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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没办身份证,十多年没办身份证还给办吗

他有三个名字,却没有自己的身份证

前方是云南边境城市瑞丽到芒市的关卡,每一个人都要下车检查身份证。他坐在租来的车上,准备好和往常一样,谎称没有带身份证,把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登记在薄。然后边境士兵点头,畅通无阻。可是这次麻烦大了,他被当做偷渡来的 *** 毒贩。

他请求士兵给他爸爸和芒市派出所打电话求证,结果都失败了。几个小时后,他通过“违法”的途径——让朋友带来冒牌身份证,上面的照片和他不是很像。不过很幸运他们过了关卡,回到离 *** 只有40公里的云南芒棒村。“太惊险了,万一露馅,两人都得坐牢”。

芒市到芒棒村路上的村民

这次麻烦是因为他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其实在他22岁的人生中从来就没有过身份证。

没有身份证,一次次命运改写

“没有身份证会怎么样?”

13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他的脸被冻到通红。学校足球队正在为一场重要的比赛做准备。队员们的定妆照拍完之后。教练突然当着大家的面对着他破口大骂。事件的起因是所有队员必须要办理临时身份证,但是独独他没有。教练说他是“野孩子”,“有娘生没娘养”,连户口都没有。

没有成为一名职业足球队员,他人生的第一个理想破灭了。紧接着是第二个,没有身份证就不能参加高考。那时他是班里的好学生,成绩名列前茅。一个听话的13岁孩子,没想过应该为了获得高考资格做什么,“不能参加高考”似乎是个没法改变的事实。来年的暑假,他随哥哥去工地打工。在那工作的大学生总在谈论“大学无用”。他把那些话对应到自己的烦恼里,开始安慰自己:高考不算什么,不如早点放弃。

暑期结束后,他没有参加秋季入学。他甚至再也没有进过学校,哪怕是技校,因为他们也会问他要身份证。但他没有停止学习,在工地、餐馆、主顾家里,他学习装修、烹饪、家政,最后都没有坚持下去。15岁的时候,淘宝来村里做宣传,他想开一家网店。打工挣的钱已经够了,但还是败在了没有身份证上。第三个理想,也没了。

一次次挫败,让他渐渐接受了现实。他进过正规公司,但是“正在补办”的谎言只能持续2个月,最后不得不离开。他想去当兵,看到招募广告上写“必须要本人身份证和户口进行登记”,只好作罢。他也曾偷渡到 *** ,先后进了三家没过问他身份证的华人电信诈骗公司,被当地警方抓捕遣送回国。

他去镇上玩,临走前买点小吃回村里

除了工作之外,他的日常生活也被划上了一条又一条禁令。他无法实名认证买车票,离开云南的唯一办法是走国道,偷渡去 *** 。他喜欢上了一个在北方的女孩子,开心了好几天,但他不能去看她,也不敢再喜欢下去。他去镇上玩到夜里,只能拜托朋友帮他先开好房,再偷偷摸摸地躲过前台的目光进入房间,因为担心查房,无法安心入睡。云南边境执法严格,遇到警察盘问,他总被当做不守法的人,无法自证清白,好几次差点打起来。

无根的人,一次次更名

三年前,奶奶带他去算命。算命先生给他算都不准,但是给哥哥算却很准。回到家里,他仔细琢磨,是因为没有户籍,没有身份,所以怎么算也算不准。无根的人,命运总好不到哪去,他想。

他和奶奶

他有三个名字。第一个叫“岩赛亮”,是 *** 名字。前两个字的意思忘记了,只记得最后一个字是在说他眼睛特别亮。这是妈妈家的人给取的。

从六岁开始一直到十三岁,他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是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牵着他来到一片仙境般的森林,然后女人突然就不见了。有的时候,他会尝试和那个女人对话,可是听不懂对方说了什么。也有的时候,他会哭着醒来。

