得柳林事发,杜、强两人招攀出来的。
潘一百合家惊恐,纯学道:“你们放心,我与王年兄俱是朝廷臣子,岂因一二小人仇口欺诳,有何证据认以为真,我到京自然辩明。”遂收拾行装起身。琼姿掩泪而别。昌年惊叹花神之言以为奇验,倒安心乐意,一同进京。
两个解到京里,俱发刑部狱中。两人连夜出疏,辩明冤枉,大约说仇口陷害之话。
奉旨:
宋纯学、王昌年既有叛党口供,俟获逆首莲岸,查明具复。
两人在狱闻知此信,便商议要差人到柳林通一信息,又无人役可以付托。正在踌蹰,忽有一人进狱,来看纯学,乃是柳林李光祖。
原来光祖自奉莲岸之命即到开封,访问纯学昌年,方知为盗案牵连,被逮进京,就星夜赶到京都。两人已进狱里,光祖即将使用,知会狱官,进来面会。
纯学接见,备述其事,光祖道:“盟兄陷害,且 *** 几日,侍小弟即刻归林,回复大师,另寻计策。”纯学道:“大师近日所做何事?”光祖道:“近日柳林中比前大不相同。”便把妖狐偷镜、白猿讨书并程景道败阵入山,细述一遍。纯学叹道:“当初指望共成大事,不想遭际如此。如今盟兄出来,是谁总领营务?”光祖道:“是老将崔世勋。小弟正忘了,奉大师吩咐,要与王兄说明,香雪小姐久住柳林,崔世勋就是她父亲,小弟此来。专为请二位长兄进柳林去。目下如此,当另图良策。”纯学道:“王年兄一向思忆小姐,今有确信,极好的了。”就同到昌年房里,细述来意。
昌年听了大喜道:“姨夫与小姐安然无恙,这是莫大之喜了。但小弟今日身子被禁,不能前往,奈何?”光祖道:“仁兄放心,小弟回去,自然竭力商量,决不使二位兄长受累。”昌年道:“感谢盛情。但事在急迫,不可迟缓。”光祖道:“这个自然。”说罢,辞别出狱,急忙赶路。
不隔数日,到了柳林,即入里头,拜见大师,把纯学、昌年被害情由并题疏批发等事,细细说了一遍,“望大师急速计议,救此两人。”莲岸闻言,吃了一惊,沉吟半晌,说道:“这怎么处?我若兴兵前去,又恐胜败未定,朝廷见我兴兵,倒把两人认实了。我若把银子去各处挽回,万一照定疏稿上意思,俟获我时查勘明白,哪个肯担当?”左思右想,俱不停妥,只得走至房中,说与香雪知道。小姐闻得常年犯罪,啼啼哭哭。莲岸安慰一番,走出房来,又打发各营头领分路打听京中消息。
原来,宋纯学在狱中画下一计,央及同年好友特上一本,本内说:“各省贼寇俱系良民,向为饥寒所迪,遂至啸聚山林。如下明诏免其死罪,四处招安,则兵不血刃而贼可消灭。”这明明是激动柳林使其归顺,纯学、昌年不辩自明的意思,且待脱身出来再与大师另议。果然朝廷议抚,如陕西一路,降寇”小红狼”、“龙江水”、“掠地虎”等,督抚给牌免死。
柳林头领打探这个消息告知大师。莲岸正无算计,听得此事,便与李光祖商量,欲照例归顺,救纯学、昌年出狱,取此两人,再纠合兵马,以图后着。光祖道:“不可,倘一时失势,反被别人牵制,那时便难收拾了。纯学、昌年还宜另计申救。”
莲岸想念昌年,一时无措,只要给牌免死,弄他出来,就对光祖道:“我主意已定,你若不从,任凭你自立营头罢。”光祖道:“大师若决意要归顺,可惜数载经营,一朝分散,小将也学程景道长隐深山了。”
莲岸又唤崔世勋斟酌投降一事,世勋道:“大师要行,老夫是不可随去的。前日老夫败阵入林,倘与大师一齐投顺,朝廷理论前丧师之罪,势必不赦。不如待大师先去,老夫随后领一支兵马,只说转败为功,朝廷或可鉴谅,就是大师,以后也有退步了。”莲岸点头道:“所言极是。”
