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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我孩子的父亲跪在我面前,求太后娘娘赐下恩典,让他迎娶自己的心上人。
我的指甲几乎掐破了手心,却还笑着问他心仪者何人。
他说曾大学士独女曾紫安,是他一生所爱。
只可惜世上再无曾紫安,徒留一个权欲熏心的我,俯瞰世人。
(一)
那天皇帝御驾亲征回来,身上犹穿着重甲,脚上犹踩着军靴,寒气森森的一柄长剑别在腰间,散发着无边的威势。
我怕极了,缩在角落,抖成一团。
宫里的流言满天乱飞的时候,我已经想过无数次我们母女俩会怎么死,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却还是怕得双腿直颤。
皇帝的脚步,一步,一步,仿佛踏在我心口上。
母亲的脚步,一步,一步,却依然步步生莲。
她笑着奔向他,张开一双藕臂,玉一样的面容上是惊喜又欣慰的笑:「萧郎,你终于凯旋了!」
皇帝的剑锋拦住了她的脚步。
她的脸上浮现出困惑又委屈的神情,优美修长的雪颈一寸寸逼上前,抵在了那寒芒闪闪的剑锋:「怎么了?萧郎不想抱一抱我吗?」
皇帝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剑锋一退再退,为了维持气势顿了顿,军靴气急败坏地重重踏在地上:「你背着朕做了些什么,你心里清楚!」
母亲那双天生的含情目里蓄了泪,眼圈红红,我见犹怜:「萧郎是怪奴每日为军需奔走,深恐你在外有个什么闪失吗?」
「狡辩!你明明,你明明……」
「瓦剌那么冷,」母亲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皇帝的面颊,「你有没有厚棉衣穿,将士们有没有厚棉衣穿?工部户部那些老东西靠得住吗?我是后宫女子,确实不该干预前朝政事,可……可我担心陛下。若担心陛下是错,若担心我的萧郎是错,那我罪该万死,皇上不若现在就赐我一死。」
皇帝抿紧了嘴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将脸转向一旁,不忍看她如玉容颜,不忍看字字句句从她花瓣一般的双唇里倾吐而出。
「中伤一个女人,多容易啊。私通, *** ,随便一点风言风语,就足以让她万劫不复。更何况我本就是残枝败柳,本就是该守节的孀妇,我不顾念亡夫,我倾慕陛下,倾慕您少年英武,倾慕您的文治武功……本就是世人眼里最大的错。」
「你不要说了!」
皇帝捏着她的肩膀,攥得骨节泛白。
母亲抬起泪眼看他,他也低下头去看母亲。
下一瞬间,他将母亲紧紧抱在了怀中,叹息道:「阿软,我的阿软……」
(二)
后来发生的一切,不是我该看的,也不是我能看的。
乳母一把抱住了我,连拖带拽将我拉出了宫殿。
一出殿门,我立刻挣脱了她,转头便跑。
我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不会傻站在那里不走的,哪里用她拉我。
我跑得急,没有看路,脚下忽然一绊,差点摔在地上,刚稳住身子,转过头去看,竟猛然被人啐了一口:「呸, *** 生的小贱种。」
我这才看清来人,居然是皇帝的十六弟淳王,一身玄衣,一张冷脸,分明只比我高出半个头,却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 *** 翻了他一眼:「你骂谁 *** 呢?」
他冷冷一笑:「哪个媚上欺君,秽乱宫廷,本王便骂哪个。」