上学的时候这个梦一直困扰着他。这个女人是妈妈吗?他有的时候会这样想。他的母亲是 *** 人,嫁给一个在云南当兵的军人后,生下了他和哥哥。他还没出生,父母已经离婚,理由各执其说。离婚后,妈妈被朋友以打工为由拐骗到山东,另嫁他人。也是在那一年,刚刚学会走路的他被送到 *** 福利院,在那里读了四年书。一天,同在福利院的哥哥和几个小伙伴准备 *** ,在路上遇到出来闲逛的他,二话没说就把他带出了福利院。他们饿了偷荔枝,晚上睡在牛棚或者路边。

他拿着奶奶的一封信,上面写着傣族语言

走了两天两夜,两个孩子终于到了 *** 的外婆家。半年后,他有印象以来第一次见到母亲。那是一个晚上,堂哥领着他到一个房间,对他说房间里的女人是他妈妈。他却充满怀疑:“那个女人一见到我就抱着哭,我心里想,谁知道这是不是我妈”。当时妈妈欺骗在山东的丈夫回 *** 看望生病的家人,真正的目的是带着两个孩子去山东。在路上,他不小心把水洒在衣服上,妈妈对他破口大骂。他当时很诧异,“不是说这人是我妈妈吗?怎么对我那么凶?”

“陈善良”是他在山东的新名字,山东继父为了给他办理入学给取的。他努力学习,为了争口气。办身份证的事,只能拜托山东继父。也只能如此,因为妈妈没有把 *** 国籍注销,也没有中国身份证。但是希望落空,继父对他的身份证问题置之不理,他猜测是因为继父与妈妈的感情出现了问题。

逃跑,在山东的那段岁月里,始终相伴。他离家出走了两次。第一次他想回到外婆家,在山东没人向着他,在 *** 起码亲人可以容忍他犯小错误。他和另一个也想逃的小朋友一起往南方走,想一路搭便车,一直到 *** 。一而再的迷路消耗了他们的体力,镇子也没出,他半天就回家了。那一次,他挨了一顿揍,打断了一根木棍。

没隔多久,他又离家出走了。这一次更像是负气,他不打算去哪,只是在镇上一直打转,累了找地方睡觉,饿了路边摘果子吃。被家人发现带回家后,他惊讶地发现一桌子的饭等着他回来吃。他很愧疚,“我在山东的家人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位置。”

他忘记家庭住址用汉字怎么写,爸爸的朋友在教他

2015年的一天,他真的失踪了。同母异父的妹妹记得那是噩梦般的几天,母亲对着他的相片止不住哭泣,平日“冷漠”的继父也跟着焦急起来。等妹妹终于打通电话,才得知他从黄牛手里买了一张火车票,已经回到了云南。在此之前的几天,哥哥先一步回到了云南,给他打电话,“来这边办吧,好歹你也是李家的人”。“终于落叶归根”,他想。

在山东的最后一天,他去了商贸城和茶叶基地,逛了一圈什么也没买。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常常会想念。但当时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和山东的家庭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在云南,他的名字叫“李云龙”。那是亲生父亲取的,正好和父亲喜欢的《亮剑》主人公同名。可是父亲喜欢用动物代替“李云龙”的名字称呼他。去年他感到肺部不适,为了做核酸检测,去了一趟市里,在路上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喊他“疯狗”,逼他赶紧回来。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急切地一遍遍重复“我和奶奶已经打过招呼,征得同意了啊”。

比起这些侮辱,更让他受不了的是,他被父亲彻底困住了。五年里,父亲一直欺骗他身份证“正在办”、“程序繁琐”。去年他才从表姐口中得知,哥哥因 *** 入狱,父亲只有他一个依靠。不给办身份证的真正原因是“养儿防老”,把他困在云南,不要回到母亲身边。