当日便定下降书,率领各营头目,就与香雪分别。香雪道:“大师,此后必定仍聚一家方好。”莲岸道:“我正为此意,所以把一片雄心丢开了。”遂收拾行装,多带金银,以备进京使用。
李光祖进堂,见了大师,拜倒在地,放声大哭,说道:“大师珍重,小将不及追随,来生愿为犬马,再报厚恩罢。”莲岸也哭道:“几年相聚,本不忍分离,无奈时势如此,不得不然了。”光祖哭别女师,单枪匹马而去。
莲岸就出了柳林,知会山东抚安。抚按出了文书,押送进京。部里闻知逆寇莲岸率领所属将校到京投降,连夜具题,宋纯学、王昌年亦具疏申辩,俱奉圣旨:
宋纯学既己辩明,但事涉逆党,着革职为民。王昌年放归,另行调用,其女寇莲岸,着刑部即时枭斩。士卒分拨各官安置。独斩元凶,以儆叛逆,余皆赦宥,以全好生。该部知道。
部臣奉旨,即时施行。先释放了纯学、昌年,然后分拨柳林将校,随着军营安置。押锁莲岸,枭首示众。莲岸出其不意,虽有银钱无从解救,自悔不听光祖之言,致有今日。猛然想起真如法师附寄一封,说临难方开,急取出拆开一看,乃是一丸红药,内中写道:
“仙府灵丹,可以假尸遁避。”
莲岸即时吃了药,听凭押至市曹,及至斩时,刀至头上,全然不痛,正像有人提她,莲岸乘势跳出法场。回头一看,见一个女人,身首异处,横倒在地。莲安大惊,放开脚步走出京城。自想:“此去竞到河南,少不得昌年归家的。”可煞作怪,脚下行步如飞,完全不吃力。
走了三、四日,到了一座大山,也不辨什么地方。忽见一个老人行来,莲岸细看,却是讨天书的老人,老人道:“莲岸妳来了,前日若非真如老师附哥灵丹,这一场患难怎逃得过。”莲岸道:“老师怎么在这里?”老人道:“特来候妳。妳如今要哪里去?”莲岸道:“要到河南去。”老人道:“妳又痴了,路上缉捕甚严,如何去得?此处不住,还要寻死?”莲岸道:“此是何处?”老人道:“这就是涌莲庵的路径,妳随我来。”
莲岸连日昏迷,恍然惊醒,不觉哭道:“我莲岸数载沉迷,终成一梦,可惜王昌年不曾见他一面。如今也罢了,且到真如法师那里去,拜谢他活命之恩。”老人道:“莲岸,妳只为恋着那个书生,致有今日,我劝妳把这念头息了。自古英雄,往往为了这‘情字’丧身亡家,妳道这‘情’字是好惹的么。”莲岸道:“老师,天若无情,不育交颈比目,地若无情,不生连理并头,昔日兰香下嫁于张硕,云英巧合于裴生,哪在为莲岸一个。”老人道:“我今若与妳辩,妳还不信,直等妳在‘情’字里磨炼一番,死生得失备尝苦况,方能黑海回头。”
两人一头说一头走,不觉渐近涌莲庵。老人道:“莲岸,请自己进去,老夫有事,不及奉陪。”言讫去了。莲岸自想:“这门径冷冷清清,岂是我住的。既已到此,不免进去。走一步,叹一步,行到法堂,见真如法师端坐 *** ,兀然不动。莲岸先拜了佛,然后参见法师。
真如开眼看见,说道:“莲岸,我道妳但知去路,忘却来路。今日仍到这里,可喜,可喜。妳且把从前的事,说与老僧知道。”莲岸道:“自莲岸出山以来,散财聚众,纠合豪杰,兴兵十万,雄踞一方。又尝遍游名山,穷历胜地,救佳人之全节,扶才子于登科,花柳营中,血溅旌旗之色,笙歌丛里,酒酣诗赋之坛。方将名震千秋,岂料身亡一旦。”便长叹道:“咳!这是莲岸自己要降,非战之罪。”真如道:“好个女英雄。如今待怎么?”莲岸道:“拜见法师,暂借山中住几个月,再作理会。”真如就叫侍者打扫一间净室,送莲岸安歇不在话下。