我攥紧了拳,有心照着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捶下去,忍了又忍,只道:「陛下相信我母亲,你不信,你算哪根葱?难不成,你想说陛下糊涂,被我母亲玩弄于鼓掌之中不成?」
「你……」
他气结,怒目圆睁瞪视着我,一双剑眉倒竖了起来,好半晌,才压低声音怒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天罗首辅满面通红、衣衫不整从你母亲宫里出来,你以为,就没人看见吗?」
「他他他,他不过是去与我母亲商量军机要事,哪有什么……哪有什么首尾!你莫要信口雌黄,造谣生事。」
他高昂着下巴,又嗤笑了一声:「皇兄也许会被你们母女蒙蔽一时,却绝不会糊涂一世。咱们走着瞧。」
说罢,他又推了我一把,我重心不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被你踩过,路都臭起来了。」
他满脸嫌恶地拍了拍自己的袖子,转过身,大踏步离去了。
(三)
我在御花园瞎转了好久才回到宫中,此时陛下已经离去了。
母亲特意在小灶上给我温了饭,散着长发、面带薄汗、颈间红痕宛然,却只温温地冲着我笑,纤纤玉指顺过我的发,嘱咐我慢点吃,不要急,万莫噎着了。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陛下喜欢她,罗首辅喜欢她,程都督还是喜欢她。
罗首辅进宫那天,她使人请他去园子里见,他却想不到,她正泡在池水里等他。
六月骄阳落日熔金,镀在母亲那张芙蓉桃花面,她在水中恣意畅游,笑得灿然,笑得比落日还明艳。
沾湿了的衣裳紧紧贴在她身上,雪白的肌肤隔着桃红的薄纱若隐若现,宛若莲间的花仙子下了凡。
罗首辅一直站在水边远远地和母亲对话,相隔之远,甚至无法摸到她半片衣角,一张脸却越来越红,越来越红,豆大的汗珠滴在地上,又被骄阳蒸做了一缕烟。
从此以后,他成了阿娘宫里的常客,外面的消息,也源源不断传了来。
程都督也是一样,母亲略施小计,就让他神魂为之倾倒,见了母亲,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其实也觉得母亲此举不大稳便,可当时母亲对我说:
「你我母女,一身性命,皆系于陛下。
「陛下出了事,那些大臣再立一位天子,尚有从龙之功,可你我被扫地出门已是最好的结局,说不得要为了所谓的『天家颜面』,被一根白绫、一杯鸩酒料理了事。
「阿娘不能坐以待毙,阿娘只能兵行险着。风言风语又如何,阿娘不能做聋子瞎子,我需要有自己使得上力的人。
「什么贞洁,什么名声。
「活下去,才有机会讲这些。
「若是一死,那些恨不得生吃了我们母女的人,会如何编排,岂是我们拦得住的?」
我当时觉得她说得对极了,还暗暗觉得,能让这么多男人匍匐在石榴裙下,阿娘当真是厉害。
可想到今天被推的那一下,想到淳王那嫌恶的目光,想到他那句「 *** 」,我只觉一口气哽在了喉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温软滑嫩的蛋花粥,到了嘴边,也不香了。
母亲见我食不下咽,问我是不是不合口味。我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她,却没忍心将淳王的话学给她听。
母亲真的太美了。
哪怕只是看着她,我都说不出淳王嘴里那些恶毒的话。
也许他们只是嫉妒。
对,嫉妒。
嫉妒母亲虽为女子,却智勇双全。嫉妒他们千方百计得不到的陛下的信任,母亲可以轻易得到。
母亲看我出神,没有多说话,又顺了顺我的头发,还捏了捏我的脸蛋:「好了,别想那些烦心事了。过几日就是阿彦的生辰,阿娘带你去赴宴好不好?」
池彦哥哥?阿娘要带我去见池彦哥哥?
