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一
从开年起,江南一直浸在阴雨里,角落里静静地长出小蘑菇。
天灰蒙蒙的,让人看不清时间。空调暖气坏了,总以为熬一熬冬天就过去了,但今年的四月竟然冷得不见天日。长时间没有好的太阳,被子早就失去了棉花糖的松软,潮淅淅硬邦邦地压在身上。
冷。
我缩着手脚往萧芜的怀里钻,半梦半醒中他很自然地翻身搂过我。我像小猫一样贴在他的胸口上,他呼吸中带着雄性荷尔蒙的暖香,我很喜欢。不知怎么的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在这冰冷的环境里竟突然想起一句诗。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我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又努力往里钻了钻,他用力抱了我一下,乖。没有一夜荼蘼乱香弥漫,我只是在一个初春湿冷的清晨从萧芜的怀里醒来,逆着天光看到他脸上细细的绒毛,真可爱。
萧芜把我们这种关系称作,朋友。
二
我总是习惯比他早几分钟起床,然后一边在洗手台洗漱一边盘算今天家里要打点的事,从做早餐起,洗衣服、丢垃圾、打扫……房子不大,原是萧芜租下来给我们落脚的,后来干脆买下来了,挂在我的名下。他抱着我柔情蜜意,“小玉,有个房子你就安心了。”后来他离婚了。他老婆不知道这套房子的存在,也不知道我。
我用早餐机做了简单的吐司火腿煎蛋,机子是以前单位演讲比赛发的奖品,那时候租住在村民的自建房里,周边交通商贸都不方便,买个现烤的面包也要坐好几站的公交车,用了几次就收起来。那时候去集市的公交车要开过一段窄窄的田埂才上大路,有几块田种了一人高的荷花一样的水生植物,圆圆的叶子,硕大的花朵和淡淡的香气,不知道那叫做什么。我站在厨房里一开一合操作着早餐机,像流水线上压模具的工人,所有关于公交路途上的记忆都遥远得好像上辈子一样。
萧芜起床有自己的节奏。慢吞吞地按掉闹钟,慢吞吞地起来洗漱,然后去客卫上厕所……我还是不习惯和别人共用卫生间,哪怕房子是萧芜买的。女孩子总想要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独立房间,如果没有,有个卫生间也是好的。我总觉得这是女孩子隐私最后的防线,埋葬着无数说不清的秘密。
我把做好的早餐摆上桌就自顾自开始吃。我不喜欢萧芜慢吞吞的节奏,每次叫他,他嘴里答应着却又总会加个事儿当借口,比如,“等一下,我在刷牙”或者“好的,我还在外面厕所”。也不会太久,每次晚个五分钟或十分钟,但已经足够消耗完我兴致勃勃做早餐的昂扬情绪。索性不再理他,他倒收拾完了就自己上桌,落得大家都清省。
萧芜在我对面坐下,漫不经心道,“今天我晚点过来,答应婷婷好几次了,她想去看游乐园里看烟花。”婷婷是他女儿,七岁了。
他说话时我在出神,脑子里正在查点今日份的事情,总觉得漏了一件。想事情是一件很累的事,他一开口又打乱了我的思路。我继续用力想着,萧芜皱起眉头。在他看来,我好像是故意沉默不作声的。
“好。”我胡乱应道。他舒心地笑了,伸手摸我的头。我没防备,一偏头,他的手落在我的肩上。
“傻瓜,我记得。”萧芜把一个小首饰盒推到我面前,白色丝绒材质小方盒,捧在手里像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今天是你的生日。”
哦,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起来了。原来是漏掉了这件事,我笑着收了礼物,感激地望着萧芜。昨晚妈妈的语音里也没提起我的生日,她只是反复念叨,“小玉,你昨晚怎么没去啊,人家男孩子等到八点多种,怎么打你电话都打不通,人家虽然离过婚但家里条件很好的,孩子也跟前妻,你别挑了。还有你什么时候回家啊……”充满怨念。我本想糊弄两句,可刚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心力安慰她了。我坐在窗前默默听着,窗外的月亮无限的大。随她吧,她也不容易,我们那儿谁家三十多岁的女儿还没有嫁出去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萧芜吃完了,抽纸擦嘴,起身去拿外套和公文包准备离开。我满怀期待地打开小首饰盒,这个大小是装戒指的尺寸,钻石不用很大有就行了。他还有女儿,还有另一份家要养。
“我去上班了。”他在玄关穿鞋。
“萧芜,我们什么时候……”我急得站起来,手心里紧紧攥着硬邦邦的小“蒲公英”。
萧芜只顾穿鞋,头也不抬,“什么?”
