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最为详细的就是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
计六奇的《明季南略》、
戴名世《南山集·扬州城守纪略》( *** )、
徐鼒的《小腆纪年·卷第十》、
明末春秋记 ,1999 巴龙先 ,p417、
雍正《扬州府志》卷34、
马尔蒂诺·马尔蒂尼(Martino Martini)(意)《鞑靼战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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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十日记
[明]王秀楚
己酉夏四月十四日,督镇史可法从白洋河失守,踉跄奔扬州,坚闭城以御敌,至
念四日未破。城前禁门之内,各有兵守,予宅西城,杨姓将守焉。吏卒棋置,予
宅寓二卒,左右舍亦然,践踏无所不至,供给日费钱千馀。不继,不得已共谋为
主者觞,予更谬为恭敬,酬好渐洽;主者喜,诫卒稍远去。主者喜音律,善琵琶
,思得名妓以娱军暇;是夕,邀予饮,满拟纵欢,忽督镇以寸纸至,主者览之色
变,遽登城,予众亦散去。
越次早,督镇牌谕至“内有一人当之,不累百姓”之语,闻者莫不感泣。又传巡
军小捷,人人加额焉。午後,有姻氏自瓜洲来避兴平伯逃兵,[兴平伯高杰也,
督镇檄之,出城远避。]予妇缘别久,相见唏嘘;而敌兵入城之语,已有一二为
予言者。予急出询诸人,或曰:“靖南侯黄得功援兵至。”旋观城上守城者尚严
整不乱,再至市上,人言汹汹,披发跣足者继尘而至,问之,心急口喘莫知所对
。忽数十骑自北而南,奔驰狼狈势如波涌,中拥一人则督镇也。盖奔东城外,兵
逼城不得出,欲奔南关,故由此。是时,始知敌兵入城无疑矣。突有一骑由北而
南,撤缰缓步,仰面哀号,马前二卒依依辔首不舍,至今犹然在目,恨未传其姓
字也。骑稍远,守城丁纷纷下窜,悉弃胄抛戈,并有碎首折胫者,回视城橹已一
空矣!
先是督镇以城狭炮具不得展,城垛设一板,前置城径,后接民居,使有馀地,得
便安置。至是工未毕,敌兵操弧先登者白刃乱下,守城兵民互相拥挤,前路逼塞
,皆奔所置木板,匍匐扳援,得及民屋,新板不固,托足即倾,人如落叶,死者
十九;其及屋者,足蹈瓦裂,皆作剑戟相击声,又如雨雹挟弹,铿然【金訇】然
,四应不绝,屋中人惶骇百出,不知所为?而堂室内外深至寝闼,皆守城兵民缘
室下者,惶惶觅隙潜匿,主人弗能呵止,外厢比屋闭户,人烟屏息。
予厅後面城,从窗隙中窥见城上兵循南而西,步武严整,淋雨亦不少紊,疑为节
制之师,心稍定。忽叩门声急,则邻人相约共迎王师,设案焚香,示不敢抗,予
虽知事不济,然不能拂众议,姑应曰唯唯。於是改易服色,引领而待,良久不至
。予复至後窗窥城上,则队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见有拥妇女杂行,阚其服色皆扬
俗,予始大骇。还语妇曰:“兵入城,倘有不测,尔当自裁。”妇曰诺。因曰:
“前有金若干付汝置之,我辈休想复生人世矣!”涕泣交下,尽出金付予。值乡
人进,急呼曰:“至矣,至矣!”予趋出,望北来数骑皆按辔徐行,遇迎王师者
,即俯首若有所语。是时,人自为守,往来不通,故虽违咫尺而声息莫闻,迨稍
近,始知为逐户索金也。然意颇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问,或有不应,虽操刀
相向,尚不及人,後乃知有捐金万两相献而卒受毙者,扬人导之也。