寻找身份,一次次摇摆

有两次,他差点就要拿到身份证了。

第一次是在山东的时候,他十四岁。那是一个除夕夜,母亲带他和哥哥去了一个没见过的叔叔家里。他突然意识到,妈妈在山东已经背着继父组建了另一个家庭。“所有人表现得特别镇静,但是我整个人说不出话来”。那个叔叔让他喊一声“爸爸”,就能给他落户。他拒绝了。比起拿到身份证,他更愿意做亲生父亲的儿子,做一个“有道德有底线”的人。现在想来,他觉得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对身份的“归属感”,虽然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第二次是在云南的第一年,他十六岁,在丽江一家餐厅学习少数民族菜系。那是2015年,正值山东人口普查,免费为黑户落户。他决定回到山东。父亲给他打去电话,谎称已经为他落实户口,办好了身份证,他再一次相信了,回到芒棒村发现父亲又故伎重演。他质问父亲,隔壁一家八口都是从 *** 搬过来的早就落户,他明明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为什么无法办理。“他什么也没说,但是脸特别臭”。

奶奶的小卖铺开在芒棒温泉旁边,他几乎每天都去帮忙小卖部不远处是稻草屋简宿,由他一人搭建

已经不记得跑了几次村 *** ,问了多少个在 *** 工作的朋友,他都没有办法在没有父亲陪同或者亲子鉴定的情况下获得身份证。朋友建议他和父亲翻脸,起诉父亲,举出许多成功案例。他再次拒绝。比起父亲不情愿地妥协,他更想要父亲真心实意地给他,放走他,也是承认他作为一个人存在,而不是养儿防老的工具。

他和朋友在路边烧烤,之前他在奶奶小卖铺里做过烧烤生意,一个多月就失败了

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个不得已的下策。“我不介意去办一个 *** 身份证,一万块人民币就可以轻轻松松拿到”。做 *** 人的未来他已经计划好了,拿到国籍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朋友在仰光的公益组织工作,帮助穷人。舅舅在 *** 认识 *** 官员,做一个 *** 人,可能会比现在顺利。“世纪难题”又摆在他面前,是呆在没有合法身份,但是热爱的中国,还是去有合法身份,但是没有归属感的 *** 。

他皮肤黝黑,头发自然卷,身边人都觉得他有“异域风情”。两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加上他和哥哥,四个孩子都“长得像外国人”,以前在学校里他们都被问过“是不是混血“,孩子的好奇注视和问话没有令妹妹们烦恼。他却至今很厌恶“是不是 *** 人”的问话。十有八九,他都会怼回去“我中国话说得那么流利,你说我是哪国人?”

两个月前,他发了一条朋友圈:“现在,我会勇敢地去面对我的新征途”。所谓“勇敢”是给自己一年期限,顺从父亲的意思在家种地,改善亲子关系,做最后一次尝试。否则就入 *** 国籍。但是就在一个礼拜前,他又不再勇敢,“我不想要身份证了,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一辈子下去吧”。

朋友圈

反反复复,情绪不稳定是他的常态。同一个问题,他会有不同的答案。同一个问题,这次夸夸其谈,下次拒绝回答。朋友万保形容他“唯唯诺诺、半途而废,永远下不了决心,这是心理问题”。他也想解决这些问题,为此他买了几本心理书,读完分析自己得了“双向情感障碍症”。

有的时候,他庆幸自己坚守底线,没有被那些可以拿到身份证的“利益”诱惑。有的时候,他也厌恶那个坚持道德正义感的自己,“否则我就不会那么寸步难行,可以做自己的事”。现在他仍旧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他爬上德宏的一座山顶

他常常觉得和周围朋友格格不入,“他们聊的是喝酒、女人、农活、打工。”相比这些,他更看中精神世界的丰富。他喜欢大卫鲍伊和猫王,因为他们的潇洒又自由。他喜欢登山,站在山顶看到的世界更开阔。他喜欢读书,手机屏保上写着“书籍像一艘船,带领我们驶向无边际的海洋”。

今年他开始认真学画画,第一幅画是猫王的头像

文/摄影 调反唱唱 | 图文 程渔亮 | 编辑 陈飒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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