却说宋纯学、王昌年,初出狱门,忽闻大师已斩,申救不及,私下大哭一场,罄悉赀财,买嘱上下,领了尸首,好好成殓,便拣一处荒山与她安葬。葬完,两个设酒祭奠,哭倒在地。
致祭后,两个就携些祭品,暖起酒来共饮。纯学道:“小弟受大师深恩未报,今日被难,又不能申救,尚何心绪再恋红尘。只是家有 *** ,未免摆脱不得。专待送年兄归去,寻着小姐,完了亲事。小弟黄冠野报,做一个闲散之人罢。”昌年道:“小弟此心,亦与年兄一般。只不知小姐既在柳林,近日俱已投降,为何反无音耗?”纯学道:“或者归河南亦未可知。”昌年道:“如今看起来,凡事皆有定数。前日小弟遇那花神,他说半年内有难,若见莲花残败,方可脱身,小弟此时,不解其说。直至大师遇害,方悟神言不谬。”纯学道:“天机微妙,有难测度,总是顺理而行,决无差失。”两个拜别坟墓,取路趱行。
一日起身太早,忽见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对面也看不见人。但听得空中有人喊道:“前途有难,不可不避。”纯学兜住牲口,停了一个时辰,恶风已息。回头一看,不见了昌年并几个仆从。纯学慌了,四处找寻,全无踪影。又恐他冒风先行,遂急加几个鞭子,赶上前去。各处寻觅,并不见影。
心下正在疑惑,忽见前面无数兵马杀喊而来,顷刻之间,几个仆从俱被杀了。纯学虽则书生,但是柳林豪杰,那些枪棒也习惯的。看见势头太狠,索性出其不意,钻到兵马之中,扯下一个兵来,三拳两脚打倒在地,夺了大刀,腾身上马,杀出一条路。所有行李牲口,俱失散了。纯学一身走过二、三十里,想道:“果是大难,若昌年遇此,也不保了。”
你道这是什么兵丁?原来是柳林的兵马,因女师去后,崔世勋领了兵马,竟进京来,特上一本,说世勋初因妖术被擒,今能剪灭柳林,统领将士,仍归朝廷,以俟效用。朝廷批发,崔世勋丧师失律,本该重处,姑念前功,免其一死,仍削原职。其所统柳林兵卒。着兵部分拨各省。世勋免死,同小姐竟回河南。那些兵马,不肯调散,仍旧结党,负固不服,逢州过府,肆行杀掠。
那宋纯学单身逃窜,一径回家。潘一百迎进,立刻备酒按风,琼姿小姐不胜欢喜。纯学在席上备述辩冤释放以及路上遇贼情由。潘一百道:“恭喜妹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请问王兄何以不归?”纯学就把昌年失散缘由说了一遍,遂问:“崔老先生与他小姐可曾回家否?”老潘道:“老崔半月前同他令爱俱已回家,他与奶奶焦氏反目,恨他从前宠爱焦顺,凌逼小姐。倒是小姐贤达,再三劝住。”纯学道:“那个焦顺如今怎样?”老潘道:“那焦顺始初拿些银子,指望进京袭职,不想遇了骗子,花得尽情,叫化到家,无颜见人,避在乡间。前日老崔回来,要痛治他,也是小姐劝了,说这样小人,何足计较。”纯学道:“小姐如此贤淑,可敬,可敬。”两个吃过了酒,纯学进房,与琼姿相叙。正是:
新娶不如远归,自不必说。
次日,纯学急到崔世勋家,世勋接入,叙了寒温,纯学道:“晚生与令坦王文令极其契爱,殊知老先生盛德,忠勇过人。前日偶阅邸报,知老先生已退处山林。那些游兵,仍然劫掠,晚生几乎被害。”世勋道:“老夫朽腐之材,不堪重任,自然退归。那投降兵士,既无驾驭之人,反侧不安,理所必然。仁兄出京时曾与小婿同行否?”纯学道:“说也奇怪,晚生与王年兄一齐出京,半路忽遭大风,飞砂蔽口,王年兄倏然不见。晚生四处寻找,并无踪迹。”