次及予楣,一骑独指予呼後骑曰:“为我索此蓝衣者。”後骑方下马,而予已飞
遁矣;後骑遂弃余上马去,予心计曰:“我粗服类乡人,何独欲予?”已而予弟
适至,予兄亦至,因同谋曰:“此居左右皆富贾,彼亦将富贾我,奈何?”遂急
从僻迳托伯兄率妇等冒雨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坟後,【月付】腋皆窭人居也
。予独留後以观动静,俄而伯兄忽至曰:“中衢血溅矣,留此何待?予伯仲生死
一处,亦可不恨。”予遂奉先人神主偕伯兄至仲兄宅,当时一兄一弟,一嫂一侄
,又一妇一子,二外姨,一内弟,同避仲兄家。天渐暮,敌兵杀人声已彻门外,
因乘屋暂避;雨尤甚,十数人共拥一毡,丝发皆湿;门外哀痛之声悚耳慑魄,延
至夜静,乃敢扳檐下屋,敲火炊食。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馀处,远者不计其数
,赤光相映如雷电,辟卜声轰耳不绝;又隐隐闻击楚声,哀顾断续,惨不可状。
饭熟,相顾惊怛不能下一箸,亦不能设一谋。予妇取前金碎之,析为四,兄弟各
藏其一,髻履衣带内皆有;妇又觅破衲敝履为予易讫,遂张目达旦。是夜也,有
鸟在空中如笙簧声,又如小儿呱泣声者,皆在人首不远,後询诸人皆闻之。
念六日,顷之,火势稍息。天渐明,复乘高升屋躲避,已有十数人伏天沟内。忽
东厢一人缘墙直上,一卒持刃随之,追蹑如飞;望见予众,随舍所追而奔予。予惶
迫,即下窜,兄继之,弟又继之,走百馀步而後止。自此遂与妇子相失,不复知
其生死矣。诸黠卒恐避匿者多,绐众人以安民符节,不诛,匿者竞出从之,共集
至五六十人,妇女参半,兄谓余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终不能免;不若
投彼大群势众则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当是时,方寸已乱,更
不知何者为救生良策?共曰唯唯,相与就之。领此者三满卒也,遍索金帛,予兄
弟皆罄尽,而独遗予未搜;忽妇人中有呼予者,视之乃余友朱书兄之二妾也,予
急止之。二妾皆散发露肉,足深入泥中没胫,一妾犹抱一女,卒鞭而掷之泥中,
旋即驱走。一卒提刀前导,一卒横槊後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数十
人如驱犬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
步一蹶,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
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至一
宅,乃廷尉永言姚公居也,从其後门直入,屋宇深邃,处处皆有积尸,予意此间
是我死所矣;乃逶迤达前户,出街复至一宅,为西商乔承望之室,即三卒巢穴也
。入门,已有一卒拘数美妇在内简检筐篚彩缎如山,见三卒至,大笑,即驱予辈
数十人至後厅,留诸妇女置旁室;中列二方几,三衣匠一中年妇人制衣;妇扬人
,浓抹丽妆,鲜衣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尽
媚态,不以为耻;予恨不能夺卒之刀,断此淫孽。卒尝谓人曰:“我辈征高丽,
掳妇女数万人,无一失节者,何堂堂中国, *** 至此?”呜呼,此中国之所以乱
也。
三卒随令诸妇女尽解湿衣,自表至里,自顶至踵,并令制衣妇人相修短,量宽窄
,易以鲜新;诸妇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体相向,隐私尽露,羞涩欲死之状,难
