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来源：陕西网
1
再次进入丰收村已是伏天。
沿着西康铁路前行，一个又一个隧道让人的眼睛来不及明与暗的适应。倏地一闪，丰收村的村口便在眼前。
对于巍峨的秦岭而言，它是亿万条山缝之一，甚至是无数次造山运动的“败笔”——没能整体隆起，反倒挤成一道道裂、一条条沟。我曾遐想，或许在多少个寂静的深夜里，秦岭因此而叹惜过。
对于高速路上疾驰的人们，很难有谁慷慨地向这个村口投去一瞥，它不是秦岭的七十二峪，难得谁有闲心去欣赏。犹如母亲身体上的一条条妊娠纹，常年掩盖在衣衫之下，尽管它是孕育生命的印记，但并不会像抬头纹一样常常被看见。
丰收村，两山夹一沟，沟深13公里，最窄处两座山的直线距离不到300米。当我站在沟底仰头望向山顶，遮阳的草帽便掉到脚后跟。即便是这样，它在我眼中、心中依然是美丽的存在。
夏日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温柔地洒在山顶时，知了便开始一整天的嘶鸣，沟底偶见炊烟，山腰间的薄雾却是每一个早晨都有。雾团有时像一群精灵的孩子，悄无声息地奔向玉米地、核桃林，更多时则似一块硕大的白纱，让青山多了一份娇羞。
丰收村的美，在于绿水青山间的苍翠。
板栗、梨树、红椿、杉树、核桃、樱桃、银杏、杜仲，马桑泡树、漆树、柿子树……“这叫桦梨树，又叫耳树，生长的木耳最好吃；这叫枸树，树皮可以用来造纸；这是柏树，做成的寿材最好，是许多老人临终的最高‘追求’。”村里老人说。
秦岭的爱，在于对山里人慷慨的馈赠。
苍术、连翘、柴胡、葛根、夏枯草、鱼腥草、金银花、石泽兰……“夏枯草必须端午节前后3天，带着晨露采；苍术采收后，必须用麦麸相拌后发汗，否则入药后，病人会汗流不止。”村民说。
大山的威严，在于演绎的民间故事都那么教化人，可见人们对他爱得多么赤诚。
“你看，那是铁连枷鸟，燕子往来南北时，它们在燕群的上下伴飞，防止别的飞禽攻击，是燕子的‘带刀侍卫’；你听，洋雀叫声是‘白白弄、白白弄’，抬石雀的叫声是‘啊哼、啊哼’；我说，最可怜的要数‘我儿剁错鸟’，相传一个人娶了后妻，一心想杀掉继子，亲生儿子知道后，用自己的身体替长兄挨了刀，父亲变成一只鸟儿，忏悔地叫道，‘我儿剁错、我儿剁错’，每叫一声，嘴里流一滴血，直到死亡。”村干部说。
2
这样峻峭、挺拔的大山，养育出什么样俊美、不屈的人？我的采访就从这里切入。
一块落石砸在包工头方乾进的右太阳穴处，去县医院的路上，他的儿子跪在救护车上接了他吐出的两盆血倒掉。在取掉茶杯盖大小的头骨后，他只住院治疗了15天。第16天，方乾进自己开车上了工地。此时，他的头被一层又一层纱布包裹着，只有两只眼睛和嘴巴露在外面，像一具木乃伊。
是什么让一个农民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是男人身上的义气和责任。
挖了20年煤的朱西民，在查出煤肺病的当天，得到15.3万元的赔偿。走出煤老板的办公室，他觉得冬天的阳光真的很暖，这是他49岁人生中见过的最多的钱。他的“好心情”，来自居然不用打官司就能得到赔偿。
一个月只拿250元补贴的村小组长刘先进，将女儿出嫁时所得的4万块彩礼，拿出3万元偿还了修路时欠下的集体债。提及此事，他连忙摇摇手，“这个丑事，说不得、说不得。”不知在他心里，是得彩礼为丑事，还是用女儿的嫁妆钱垫给村里为丑事呢？而他摇动的那只手，是当年给组里接电时触了电，已丧失了劳动的功能。
40多岁的吴永东说：“咱这人，除了人民币不会造，其他的事‘一码齐’。”这是我听过一位农民兄弟说出的最豪迈、自信的话。但当他从外地买回来的八头黄牛，三个月时间内连续死了三头后，他拿起尖刀，把牛肚子划开，想通过解剖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结果什么也没看到。
当了十几年民办教师的蔡克智，在转为公办教师的体检中，看到血检报告上写着“阴”字，吓个半死，心想这下㞗了，咱一个大男人怎么还整出个“阴性”来？回家怎么和老婆交待呀？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体检。
46岁的姚西位，在堂哥去世的第二年，娶堂嫂为妻，为了省掉看喜日子所花的钱，他俩约定，村里哪天有人结婚，就认定为自己的喜日子，这是何等勤俭、质朴的农民兄弟、姐妹啊！
我并不刻意地走进一个个农家小院，品种繁多的菜园、码放整齐的柴火堆，就连土墙上用木头橛子悬挂着的家具都被擦拭得锃光瓦亮，无不体现着主人对家的热爱，对生活的态度。
采访中，当男主人不经意地卷起裤管时，小腿上总是呈现出一道道“蜈蚣”般的伤疤，那是他们在陕北煤矿、山西铝矿、内蒙古金矿、贵州高速公路隧道打工时留下的。说起受伤经历，大多数人很淡然，受点伤都不算大事故，不少人都有眼看着工友离去的经历。
深夜，我行走在秦岭深处的山沟里，两边的大山像巨人一样如影随形，给人以极大的安全感、护佑感。是的，经历亿万年的风雨激荡，秦岭万壑纵横，成为无数人休养生息的空间——因其包容一切，才被尊称为父亲山。
3