世勋大惊道:“这却为何?莫非遇了乱兵被他害了?”纯学道:“失散在前,乱兵在后,必是因兵戈阻隔在那里,老先生不必过虑。”遂起身告别。世勋道:“仁兄远归,老夫改日尚欲奉屈少叙。”纯学道:“多谢。”即相辞出去。世勋送了纯学,回至里面,把昌年失散的话对小姐说了。小姐听了,自想:“红颜簿命,倒不如村夫、田妇,安享太平。”内心十分愁闷不提。
且说王昌年因遇了大风,一时昏黑,不辨前后。又听得有人叫他避难,错认是纯学叫他,便不顾死活,冲风而走。走了一里多路,偶然撞着一棵大树,他就靠定树上,等待风息。
只见黑暗里有车马之声,昌年仔细看他,前边数对纱灯,后面拥着一轮车子,织锦帐幔,竟到树下来,车中忽然有人说道:“树下立的是刑部王老爷,我出来相见。”
从人把帐幔揭开,内中走出一个美人,昌年上前施礼,却是四园中所遇的花神,对昌年道:“西园一别,私心不忘,今早偶奉仙曹之命,欲往洛阳城点验花色,经过此地,适然相遇。前途流寇杀掠,郎君不宜轻往,且暂住此处,待流寇过了,方可走路。”昌年道:“感谢仙卿救护,但不知栖息何处?”花神道:“随我来。”便携昌年手,钻进树里。
走了数步,果见层楼密室,华丽非常。昌年问道:“怎么这树中有此异境?”花神道:“这树是紫姑仙的行宫,我们职掌司花,凡遇各处有灵的大树,就托他做个住居之所,两京十三省,共有一千八百五十二棵大树,仙府登记册籍。这一棵是古桂,册上列在五百零三名,叫做灵芬小院。”昌年甚加叹异。
花神唤侍从备酒,摆列的都是异品名味。花神亲持玉盏,斟上美酒,殷勤奉劝。昌年道:“小生盛佩厚情,然一心急欲归去。”花神道:“可是要完崔小姐的姻事么?”昌年道:“然。”花神道:“郎君显然性急,但恐小姐尚有阻隔,大约世间好事最难成,不是容易合的。”昌年道:“这是为何?”花神道:“天机难泄,日后便知。此去十分珍重,尚有后会。”昌年起身谢别,花神携手相送。
才出门,昌年一跤跌倒,忙爬起来,依然立在大树下。天色甚是晴和,望见牲口仆从俱等在荒草里,不知从何而来。急走上前,各各惊异,昌年不好说出,上了牲口,向前而行,果然流寇过了,撞他不着,只是失了宋纯学。
不多几日,赶到开封府,想小姐不知可曾回家,虽在路上看见小报,有崔世勋归朝一事,只因花神说尚有阻隔,愈加惶惑。急赶到崔家,跳下牲口。即走进去,吃了一惊。
未知何事,留在下回表白。
第十二回 莲梦醒时方见三生觉路
那王昌年走进里头,听得哭声震地,并无一人迎接,昌年心慌。及走到房门首,方见崔世勋出来,一把拖住昌年说道:“你来了,今早我香雪女儿死了,如今现在床上。”
昌年听了,恰像头上打下霹雳一般,立刻走进房中,果见香雪死在床上。昌年吓得魂不附体,痛哭起来。把香雪满身一摸,只见四肢柔软,心头尚温。昌年带哭问道:“患什么症候就到这个地位?”世勋道:“自从前月宋礼部来,说你中途失散,不知下落,香雪便恹恹不起,终日昏睡,今早竟奄然去了,也没有什么病。”昌年悲苦异常,无暇说自己途中之事,对世勋道:“她心头尚温,四肢柔软,且守她一、两日,再备后事。”