以言喻。易衣毕,乃拥之饮酒,哗笑不已;一卒忽横刀跃起向後疾呼曰:“蛮子
来,蛮子来!”近前数人已被缚,吾伯兄在焉。仲兄曰:“势已至此,夫复何言
?”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随之,是时男子被执者共五十馀人,提刀一呼,魂魄已
飞,无一人不至前者;予随仲兄出厅,见外面杀人,众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
就缚,忽心动若有神助,潜身一遁,复至後厅,而五十馀人不知也。
厅後宅西房尚存诸老妇,不能躲避,由中堂穿至後室,中尽牧驼马,复不能逾走
;心愈急,遂俯就驼马腹下,历数驼马腹匍匐而出;若惊驼马,稍一举足,即成
泥矣。又历宅数层,皆无走路,惟旁有弄可通後门,而弄门已为卒加长锥钉固;
予复由後弄至前,闻前堂杀人声,愈惶怖无策,回顾左侧有厨,中四人盖亦被执
治庖者也,予求收入,使得参司火掌汲之役,或可幸免。四人峻拒曰:“我四人
点而役者也,使再点而增人,必疑有诈,祸且及我!”予哀吁不已,乃更大怒,
欲执予赴外,予乃出,心益急,视阶前有架,架上有瓮,去屋不甚远,乃援架而
上,手方及瓮,身已倾仆,盖瓮中虚而用力猛故也。无可奈何,仍急趋旁弄门,
两手棒锥摇撼百度,终莫能动,击以石,则响达外庭,恐觉;不得已复竭力摇撼
之,指裂血流,淋漏两肘,锥忽动,尽力拔之,锥已在握,急掣门【户及,“及
”在“户”下,意为门闩,下同】,【户及】木槿也,濡雨而涨,其坚涩倍于锥
,予迫甚,但力取【户及】,【户及】不能出而门枢忽折,扉倾垣颓,声如雷震
,予急耸身飞越,亦不知力之何来也。疾趋後门出,即为城脚。时兵骑充斥,触
处皆是,前进不能,即于乔宅之左邻後门挨身而入;凡可避处皆有人,必不肯容
,由後至前,凡五进皆如是。直至大门,已临通衢,兵丁往来络绎不绝,人以为
危地而弃之。予乃急入,得一榻,榻颠有仰顶,因缘柱登之,屈身向里,喘息方
定,忽闻隔墙吾弟哀号声,又闻举刀砍击声,凡三击遂寂然。少间复闻仲兄哀恳
曰:“吾有金在家地窖中,放我,当取献。”一击复寂然;予此时神已离舍,心
若焚膏,眼枯无泪,肠结欲断,不复自主也。旋有卒挟一妇人直入,欲宿此榻,
妇不肯,强而後可,妇曰:“此地近市,不可居。”卒复携之去,予几不免焉。
室有仰屏,以席为之,不胜人,然缘之可以及梁,予以手两扳梁上桁条而上,足
托驼梁,下有席蔽,中黑如漆,仍有兵至,以矛上搠,知是空虚,料无人在上,
予始得竟日未遇兵;然在下被刃者几何人?街前每数骑过,必有数十男妇哀号随
其後。是日虽不雨,亦无日色,不知旦暮。至夕,军骑稍疏,左右惟闻人声悲泣
,思吾弟兄已伤其半,伯兄亦未卜存亡?予妇予子不知何处?欲踪迹之,或得一
见;且使知兄弟死所。乃附梁徐下,蹑足至前街,街中枕尸相藉,天暝莫辨为谁
?俯尸遍呼,漠无应者。遥见南首数火炬蜂拥而来,予急避之,循郭而走。城下
积尸如鳞,数蹶,声与相触,不能措足,则俯伏以手代步,每有所惊,即仆地如
僵尸,久之始通于衢。衢前後举火者数处,照耀如白昼,逡巡累时,而後越,得
达小路,路人昏夜互触相惊骇,路不满百步,自酉至亥方及兄家。
宅门闭不敢遽叩,俄闻妇人声,知为吾嫂,始轻击,应门者即予妇也。伯兄已先
返,吾妇子俱在,予与伯兄哭,然犹未敢遽告仲兄季弟之被杀也。嫂询予,予依
违答之。予询妇何以得免?妇曰:“方卒之追逐也,子先奔,众人继之,独遗我
,我抱彭儿投屋下不得死,吾妹踢伤足亦卧焉。卒持我二人至一室,屋中男妇几
十人皆鱼贯而缚之。卒因嘱我于诸妇曰:‘看守之,无使逸去。’卒持刀出,又
一卒入,劫吾妹去;久之,不见前卒至,遂绐诸妇得出。出即遇洪妪,相携至故