“没什么。”
“我先走了,你自己在家当心。”
“哦。”
大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首饰盒被随手丢在餐桌上,一副冰翠玉石的耳钉散落在桌面上。绿油油亮透透的,是浸过硫酸的货色,不值钱。
“砰!”木门沉重的关上。眼前,黑色如幕布垂下,遮天蔽日。我三十三岁的生日开始了。
三
我们家那边生了儿子叫“弄璋”,生了女儿叫“弄瓦”。但我爸妈不服气,那时一家只能生养一个孩子。我爸说,“我的女儿如珠如宝,至坚至贵,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就是瓦片了?我们就得是块宝玉。”我的名字就这么来了。
“小玉,小玉……”地叫着,我的童年静静地流淌过来。成绩不算拔尖但也能勉强够上当地重点中学,胆子小脸皮薄但在客人面前也能表现得像个温文尔雅的小淑女。我妈常对我说,“女孩子书不用读的太好,以后找个还行的工作,嫁个好人家,就可以舒心地过一辈子。”
等再长大一点,长出了一双清落落的小鹿眼,搭配上深邃的双眼皮、向上挑起的眉尾、淡棕色的瞳孔,上半脸仿佛被精灵亲吻后残留的神迹。可是,我妈并不满意我肉肉的嘴唇和微微后缩的下巴,带着天生的娇憨和委屈,好像一场拳赛,我一上场,还没开打就已经输了。但总算父母有了对外炫耀的谈资,一遍遍喜滋滋地听着别人的夸奖,“哟,你们家小玉长得真俊!”“小玉这么名字取得好,果然出落的冰肌玉骨!”
好看的女孩子身边总会围绕着很多蜜蜂似的男孩子,少年慕艾无可厚非。我妈急了,“小玉,读书的时候不要分心,等你毕业找到好工作,知道了自己的定位才可以找对象。”
我只能接着等。等到二十三年我终于毕业了,考去了很远很远地方,捧上了令人艳羡的金饭碗,也终于有能力离开视我如珠如宝的父母。
四
我把酒店房间的灯关了,在小蛋糕上点亮蜡烛,火光盈盈。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小玉,许愿吧!”爸爸妈妈热热闹闹地为我庆祝二十四岁的生日。这是我第一个在外面过的生日,和父母视频通话,隔着屏幕唱生日歌。
莹莹烛火下,我闭眼合手许愿,倒映在屏幕中一脸稚气。
“哇哦!吹蜡烛!”
“呼!”
蜡烛吹灭后我把房间灯打开,边捧着小蛋糕舀着吃边继续热咧咧地爸妈聊天。异地独处的日子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美好,连另一座城市的空气也更加稀薄,没有江南的山水明媚、弱柳扶风。
“小玉,你这周末能回家吗?我和你妈打算请亲戚朋友们吃饭……”
妈妈忙拦道,“大老远的把孩子叫回来干嘛,没事啊小玉,你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家里的事爸妈会处理的。”
爸爸满不在乎道,“这不是小玉考上公务员了吗?长脸了!得叫亲戚朋友们好好热闹热闹,我闺女多有出息啊!”
“你别烦小玉,孩子一个人在外地工作不容易。小玉啊,你别听你爸的,他这人就是好面子。你那边冷不冷啊,要是看到好的男生也可以主动一点……”
“你说这个干啥,闺女还小,哪有一去工作就想着找对象的。小玉,你好像不是在家里……”
“哦,爸,我在外面出差呢。”我放下叉子,“大领导带队的。”
妈妈满眼欣慰,“”年轻人勤快一点,多做点工作不吃亏的……”
“好,我知道了。”我在屏幕这一端开心地看着父母拌嘴,琐琐碎碎的关心“哗啦啦”把一整天的跨城差旅冲刷干净,疲惫像尘土一样簌簌地跌落在地毯上。
手机视频电话突然被打断,李局的电话切进来。我忙丢下手里的蛋糕,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
“喂,李局。”
“小玉,下来一趟。”喝了很多酒的语气,“522包厢。有几个老领导认识一下。”
“什么?”我翻过手机看时间,“李局,现在快十点了,不太方便吧。”
“说什么呢!”声音发怒了,转而又好言相劝,“我们几个男同志喝酒真没意思,你下来见一下这边的领导,陪大家一会儿!”
我很为难,“可是我……”
“我话说到了,你看着办。你不来就是不给我领导面子!”
“李局,我……”
电话猝然挂断,忙音“嘟嘟嘟嘟”。
妈妈的电话紧接着打来,“小玉,怎么了?电话突然断了。”
“没事,刚刚领导打给我让我加个班,有份文件明天早上要会汇报。”
“领导交待的事要好好做,你耐心一点不要急,做完早点休息。”
“好,妈,再见。”我用力抓了抓头发,决定先去洗把脸。
五
522包厢里的男人们已经酒过三巡,吹牛聊天,袒胸露乳,把酒言欢,丑态毕露。恶心,空气里传播着混合酒气和汗臭的油腻气味。我刚探头往里张望,被李局一把抓住,强按在一群大老爷们中间坐下。
李局兴致高涨,夸口道,“小玉可是我们单位的才女啊,今年刚考进来已经给一把手写大材料了,人家还有那个法律,什么的,法……”
