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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孤是什么意思,永夜怜孤影什么意思

我身上的伤算不了什么,真的,因为那些诗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听上去要疲惫得多——尽管挨打的是我,承受痛苦的也是我的肚皮和肋骨,而不是他们的膝盖和拳头,但那些诗人确实已经筋疲力竭。他们喝得醉醺醺的,瘫软的身体在路灯下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一层薄薄的橡皮泥。我最初被他们击中腹部,跪伏在地上的时候,他们的影子只有短短一节,到后来人人都长出了两米多的大长腿,在地面上笨重地晃来晃去。那个又瘦又小的莫西干头踩我踩得最凶。从太阳还没落山开始,我就一直望着地面,盯着他脑袋上那撮犄角状的头发。它的轮廓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和 *** 的脑袋融化在一起,然后逐渐变得明显,由圆到尖,如同被海浪卷起的船鼻艏没入水面,现出三角形的船头。打着打着,他们就打腻了。我被船的联想牢牢吸引,原地怔了一会儿,后来才发现他们正在不远处走得东倒西歪。我站起身,背对他们,踉踉跄跄地挪了几步,听到有人往这边啐唾沫的声音,声调故意拉得很长。那声音随风扩散开来,像山民在唱某种慢悠悠的号子。大道前方连着段林间土路,没有路灯,只有挂在树梢上的灭蚊灯闪着苍白的光,把前路照得影影绰绰。那条小路远离河畔,不知道通向何处。我顿时感到腰部热乎乎的,仿佛唾液在地面上冰冷下去,温度却传到了我的腰上。我像感受他们的疲惫一样感受着它,感受着它们同样温吞的质感。我想,如果我决定离开这里,就应该把他们的恶行忘得一干二净。那群失去灵魂的可怜人不可能接受我的诗。好像只要我一抬手,就会在他们的自尊心上戳出一个个注血的窟窿。

在到达小路边的石牙豁口之前,我又看了看这条河。河水在夜幕中泛出亮银色的褶皱,像细腻的布料,捧得再轻也只会从指缝间溜走。临水的土坡开着二月兰和蒲公英。二月兰的花瓣新绽出来,显得娇嫩欲滴。我想从观景台边翻下去看看,两手刚攀上栏杆,突然听到几个女孩的谈笑声从远方传来。她们一个接一个从小路尽头缓缓踱到大路上,纤细的身形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其中一个女孩穿着绒制坎肩,像方形的套子套在一件贴身的毛衣外面;其他两位穿着齐膝大衣,梳着马尾,步调慵懒,几乎是把靴子朝前轻甩着走路。那位穿着坎肩的女孩很少发言,她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趁着她们谈话的间隙把手伸向后颈,将肩后的长发自然地分成左右两股,滑至胸前。她的发梢浸润着同伴的谈笑声,就像河堤旁的柳枝浸润着水中朦胧的倒影。只是那声音既生涩又呛鼻,像车轮边飞起的尘土在空气中弥漫。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她们的声音从耳旁溜走。观景台离大路有十步左右的距离,我想等她们走了再作行动。结果那位穿坎肩的姑娘点了点左右两个同伴的肩膀,跟她们各说了几句话,然后往我这边瞅了过来。她离开她们,走上观景台的木条地板,突然想起些什么,又半转过身子,微微颔首耸肩,捂着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问个路。”

我从路灯后面望着她,看她的身子被乌黑的灯杆削成左右两个部分,纤细的脸庞模模糊糊,只有两撮头发从灯杆边长出穗来。她的发梢果然染了颜色,是枯草般的淡黄。那黄色和路灯暗淡的橘红融合在一起,略微带着些琥珀色,像刷了层晶莹的糖浆。糖的香味飘进了另两位姑娘的鼻孔里。她们忍耐着想要摇唇鼓舌的劲头,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不时凑到对方耳边私语几句,发出几声低低的窃笑。问路的女孩的脸红得有些发紫,不像是因为害羞,倒像是被憋得几近窒息。她走近我的身边,从路灯边探出头来,尴尬地笑了笑,几乎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请问永夜孤舟怎么走?”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附近有叫永夜孤舟的地方。这名字太过抽象,既有可能是临河的景点,也有可能是KTV会所,甚至有可能是街上随处可见的发廊。我怀疑这是她生造出来的地方,是一个僻静的隐喻,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带她过去,好借此从同伴那里脱身。谁知道她有没有动这心思呢?她低垂的目光瑟缩在地板上,聚成一滩小小的黑影,两只靴子在阴影中陷得越来越深,直陷进焦灼的痛苦里去。我感觉额头上像火烧似的冒了层汗,便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对她说道:

“我知道怎么走,我很想帮你……不过你得先教给我怎么过去。”

她听完这话,猛地把眼睛抬起来,问道:“你知道的话,为什么还要让我教呢?”