处,故幸免。”洪妪者仲兄内亲也。妇询予,告以故,唏嘘良久。洪妪携宿饭相
劝。哽咽不可下。外复四面火起,倍于昨夕,予不自安,潜出户外,田中横尸交
砌,喘息犹存;遥见何家坟中,树木阴森,哭音成籁,或父呼子,或夫觅妻,呱
呱之声,草畔溪间,比比皆是,惨不忍闻。回至兄宅,妇谓予曰:“今日之事,
惟有一死,请先子一死,以绝子累;彭儿在,子好为之!”予知妇之果於死也,
因与语竟夜,不得间,东方白矣。
念七日,问妇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柩後,古瓦荒砖,久绝人迹,予蹲腐草中,置
彭儿于柩上,覆以苇席,妇偻居于前,我曲附于後;扬首则露顶,展足则踵见,
屏气灭息,拘手足为一裹,魂少定而杀声逼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
者或数十人或百馀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颈受刃,无一
敢逃者;至于纷纷子女,百 *** 啼,哀鸣动地,更无论矣!日向午,杀掠愈甚,
积尸愈多,耳所难闻,目不忍视,妇乃悔畴昔之夜,误予言未死也。然幸获至夕
,予等逡巡走出,彭儿酣卧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欲食,或渴欲饮,
取片瓦掬沟水润之,稍惊则仍睡去,至是呼之醒,抱与俱去;洪妪亦至,知吾嫂
又被劫去,吾侄在襁褓竟失所在,呜呼痛哉!甫三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茕茕
孑遗者,予伯兄及予妇子四人耳!相与觅臼中馀米,不得,遂与伯兄枕股忍饥达
旦。是夜予妇觅死几毙,赖洪妪救得免。
念八日,予谓伯兄曰:“今日不卜谁存?吾兄幸无恙,乞与彭儿保其残喘。”兄
垂泪慰勉,遂别,逃他处。洪妪谓予妇曰:“我昨匿破柜中,终日贴然,当与子
易而避之。”妇坚不欲,仍至柩後偕匿焉。未几,数卒入,破柜劫妪去,捶击百
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後仲兄产百金,予所留馀亦数十金,并付洪妪,
感此也。少间,兵来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後接踵,然或一至屋後,望见柩而去。
忽有十数卒恫喝而来,其势甚猛,俄见一人至柩前,以长竿搠予足,予惊而出,
乃扬人之为彼乡导者,面则熟而忘其姓,予向之乞怜,彼索金,授金,乃释予,
犹曰:“便宜尔妇也。”出语诸卒曰:“姑舍是。”诸卒乃散去。喘惊未定,忽
一红衣少年掺长刃直抵予所,大呼索予,出,举锋相向,献以金,复索予妇,妇
时孕九月矣,死伏地不起。予绐之曰:“妇孕多月,昨乘屋坠下,孕因之坏,万
不能坐,安能起来?”红衣者不信,因启腹视之,兼验以先涂之血裤,遂不顾。
所掳一 *** 一 *** 一小儿,小儿呼母索食,卒怒一击,脑裂而死,复挟妇与女去
。
予谓此地人迳已熟,不能存身,当易善地处之;而妇坚欲自尽,予亦惶迫无主,
两人遂出,并缢于梁;忽项下两绳一时俱绝,并跌于地。未及起,而兵又盈门,
直趋堂上,未暇过两廊。予与妇急趋门外,逃奔一草房,中悉村间妇女,留妇而
却予,予急奔南首草房中,其草堆积连屋,予登其颠,俯首伏匿,复以乱草覆其
上,自以为无患矣。须臾卒至,一跃而上,以长矛搠其下,予从草间出乞命,复
献以金;卒搜草中,又得数人,皆有所献而免。卒既去,数人复入草间,予窥其
中,置大方桌数张,外围皆草,其中廓然而虚,可容二三十人。予强窜入,自谓
得计,不意败垣从半腰忽崩一穴,中外洞然,已为他卒窥见,乃自穴外以长矛直