你道香雪本无疾病,为何如此?原来就是紫姑山司花神女,因花神职掌繁杂,一身管摄不来,要一个才貌双全的闺女帮她,方得完事。因与仙曹说明,暂借香雪魂魄,检点众花颜色,那一夜便来相请。
香雪看见一位美女走进房中,要请同去。细问缘由,方知是帮贴司花,就有一本册籍,交付香雪。揭开一看,俱是草木名花。花神道:“木本诸花,我自己分派,妳但与我将这草本,照色派清。”香雪自恃有才,便同她出门。一霎时腾云驾雾,遍历名园。但见牡丹芍药,蔷薇木香,种种名花,深红浅白,该深色的就与点染,该浅色的就与拂拭,当真个五色俱备,百卉鲜妍。
检点完了,花神领她去见紫姑仙。香雪又逞才调修了几款,说牡丹、芍药,有色无香,蕙兰、茉莉,有香无色,宜加全备。花中窈窕,惟虞美人一种轻盈艳丽,宜登上品。紫姑仙见奏大喜,说:“香雪所陈,甚为有理,但世间名花,各有所重,香色不能兼全。今可取虞美人加以变色,酬答汝功。”香雪同花神拜谢而出。
自后,各园中惟虞美人不依原种,变幻多端,如单叶变为千叶,浅色变为深色,是因香雪陈奏之功也。花神对香雪道:“承小姐帮助,花事有成,深感深感。妾闻王昌年已经回家,今日当与小姐玉成好事,以为千古佳话。”便着几个使女,择旷野之地,结成园亭,请香雪住居于此。花神自去寻取昌年。
说这昌年守在香雪房中,不胜怨恨。原来上边规矩,人死了不待成殓,那至亲先要到野外去招魂的。昌年挨至五更,独自一人,竟往城外招取小姐魂魄。
走过了几里路,昏昏沉沉,不知远近,忽看见花神走来问道:“郎君别来无恙,此行将欲何往?”昌年叹道:“小生遭遇多难,家中近有大变,今早此来,实出痛心。”花神道:“不必忧伤,小姐现在这里。”昌年道:“不信有这事,家里死的又是何人?”花神道:“你若不信,可随我来。”
昌年反疑是梦,便随花神走进园中。但见百花争艳,果然小姐坐在其中。昌年一见大喜道:“小姐果在此间,我昨夜到家莫非做梦么?”香雪道:“偶因分任司花之职,暂时出门。吾兄远归,有失迎候。”昌年还怕是梦,急急扯住小姐不放。花神笑道:“何必太疑,当送你回去。”便差两乘轿子送至家中。
昌年与小姐谢别花神,各上了轿。那园亭忽然不见,但见轿子如飞,顷刻间已到门首。昌年先下轿迸门。世勋看见,正要哭起来,昌年道:“小姐现活在此,与小婿一同来了。”世勋大骇,即刻外边,当真是小姐走进门来,那两乘轿子也不见了。一家大小,无不惊异,尽来簇拥小姐一同进房。
此时,因外头有这异事,个个出来,并无一人在房。那床上睡的,不知不觉穿好衣服,坐在房中。外面拥进来,蓦然合做一处,依旧是活跳的一位小姐。世勋又喜又吓,呆呆的,只管细看。小姐道:“王家表兄,今日回来,我父亲桑榆暮景,正好依傍过日子了。”
昌年正要回答,忽家人进来报:“宋老爷来拜。”昌年只得出来迎接。乃是宋纯学,他闻昌年归家,又闻小姐有变故,特来看看。说道:“小弟自与年兄在中途忽然不见,那时兄在何处,到今方始归家?费小弟寻了几日。今早又闻小姐有什么异事?”昌年把花神之事瞒过,只说道:“那日大风扬沙,故此失散。又因闻得游兵作恶,暂缓一日.所以归迟,小姐偶有微恙,今幸全复。”纯学道:“恭喜,恭喜,年兄既归,目下便该择吉了。”昌年道:“正要商量此事。”纯学道:“前日行聘,原是小弟做媒,年兄何不借舍舅的西园住了,待弟与兄择下吉期,完那冰清玉洁。”