“律师证!”有人应和。
“对,美女律师!”李局已经走得跌跌撞撞。他踉跄走到我身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站不稳,身子往前一扑,酒杯中的红酒没洒出来,另一只手却摸在我的后背上。莽撞而放肆的触碰,好像一只湿哒哒的巨型壁虎粘在我的皮肤上,它慢慢游走,尴尬与不适透过皮肤一寸一寸地渗透进肌骨。
“来,小玉,敬胡科一杯,他也是律师,以后可以和胡师兄好好讨教!”李局推搡我上前。
“我不会喝酒……”
李局把酒杯硬塞到我手里,“来来来……”
我被迫端起酒杯,见对面两位领导已经一饮而尽,也一仰头血液似的红酒灌进喉咙里。
我的窘态引得对面的胡科哈哈大笑,“美女喝了。我得敬一杯李局,手下人才济济啊。”于是刚想坐下的我被李局一把架起来,李局谈笑道“来来来,我们美女再陪一杯。”他随手往杯中倒满酒递给我,我不敢不接,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不知和桌上的各位领导打了几轮,我挣脱不开李局的胳膊,一杯杯赔笑着喝着。领导们都很开心,调笑着,这个小姑娘真有趣!老李啊,你真有本事。
“李局,我敬您一杯,您选了个好地方!”我已经身子瘫软,偷眼瞧走来的人,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高瘦小伙子,刚刚没听见他讲话,咧嘴笑时似乎也比桌上其他大腹便便的中年秃顶男人要清爽很多。
李局又拉着我站起来,“萧组长这么客气。来,小玉,我们一起。”
来人劝道,“小姑娘算了,你看她都站不稳了。去旁边坐着吧。”
我无比感激地仰望着这个高挑清瘦的男孩子,只见他走上前扯过我的领导,娴熟地开始勾肩搭背地攀谈。我趁机赶紧逃脱魔爪缩到屏风后的沙发里,远离他们。我瘫坐在酒店老旧的沙发上,炫目的水晶灯一下一下 *** 着仅存的意识,不断在耳边告诉我,这么年轻能上桌?这个包厢的人都不简单。
“李局,您难得来我们这儿,我多陪您喝几杯。服务员,再开一瓶,我们尽兴。”
“小伙子好酒量啊!”李局听上去很高兴,这顿饭不知道要吃到几点。
“量是没有的,主要是今天高兴。”
我又困又累,不敢走也不想留,只得趁着酒意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无比焦灼地等待酒席散场。
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黑漆漆的,蜡烛吹灭后的焦糊味还在房间里游荡。按开灯,光啪的一下刺眼睛,胸口一阵翻江倒海,我冲到洗手台就开始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吐得直哭。午夜钟声咣咣沿着打开的窗户砸进来,回头看屋内,路灯的光隐隐泄露在靠窗边的小桌子上,残余的蛋糕裹着雪白的奶油死尸一般横躺在桌面上。我的生日,过去了。
我打开水龙头,流水哗哗。我难过极了。呜呜咽咽头昏脑涨,掬了一捧水扑到脸上才清醒了几分。我抬头看着镜中狼狈的自己,发丝间撒了一层水雾,暗暗下定了决心。
六
我怔怔坐在位子上,办公桌上红头白纸黑字方方正正摆着我的调令。公文落款的局章我见过,每盖一次要这个主任那个局长签字,一套手续非常麻烦,如今它正轻轻巧巧的落在关于我的调令上,将我发配边疆。下周一报道。
“小玉怎么被调去那种地方,一个小姑娘的。那个村子听说最难搞了,自己开村民大会现场都能打起来,去了好几辆警车呢!”最开始是同一批一起进单位的年轻人之间互相关切询问。
总有知情人,事情的真相被一步步勾勒起来。“李局被诫勉谈话的事你知道吧。”老大姐附耳小年轻,“小玉举报的,还是越级举报,上面转下来严办的。公务期间聚餐饮酒加上调戏女孩子,听说那天在场好几个领导呢!李局高风亮节一个人扛下来了!”
“明知是那种场合,小姑娘半夜三更就不该去,领导能把你怎么样?还是自己不检点。”
几次当面撞见闲言碎语,我刚想开口辩驳,对方却立马笑嘻嘻地住嘴,或是远远地就绕边走,反而衬的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一恼怒竟羞愧地红了脸,再难开口。
也有些不同的声音,“也不能那么说,李局是什么风格?很难拒绝的!”但很快这种声音唾沫淹没了,变成了另一种同归于尽,“事情做了就不要说了。小姑娘还是太冲动,这种事怎么能正儿八经摆在台面上说呢?对自己名声也不好。还这么年轻就埋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调回来。某某某,你可不要学她……”
在准备下乡的一周里,我耳边一直“嗡嗡嗡”有悉悉索索的口舌。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所以他们才这么对我?