我惊喜交加地抬起了头,然后便是点头如捣蒜。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那场让我期待不已的宴会,会让我那么难堪。
(三)
池彦是长公主之子,眉飞入鬓、目若朗星,奶白的皮肤没有丁点儿瑕疵,是个人见人爱的玉面小郎君,好多贵女都喜欢他。
我也不例外。
更难得的是他随驸马,性子温润,从不因为我尴尬的身份鄙夷我。
我早给他准备好了生辰礼,只等他生辰那天,便差人送去,万没想到,居然有机会亲自将它送到他面前。
去赴宴的前一天晚上,我根本就睡不好,滚来滚去,滚到夜半才睡着,次日一早险些睡过了时辰。
不仅因为我即将有机会见到池彦哥哥,更因为长公主家的宴席上,往往会有我最擅长的游戏——木射。
木射,又名十五柱球,以木制十五笋柱,上细下粗,杂相立于地下,游戏者击地球以触之。笋柱上有朱字、墨字,朱者: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墨者:慢、傲、佞、贪、滥。
击中朱字柱则得一分,击中墨字柱则扣二分,每人有三次击球机会,三次之后,得分最高者胜。
每两个朱柱之间就穿插有一根墨柱,故而想要碰倒朱柱,而不触到墨柱,极难。
我花了老长时间在家苦练,终于练就一绝技,可以将朱柱全部击倒,而不碰倒一根墨柱。
想到有机会展示自己的绝招,能有机会在池彦哥哥面前展示我的绝技,我就兴奋得难以入眠。
次日,长公主亲自下场开局,三个球投过去,横扫一片,居然把所有木柱全部打倒,得了个零分,和一个都没投中一样。
众人哄笑,气氛瞬间便热烈起来。
「唉,看来本宫不仅投壶手臭,木射也是一塌糊涂。罢了罢了,就当是抛砖引玉,」说着,她褪下了腕上一只 *** 绿的和田玉镯子,「这就是彩头了,小辈们玩吧,都图一乐,别拘束。今儿是彦儿的生辰,我们这些老的呀,就不抢风头了。」
我盯着那镯子,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那镯子有极好极好的水头,色满,油润,衬得长公主皓腕如雪。
真好看。
最重要的是,池彦哥哥就在旁边看着,眉眼弯弯,微风拂起他一缕碎发,让它跳跃在额前,平生出几分易碎的美,看得我脸红眼热,不敢直视。
我强自压抑住兴奋和激动,只如坐针毡地盯着一个个上去投球的小娘子们。
宛平郡主投中了「仁、义、礼」,三分。
英国公家三小姐投中了「恭、俭」,又带倒了一个「傲」,也是零分,气得一甩袖坐到了一边,臊眉耷眼瞥了一眼宛平郡主。
荣国侯世子也来凑了热闹,众人起哄问他想赢一个小娘子的玩意,是要作何,他一揖及地:「非是为自己,小子想拔头筹,是为了家中阿姊。」
「家中阿姊?怕是为了涟涟阿姊吧?」
英国公三小姐,小名涟涟。
听闻众人打趣,她咬紧了嘴唇,伸手要去捶嘴欠的陆阁老家大公子,又被臊得坐了回去,瞥向荣国侯世子的眼神却带了甜,嘴角也悄悄翘了起来。
众人又是一阵打趣,荣国侯世子才上前击球,一球放倒了「仁、义」,又一球放倒了「礼、智」,最后一球打翻了「恭、俭」,每球都从两球之间穿过,恰恰好将之全部击倒,而不带到旁边的墨柱。三次击球,换来了满堂喝彩。
六分。
也是精心练过的,可与我的绝招相比,不算什么。
我终于站起了身,刚想上前一步,长公主已经笑道:「还有人想上来比试吗?若是无人挑战,本宫这镯子,可就归了阿帆了。至于拿到之后,他是去送阿姊,还是去送涟涟阿姊,本宫可就管不着了。」
堂内又是一阵促狭的笑声,池彦哥哥微笑着静静旁观,长睫开合,似乎也十分愉悦。
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鼓起勇气向前一步,说:「长公主殿下,臣女愿一试。」
堂中一静。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收了回去,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了两圈,嗤笑了一声:「小郡主怎么能自称臣女呢?你既然随母亲嫁到了宫中,称本宫姑母便是,不必如此见外。」
我想说我是已故大学士曾靖远的长女,称臣女没有错,但皇帝确实因为娘亲的缘故封我做了郡主,我……
