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桃李春风结子完，
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
枉与他人作笑谈。
李纨，红楼梦里最黯淡无光的贵妇，没什么个性、没任何光环，看上去平淡无奇随大流。
但她却是最成功的母亲，培养出唯一的科举人才，让颓败的贾府得以保留最后的尊严。可以说，书中上千角色，能人辈出，但笑到最后的成功者，只有她一个。
她的人生故事看上去并不复杂，就是受气媳妇熬出头，坚忍成金、逆风翻盘，最后光宗耀祖大圆满。一部非常典型的励志剧。
封建时代里，这样的故事并不少见。我们现代流行玛丽苏，那时候就流行圣母苏。统治者会为她建牌坊，封诰命夫人，大加褒奖。民间会编戏剧，到处宣扬她的美德，赚取一把把眼泪。
但是，从太虚幻境给她的判词看，曹雪芹却并没什么褒奖之意，这是为什么呢？
本文将深度探究李纨身上的文化基因，为你解析判词之谜。
01 理解难点
李纨的故事看似简单，但要真正理解这个角色，却相当不易。
1、要正确认识她的自身条件
卓语以前解析过，李纨有非常优秀的出身。
凤姐看似聪明能干，风光八面。但不要误会，作者绝不是要写励志剧，也绝不是在夸她。
因为，她不是贾政家人，是借用的，名位不正则事理不通；李纨居长为尊，但凤姐风头太盛，处处盖过大嫂，尊卑颠倒；她没文化，而李纨偏偏有文化，土豹子管理秀才，不合天道。
不要看李纨灰头土脸，就认定她是个弱角色，更不要以此推断她不会管家。错！曹雪芹既然给她优秀的出身，那就意味着，她一定比王夫人、凤姐更优秀。
这么多人里，只有李纨爹是族长，作者费这笔墨干啥？
说明她不仅会管家，连宗族事务也能管，这才是真相！
而她之所以活成槁木死灰，那是环境的压迫。
凤姐活得那么张扬恣意，全赖她姑妈给的管家权。凤纨两人对比反差越大，越说明现实的黑暗、秩序的颠倒、权力的 *** 。
这些无声的批判，早就隐藏好了。就在她们的出身对比里。
也就是说，古代的出身，就是学历和文凭！作者设计的原生家庭，那就是她的人设。
回头再看李纨，你会发现作者的苦心：除林家以外，李家是被着墨最多的，360度无死角的优秀。
虽然不是天潢贵胄，但曹雪芹给予李家的赞美、烘托，远远超过四大家族。甚至连贾母来源的史家，都没这待遇。
资深粉知道，卓语也写过史家。作者宁愿让世人误解史家，都懒得多写一笔，对李家却写那么多，目的何在？还不就为告诉你，李纨的自身素质有多强！
意思就是：李纨既有政治手腕，又非常擅长教育、擅长挖掘人才。而且她还有管家、管宗族的能力。简直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很多人接受不了这结论：怎么你说的李纨，跟我看的不像一个版本？
这就是隐写的高明。李纨的能力藏在点滴之间，实际上作者都写出来了，可惜读者不会看。世人只会看张扬外放之力，对神秘内敛的太极力，无从体会。
2、要充分理解她丧偶后，所受的虐待和压制
丧偶是她人生的转折点。从鲜花着锦、光明万丈的云端，瞬间被打入地狱。这种落差，不比抄家来的温柔。
你以为她只是被边缘化？大错特错！她是死里逃生！在贾府的每一天，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前文解析过：王夫人的虐杀能力，大家都见识过的。李纨直接威胁着她的权力、她的财产，比黛玉晴雯可恶多了。
详见《李纨：遇上最恶的婆婆，背负最坏的揣测，如何破局如何解？》
3、体会她的生存之道
李纨如何活下来的，这里大有文章。
在解析晴雯时，卓语曾说：她早就是王夫人的眼中针，即便比袭人更温柔，也没用。除非有宋江装疯、朱棣吃屎、司马懿瘸腿的本事，才能逃出死亡名单。
晴雯当然做不到，但李纨做到了。
是滴，李纨就有这本事。不要把王夫人当做妇女，也不要把她看做特体，她是统治者的象征。在残酷的权力斗争里，李纨就是宋江、朱棣、司马懿式的人物。
应该怎样评价这种人物呢？从正面角度说，可以称为智慧，对涉世未深之人，颇有启迪和教育意义。
但从反面角度说，与恶龙缠斗，久而久之难免恶龙之气。
李纨就是这样。
比如伪装。她假装忠心王夫人，假装欣赏宝钗，假装混淆是非，假装成佛爷式的滥好人.......让全府都误以为她才干不足，手腕绵软，只会维护太太。
再比如恶毒对攻。遇到凤姐挑衅，伪装是无用的，跟文盲经过长久的斗嘴，李纨也满嘴黑话。
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
你很难想象，这是书香门第大小姐的话。看上去，完全是凤姐的味道。
类似的情节还有很多。为了活下来，她抹杀了自己本有的光华，泯灭了太多灵魂里的芳香。
4、要看到她内心的荒凉和扭曲
39回李纨拉着平儿不放手，千般万般地“暧昧”：