我被排挤发配不是因为小姑娘告男领导有什么错,而是因为我只是无权无势的小卒子,而领导即使被处分了仍旧能够毫发无损地发号施令。
我时常保持这样的情醒,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但偶尔也会犯糊涂。
二十四岁,一毕业就参加工作,太年轻了。固执地认为人言可畏就是世上最大的痛苦来源。
七
韩餐馆,窄窄的一间,很小的门店。傍晚。隔着落地玻璃,店面里一朵朵橘黄色的小灯喷洒出温暖的光,部队火锅咕咚咕咚煮着香肠、泡菜、午餐肉……水汽混着辣酱的红色腾腾向上。男生挑的小店,精致、小巧、好看,是年轻人喜欢的地方。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挂在门上的小熊叮铃邦啷的响,“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服务员小姑娘迎上来,“你好,几位用餐。我们暂时坐满了,要在门口等一下。”
“有人在了,是……”
“这里。”一张小桌,男孩子站起来冲我招手。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受到了介绍人巨大的善意,一个清爽健康的大男孩。
我在男孩身边落座。男孩先开口道,“是小玉吗?我是冯所介绍的……”
“洪缇吗?不好意思来晚了,我上班的地方比较偏。”虽然是领导介绍相亲,但第一次见面迟到总归有点过意不去。
“很少有人能把我的名字念对,有读半边字‘是’的,有念‘迪’的。”少年干净的笑容,“没事,我也刚到。”
“缇萦救父嘛,你爸妈取名的时候一定期盼要个孝顺孩子。”
“何止呢?我爸干不过我妈就一心想要个女儿,结果生出我这么个孽畜天天和他作对,快把他气死了呢。”
“哈哈哈,那平时家里你肯定帮你妈妈的。”
“对啊,我们家太后娘娘恨不得找根绳把我栓在她裤腰带上。”
“哈哈哈……”洪缇很主动,我们聊得很开心。
“先点菜吧”他把菜单递给我,我却摆手不接。
“我第一次来,你点吧。”
“这家店可以吗?你说都可以我就看网上评论挑的,吃的习惯吗?部队锅是招牌菜。”他殷勤问道。
我笑道,“好,都可以。”
他点完菜继续行兴致勃勃地找话题,仿佛对我的一切都感兴趣。洪缇看上去比我小,青葱样水嫩的脸,金色小麦的肤色,白T恤下隐隐露出腱子肉。
“冯所和我说了以后,我就想尽快约你见面。我刚入职就听过你的名字,领导都说小玉很优秀的!上次报区里的信息都是你写的,这次系统内业务考试还考了全市第一名,能文能武,去年还评上了优秀驻村干部……”他滔滔不绝地夸奖我,我却有些哭笑不得。隔着火锅氤氲上升的水汽,倒显得我兴致寥寥。
这几年我像头驴一样埋头干活拉磨,过得很累,一心想做出成绩调回城里。乡下的所虽然偏远,办公条件不好,倒也没有我想得这么艰苦。领导同事们年纪偏大,明知我调来的原因却说说笑笑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不会给人半点难堪。这里年龄断层严重,冯所让年轻人承担了大部分的工作,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年轻干部只有我一个,一个人怎么可能干完一个所的工作呢?为了应对上头“既要……又要……还要……否则……”的工作任务,只能加班,拼命加班,像一头驴一样加班……冯所每次布置工作都是笑脸盈盈,可见我稍有犹豫便瞬间板起脸来训斥,“小玉,你已经吃过一次亏了,还没有吸取教训吗!”冯所对上扛不住转而对下施压,也不能全怪他。人一遇到事不都是先保自己吗?乡间与世隔绝的生活并不难熬,反而让我感到心安。如果生活简单到只要加班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何乐不为?
但是,妈妈并不高兴。每次我们打电话她都在那头大吵大闹,“别人只有从乡下往城里调的,哪有你这样硬要从城里去乡下的!以后你结婚,生小孩怎么办啊……”“那个鬼地方,别说上升的渠道了,发声的渠道都没有!”说着竟嘤嘤哭泣,仿佛是我浪费了她过去二十几年的青春,她失去了可以继续对外夸耀的美丽女儿。她不知道当初我调到乡下的原因,我也不敢告诉她。
四年间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两眼发酸对着电脑屏幕里密密麻麻的数据。那我现在在哪?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
区局一次次三令五申强调人才的重要性。妈妈一遍遍要我赌咒发誓一定会调回城里。我总想,肯定是我还不够优秀所以才埋没在此不见天日,如果我足够优秀一定能让局里领导发现把我调回去……
我没有调走,冯所却要退休了。他好像突然发现我已经在所里白白长了四年,他拍拍我的肩膀,“小玉,好好干。别像我,这一辈子就老死在所里喽!”然后安排了这次相亲。妈妈听到有领导给我安排相亲也很高兴,所以我搭了一个小时的城乡公交车来到了这家小小的韩餐馆。
我从所剩不多的部队锅里捞出最后一片泡菜,对面的洪缇依然有说不完的话。现在的工作生活已经很少能接触到新的朋友,对方热情大方,是一个很好的相亲对象。
“你多大了?” 我突然打断男生的侃侃而谈。
洪缇一愣,“二十六岁。”
“那我比你大两岁,我二十八了。你叫我小玉姐吧。”我笑着说。
洪缇脸色一沉,马上笑着讲起了对面商城的开业时间。
八
回单位后我就婉拒了冯所。“洪缇很好,我们很聊得来。但他太小了,男孩子现在还没有玩够。我不一样,二十八岁的女孩子该找个稳定的可以结婚的对象谈,准备落定呢。”冯所笑笑,说以后还有别的男孩资源再给我介绍。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我依旧努力加班,依旧过着无忧无虑的乡间生活。
转眼立夏,冯所正式退休了。
我租住在村民的自建房里,三层楼房。房东一家住了两层,我选了顶楼,带一个大大的露台。露台上房东开辟了一小块菜园,种一些小油菜黄瓜西红柿,绿翠翠红彤彤地从枝枝蔓蔓中长出来,可爱极了。后来露台上又种了一些薄荷夏枯草,幽幽地散发着阵阵清凉的药草香。我买了小桌和躺椅,在夏天的清晨或夜晚摆上西瓜和冷饮,一个人短衫短裤偷偷在露台乘凉,往躺椅上一靠闭目养神,听着四周虫声蛙声一片,风在身上痒痒的。
手机响了,陌生号码。
“喂?”
电话另一端传来男孩兴奋的声音,“小玉姐,是我,我是洪缇!”