只是这一声「姑母」,我终究是叫不出口。
我不敢。
(四)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而是二嫁的母亲带到宫中的添头。
冷汗顺着我的额头慢慢滑落了下来,我咬了咬嘴唇,刚要张口,长公主已经淡淡看着我道:「瞧你这丫头,还害羞起来了。叫不出口就不要勉强了,你不是要投球吗,去吧,叫大家见识见识你的球技。」
我紧张得腿都要抖起来了,依然行了个礼,走到了场中。
我没有站在正前方投球,而是走到了侧翼,蹲下身,深呼吸了几次,眯眼瞄准了半天,对准球的方向,一指弹了下去。
球没有走直线,而是像在水上打水漂一般,跳跃着前进,先打倒了「俭」,后是「良」,再是「信」,三个朱柱应声而倒,没带到一个墨柱。
放在平时,我最高的记录,是一球放倒四朱柱。今次虽然因为紧张没能发挥出全部实力,却也不算太差,还算满意。
可是堂中是死一般的寂静,众人呆若木鸡地看着我的表现,没有喝彩,没有掌声,什么都没有。
静默像一座大山,压在我心口。
我慌乱地去看娘亲,却见娘亲表情玩味地轻轻瞥了一眼长公主,转过脸来,却对我嫣然一笑,做出了一个「放心」的表情。
我松了一口气,打出第二球,又带倒三朱柱,「让、恭、温」。
场中依然没有掌声和喝彩,但我越发挺直了脊梁。
第三次起手,我誓要拿下四柱,聚气凝神,一指屈起,正欲弹出,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切」。
我手一抖,球便是一歪,起手便打倒了「滥」,幸而紧接着球没有继续触碰墨柱,打倒了「智」、「礼」、「仁」。
我回头去看,却见那一声「切」发出的方向,淳王一双眼冷飕飕地看着我,嘴角一勾,冷笑道:「纵然手上活儿再好,终究逃不过一个『滥』字。」
热血直冲上脑,我颊似火烧,愤怒地喘息着,想质问他为何要这样辱我,想去撕烂他那张口吐恶言的嘴,却听那一只鸦雀无声的宴席间,爆发了一阵哄堂的笑声。
我像是被定在了当场,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听得到自己全身的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感觉到满身热血是如何冲上头,又是如何流淌向下的。
抱着仅有的一丝希望,我抿起唇,抬头去看池彦哥哥。
哪怕全世界都孤立我,全世界都看不起我,只要他还能说一句公道话,就值。
可我看见他轻轻用胳膊肘顶了顶淳王,抿嘴笑道:「小舅促狭。」
一双精致的凤目,自始至终也未向我瞥来一眼。
(五)
「还有哪位想要上场一比吗?」
一旁侧坐的母亲,突然在此刻发声。她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喧嚷不已的闹市,直冲所有人的耳朵。
场上又是一静。
半晌,罗都督家二公子轻轻一笑,上前拱手:「小子愿一试。」
长公主的目光在他和母亲身上逡巡了数圈,最后又意味深长地落在了母亲身上,没有多言。
罗二公子气势颇足,手却是极臭,噼里啪啦,打倒的朱柱和墨柱几乎一样多,比长公主还不如,直接被扣到了负分。
比完,他一摊手:「区区十五柱,竟有如此多的门道,果然非天资聪颖、勤学苦练不可得。小子甘拜下风,让大家见笑了。」
听到他意有所指的话,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又一次渐渐消失,淡淡道:「游戏而已,当不得什么。罗公子文韬武略,何必在意此一时得失。」
罗二公子躬身表示受教,转身回了自己的位置。
母亲又淡淡问了一遍可有人想下场,陆陆续续又上来了几人,皆得分不高,连宛平郡主也不如。
算下来,荣国侯世子碰倒六只朱柱,未碰倒墨柱,得六分;我碰倒九只朱柱,并一只墨柱,九减二,得七分,是为全场最高。
直到无人再下场,母亲也不多话,只搂着我,静静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左右环顾,最终将视线定在了我的脸上,皮笑肉不笑道:「容贵妃教得好女儿,不仅有『容』,更有才气。快来,这彩头你拿去,望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日后精研木射,打个全彩出来。」