“因为某人的衣服里坠满了沙袋,太重,光凭两条腿根本走不了多远,所以她需要一辆自行车。你说自行车在飞奔的时候,会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吗?它不用懂,也能把大街小巷跑得明明白白,所以和知道也没什么差。我就是这么辆自行车,只要你知道,我就知道,我会一直跟着你。你不过是一个人走得太累了。”

女孩听罢,又惊又喜,有些害羞地攥着羽绒坎肩的拉链,似乎觉得我那沙袋的比喻有揶揄她的嫌疑,说她身材太苗条,把这坎肩衬得有些笨重。她拿食指戳了戳胸前鼓着气的白色涤纶料子,表示那沙袋就坠在她的心头。我会了她的意,她也知道,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另两个姑娘说话说腻了,闲得无聊,便左右开弓地玩起了踩影子的游戏。她们一会儿像击剑运动员那般打着柔弱的弓步,一会儿又摇头晃脑地左躲右闪,不耐烦地表演着做作的疲态。灯光斜照在她们身上,把影子晕染得漆黑如墨,往地上看去,就像两只饥饿的饕餮在相互打架。影子是不会骗人的。她们把精力偷偷藏进影子里,无处释放,就露出本性,聚成了贪食的野兽。我向前迈出半步,感觉大腿使不上力,颤颤巍巍地直软下去,这才想起自己刚被人揍了一顿。女孩用左手扶着我的左肩,右手搀着我的右臂,一并和我走到大路上。她那古怪的姿势,确实和推着辆自行车略有几分相似。

交涉的过程十分简单。女孩说她看我走不动路,怪可怜的,就想送我去附近的地铁站,只能陪她们走到这里。两个同伴见我面色苍白,满头大汗,似乎也觉得刚才的表现不太妥当,都装出一副矜持的样子没有吱声。她站在路灯钟形的罩子下面望着她们,像圣女沐浴着天国的光。她说完后,我们转身就走,上了小路,钻进黑魆魆的树林里,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她肯定是和她们诀别了,我想,因为她们的视线里一没了我们,头脑里就会冒出各种各样的联想。联想和联想织成一张网,把她罩在里面,只要她还待在她们身边,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我活动活动筋骨,感觉身体好了些,就让她松开手,自己慢慢扶着树干往前挪。林子里稀稀落落地种着些碧桃,她抬手把一片花瓣揪下来,就像撕下一片灰蒙蒙的网。她把那花瓣扔将出去,扔到月影攒动的天上,然后张开双臂,踮着脚,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网破了,从缝隙处往外漏气,让人怀疑她也要顺着那阵风飘到别处去。我下意识握住她的手,握了个空,又像触电般缩了回来。只见那扔出去的花瓣在空中不断反转,又落回到她的脸上,正好粘在眼角,凝成一粒清白色的泪珠。那泪珠把她的存在固定住,翕动着滚落下去,连着她的烦恼一并散进了地里。她是幸福的,我想,而且一定比我想象得还要幸福得多。

她歪过头来看了看我,道了声谢,然后把我细细打量了一番,好像才注意到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我穿着一件黑灰两色的羊毛大衣,敞着怀,内衬黑色高领毛衣,由于久疏打理而起了些细小的绒球。她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肚皮不出声。我低下头,才发现那里竖着个大大的鞋印,刚想拿手掸掸,她却抢先一步揪住毛衣下摆,轻轻往前拽了拽,拽出一个陡峭的斜坡,好像要把那鞋印看得更真切些。她问:“你这是被人踢了?”