昌年听了,即到里面与世勋说知,世勋大喜,出来面谢纯学。纯学谦逊一番,就挽昌年出门,同到西园来,老潘更加款待。纯学即往外边拣了黄道吉期。
到了正日,昌年备一付盛礼,穿了公服,打起刑部执事,纯学做了行媒,鼓乐喧天,送到崔家结亲。世勋迎接进厅,内中拥出小姐,一对夫妇拜了天地父母,拥入洞房,合卺结亲。
世勋在外,陪了纯学吃酒。小姐与昌年并不客套,添绣斟上酒来,两个说说笑笑,吃得半醉,散了酒席。添绣伏待上床,掩门而出。昌年就把分别出门以至误认老潘的话先请了罪,又把拖神托梦终始周旋的话后叙了情。香雪也把女师入赘、柳林得梦并诗绢暗合之异说了一遍,两人说了一夜话,说到苦时,上面愈加亲热,说到喜时,下边岂肯生疏,那些风流恩爱,自然是少不得。这事按了不提。
再说女师莲岸,自从见了真如法师尚且雄心勃勃。真如整顿禅房与她居住,也不参禅学道,也不念佛看经,日夜思想昌年,无从见面。有时感慨悲歌,抡起掸杖便要杀出去。
过了几月,心上禁遏不住,即来禀真如道:“弟子雄心未断,意欲出山,完了俗愿,待数年后,然后归山。”真如道:“我怕妳一去不来,老僧放心不下。也罢,既是妳此志不衰,今夜子时大吉,老僧亲送妳去。”
莲岸拜谢,回到自己房里,收拾行装。自想:“此番出去,先到河南,寻取昌年。然后差世勋同纯学收聚柳林残兵,寻觅程景道、李光祖,再加团练,何患无成。”打算完备,又来禀真如道:“弟子半夜起身,恐怕惊动老师,先此拜别。”就拜了四拜。真如道:“既是如此,今夜老僧到不奉送了。”莲岸欣然别了真如,早早打开铺盖,暂且睡下,好养精神,半夜出山。
只见睡到子时,听得晓钟初响。莲岸急急背了行李,出了涌莲庵,赶下山坡。恰好撞着程景道。莲岸大喜道:“你为王森所败,我原不怪你,为何不别而去?一向在哪里?”景道道:“败军小将,无颜相见,故此流落他乡,请问大师到哪里去?”莲岸道:“我因误去投降,朝廷敕斩,被我用术逃避。今日此去,仍要做前番的事。”景道道:“既逃避了,小将备有马匹、器械,大师可速上马前行。”
莲岸便上了马,两个走不止数里,忽然有一队兵马阻绝去路,两个细看旗号,俱是柳林内的。景道大喝道:“你是那一家营头,敢在此拦路?”只见那营里一将骑马冲出,见了莲岸,即时下马,纳头便拜,乃是李光祖。莲岸大喜。光祖道:“小将自别大师,总领兵马,破过四十州县,专候大师到来,不期此处相遇。”就请莲岸并景道进营。
叙过了礼,莲岸对光祖道:“我要往河南,寻宋纯学与王昌年,并看香雪小姐,你可护送我去。”光祖承命,立刻起行,就到开封府,在三十里外扎营。
莲岸独自进城,寻到崔家,问昌年消息。管门人道:“王老爷同宋老爷在西园吃酒。”又问:“香雪小姐在家安否?”管门人大怒道:“你是何人?敢问我家小姐。”遂大骂起来。莲岸不与计较,就转身到西园来。
果然,纯学与昌年欢呼痛饮,看见莲岸,全然不睬。莲岸道:“宋纯学、王昌年,你两个不认得我了?”昌年道:“妳是什么人?”莲岸道:“我是柳林中女师,你两人受我厚恩,难道就忘记了?”纯学道:“我们是朝廷大臣,妖魔草寇,这等放肆!”叫左右:“索了!”
当下走出数人,将莲岸绑缚起来。莲岸大骂道:“有这样负义的!当时贫困,如鸟投林。今日富贵,就反面无情。如今李光祖、程景道现统大兵驻扎城外,少不得把你两个剁作肉酱。”昌年大笑道:“我们富贵到手,哪记得许多旧恩。贼寇不得无礼!”叫左右:“拿去斩了!”