“你……你好,我不是和冯所说过了,我们可能不太……”
“小玉姐,我在你楼下了,你住在几楼!”
“啊!”我忙跑到栏杆边往下看,洪缇兴奋地跳起来冲我招手,身后是辆香槟色的宝马SUV。
洪缇带着我开车七拐八绕,“我知道这里有条小河风景很好,那里可以扎帐篷。”他显的比我更熟悉这个村庄的地形。
车子开到了一处河边的小树林,洪缇开始从车上往下搬东西,食品盒、花束、红色碎花的野餐布……我站在一旁搭不上手,更不好意思开口阻止。洪缇表现的熟稔与亲昵和我们陌生的男女关系不断摩擦,好像合不上的齿轮弄得机器咔咔作响。
我出门匆忙,随手套了一条鹅黄素色棉麻连衣裙,随便拢几下头发后用一顶大帽檐的沙滩遮阳草帽压着,穿得不伦不类。野餐布铺齐整后,洪缇把我小心安置在桌布舒适的一角上,好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宝物。“小玉,你戴着帽子,长发蜷曲,真好看”。
他开始搭天幕帐篷,动作熟练,会让少女动心的认真熟练。干完活,洪缇从车后备箱里取出一个精美盒子和一瓶气泡香槟酒。
看到酒,我不自觉地抗拒,“酒不喝了吧。”
洪缇笑道,“不是酒,葡萄味的气泡水,很好喝的。”
“啪”瓶子打开了,瓶口弥散开淡红色的雾汽,甜丝丝的。紫红色的液体倒进高脚杯,伴随无数小气泡噼里啪啦地小声歌唱,快要溢出杯口时突然停止脚步,最终全部消散在空气里,只在一片紫 *** 还留有气孔。
洪缇把杯子递给我,又把那个精巧得像穿了件洋娃娃裙子的小盒子推到我面前。他满眼期待地望着我,“打开看看吧。”
我解开捆绑盒身的丝绸带子,纸盒像花朵绽开一样打开了,花蕊中央静 *** 着一个堆满水果和巧克力的裸蛋糕。
“尝尝吧,我做的。做的不好看。”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做的?”
“小玉姐,生日快乐!”
“嗯?你怎么知道?”
“冯所做中间人,女孩子的重要信息肯定会告诉男方的。没想到你生日这么近,很仓促的准备。”洪缇认真作答,消息似乎来得光明正大,顺理成章。
我无奈道,“吃了你这块蛋糕,我就眼睁睁看着自己从二十八岁长到二十九岁了。女孩子并不是很想过这样的生日。而且冯所没有和你说的吗?”
“说什么?”他看上去既无辜又困惑。
林间鸟语声声,阳光从树叶间洒下留下斑驳的光影,香车美人美酒,在我眼中此时此刻暧昧的气氛烘托到了顶点。不知在这个男孩子眼里又是怎样的好风景?
“没什么。”我看着他,不想再多说。心中暗自送了一口气。
洪缇轻快道,“我喜欢年长几岁的姐姐,二十九岁很好,三十岁更好了。”
九
类似野餐的约会越来越多,有时候是小酒吧,有时候是大剧院。洪缇和我学生时代遇见过的无数男生一样开始频繁地找各种机会约我出门,和当年青涩的小男生,他知道什么是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火候。除了第一次野餐毫无预兆地直接堵家门口,以后的一切约会都围绕着我转,接我走,送我回来,点我爱吃的东西,去我想去的地方。他不会早安午安晚安地不断在手机信息上问候烦人,说些没用的关心或者装腔作势的管教,但每天都要通话,拣趣事或者笑话讲,最后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甚至开始的一个星期,他每天下班后都逆着晚高峰开车来看我。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陪我一起加班,然后再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回去。后来我实在不好意思,每次晚上放任他开城乡小路又放心不下,因此三令五申不准他每日来回。洪缇委屈巴巴了好久,哄着我改成了每周三下乡来。
我在其他日子更加拼命地工作,努力把周三晚上的时间留出来等他。我们躺在山顶看星星,在夜市里手拉手逛街,我第一次觉得苦苦煎熬了四年的乡村生活原来如此有趣,我开始无比盼望每周三的到来。待在一起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他就给我讲故事,讲他的过去,讲他野外生存的经历,自驾进川藏线,在沙漠里找水源,雪山苍茫、大海无垠,莱茵河畔矗立着古堡,外国人无拘无束地在街头拥吻……透过他的眼睛,我仿佛看到了熠熠发光的整个世界。
偶尔洪缇也会提起初恋,夜莺一样的女孩,捧在手里温温热热软乎乎的。大学放假他们天南海北出去玩,似雾非雾的雨天他在成都的街头到处找她,巷子又长又窄,她静静等在在巷子的另一端,像一枝含露的栀子花……说着说着洪缇流露出无比悲伤的神情,他们毕业前分手了。从此,少年的灵魂敲打出一条细长的裂缝。
我不理解洪缇这么好的男孩怎么可能会被抛弃呢?他体魄强壮,出手大方,做事殷勤,会花所有的时间陪伴恋人……洪缇苦笑,夜莺是从皇宫里飞出来的,她飞到民间恰好遇到了一朵玫瑰,她开心地歌唱。然后,她又飞回国王身边了。她要回家。
我紧挨着他坐,抱着他的胳膊,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他轻抚我的脸颊。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有我珍惜他,他是这么好的人,我会一辈子都对他很好很好的。