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作什么。
临到末了，李纨酒后动情，冲破一贯的冷面孔：
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滴下泪来。
这是一个非常令人伤感的场面，李纨长期的孤独寂寞冷，比这语言更冷百倍，谁能体会呢？
这冷，真的只因为缺个男人吗？
不，人生最大的冷不是缺少谁，而是缺少生命的发挥处。李纨缺的不是男人，而是因男人而衍生出的各种生存权利。
我们现代人以为知识是用来考试的。但在古代，知识是用来开发人格，树立理想的。真正的文明是精神世界的升华，一定会伴有人格独立和精神理想。
黛玉和李纨作为真正的知识分子，她们骨子里原本相同。
但她俩活的质感，差异多大啊！黛玉的精神生活何其丰满，李纨与之相比，就像沙漠里的枯藤。在极度的干涸之中，怎能不扭曲呢？
很多人说，李纨发迹后，对贾家落难之人不闻不问。这个说法并不准确。李纨并非完全的寡恩无义，但问题是，正派角色基本全下线了啊！剩下的，都是王夫人的团队，李纨去救助她们，可能吗？
以她的经历来讲，不帮是合理的。
但以她出身族长之家，以及育有长孙，延续贾政一脉荣光的历史使命来说，她是故意推卸了责任。
因为心已冷透，生命的热和光，已经丧失殆尽。当人只为活着而活着时，你还想奢求她见义勇为，奢求她肝胆相照吗？
活着，其实是把双刃剑。信念和理想，常常带来不安和危险，但它却具有光和热。如果为了安稳，戒掉了所有的理想，灵魂怎能不降级？甚至有时候，会成为行尸走肉。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在贾兰很少很少的出场机会里，作者就着重刻画了这一点。
茗烟大闹书房，贾菌书桌被砸，要予以还击时，贾兰【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
从好的一面看，他格外谨慎、冷静、省事。但以他的年龄、以当时那个局面，这冷静得有点不可思议。
【不与咱们相干】，书房不相干，贾家也可以不相干。
由此可见，尽管他是贾政一脉的传承人，但他早已泯灭了“家族”概念。这在他幼年时就注定了。
需要说明的是，如此解读并非批判贾兰，而是客观地去理解和看待他。
贾兰全面继承了李纨的生存模式，洁身自好，谨慎内敛。跟李纨不同的是，他还颇有傲骨，与贾家的疏离感和切割感，比李纨更强烈。
22回元宵节贾兰缺席，固然是荣府上层对他的忽视，但就主观上看，他也不乐意参加这种聚会，否则大家就不会说他【牛心】了。
所以，他成功后肯定不搭理贾家旧人，比李纨的态度会更坚决。
从因果的角度，这怪不得她母子。但从人性的角度，却是一种巨大的悲凉。即便作为胜利者，心灵也是悲凉的。
02 李纨画卷
如果，你将以上内容都深深理解，那才能谈太虚幻境的判词。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枉与他人作笑谈】，是不是曹雪芹对她的否定呢？
不！
判词附在画卷上，首先要学会看画。十二幅画各不相同，每个人的代表物是什么，处于何种位置、何种状态，这才第一解读密码。
要探究作者对某角色的定位和真实评价，必须先从画卷说起。
这副画上，凤冠霞帔的美人就是李纨，一盆茂兰是贾兰。同时，兰花是四君子之一，茂兰是欣欣向荣的美好意象。
美人、茂兰、凤冠霞帔，如此美好，怎么可能是否定呢？！
冷雪覆盖、危险的弓弦、冰山、恶狼、悬梁，这些才是贬义。不要迷信于什么金钗、香橼、雌凤、美人，一旦画面恐怖，或寓意低下，那就是贬义无疑了。
枯木玉带、飞云逝水、美玉落泥，这些意象既表达了超脱，也表达了痛惜。因为它们的代表物，逼格太高。
海上女子、看经美女、纺绩美女，这些意象是中性的。
对比而言，李纨这副相当的好。虽然逼格不算顶配，但内容和谐完美，毫无污点。你说曹雪芹否定她、指责她，无法成立。
03 判词深意
既然画卷如此完美，判词却颇有微词，这是为什么？曹雪芹的思想分裂了吗？
其实，他不止对李纨一人如此，对一切角色，都有多层面的评价体系。
大家需要先懂明白，曹雪芹并不推崇成功学！
他推崇什么呢？心灵的至善至美，人格的健全完整，灵魂的自由自在。
就是黛玉的那句话【我为的是我的心！】
他对李纨的微词，绝不是世人臆想的那些，批判她吝啬、批判她不救贾家、批判她不改嫁.......统统都不是！作者没有那么狭隘，更不是道德绑架狂魔。
曹雪芹并非要支持某种具体路径（改嫁或不改嫁），他是要探究人性！令他叹息、失望的，也只能是人性。
李纨算是这堆人里唯一的一个成功者，而且是真正意义的成功，不是宝钗袭人那种搬起石头砸脚的。
曹雪芹追求人性的解放，但他绝不否认因果。李纨从未害人，坚忍成金，确实具有不少美德，所以她理应得到好结局。
现实生活里，能如李纨这般，必能苟全于乱世。从世法角度，曹雪芹对她绝无微词，茂兰和凤冠霞帔就是肯定。