母亲扶着我走上前去,手始终放在我后背。
我走到长公主面前,躬身行礼,双手去接。
却不想母亲忽然在背后拉了我一把,我站立不稳,玉镯脱手,一声脆响过后,它在地上,断成了三截。
那样美的一只镯子,就那样碎了,我惊了一跳之余,心口便是一痛。
「哎呀,」母亲轻轻掩口,「怎么便摔碎了呢?都说老玉通灵,这玉镯,莫不是为我柔柔挡了一次灾劫吧?近来柔柔是有些犯小人,若是如此,这镯子,还当真懂事,我代柔柔多谢长公主慷慨馈赠。」
说罢,不等铁青着脸的长公主说出一句话来,便拉着我躬身一福,大踏步离去。
回宫的车架上,我一头扑进母亲怀里,失声痛哭。
母亲轻抚我背,说,柔柔不哭,你没有错。他们针对的是娘亲,都怪娘亲没有护住你。
我不解地抬起头,去看母亲的脸,却见母亲深深叹了一口气:「皇上欲立我为后。这,就是宗室和勋贵的态度。」
她说话的时候,左手轻抚了一下小腹,最终却抽了出来,扶住了一旁的车窗,目光幽幽,看向了远方。
我以为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也决定再也不去招惹冷心冷血的池彦。
枉我还以为他与淳王此类有何不同,现在一看不过是一路货色。
却不想,我生辰那天,他居然来主动寻我。
(六)
听宫人说池彦在昆明池旁的银杏树下等我,我本都不想去了,可两条不争气的腿还是直往那边迈。
远远看见一个玉树临风的人影,我叹了口气,想了一下,还是转身想要折返,却听背后有人唤我:「柔柔,我在这里。」
我回头去看他,只见他静静站在树下,深深看着我,手里捧着个锦盒,也不知里面有何物。
我躬身行了一礼:「池公子,请回吧,耽搁久了,长公主要生气的。」
「柔柔,」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袖子,「上次你被众人排挤,我袖手旁观,你生气了吧?」
呵呵。
我转过脸去不肯看他,口是心非道:「哪有。」
都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们这些皇亲贵胄,一直也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何必热脸贴冷 *** ,徒惹烦恼。
「我很没用吧,」耳畔却传来一声轻叹,「明明心里不认同他们的作为,却也不敢为你发声,只能明哲保身。你生我气,也是应该的。」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他,只见他抿着唇,秀美的眸子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雪色的面庞上投下了一扇小小的阴影。
他见我回头,连忙抬起头来,将手中的盒子向前递了递:「你看,上次你赢来的镯子,可惜摔碎了,不过也没什么,你手腕细,也戴不了那么大的,我请金匠重新打成了金镶玉的手链,你试试可好。」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好奇起来了,小心翼翼揭开了那盒盖子,被惊得瞪大了眼。
三块断掉的镯子碎片均被修成了如意的形状,一大居中,两小居两侧,两片小的被修得大小一致,均镶着金边,三片中间有金链缀连,贵不可言,美不胜收。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摸,只见那明绿色泽衬得我十指色淡如雪。
「我给柔柔戴上可好?」
池彦哥哥拈起手链,笑问我。
我嘴上说着不用了,却任他捉住了手腕,轻轻将金扣扣上。
金玉叮当,发出一阵美妙的脆响。我低头,只见那金镶玉琏美不胜收。
「真好看,」池彦展颜一笑,整个人仿佛在发光,「说起来,你真是厉害,轻轻一弹指,那球便跟长了脚一般,你让它到哪里去,它就到哪里去。一定下了一番苦功夫吧?」
「没有没有,随便玩玩。」
不过是苦练了几个月,把手练出了茧子罢了。
「那就是你天资聪颖了。」
「哪里哪里,愚笨得很。」
也就是比你们这些公子小姐们强个三四五六七八倍吧。
「那你下次,教我可好?」
池彦笼着我的袖子,期待地看着我。
「有机会再说吧。」