我第一次对自己当初的举报行为感到懊悔。为了洪缇,我必须调回城里,不能继续待在这个破地方了。我更努力地工作、加班、考证、考研,我相信我一定是不够优秀才一直走不掉的。直到很久以后萧芜告诉我,“小玉,你不是不够优秀,你是太优秀了!一般人没你这胆魄敢往北京寄信的”。
十
那时候还没有“宝藏男孩”的词条,洪缇总是充满惊喜地出现。花、口红、围巾、包……无数小礼物开玩笑似的咬着我,要到后来流血了却已经麻木了。流出来的血也不过在昭示着饮食男女,干柴烈火,水到渠成。
我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煎牛排,粉红色的肉体上布满了大理石纹路般的雪花,像是用一张渔网紧紧捆住了肉身。牛肉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美拉德反应不断使糖和蛋白质发生碰撞反应,最后化为一股股腾腾升起的奶香。为了配洪缇带来的牛肉,我提前新买了橄榄油和铁板。
“别闹。”调皮鬼不知什么时候摸进厨房,双手在我的腰摩挲着前行,将我环抱在怀里。
“我想送你一件衣服,还不知道尺寸。”他紧紧贴着我,热乎乎的鼻息直往我耳朵里碰。
牛排滋滋在铁板上煎着。
“快出去,牛排会焦的,多好的雪花。”
“煎一块雪花牛排最多五分钟,再不吃就老了。”洪缇往前伸手关火,然后顺溜着把手伸进我的裙子底下搂着我,“小玉,我等不及了,我要先吃。” 他开始吻我,挠我痒痒。
牛排搁在余热未散的铁板上,油花滋滋地往外蹦。
洪缇动作娴熟,举止体贴,一曲悠扬流畅的小提琴流水一样地淌过去,反倒衬得虚长几岁的我青涩如同梅子。耳鬓厮磨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灶上的火美观,那块牛排依旧在锅里煎着,在炽热的铁板上翻滚,冒出滋滋的油花,湿润润的肉,出了一身大汗……
十一
村子架在一片水田上,水仙花一样长大了。底下是大蒜一样的根茎,叶间却开出黄白相间的花,香得沁人心脾。打着文化山水的招牌,村子开始频频在媒体上露脸,逐渐吸引了一茬一茬的游客。一到假期,没修完的乡间公路与拖家带口的豪车游客撞在一起,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我捧着西瓜倚在露台的栏杆上远眺,觉得好笑极了。
村子好了,连带着我们的单位也成了青年才俊镀金的好地方。冯所退休后半年,所里来过两任领导,年龄不大,走得很快,都坐不满一任花期。甚至我这头还在给领导写论文,那头大姐就劝我快住手,“小玉,中午加什么班?国家说了996是违法,是剥削人的。某某领导的论文让他自己写去,都要调走了还在差遣小姑娘,弄虚作假,真不识相!”
我苦笑道:“某某又要调走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没看到公文!”
大姐说:“这种内部人事调动的怎么会走公文系统,人事从来不干人事儿。我看他们偷偷摸摸地在食堂门口贴了两天,你没看到。”
我说:“我就奇怪这两天领导怎么没叫 *** 活了,新来的领导是……”
大姐说:“不知道,空降的。看照片年轻得很,斯斯文文的,估计是又是关系户……”
下午,办公室主任就带新领导来看望大家了。
新领导果然高高瘦瘦,风度翩翩,风采不减当年。
他走过来对我说,“小玉,好久不见。”
我笑着应道,“萧所好”。
十二
爱情的滔滔洪水撞破了封堵的土坝后理应一泻千里,但它没有,它不见了。波浪滔天之后,起先变得风平浪静,流了一段后变成了 *** *** 细流,最后居然枯竭了。
最后一次通话是一个月前,他陪领导打篮球摔断了腿,电话里他叫我不要担心。他羞涩地提到,“我妈过来照顾我得住在家里。小玉,我们这样的关系还不方便见家长。”我当时是想开口反驳的。我们这样的关系?我们什么样的关系!
然后,洪缇不见了。我决定去找他。
十三
萧芜刚到村子里,正在熟悉适应环境,忙的焦头烂额。但我去找他时,他很客气,“小玉啊,快进来坐。这几天忙一直没顾上,早就想和你好好聊聊了。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萧芜起身倒茶,没有一点架子,“有什么事吗?”
“萧所,我想请假。”我把假条递给他。
“请年休假?去做什么。”他拧下派克笔盖准备签字。
“我男朋友打球摔断腿了,我去看看他。”
“男朋友?那快要结婚了吧。男朋友做什么的?”他笑着问。
“他也是我们系统的,在城区分局。”
萧芜不笑了。他抬头望着我,“叫什么?”
“洪缇。”我答道,“也没这么快结婚,我男朋友还年轻。”
萧芜的笔在请假条上刹住了脚步。
我慌忙道,“萧所,我不会耽误工作的,报告我已经发您内网邮箱了。”
“不是这个,你的工作能力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萧芜皱着眉,欲言又止,“小玉,你是个好姑娘,留在我们所里这么多年,那件事不能怪你,但要”他咂吧嘴琢磨措辞,叹了口气才开口,“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害。”
我不解,“您想说什么?”