“爸呀，妈呀，那个要钱的人又来了！”在村上工作了近40年的副支书赖盛贵，酒后一遍遍地向我重复着这句话，说着说着，满眼是泪。
这是30多年前他到农户家里收“三提五统”时，一位刚刚懂事的小姑娘见到他后说的话。这句无忌的童言在他心中深深铭刻，挥之不去。今天的泪水不是懊悔当年的不应该，而是庆幸这样的情景一去不返。
正是因为有那样的记忆，使得赖盛贵对人对事特别容忍，包括那些无理取闹者。他认为，群众觉得亲近、信任才上村委会的门。
一场大雪过后，我再到丰收村。早上，几名村干部在村委会火炉旁说事，一位穿戴整齐的老人走了进来，没用人招呼便坐在火炉边伸出了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手。他面向赖盛贵，目光却盯着跳跃的火苗，喃喃地说，这大冷天的，早饭还没吃！
“有困难找警察！我告诉你，打1—1—0。”一旁几位年轻的村干部挤着眼睛开起玩笑。
“咦，看把你们能的！”老人向年轻人投去揶揄的目光，互相谁也不觉得尴尬，犹如祖孙间没大没小的斗嘴。
“我看你今天衣服穿得整齐，手也洗得干净，所以奖励你一顿早饭。”赖盛贵说着，便把老人领进村委会的廉政灶，亲自打开了炉灶，开始馏馒头。
老人是五保户，衣食不缺，只是手有点懒，来村委会蹭饭成了常态。为了让老人吃得心安理得，村干部跟他说，只要每天能把衣服、手洗干净，把家拾掇得整洁，就可以得到饭菜的奖励。从此，这位老人穿戴干净、庭院整洁。
帮助你，而不让你心生难堪；扶持你，而不需你感恩戴德。有什么能比给予村民自信更重要的呢？
4
在多年的基层采访中，我发现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基层干部。为什么党的政策这么好，受惠的群众很少“送锦旗”般地表达谢意呢？
丰收村“哲人”朱自堂的回答是，只有西方的主才需要人们饭前祷告、歌功颂德， *** 员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公仆，不需要。
丰收村“小媳妇”姚西芳说，你说妈妈和女儿经常拌嘴，但从不会记仇；婆婆和儿媳相敬如宾，却往往人心隔肚皮！为什么？就是因为有血缘在啊！
血浓于水！我豁然开朗。是的，这种认同、感激，不正在方乾进顶着残缺的头骨依然冲向工地的行动上；不正在刘先进用女儿的彩礼钱偿还村里修路欠下的债务中；不正在丰收村男人们身上一道道蜈蚣般的伤疤里？
5
我用白描般的文字，记录一个个家庭的精彩与平凡。因为在普通人的心中，家，是繁衍生息的场所，更是安身立命的港湾；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更是精神的家园、心灵的归宿。
丰收，是一个村子的名字，是一村普通人的真实感受和无限希冀，也是一个农业大国走向复兴的基石。通过“整村记录”，一条脉络清晰可见，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进程中，一村之民收获的不仅仅是以小康生活为标志的财富累积，更重要的是“我是主角”的自信。
驻村采访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穿行在秦岭的沟壑间，脑海里总能迸出那段耳熟能详的话语：“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人民是真正的英雄。”
6
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看，民族要复兴，乡村必振兴。
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看，稳住农业基本盘、守好“三农”基础是应变局、开新局的“压舱石”。
历史和现实都告诉我们，农为邦本，本固邦宁。我们要坚持用大历史观来看待农业、农村、农民问题，只有深刻理解了“三农”问题，才能更好理解我们这个党、这个国家、这个民族。
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依然在农村，最广泛最深厚的基础依然在农村。
这些是中国 *** 成立百年之际，以深邃的历史眼光对农业、农村、农民问题的深刻理解。
一位学者称，村庄，是农耕文明留给人类的最大遗产，某种程度上，其价值并不亚于万里长城。
当我走进农村，走近农民，最深刻的感受是，这里发生的故事远远比我们想象中更精彩；农民的创新、创造能力远远比我们“文件”中要求的更强大；农业的社会价值远远超越一粒米、一碗粥的狭隘概念。
能原原本本记录28位村里人和村干部所经历的磨难与奋争，是我人生最荣幸的事，讲述他们的故事，像是讲述亲人们和自己的过往。因为我曾经在陕北的一个小山沟里生活了18年，也就省去“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的麻烦。
（当代陕西 梁生树）
本文来自【陕西网】，仅代表作者观点。全国党媒信息公共平台提供信息发布及传播服务。
ID：jrt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