刺;当其前者无不被大创,而予後股亦伤。於是近穴者从隙中膝行出,尽为卒缚
,後者倒行排草而出。
予复至妇所,妇与众妇皆伏卧积薪,以血膏体,缀发以煤,饰面形如鬼魅,鉴别
以声。予乞众妇,得入草底,众妇拥卧其上,予闭息不敢动,几闷绝,妇以一竹
筒授予,口衔其末,出其端于上,气方达,得不死。户外有卒一,时手杀二人,
其事甚怪,笔不能载。草上诸妇无不股栗,忽哀声大举,卒已入室,复大步出,
不旋顾。天亦渐暝,诸妇起,予始出草中,汗如雨。至夕,复同妇至洪宅,洪老
洪妪皆在,伯兄亦来,云是日被劫去负担,赏以千钱,仍付令旗放还;途中乱尸
山叠,血流成渠,口难尽述。复闻有王姓将爷居本坊昭阳李宅,以钱数万日给难
民,其党杀人,往往劝阻,多所全活。是夜悲咽之馀,昏昏睡去。次日,则念九
矣。
自念五日起,至此已五日,或可冀幸遇赦,乃纷纷传洗城之说,城中残黎冒死缒
城者大半,旧有官沟壅塞不能通流,至是如坦途,夜行昼伏,以此反罹其锋。城
外亡命利城中所有,辄结伴夜入官沟盘诘,搜其金银,人莫敢谁何。予等念既不
能越险以逃,而伯兄又为予不忍独去;延至平旦,其念遂止;原蔽处知不可留,
而予妇以孕故屡屡获全,遂独以予匿池畔深草中,妇与彭儿裹卧其上,有数卒至
,为劫出者再,皆少献赂而去。继一狠卒来,鼠头鹰眼,其状甚恶,欲劫予妇;
妇偃蹇以前语告之,不听,逼使立起,妇旋转地上,死不肯起,卒举刀背乱打,
血溅衣裳,表里渍透。先是妇戒予曰:“倘遇不幸,吾必死,不可以夫妇故乞哀
,并累子;我死则必死子目,俾子亦心死。”至是予远躲草中,若为不与者,亦
谓妇将死,而卒仍不舍,屡擢妇发周数匝于臂,怒叱横曳而去。由田陌至深巷一
箭地,环曲以出大街,行数武必击数下。突遇众骑至,中一人与卒满语一二,遂
舍予妇去。始得匍匐而返,大哭一番,身无完肤矣!
忽又烈火四起,何家坟前後多草房,燃则立刻成烬;其有寸壤隙地,一二漏网者
,为火一逼,无不奔窜四出,出则遇害,百无免一。其闭户自焚者由数口至数百
口,一室之中,正不知积骨多少矣!大约此际无处可避,亦不能避,避则或一犯
之,无金死,有金亦死;惟出露道旁,或与尸骸杂处,生死反未可知。予因与妇
子并往卧冢後,泥首涂足,殆无人形。时火势愈炽,墓木皆焚,光如电灼,声如
山摧,悲风怒号,令人生噤,赤日惨淡,为之无光,目前如见无数夜叉鬼母驱杀
千百地狱人而驰逐之。惊悸之馀,时作昏眩,盖已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间矣。
骤闻足声腾猛,惨呼震心,回顾墙畔,则予伯兄复被获,遥见兄与卒相持,兄力
大,撇而得脱,卒走逐出田巷,半晌不至;予心方摇摇,乃忽走一人来前,赤体
散发。视之,则伯兄也;而追伯兄之卒,即前之劫吾妇而中途舍去者也。伯兄因
为卒所逼,不得已向予索金救命,予仅存一锭,出以献卒,而卒怒未已,举刀击
兄,兄辗转地上,沙血相渍,注激百步。彭儿拉卒衣涕泣求免,[时年五岁]卒
以儿衣拭刀血再击而兄将死矣。旋拉予发索金,刀背乱击不止,予诉金尽,曰:
“必欲金即甘死,他物可也。”卒牵予发至洪宅。予妇衣饰置两瓮中,倒置阶下
,尽发以供其取,凡金珠之类莫不取,而衣服择好者取焉。既毕,视儿项下有银
锁,将刀割去,去时顾予曰:“吾不杀尔,自有人杀尔也。”知洗城之说已确,
料必死矣。置儿于宅,同妇急出省兄,前後项皆砍伤,深入寸许,胸前更烈,启
之洞内府;予二人扶至洪宅,问之,亦不知痛楚,神魂忽瞶忽苏。安置毕,予夫
妇复至故处躲避,邻人俱卧乱尸众中,忽从乱尸中作人语曰:“明日洗城,必杀
一尽,当弃汝妇与吾同走。”妇亦固劝余行,余念伯兄垂危,岂忍舍去?又前所
恃者犹有馀金,今金已尽,料不能生,一痛气绝,良久而苏。
火亦渐灭,遥闻炮声三,往来兵丁渐少,予妇彭儿坐粪窖中,洪妪亦来相依。有