“没什么,女孩子一个人小心,最近不是有很多顺风车的新闻吗?”
见他紧张半天不过是担心下属的出行安全,我如释重负,“大白天不会有事,我坐城乡公交车上去。”
十四
果然是城里,城区的便民服务中心挤得像菜市场一样,咨询服务岗的小伙忙的口干舌燥,四面被人墙堵住,急得团团转却出不去。我以前也在办事大厅窗口做业务,远远站在人墙外看着他,很能感同身受。快中午时咨询台前的人散尽了,小伙匆匆小跑着离开,又匆匆接着水回来瘫坐在工位椅上,我方才上前去询问。
“我找洪股,他说今天在上班的。”
小伙筋疲力尽,“你是哪家企业工作人员?”
“我是他女朋友。”
小伙打起精神,上下翻转眼皮打量我,“洪富帅今天不是和你去拍婚纱照了?而且他已经调去科室了,不在我们中心。”
他的话颠来倒去,我听不明白。
小伙试探开口,“你是沈老师?”
“小玉,是下面所里的。”
“哦,你就是三顿半!”他兴奋地就要跳起来。
“什么三顿半?”
小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换上了戒备的神气,“我不知道,我要下班了。洪富帅不在这了,你快走吧!”
小伙一溜烟儿撒腿就躲到后台去,急得我撑着咨询台面扯着嗓子往里喊,“你说什么!喂,你回来!洪缇去哪儿了,那边值班台还挂着他的照片呢!”
里头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含含糊糊,“他不在这儿,和处长千金在一起,你快走吧。”
我请了五天年休假,按平时上下班的习惯去便民服务中心,找个椅子坐下,一定又是一天。起先那里的同事都避着我,后来也有负责人试探性地出来劝说,“小玉吗?不值得的。”也有看出来看猴戏的小年轻,背着我窃窃私语,“就是她,三顿半!洪富帅一直和我们吹牛三顿饭一定拿下一个妹子,结果第一次吃饭就被她拒绝了,嘻嘻嘻……”
我枯坐在办事大厅里,每天看着它从人头耸动到人群散去。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洪缇不再主动联系我,我真的找不到他。交往一年多,我从没有去过他家,没见过他的朋友,除了这个人的名字和我触碰过的肉体外,我对他一无所知。等到最后一天下班的时候,大厅里的人都走了,保安大叔来关灯,这个大叔之前没见过,他走过来弯下腰关心问道,“姑娘,我们下班了。你的事办好了吗?”我笑着离开了,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两个小年轻从我身边经过……,交头接耳。“……是洪富帅说的‘煎牛排’嘻嘻。”
“原来是她啊,不是说她那里……”
“嘻嘻,洪富帅说了,她不吃亏……”
无数细小的银针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把我钉在耻辱的贞节牌坊上。洪缇把我们的私事当做笑话一样到处传播,我的生涩、娇羞、不通风月……不堪的女人……
脑子里的弦嘣地一声断掉了,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毁灭吧。
十五
之后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我回家了。透过窗户,窗外的天永远是磁青的一块,太阳划过了,一天又过去了。我不去上班了,也不大爱出门,单位在这个时候显得无比任性,放任我在家休养。萧芜抚摸着我的头发自言自语道,“小玉,你病了,好好休息。”他常来看我。一开始带着所里其他同事一起来,后来其他人渐渐都不来了。萧芜有了我家的钥匙。
我的病需要静养,也需要通知家属。萧芜本来打算联系我爸妈的,后来我在单位楼顶站了一宿,警车来了,乌拉乌拉。萧芜答应我,不通知家属了,他会照顾我。
偶尔我清醒的时候听见他们叫我,“小玉,疯了。”
“小玉,吃的东西我已经分好类,鲜牛奶在冰箱里,你记得喝掉。”
没有回应。
萧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手机铃铃作响,救了他。“婷婷啊,你怎么用妈妈电话啦,你的电话手表呢?爸爸一会就回家了。”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笑,萧芜站在餐厅里柔声细语哄孩子。我想到了我爸爸,他总把我抱在膝盖上念叨,“我们家小玉如珠如宝,至坚至贵……” 逗得我咯咯直笑。
“小玉,我先走了。”萧芜往门口玄关走。
“萧所,你以后还回来吗?”我突然站起来冲他喊,指甲狠命往掌心揿,“听说你要调走了……”
萧芜站在门口,迟疑道,“回市区,下个月一号到岗。以后其他同事会来看你的,钥匙我交给赵姐了。
“你呢?”
“有空,我会和他们一起来的。你好好养病,没什么过不去的坎。”萧芜的手搭在门把手上,又站住回头看我,“小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洪缇已经调去外地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万分珍重道,“小玉,你好好保重自己。”
门锁弹簧细微的“哐吱”声,萧芜要走了。他要走了,要永远离开我了,我又是一个人了。不行,不行,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不想被抛弃,萧芜,萧芜……
我飞上去一把抱住他,紧紧箍在怀里,“别走。”
萧芜转身,“怎么了?”