我轻握住她的手腕往外推,连忙回应道:“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被一群诗人胖揍了一顿。这个印子应该是最先偷袭的家伙踹出来的。当时我一不留神,仰面摔了个屁墩,感觉肚子痛得要命,就换了个姿势捂着肚子趴在地上,所以他们一直攻击我的后背。前边的身子没遭大殃,倒是把最显眼的证据保留下来了。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烙印,就像盖在猪肉上的一枚印章。”

她被我的话逗得脸上发红,又觉得颇为不妥,不敢笑出声,便接着问道:“为什么诗人要打你?你怎么招惹他们啦?”

“我和他们意见不合。”我说,“当然喽,也不是什么大事。诗人嘛,总是有点儿书生的痞气,尤其是不正经的诗人。他们共有七位,取了竹林七贤的名号,而我是第八个加进来的,就破坏了那种逍遥高人的意境,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待见我。他们喜欢写诗,更喜欢互相吹捧,我就受不住那种腔调——纯粹是一种自我陶醉,不仅他们陶醉,还要强迫你和他们一样陶醉起来。那些家伙整天乐呵呵的,买酒吃肉,在城市里东跑西颠,像一阵快活的风,有时莫名其妙发了脾气,就像裹着沙尘扑到你脸上,连嘴里都是沙子的苦味。但他们从没体会过真正的风,体会风吹过鼻尖时的清凉。我曾把鼻梢浸入水里,感觉像被苍白的手指轻轻捏住,久久不放;而风是无形的,它不动声色地渗进你的鼻尖,好像那清凉不属于你的感受,而是属于风本身。在风里呆的时间长了,久而久之,你也会变成一阵风,和其余的风交混起来,就再也没有你这个人的存在了。我想像人一样活着,即使要成为风,也得凭借自己的意志才行。所以我平常处处留神,在心的外面裹上一层厚厚的羽绒服,让再强的风也灌不进来。今天我正巧触怒了他们,就顺水推舟,以后再也不和他们来往了,倒也乐得清静。”

女孩的眼睛睁得老大,大到在昏暗的灭蚊灯下都能闪出青色的光。不知她惊异的是我诗人的身份,还是我说出的那番话——或许都不是,她是为我这个人本身而惊异。那惊异就像她扬起的嘴角和微凸的脸蛋,自然而丰满,把我们之间的隔膜挤得越来越薄。她伸出手,将鞋印一下下地掸干净,对我说道:“我看这鞋印不像是猪皮印章,倒更像是栓住自行车的铁链。早知道你被人打了,我就不来找你问路了,还白白给你增添负担……我是说精神上的。你是怎么惹上他们的?”

“因为月亮。”

“月亮?”

“是的。今天傍晚的时候,天还没全黑,而月亮却早早地升起来,映在河面上,看得很清楚。我们一伙人正好从河边的家常餐厅里出来,酒足饭饱,走在路上闲得无聊,就想找些东西来做联想游戏。一根柳条垂在河面上,恰好把圆月分成左右两半。柳条原本是直的,在水波的映照下微微屈折下去,就显得似直非直。我们这伙人里的头头是位退休教师,教初中语文,他提议我们就这个画面做些联想。卖菜的小张说它像枚摔成两半的玉盘,没道出什么用意,只觉得有种破碎的美;莫西干头说它像两柄左右相撞的青铜鉞,意在表达战争的残酷和美丽;教师则说它像古时穷人家里的铜钱——因为绳子这么老长,上面却只挂着那孤零零的一枚。他一边说,一边把兜里的钱包恨恨地拍在手心里,像拍着块漏了气的板砖。而我说完后,那群人立马嘘成一片,争抢着和我理论。他们都觉得我的比喻污浊不堪,不仅亵渎了诗,也亵渎了他们忧伤的感怀。”

“你是怎么说的呢?”女孩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问道。

“我说它像一枚正在分裂的受精卵。”

女孩站在原地愣住了,像激昂的乐句弹到一半,突然撞上了一个无限延伸的休止符。我知道她是偏向于我的,期待我说出个惊世骇俗的比喻,好把那群人比下去,然后心安理得地把他们的殴打定性成无能者狂怒的丑态。她用思绪奏出了一首倒错的《惊愕交响曲》,没有巨响,只有沉默。我知道受精卵的比喻实在骇人听闻,甚至有些滑稽,但我自有我的道理。我凑到她面前,对她说:

“月亮在河里被截成两段,为什么就非得把它想成孤独、破碎的东西呢?我觉得那是新生,是生命迈出的第一步。它或许没有美感,但我在想到受精卵的时候,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快乐,因为它是创造的原初状态,由一个变成两个,直至无穷,诗的美就是无限的可能。如果我是快乐的,那月亮就是从快乐中延伸出来的感受,快乐能够赋予诗意无穷的形式。那根枝条轻触清冷的月,就赐给了它新的意义。诗是柳枝下的月,而月是生命的萌芽,是无限与无限交合而成的胚胎……那么,把月亮比做一颗受精卵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的情绪有些激动,紧接着是些微的歉疚,因为我太想把这些话倾吐出来,却忽视了女孩的感受。她的刘海很长,稀稀落落地搭在额头上,织成难以捉摸的细密的网。我们之间不过两步左右的距离。她又往前走了一步,一根睫毛突然啪嗒一下从刘海上弯下来,像一根绣花针,刺破了我们之间最后一层隔膜。沸腾的水流从隔膜里汩汩地溢出来,热辣辣滚进我眼睛里。我连忙后退两步,但她拉住我的手,死死地攥着,好像一不留神,我就会凭借自己的意志化成风,拂过她的脸颊,从网的缝隙间溜走。当两个人彼此有所期待的时候,就连风一样的他们也会落到地上,落成满地的尘埃。她是心知肚明的,我也一样。她犹犹豫豫地把手松开,靠在一颗碧桃树的树干上,左手托着腮帮子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道:

“你真是把我能说出来和说不出来的感受都说尽了……我也有过和你类似的想法,但是懵懵懂懂的,甚至都称不上想法。我没读过什么诗,也不懂什么叫诗意,但我有过这种经历——有个最最平凡的东西悬在那里,你坐下或是躺下不动的时候,它就变来变去的,而当你开始动起来,去做别的事的时候,它就又消失了,只有到没什么事情可做的时间段,那个东西才会现出真面目,因为你太累了,什么都不愿去想……那个变来变去的东西是诗意吗?”

“只要那个变动的东西让你沉醉,而且有一番独特的趣味,那就是你的诗意。”

女孩笑了,笑得把牙齿都露了出来,愈发像个孩子,她说:“那我一直都能感受到诗的存在。”

供人行走的小路早就消失了。我们在树干间穿行,漫无目的地东走西走,走到哪儿都不觉得迷路。城市的引力自然会把人引向规定好的大路,因而每片林区都像一块残破的碎片,即便触目所及依旧是婆娑摇曳的树,是繁如华盖的枝,尽头处那一排排罗马数字形状的围栏和石灰色的地砖依旧清晰可见。它们箍在脑袋上,箍的人头昏脑胀。没过多久,我们就走到了草坪边缘。围栏足有齐腰高。幸好桩子是木头做的,长方形,钉在泥土里又粗又大。女孩两手撑在台面上,轻而易举就蜷起身子跨了过去,而我费了大劲儿才勉强蹲在上面,两腿酸得发紧。想站起来使不上力,一直蹲着腿又越来越疼,只得把身子往前倾着摔下来,脑袋正好磕在马路牙子上,倒是一下子把人磕清醒了。公园的大路笔直地伸向远方。我们沿着它穿过铁桥、草坪和湿地。我记得秋天的时候,湿地里的芦苇还开得很盛,把水上廊桥簇拥得像山谷里的羊肠小道,一到春天,戴着草帽的工人就把它们一簇簇地割走,只留下些冒尖的小头。临桥不远处还剩下一片小小的芦苇丛,呈狭长的弧形,两端恰好与廊桥观景台边缘的弧线闭合起来,像只窄窄的小船。那船不仅载不了人,甚至都不会有人注意到它还有船的模样。我问她这是不是永夜孤舟,她笑着说不是,那片苇丛倒更像一只望着天空的杏眼,它没有瞳仁、没有睫毛,只是等着附近的白眉鸭和黑天鹅划过水波,来给它割上一道转瞬即逝的双眼皮。我说这个想法很妙,她说自己只是想起了那些来理发店做头发的女人们,有的一看就知道双眼皮是被割出来的,来的人多了,看什么都有点像双眼皮了。

“你在理发店工作吗?”我问她。

“我从小就生活在那里,”她说,“我就住在那儿。”

“你的父母呢?”