这可是我独门绝技,他若是学会了……不对,他又不肯下那样的苦功,如何学得会。
「那一言为定!」
似是没听出我话里的敷衍,池彦展颜一笑,口中说着回晚了他母亲要着急,便跑了。我还没来得及将手链拿下来还给他,他已经跑出好远了。
我欲张口说些什么,可他已经听不见了,咬了咬嘴唇,轻抚着手上的手链,正想着回去怎么和母亲解释,刚刚转过身,居然被人在背后推了一把。
(七)
我被人一推,手便磕在了一旁树上,连忙去看那翡翠手链,可想来是琏子活动,卸了力,它倒是毫发无伤。
都不用回头,我就猜到了,又是淳王。
故而此次我明明被推了一个踉跄,却干脆连头也没回,只拔腿往回跑去。
「真是贱呐,」淳王贱兮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人前不给你半点颜面,背后用本就属于你的东西哄上一哄,就又成了你的心肝了。」
我顿住了脚步,回过头,一边将手背到背后,一边冷冷道:「干卿何事?」
若不是你带头嘲讽鄙薄于我,他又何至于不敢为我出头。
「本王怕我外甥被你这个小妖女迷了心智。」
呵呵。
你那外甥比你还大上两岁,你倒管上他了,还真拿自己当个长辈。
「那你和他去说。」
我转身又走,懒得和他扯这些有的没的。
谁想胳膊居然被他拉住:「我话没说完呢,你转身就走,这是对长辈的态度吗?」
我低头看着自己被他拉住的腕子,抬头瞪着他道:「王爷不是嫌我脏,说我踩过的路都臭了吗?居然来拉我,不怕脏了手?另外,我是已故大学士曾靖远之女,与王爷这皇亲贵胄,论不起辈分。」
他被我看得尴尬,停了半晌,终于抽回了手,指头搓了搓,别过了脸去,倔强道:「你今日才满十一岁,就学会了和外男私相授受。这就是已故曾大学士的家教?」
「你!」
一而再,再而三,先是辱及家母,后是糟蹋我已去世的父亲。
我恨恨地看着他,恨不能生啖其肉,半晌,解下了手中金链,轻轻抚摸了几下上面流畅美丽的云纹,然后一闭眼一狠心,将之猛然掷入了不远处的池塘当中。
淳王一呆,刚想说点什么,我便又抬头去看他,冷冷反问:「私相授受?什么私相授受?证据呢?」
淳王那张素来自信满满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怔了好半晌,方憋出了两个字:「你狠。」
我福身一礼:「无事的话,臣女告退。」
「你等等,我有……」
他见我走,又来抓我,这次扯住了我外衫的领子。
我双臂一振,干脆利落将那大袖直接闪了下去,只穿着内里的破裙和上襦,一路小跑回了母亲宫中。
一进宫门,我便觉得气氛不对,母亲身边的陈姑姑脸色铁青,母亲面上也没有一丝笑容。
我去看姑姑,眼神询问着发生了何事。
陈姑姑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难看的笑:「淑妃娘娘怀孕了。」
(八)
「从今日起,整个长庆宫上下,皆闭门谢客,对外称我身体抱恙,一切宴会、朝拜全部以此推脱。柔柔,这段时间,你在阿娘宫中,好好读书,不要出门,好不好?」
我不明白母亲此举用意,但还是本能地相信母亲,只点头道:「好。」
方才我一路上都在打腹稿,一直想着若是池彦问起,我如何解释那手链的去处,如今看来,短时间内,是用不上了。
几日后,我与母亲正在罗汉床上玩双陆,陈姑姑走了进来,看我们两个斜倚床上,你来我往,咯咯笑个不停,欲言又止。
母亲吃了我两个子,又偏过头去瞟她:「怎么了?」
「外面的流言那般难听,娘娘究竟要闭门谢客到什么时候?」
母亲扬了扬眉毛:「怎么个难听法?」
陈姑姑气结:「她们都说娘娘恃宠生娇,心胸狭隘,一听得淑妃娘娘有孕,便因嫉生恨,生生把自己气病了。」
「还有呢?」
「还有人说娘娘是装病,不想看人家生下皇子,给自己堵心。」
「还有呢?」
「还有……还有人说娘娘盛宠无二,居然怀不上皇嗣,定是……」
「定是什么?」
「定是年纪大了生不出,又说……说娘娘福薄,就是……是一撇腿一个丫头的命。」
母亲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对了,约束好宫人,以后少在外面行走,如非必要,哪里都不要去。还有,咱们宫里有小厨房,以后干脆连御膳房都不要跑了,宫里上下的饮食,全都自己开火。」