众人将莲岸拥住,拨出刀来,劈头便砍,莲岸着忙,一跳,忽然惊醒。乃是一梦,身子依旧在禅床上。遂披衣而起,见日高三丈,真如法师上堂说法,众僧环绕而听。莲岸愤恨不已,走进法堂,拜见真如。真如道:“莲岸,妳要出山,昨夜这一梦就是出山的好处了。”莲岸气得目定口呆,也不回答。
真如道:“莲岸,妳且平心和气,听老僧说明来历。大凡红尘中事,只瞒得无知无觉的人,爱欲牵缠,痴情羁绊,念头起处,正像生在世间,永无死日,譬如酒醉的人,不知不觉昏迷难醒。没有一人坐在最高之处,冷眼看人,或是贪名,或是贪利,庸庸碌碌,忙过一生,及至死时,名在哪里,利在哪里。可知冤仇恩爱,皆是空花,巧拙妍丑,尽归黄土,妳道有何用处。”
真如又道:“世人不明,往往为情而起,终身迷惑,不知回头。我想只如做梦一般,譬如夜间昏黑之时,闭了两眼,一样着衣吃饭,亲戚相叙,朋友往来,喜是真喜,乐是真乐,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天明了,翻身转来,梦在哪处,可再去寻得么?我想,世上诸事都是假的,独妳昨夜所梦到是真的。须要早早回头免生疑惑,不可痴心妄想,为世所弃。莲岸,妳生前原是如来座下的一朵白莲花。勿谓草木无情,偶然感到,便罚将下来。妳如今持想怎么?”
真如说罢,忽然大喝一声,正像山崩地裂的叫道:“莲岸,哪一条是妳的宝岸?”只因这一喝,惊得莲岸如梦忽觉,拜倒座下,放声大哭道:“些微一身,尚且不保,何况身外之事。莲岸今日才见老师面目矣。”真如道:“一时偶觉,未足为真,妳再去参来。”自此,莲岸洗净凡心,一念不杂,每当真如说法,言下了然。
一日,偶到庵外闲步,看见涧水里涌出一朵莲花,莲岸折取供养老师。真如一见叹道:“老僧建立此庵,因有这朵莲花。今日被妳折了,老僧欲辞此庵矣。”即命侍者,唤集众僧,俱付莲岸主持,焚香沐浴,端然化去。莲岸自后,遂为庵主,一样开堂说法不提。
却说王昌年成亲后,夫妻恩爱,时刻不离。过了数月,朝里推升山东巡按,报到家中,荣显异常。昌年即与小姐分别,请宋纯学做内司,竟到山东来。
常例,按院到任,先要私行,访察善恶。昌年同纯学各处私行,遇见一个道人,逍遥自得。纯学细看,认是程景道,就扯住道:“闻盟兄遁迹深山,小弟日想旧情,无从见面。今欲何往?”景道道:“原来是宋盟兄,小弟住在白云洞,两月前偶到小柴岗,遇见李光祖,始知别后诸事。他自从出了柳林,就到小柴岗,入赘在胡喜翁家,娶他女儿。村庄耕种,甚是闲适。小弟约他这两日在此处相会,同往涌莲庵,候问女大师。”
纯学惊道:“大师朝廷处斩,小弟与她营葬,怎么仍在涌莲庵?”景道道:“原来盟兄不知,当日大师用遁逃避,所斩的却是假尸。如今阐扬宗教,居然是大善知识了。”纯学喜道:“有这等事,小弟也要见她。”就引景道与昌年相叙。昌年闻知女师现在,也自欢喜。景道又问:“两位兄长近况如何?”纯学道:“王年兄代天巡狩,暂尔私行。至于小弟,已做废人。”便把前事说了一遍。景道听了,不觉长叹。三人遂入店沽酒共饮。
果等了一日,李光祖徒步而来,纯学昌年接见甚喜。景道与光祖备述纯学、昌年的事,光祖道:“我们三人俱属闲散,王兄贵为御史,不知可肯同到涌莲庵候问大师否?”昌年道:“向受大师深恩,焉有不去之理。就此同行便了。”