她微微皱起眉头,伸出手,好像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就得把过去经历的事情一件件数出来,生怕漏掉些什么就拼不完整。她一边想,一边拿右手点着左手手掌打拍子,像个在老师面前背英语单词的女学生。我小心翼翼地把头偏过去,轻声又问了她一遍,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说道:“大概——我想想——大概十年前,那会儿我还很小,没见过父母,一直在理发店里帮工。做的都是些最简单的事,比如把洗发露的瓶子换新,或是把毛巾卷好放在美容室台面上,等着高个子的哥哥姐姐们收起来。那些哥哥姐姐总是变来变去的,有的刚打个眼熟就不见了。从我记事起直到现在,连店里的老板都换了几任。他们都讲究得很,一接手就要把原来的装修风格改换一新。我记得最早的时候招牌是白色的,设计得很新潮,斜斜的凸棱嵌在上面,工整得很,富有立体感,屋子里也打着惨白的光。镜子、椅子、皮沙发全都白得刺眼。后来老板不知怎么不想干了,就换了位新的女老板。她喜欢禅宗和美国电影,便把招牌的色调改成马匹的深棕色,店里的装潢也仿起了几个世纪前的美国范,墙上嵌有各种颜色的汽车车牌——我对色彩最初的认识就是从它们那里得来的。那会儿我最喜欢趴在前台的桌子上玩各种摆设,尤其是转轮电话,黄铜色的,设计得很古典。上面那些圆圈像一个个微型闹钟。我总以为闹钟里的数字挨个儿把别的数字吃掉,最后只剩下一个,在整个表盘里称王称霸,就成了拨号按键。不同的表盘里获胜的数字都各不一样。我没事的时候总会考虑每个数字是怎么把别的数字吃掉的,比如‘1’该如何吃掉‘2’——除非它像蛇似的从中间分开,敞开大嘴才能办到,但‘2’弯弯曲曲的,明显比‘1’更像蛇。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直到店长阿姨说‘2’是趴在湖里的长颈水怪,我才敢让它们在我脑袋里搏斗一番。不过真正的办公电话我是不敢碰的,它隔着很多杂物放在桌子的另一端,上面的方形按键很像洗头处存放毛巾的方柜。那些方柜悬空欠进墙里,个子太矮根本够不着,前边还有三台小山似的洗头躺椅坐镇。我一直觉得办公桌上的电脑、日历、水杯和成堆的书本和那些躺椅一样可怕,它们的样子十分畸形,要么太大,要么太乱、太古怪,绝对不属于我的世界,只要碰了就会受伤,跟被螃蟹夹了似的肿起包来。之前店里装修的时候也是。电钻还没开始响呢,我一看到它被工人拿在手里,金属钻头随着手臂的舞动一闪一闪的,就感觉脑袋里突突地疼,所以女老板不让我来工地,而是把我搁在家里。她很喜欢我,总是咯咯地笑着逗我玩。某天我正在卧室里看字母书,里面正好把每个字母的形状比作不同的生物。她走过来,让我放下书,然后将我抱进怀里,坐在床沿上。她一边轻轻捏着我的肩膀,一边问我想不想知道有关我父母的事情。我问她父母是什么,她说父母就是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我摇了摇头,但她还是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她一边讲,我一边摇,但依旧听得很专注——把脑袋摇晕真的很好玩。她说我是之前某个新来的杂役和前台生的孩子。那个杂役是石家庄人,刚来北京没多久,开过火锅店,也在房屋中介干过,后来听说做化妆品买卖更赚钱,就一直盘算着要回石家庄去。据说他就是为了前台的姑娘才来的这里,但没法儿证实,因为他一知道前台怀孕的消息,立马从店里消失了。前台年纪也很轻。我们老板好心劝她,叫她要么把孩子打掉,要么去打官司,但她偏不肯,只是脸色煞白地蹲在地上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后来甚至还有点儿享受这种撕心裂肺的意思……老板说她产后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很古怪,嘴唇平平的,像条直线,眉头却锁得很紧很紧,好像下半张脸已经死去,上半张还承受着无尽的折磨。我猜她执意要生下孩子,是依赖上了肚子里的胚胎,觉得孕育它是一种痛苦的荣耀,而承受生养孩子的责任便成了一种负担——不过谁知道呢?我只知道她最后把我裹进襁褓,放在了理发店的躺椅上,不知所踪。后来女老板打算收留我,但我说我还是喜欢在店里住,于是只有周末的时候才住进她家里。她算不上我的养母,也不让我管她叫妈妈,因为她想到我的生母,便对这个词有些忌讳。其实我并不在乎我的父母现在过得怎么样,也不恨他们。他们的想法要么复杂,要么单纯,我不愿去想这些复杂和单纯。我只想按自己的步调活着,他们的事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女孩说着说着,叹了口气,然后轻声嘟囔道:“这么想来,我和悬在天花板上的那六个字还挺有缘分……”