但问题是，他的文化基因不限于此，红楼梦的终极宗旨也不限于此。
在解析芙蓉女儿诔时，卓语就指出了：他崇尚道法自然、不接受奴化和扭曲。其思想与先秦屈原、老庄、列子以及魏晋风骨，一脉相承。
芙蓉女儿诔引用的典故、推崇的文化名人，共同特点是：天马行空的思想、奔放不羁的灵魂、离经叛道的勇气、痛贬时事的锋利。
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是这样的，这才是文明的脊梁。
但现实里，更多的知识分子，会沦为权力的奴隶、文化的奴隶。曹雪芹讽刺的是这个问题。
也就是说，莫说什么假儒家、烂儒家（程朱理学），即便是真儒家，美德全都做到了，在曹雪芹眼中，依然是可笑的。
一切以丧失灵魂活力为代价的活法，都是【枉与他人作笑谈】！
04 曹雪芹的理想
我知道，让现代人理解这种思想难如登天。恐怕很多人会认为，卓语在喊口号。或者认为，你解读不出来了，就胡扯起来。
因为，我们现代的思想体系，跟那时候差异太大。我们既强化成功学，更强化珍惜生命。
但在历史上，却常有充满理想主义、浪漫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人物，他们不在乎生或死，只在乎维护自己的独特性。
庄子宁愿在泥泞中爬行，不愿高居庙堂。曹家败落后，还有很多皇亲贵胄的关系网，曹雪芹又才华横溢，明明有太多生存之道，他却屡次拒绝工作，摒弃外缘一心著书，直至饥寒交迫中年早卒。
从曹雪芹的生平来看，他的精神世界就是庄子式的。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当民主思潮奋起之时，人们直接喊出这样的口号，被视为全世界最伟大宣言。若以我们现代的生存观来看，还以为遇到神经病了呢。
明末清初时，我们中国也出现了早期的民主萌芽。红楼梦就诞生于此时。
细细去考察宝玉的人生，难道不是实践上面这句话吗？
他遇到过爱情，他也特别珍爱一切生命，无论是每个女孩，还是天上的燕子、水里的游鱼。但是，所有这一切最终都幻灭了。
最后的出家，就是【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曹雪芹绝对不知道裴多菲的这首诗，但整个一部红楼梦，却诠释了这首诗。可见，真正的文明从来没有国界和时空阻隔。
05 太虚精髓
对李纨的理解难点，就像人们难以理解宝玉一样，这触及到曹雪芹最核心的思想。非一般世俗之人能接受。
肯定有读者反诘，难道都像宝玉一样无能，这世界就好了？
不，如果人人都像宝玉一样单纯，那就是老子说的【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世间很多乱象就不存在了，人与人的相处简单了太多。李纨那些坚忍就不需要了，很多成功学的本领，都不需要了。
大家说宝玉无能，本就是以复杂世界为背景。如果人人都跟他一样，你凭什么说他无能？
至于说四体不勤，那是贾府的贵族环境所致，并非不可改变。只要心地纯良，就像肥沃的土壤，即便暂时荒废，一旦打理起来就会五谷丰登。
当然，让人人都像宝玉，根本不可能。
名著，从来都不教大家具体可行之道，而是提出作者的理想，指向一种文化的光。
当李纨以槁木死灰的面目出现时，作者的批判就已经藏好了。既然槁木死灰，那心灵就已僵硬，已经死了。
太虚幻境是仙界，脱离了凡俗。所以在这里，作者可以用终极生命观，来评价每一个生命。
06 结论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判词曲子都一样，核心都是叹息人们压抑扭曲本性，用冰冷的心换来生存、赢得虚名留世。
宝玉生日夜宴上，李纨抽签有个林和靖的梗，也是此意。
如冰，是指孤寂坚冷的心。水好，是“鱼水燕好”的简略说法，指夫妻恩爱、享受人生。
冰，水为之，而寒于冰。两者本为一体，可互相转化。李纨守寡时，内心羡慕凤姐的光环人生；到贾府败落时，别人又羡慕她有儿子、没政敌、会过日子。
冰和水互相嫉妒，但都搞不清自己是什么。因为条件在变化，今天你是水，明天也许是冰。
无论是冰还是水，曹雪芹都不推崇，都认为不值得。所以叫做【空】相妒，白费劲。
【枉与他人作笑谈】不是站在世法上嘲讽，而是站在出世法上。正所谓：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甲侧：贾赦、雨村一干人。】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侧：贾兰、贾菌一干人。甲眉：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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