四人一齐起身,寻山问水,共向涌莲庵来。山径荒僻,幽异非常。那程景道是熟路,在前引道。行了多时,望见前面一座小庵。藏在树里,白云拥护,清流环绕。景道道:“涌莲庵已到,我们须在涧水净手,好去拜佛。”
四人俱净了手,缓步入庵,共进法堂。先拜了佛,后向侍者道:“汴州王昌年、金陵宋纯学、新安程景道、燕山李光祖求见大师。”侍者传进里头,停了一会,出来道:“请四位少坐,大师即出相见。”昌年等俱不敢坐,等候升堂。
少顷,幢幡宝盖,香花灯烛,接引而来。果见莲岸织锦袈裟,庄严相貌,高登宝座。四人一齐叩拜。莲岸吩咐看坐,四人坐下。莲岸道:“别来许久,今日何幸俱至小庵。”四人道:“弟子向赖大恩,只因散处各方,有疏候问。今幸不期而遇,特来瞻礼大师。所喜法体清安,超凡入圣,弟子等庸碌凡夫,愿求指示述途。”莲岸道:“景庵已久闲云,不必另叙。各位近来所做何事?”纯学道:“弟子削籍闲居,功名之路,已经绝望。光祖入赘村庄,安居乐业,惟昌年现任代巡山东。”
莲岸笑道:“王文令绣衣御史,贫衲也属洽下,失敬、失敬。近日香雪小姐闺中纳福,圆亲几时了?世勋老将,想尚能善饭?”昌年道:“世勋闲住在家,香雪怀念大师,有如昔日,数月前成亲的。至于仕途况味,弟子也勉强应承,不久当遇处山林。”莲岸道:“少年事业,原该向上做去。若能急流勇返,尤见智识不凡。贫衲初至庵中,尚犹雄心难灭。后来,承先师提醒,昏迷顿觉,此心净如朗月。今日与各位相叙,虽则一片旧情,而心下全无芥蒂了。”
光祖道:“昔日大师如此法力,今日一见,令 *** 孥之念涣然冰释,何况名利。”莲岸道:“我倒忘了,闻纯学入赘潘家,何如?光祖所娶何姓?”景道道:“潘家琼姿小姐,四德俱备。光祖入赘小柴岗胡喜翁之女空翠小姐,又极贤淑。”莲岸道:“可喜可贺。”便唤侍者:“整备素饭,四位吃了,可在荒山游玩几日。”莲岸下了法座,邀进里内,人家又谈些世情之事。
到了次日,四人拜别大师,莲岸道:“贫衲有见性之语,四位须静听。古人云:‘岸少知回,想当以明自鉴,往往有才,多为身累,若不乘时明心见性,一旦年齿日衰,无能悔及,至于名利两途,皆属空花,有何所益,请公宜细思之。”四人再谢道:“大师明训,敢不佩服。”
莲岸就把古瓶一个送与昌年,古砚一方送与纯学,古镜一圆送与光祖,古炉一座送与景道。又有一玉盒附寄香雪小姐。四人收了物什,分别莲岸,一径下山。景道送出山弯,也就回去。
昌年对纯学、光祖道:“大师何等英雄,顿悟如此,吾辈碌碌风尘,殊觉无味。小弟自今以后,即当隐迹柴门矣。李兄若不弃小弟,求多叙几日,待小弟辞了官,畅饮而别何如?”
纯学也留光祖。大家到省城来,昌年即出告病文书,再三恳切朝廷许允,罢官而归。光祖已辞别回去。昌年与纯学一齐驰归。昌年到家见了香雪,备述女师的话,又送上玉盒,香雪大喜。
自后,各家生男育女,宋、王两姓结为婚姻,世勋寿登九十。潘一百、焦顺皆崇尚佛教,改行从善。昌年家内造一花园,遍种奇花,月遇一样花开,昌年必沥酒相庆,默寓酬谢花神之意。后来各把家事付托儿子,约光祖、景道再看大师。后不知所终。有人传说女大师立地成佛,昌年、纯学、光祖三人俱学景道,成仙羽化,未可知也。诗曰:
才子佳人信有之,颠颠倒倒费寻思。
诗人着眼描情想,独倚南楼唱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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