“哪六个呢?”我问。

“清心、静心、净心,”女孩儿说道,“刻在三个大大的圆木板上,并排挂在那些洗头躺椅的正上方。我在襁褓里睁开眼,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几个字——虽然当时肯定认不出来,但一直对木板的轮廓有个模糊的印象。这个印象一直在我脑袋里盘旋,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红绿灯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歪过脑袋来横着看,怎么都矫正不过来,数学老师也说我听圆形那课听得比其他人都认真,我把这话学给女老板听,把她搞得大为诧异,因为我一直讨厌数学,上课老是走神……可惜她在我十岁时就出车祸去世了,没能撑到我开窍的时候,好把木板的事解释给她。她家族的运势不好,近亲都没活过五十岁,当时无一在世,远房亲戚都是些打工的外地人,自顾不暇,没有收留我的意愿,我也不打算和他们有牵连,所以只好继续在店里住,一住就住到了现在。理发店的大厅后面有几节台阶,通到地下的美容室去,里面有几个小隔间,最头上那间是杂物室,有张废弃不用的小床,挺干净的,我就睡在上面。店里打工的一些学生知道后,都开始管我叫地鼠,时不常就把电推子当成锤子往我头上招呼。我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是看我平时很乐观,不会在乎这点事才这么做的。但我实在觉得别扭,受不住,他们一来我就逃跑,久而久之就疏远了。幸亏新来的老板是个好人,体贴,心肠也软,而且一直出钱供养我读书,只是他们家庭内部有矛盾,没办法收留我。据说他妻子是个画家,也懂得室内设计,却唯独不愿给自己老公出主意,结果导致店里装修得毫无特色,电话啊、墙壁啊都刷的白漆,灯泡外面没有灯罩,就连镜框都省下了,光秃秃的,像白墙上长了几块儿斑,其他的装饰物也都撤走了,唯独保留下那三块圆木板。我没事就会坐在躺椅上抬头看它们,每次都是,看着看着就入了迷——这就是刚才跟你说的老在我眼前变来变去的东西。”

女孩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注意到几步开外有个童话风格的小木屋,上面立着“售票处”的亚克力招牌。紧挨着木屋的是通往码头的台阶。台阶顶端有两根金属柱子,一左一右,中间挂着条铁链,浅浅地弯下去,像一只朝上翘起的嘴唇,用强装的笑意掩盖住泊船处那些设计丑陋的电瓶船。有的船前部很宽,扁平得像比目鱼,却愣是画上了《海底总动员》里小丑鱼的脸;另外有些船客厢又高又大,四四方方,两端却安着鸳鸯的头尾,简直像把鸳鸯的身子夹在块面包中间。不过就算再畸形的东西,只要排成整齐的方阵,照样能显出某种秩序来。女孩说她刚和同伴来这里划过船,觉得索然无味,因为湖实在太小了,一眼就能望到头,周围也净是些杂乱的人群和建筑。就算躺在船上任它漂浮,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撞上那些写着“禁止喂鱼”和“注意安全”的浮标,发出金属摩擦时的“吱呀”声。那声音像牙尖相合时干涩的刺痛,直痛到牙髓里去,想想就觉得可怕。要是能在夜幕降临后安静地划船,划在无边的水域上,该有多么美妙啊!我无言地看着她,看她轻轻踮起脚尖,每一步都踏在灰砖间的缝隙处,像在锋利的刀刃上跳舞。它切开树林,切开湖泊,淌出银白色的血液。血液凝固,凝成一条条平坦的道路。人工的秩序既是刀刃,也是伤口,从伤口中溢出的血液是廉价的粘合剂,既把一切聚为一体,又不断暗示它们本质的分离——粘合剂这种东西的存在,不就是对破碎感最好的证明吗?我又看了看电瓶船的方阵,看它们周围的空气逐渐粘稠起来,粘成一团清澈的血污。从诗人的秩序里离开后,我便不再是诗人,如果我从城市的秩序里离开,我又会变成什么呢?