“别走,或者,带我走。”慌乱中我抓起他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像一只小猫一样乱蹭。
“我,我……”萧芜涨红了脸,却没有缩回手。
我仔细端详他的神情,然后把手撑在他的胸口上,踮起脚亲吻他的唇。
萧芜的身体像触电一样抖动了一下。只一下子的功夫,他拦腰搂住我,闭上眼压住我的唇。他的舌头尝起来清腴嫩滑,和麻辣火锅里的猪脑一样。我睁开眼,他的手机又响了,上面一闪一闪跳动着“婷婷”的名字。
萧芜放开我,满脸愧疚,“我要回家了,我女儿在等我。”
“不要走。”我牵住他的衣领,在他下颌呼气,尴尬又暧昧。
“小玉,你是在玩火。”
“玩火?我的尸骨早就被‘人言可畏’烧成灰烬了。”我凝视着他,睫毛上挂着眼泪扑闪扑闪的,“萧芜,你喜欢我。哪有男所长天天来看生病女下属?嗯?”
手机早就滚落到地上,“嗡嗡”震动异步,屏幕一闪一闪,终于熄灭了。
萧芜捧起我湿漉漉的脸吻下去。我们好像面对面被绳子牢牢绑住扔进海里,一寸一寸被海水吞没了。沉沦。
我做起了梦。梦中的森林里到处躲藏着大灰狼,幸好,我是一只长得好看的小白兔。
醒来时,萧芜正躺在我身边。 *** 衣服的他像一截白藕,腰身瘦长。我身上汗 *** *** 的,好像刚刚抓着钢管跳了一曲舞。
我用手指点水似的触碰他的咽喉锁骨。“萧芜,我讨厌现在的自己。”
“我也一样。” 他醒了,坐起身靠着床,往身边一捞把我揽进怀里。他亲吻我的额头和眼睛,无比温柔地对我说,“小玉,生日快乐。”
十六
我重新进城了,以我当初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式。我再也不想上班了,于是单位那边由萧芜出面办了病退,以后每个月可以领一份微薄的补贴。事情办妥后他得意洋洋的向我表功,“小玉,你不是最讨厌加班吗?以后你再也不用加班了!”
萧芜提拔很快,回市里马上有了新的任职。他找了房子安顿我,把我圈养起来了。情浓时每天都来,忙的时候一个月也会来跑几趟,总算是有情义的男人。我不在乎他有没有离婚,也从不问他的事,背景、关系、仕途、钱……这些都不重要。我每天只是在小屋里等他来,有时候等得到,有时候等不到。小屋外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与我没有关系。
日子像翻书一样过去了。三十一岁生日的时候,萧芜把小屋过户到我的名下。又过了一年,他离婚了,净身出户。他说,“小玉,为了你,一切都值得。”我们正式住在一起了。此后,上街或者逛公园遇到熟人,他不再避讳,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小玉,是我朋友。”
窗外的天仍是磁青的一块。萧芜搬进来后工作一直忙,我每天仍是一个人在屋里呆着等他回来。有时候我感到很累,好像才三十岁人生就过完了;有时候我又会无比庆幸,还好还好长得还算好看,能混口饭吃,不至于去睡大街。我想家,想爸爸妈妈,可我不敢回去,我希望在爸爸妈妈眼里我永远都是清清白白的小女儿。有时候我又想,为什么我一定要做玉呢?做片瓦不好吗?搭在老家竹林里的瓦房上,安安稳稳的,还能为爸爸妈妈遮风挡雨……
我和萧芜没名没分地同居着,一直没结婚。他不提,我不想先开口。
十七
我又过生日了,我烦透了过生日。很多年了,我过生日那天都没有好事发生。早上萧芜出去了,他说今天要带女儿看烟火,会晚一些回来。我做了一桌子菜,买了昂贵的玫瑰荔枝奶油蛋糕。屋子里点了萧芜喜欢的香薰,我换上了他的长衬衫露出大腿,戴上了他早上留下的冰翠玉石耳钉……我努力把自己和家都装扮成他最喜欢的样子,然后和所有的时光一样,趴在窗边等他回来。
萧芜一定会喜欢的,我默默对自己说。我百无聊赖地点了一枝烟,薄荷口味,吐出一小圈一小圈清凉的小烟圈,和多年前种在露台上的一个味道。
夜幕降临后萧芜打来电话,“小玉,我今天要很晚,不知道几点能回来。接到紧急信息报送一定得去趟单位,就是上次我说的重大专项工作。亲爱的,不能陪你过生日了,你早点睡吧。”
“哦。”紧急、信息、重大、专项工作……这些名词已经离我很遥远了远的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深夜,万籁俱静,一点点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我揉揉眼醒来,凌晨一点,我的生日过去了。鞋跟“跌波跌波”的声响,萧芜回来了,我开心地向楼下张望。高跟鞋“叮叮”地响。路灯下萧芜风度翩翩谈笑风生,高跟鞋的主人笑靥如花艳若桃李。她一抬头,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几岁的自己。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小姑娘突然转身害羞地跑开了。萧芜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她,她的背影,她的高跟鞋“叮叮叮”回响在寥廓的夜空中。
我点燃了最后一枝烟,站在窗边俯看路灯下的萧芜。一场大雨过后,地面湿漉漉的,远远的,萧芜额头上似乎也有亮晶晶的汗水。烟丝燃尽烫了手指,手一松就“叭”从楼上掉下去,带着星火微光,流星一样,一头撞进了不知道哪个烂水坑。熄灭了。
小玉,小玉。终究是玉碎,瓦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