「娘娘?」陈姑姑满脸不解,「陛下已经好久不来了,定是听说您善妒。淑妃娘娘有喜,从皇后到低分位的妃嫔,哪个不曾送上重礼?偏咱们闭门不出,别说是送礼,门都不肯上,一应宴饮,也都推了个干净。陛下如此重视子嗣,膝下又尚无皇子,您这般态度,他怎么会高兴?」
母亲笑了,一双眸子淡淡看着陈姑姑:「本宫的话,你听是不听?」
陈姑姑一震,慌忙跪下:「娘娘恕罪,奴婢都是……」
「你无罪,」母亲面上依旧淡淡,「别浪费时间说这些。我吩咐你的事,你办好,便是。」
陈姑姑恭恭敬敬一礼,战战兢兢而去。
(九)
两个月后,淑妃娘娘小产。
整个后宫一阵血雨腥风,所有妃嫔、宫人,但有嫌疑,罚的罚,杀的杀,太监们提着水桶清洗地上的血水,来来 *** 不知跑了多少趟。
而母亲由于一直称病闭门不出,又约束宫人不曾沾染半分是非,倒是因祸得福。
陈姑姑看母亲的眼神越发恭敬,我也觉得母亲神机妙算。不过这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若是让人知道母亲早知淑妃的孩子留不住,我们阖宫上下,只怕要比外面还惨。
没几日,陛下便来了。
母亲正在案前作画,一见他进来,便把笔一丢,嘟着嘴扭头便走:「萧郎倒还记得,宫里还有我这一号人。」
皇帝几步追上去,一把从背后抱住了母亲:「软软。」
母亲任他抱着,低着头,热泪一行一行滚了下来,明珠泣露,仙女落泪,红红的眼圈只显得她美丽又易碎:「是臣妾,肚子不争气。」
皇帝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不是软软之过,是朕福薄。」
母亲猛然捂住了皇帝的嘴:「休得胡说。陛下之福,是天下苍生之福,怎可说薄?快呸呸呸。」
皇帝被她一噎,怔了一下,本不想作此幼稚之举,可看母亲嘟着嘴倔强地看着他,半点不肯让步,最终十分无奈地笑道:「好好好,呸呸呸。」
见他当真呸了,母亲便笑了,那笑里三分促狭,哪里还有刚才的严辞正色?
眼见这二人又腻歪起来,我便琢磨着要退了,刚一动,皇帝忽然看了过来:「柔柔今年十一了?倒出落得有几分大姑娘的模样了。」
我一惊,低头回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女两个月前才过了十一岁的生日。」
「哦,朕想起来了,」皇帝作恍然大悟状,「那日朝中有事,朕忙了一天,也未及来参加柔柔的生辰宴。你可想要什么礼物?只管开口,朕送给你。」
我呆在当场,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想偷眼去看母亲,却见皇帝高大的身影将她挡得严严实实,只好道:「臣女平日吃穿用度皆有份例,也……也不缺什么……」
皇帝走近了,慢慢低下头来,笑着看我:「朕问你想要什么,为何如此拘谨?你怕朕?」
眼看着我快要哭出来了,母亲上去就推了皇帝一把:「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陛下只管送来便是,柔柔还能不喜欢吗?尽欺负小孩子。」
皇帝十分无奈,任母亲捶打着他的肩头:「好好好,传朕口谕,赐嘉柔郡主贡缎十匹,珠玉若干,花色都由她自己去内库挑选,行了吧?」
母亲抿着嘴笑了,而后一指头戳在了皇帝胸口:「陛下惯会哄人。」
「哪里及得上软软啊,」皇帝猛然将她打横抱起,「在软软面前,朕和山野莽夫何异。」
母亲将头枕在了皇帝肩头,宜嗔宜喜,百媚千娇,转脸向我时,却立刻变了脸色,眼神向外一瞟,示意我赶快走。
我急忙退去,却见左右宫人看我眼神十分奇怪,似有万千深意。
我急忙忙赶回了自己的偏殿,走在半路,却听前面有宫人小话。
我放慢了脚步,沉心静听。
一人说:「我道陛下为何不介意娘娘二嫁,还把郡主接入宫中,原来是做此打算……啧啧啧。」
另一人很惊诧:「你是说……陛下想要她们母女共侍一夫?郡主不过十一岁……」
「嘘!!!这话也是说得的?你不要命了?我也是胡猜的。不过陛下今日赏赐如此丰厚,且连内库都肯让小郡主出入,难道仅仅是宠爱娘娘,爱屋及乌之故吗?」
我没敢出声让她们发现我在此处,只是扶着柱子,软软地滑到了地上,眼前发黑,再没了起身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