我们沿着大路走上山坡,又走了下去。我望着她轻盈的背影,像望着一个路标,一道远方的烽烟。我坚信永夜孤舟正停靠在某条河的岸边,就像那变动的诗意安然地停靠在她话语的岸边,她突然转过身来问我:“你想不想听那三块木板的事?”

“当然想。”我淡淡地说,故意显得不像等这句话等了很久的样子,“我特别感兴趣。”

“可能很无趣,没关系吗?”

“没关系,如果连受精卵都能成诗的话,还有什么不能的呢?。”

“也是。”她笑道,“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觉得那三块木板半点用处都没有,什么‘清心’、‘静心’、‘净心’,这三个词怎么会让人静得下来呢?我们高中的食堂里常年贴着《悯农》的后两句,结果每次一看,只觉得离自己很远,是生硬的训诫,让人觉得无比别扭。我把这种别扭的情绪带到木板上,越看越沉静不下来,在躺椅上左翻右翻,脸上也发热发燥。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耳边有什么东西磕到桌子上的声音,估计是某个打工的大学生在休息区坐着,玩手机脱了手——幸好他没骂出声来,否则我的感受就全被毁了——就是这声噪音救了我,因为它和我的烦躁竟然是一模一样的。它给了我一条踪迹,让我能够沿着它前行,在躁动的外面体会它的模样。我在想象里把那噪声揉成一团,打到木板上,打得它们晃晃悠悠的,像湖面上三片又薄又软的荷叶。它们在我眼前撞来撞去,每撞一次就漾出些舒缓的波纹。‘清心’、‘静心’、‘净心’,我之前看到这三个词,脑袋里冒出来的都是那些在道观佛寺里修行的出家人。他们盘腿打坐,忍受着蚊蝇、寒热,以及腋下渗出的汗水,好像只有在这种环境下,那种宁静才是真实的。其实它就藏在一声最普通的噪音里——那可是一声噪音!听起来多可笑啊!但这就是事实。我不敢把它说给任何人听,因为只要一说,就没意思了,就和那些修行人的联想没什么区别了。你一定能懂,你是诗人,对吗?”

我们这时恰好走到一个路口。她微微侧过身子,想往右转,结果一下子撞到我的身上,肩膀顶到我肋骨的伤处。那里先是有种收缩的感觉,然后一突一突地疼起来,像多长了颗温热的心脏。她惊叫着道了歉,而我只是摇摇头,连话都忘了说。我们的精神都不太稳定,都感觉头脑发热。我下意识把右臂横放在肚皮前面,右手搭在左臂下方,感受肋骨上那强有力的搏动。体内的血液循环得极为畅通。没有血会溢出来,会凝固,这决不可能。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她伸出手腕看了看表,然后步履匆匆地走向没有围栏的开放草坪,穿过一棵棵开满白花的海棠和千瓣桃。我几乎是喊着问她要去什么地方。她说她要回到永夜孤舟去,如果晚了的话,就赶不上末班的地铁了。我连忙加快步伐,腋下不断往外渗着汗水,把两肋的秋衣洇得冰凉。我祈祷风能小一点,再小一点,但风是注定要流动的。它吹得越是凶猛,我的肋下就越是冰凉。公园尽头的围墙、铁栅栏、蓝白相间的告示牌,她好像轻轻松松就跨过去了,转眼间就进了地铁口。我气喘吁吁地追上去的时候,她正好下到楼梯的第一个平台处。我攀住扶手,弯着腰,另一只手扶着膝盖,问她永夜孤舟究竟在什么地方,她从坎肩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名片的左上角印着个logo,是简笔画风格的帆船,下面印着一行字:永夜孤舟美容美发会所。我不想移开手指,因为那里写着她的名字。我抬头看了看她,她又笑了,笑得很成熟,没有露出牙齿,鼻翼微微上翘,像以微笑的状态打了个呵欠。

“能陪我走到候车的地方吗?”她说,“我知道你有问题想问我,或者我们再随便聊点什么,好吗?”