数卒掳四五个妇人,内二老者悲泣,两少者嘻笑自若;後有二卒追上夺妇,自相
奋击,内一卒劝解作满语,忽一卒将 *** 负至树下野合,馀二妇亦就被污,老妇
哭泣求免,两 *** 恬不为耻,数十人互为奸淫,仍交与追来二卒,而其中一 ***
已不能起走矣。予认知为焦氏之媳,其家平日所为,应至於此,惊骇之下,不胜
叹息。
忽见一人红衣佩剑,满帽皂靴,年不及三十,姿容俊爽,随从一人,衣黄背甲,
貌亦魁梧,後有数南人负重追随。红衣者熟视予,指而问曰:“视予,尔非若俦
辈,实言何等人?”予念时有以措大而获全者,亦有以措大而立毙者,不敢不以
实告,红衣者遂大笑谓黄衣者曰:“汝服否?吾固知此蛮子非常等人也。”复指
洪妪及予问为谁?具告之,红衣者曰:“明日王爷下令封刀,汝等得生矣!幸勿
自毙。”命随人付衣几件,金一锭,问:“汝等几日不食?”予答以五日,则曰
:“随我来。”予与妇且行且疑,又不敢不行
,行至一宅,室虽小而赀畜甚富,鱼米充轫,中一老妪,一子方十二三岁,见众
至,骇甚,哀号触地。红衣者曰:“予贷汝命,汝为我待此四人者,否则杀汝,
汝此子当付我去。”遂挈其子与予作别而去。
老妪者郑姓也,疑予与红衣者为亲,因谬慰之,谓子必返。天已暮,予内弟复为
一卒劫去,不知存亡?妇伤之甚。少顷,老妪搬出鱼饭食予;宅去洪居不远,予
取鱼饭食吾兄,兄喉不能咽,数箸而止,予为兄拭发洗血,心如万磔矣!是日,
以红衣告予语遍告诸未出城者,众心始稍定。次日为五月朔日,势虽稍减,然亦
未尝不杀人,未尝不掠取;而穷僻处或少安;富家大室方且搜括无馀,子女由六
七岁至十馀岁抢掠无遗种。是日,兴平兵复入扬城,而寸丝半粟,尽入虎口,前
梳後篦,良有以也。
初二日,传府道州县已置官吏,执安民牌遍谕百姓,毋得惊惧。又谕各寺院僧人
焚化积尸;而寺院中藏匿妇女亦复不少,亦有惊饿死者,查焚尸簿载其数,前後
约计八十万馀,其落井投河,闭户自焚,及深入自缢者不与焉。是日,烧绵絮灰
及人骨以疗兄创;至晚,始以仲兄季弟之死哭告予兄,兄颔之而已。
初三日,出示放赈,偕洪妪至缺口关领米;米即督镇所储军粮,如丘陵,数千石
转瞬一空。其往来负戴者俱焦头烂额,断臂折胫,刀痕遍体,血渍成块,满面如
烛泪成行,碎烂鹑衣,腥秽触鼻,人扶一杖,挟一蒲袋,正如神庙中窜狱冤鬼;
稍可观者犹是卑田院乞儿也。夺米之际,虽至亲知交不顾,强者往而复返,弱者
竟日不得升斗。初四日,天始霁,道路积尸既经积雨暴涨,而青皮如蒙鼓,血肉
内溃。秽臭逼人,复经日炙,其气愈甚,前後左右,处处焚灼,室中氤氲,结成
如雾,腥闻百里。盖此百万生灵,一朝横死,虽天地鬼神,不能不为之愁惨也!
初五日,幽僻之人始悄悄走出,每相遇,各泪下不能作一语。予等五人虽获稍苏
,终不敢居宅内,晨起早食,即出处野畔,其妆饰一如前日;盖往来打粮者日不
下数十辈,虽不操戈,而各制挺恐吓,诈人财物,每有毙杖下者;一遇妇女,仍
肆掳劫,初不知为清兵为镇兵为乱民也?是日,伯兄因伤重,刀疮迸裂而死,伤
哉,痛不可言!忆予初被难时,兄弟嫂侄妇子亲共八人,今仅存三人,其内外姨
又不复论。计扬之人如予之家水知凡几?其数濒於死,幸死而不死,如予与妇者
甚少,然而愁苦万状矣!
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共十日,其间皆身所亲历,目所亲睹,故漫
记之如此,远处风闻者不载也。後之人幸生太平之世,享无事之乐;不自修省,
一味暴殄者,阅此当惊惕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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