我点了点头,脑袋里一片空白,我的秋衣已经完全湿透了,汗还在流,那感觉就像冰凉的海水直灌进鱼鳃里去。我们往下走,一前一后,罩在天井上的玻璃把天空艰难地推往上方。我们走过宽敞的地下走廊,穿过安检处。迎接我们的是漫长的下行电梯。站台里空空荡荡,我不知该如何安放脚步,最后还是和她并排站在了同一个台阶上。她把左手放在电梯的扶手上,屈起右腿,脚尖点地,开始活动脚腕,另一只手捏住明信片的左右两端,把它捏得一弯一弯的,她说:“那两个女孩是我的同事。我离不开她们,因为无处可去。今天只是想找个人陪我走走而已。我上到高二就上不下去了,今后也许会一直在理发店打工,能打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

“你明天碰到她们,她们会怎么说呢?”

“会胡诌些我的浪荡事迹告诉店长。然后就免不了一顿骂,兴许他还会用苕帚打我。他好心,但实在太正派了,容不下我这么一个混吃等死的人。直到现在,他还以为我和我的父母是一丘之貉,是由于男女问题才被学校开除的。”

“那到底是……”我刚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她把明信片揣进兜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因为我的脑袋里已经容不下别的东西了。全是‘诗意’,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些怪异的想法,觉得自己很失败,为什么和别人那么不一样,幸好今天遇到了你,你让我知道了自己不是孤独的。”

我们同时迈出脚步,踏到金属板上。我指了指左边,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她,她说她要到右边坐车,坐三站。我便顺着她的意思往右走,来到正中间的防护门那里。她说这个门正对电梯,一下车就能上去,很方便。我点点头,把身子侧了过来。右手边是望不到尽头的地铁轨道,左手边是交错排列的柱子和显示屏,中间站着我们两个人。她一句话也没说,从我身旁缓缓走开。我看着她灯光下的模样,没有影子,好像影子都缩进了她的绒制坎肩。坎肩越来越重,而人却越来越轻,轻得像背着壳的一只蜗牛。她绕过从我这里数的第二根柱子,把明信片扔进垃圾桶,然后走回来,也学我一样靠着门。她靠着前半边,我靠着后半边。她把胸前的头发捋到脑后,枯黄的发梢扫过我的鼻尖,散发出一股呛鼻的味道。我贪婪地吸着这气味,发现她身上越是香甜,那味道就越是浓烈,浓烈得像城市里无形的烟火气,像一颗颗在空中燃尽的炮仗。

“其实我知道哪里能在晚上划船。”我对她说。

“哪里?”她问。

“湿地里。那些工人割完芦苇后,会把船用铁链固定在附近的一颗树苗上,另一端是船头上的T字形铁销,很容易就能把链条从上面绕下来。那船不大,白色的,能容四五个人,左右各安着一只摇橹,我们可以并排坐着,一人摇一个……”

“湿地的水还不够多,应该划不了多远吧。”

“到夏天,芦苇渐渐长起来,就想划也划不了,工人们会把船收走。”

女孩回过头看了看我,她的脸貌似是红了,我看不清,因为列车的探照灯从远端打到她身上。她一言不发,只有列车在咣当咣当地响着。我们从防护门前直起身子,她没有动,只有我被黄色的警戒线勒到后面。车门打开后,她跨进车厢里,眼神中夹杂着疲惫和温柔的笑意。她把两只手张成喇叭的形状,放到嘴边,用最低最低的音量向我喊道:“我要回到我的永夜孤舟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我说不出话,低下头,看见她的影子落到我的脚边,像一尊复活节岛的石像。车门关闭,缓缓驶出站台,驶向空洞的隧道深处,驶向无限。车身带起一阵暖风,那温暖是她绒质坎肩里的体温。我抬起头,头顶上的金属环里嵌着一个圆形的灯,我沐浴着灯中青白色的光。在光芒的下方,所有的影子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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