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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忆往事,清梦回
回忆篇 (二) 她救我一命,尔后成了我的命根子
花错: 让我留在你身边
我是花错。
彼时的我失去至亲,被门人诬陷,深陷舆论的漩涡,百口莫辩。
这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南城的秋日,天地苍茫,落木萧萧。
我站在倚剑派的大门前,只觉心神恍惚。
周围是四柱擎天,世间百兽都以浮雕的模样雕于石柱上,虎狼豹豺,狐鹰蛇鼠。
每只凶兽的嘴都微微张着,有的嘴里衔着一块金色的陵石,那是先辈创立功绩的象征;有的嘴中空空如也,那是在等待后辈立下功业,光耀门派。
倚剑派的门人每人都拥有一块陵石,如若为门派争得荣光、立下功勋,就能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块陵石放入凶兽的嘴中。
这便是倚剑派奉守的准则——有功者,定会为门人所铭记和敬仰。
我站在法台的石阶之下,在我面前的是专用以听讼的石镜。据说,犯事儿的门人,往往一站在偌大的石镜面前,就会因经不住众人的审问和丢失的颜面而招供。
这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场所,也是我往日认为神圣庄重的场所,可现下,我看看石镜中斜着身子的自己,只觉荒诞可笑。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是想让我迫于威压,在先祖面前承认我从未做过的污浊之事吗?
“花错,你可知罪?”师叔花泓立于法台之上,厉声发问。
“呵,认罪?我有何罪?你这一开口,就认定我有罪了?”
“你是如何对你的长辈说话的?”插话的人在长幼次序上算是我的师兄,他叫花肆,是师叔花泓的大弟子。
“花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敢质问我?整日里就瞧见你吠来吠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狗模样!”
我放肆惯了,连我的师父、倚剑派门主花晏都管不住我,他花肆又叫嚣个什么?
思及师父,我只觉心都要搅至一团了,师父,我的至亲,他怎就死了呢?
“花错,你休得无礼!瞧瞧你现下这副模样,哪里有半分师兄的风骨?”
师叔花泓和我的师父是师兄弟,现下,他将失望至极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眉头皱得死紧,仿若能夹死一只苍蝇。他见我不说话,便露出沉痛的神色,好似对我的行为痛心疾首。
“花错,师兄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杀害他?你如何对得起他的疼爱与栽培!”
聚集在周围的门人听了,开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是的,他们认为是我杀了师父!
“不是我……”
“你闭嘴!”花肆阴恻恻地笑了,他快声打断我。“你还想狡辩?门主是因光风剑法而重伤身亡,试问谁人不知门派中只有你与门主会这剑法!”
“怎么?你等不及想当门主了?你的算盘倒打得好!门主一死,你就取而代之!你做梦!没有半点倚剑派门主该有的风骨,就你也想当门主?”
“花错,认罪吧。”法监似是认可了他们的话,一脸正色地对我说。
我看着花肆势在必得的阴笑,再看向一脸高深莫测的花泓,心头一跳,什么都明白了!
是他们师徒干的!是他们想要倚剑派门主的位置!所以他们串通好了,和法监也勾结了,来齐声讨伐我!
他们装得一副正气凛然、英勇无畏的模样,实际上一肚子毒计坏水!听听他们说的那些话,他们心里不臊得慌吗?
我是孤儿,师父将我捡来,安置在倚剑派。
我与师父相伴十七年,亲如父子。
我自小便顽劣,但十分敬重师父;
我天赋极佳,很是勤奋认真地修习倚剑派的剑法。
我虽年仅十七,但在门派中也能排上前五强!
因着三年前的契机,师父早早便宣布了我是下一任门主。
门人们多不喜我,常常揪着我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去向师父告状。他们说我肆意妄为,胆大包天。
但师父总护住我,以一句“天纵英才”就搪塞了去。
回想往事,我只觉眼前花泓、花肆的面孔愈加让我恶心!
且不论师父对我日复一日的关怀,师父最是正派之人,怎能因为门派内部斗争而枉死!
不行!我要揭穿他们的阴谋!
可我还未说话,四周的门人就受了花肆的鼓动而对我拔剑相向。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
“没良心的东西!”
“养不熟的白眼狼!”
“道德败坏,品行低劣!”
“把倚剑派交给他还不被他给毁了!”
“……”
我怔在原地,仿佛又回到了初初来到倚剑派的那几年。
那几年……
我甩甩脑袋,看向眼前一个个怒目圆睁的门人,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门人们何时变得这般愚昧麻木了?
师父的死疑点颇多,他们呢,就这般听信花泓师徒的一面之词?
我恍然想起,我十四岁那年在后山贪玩,入了倚剑派的禁地,又误打误撞地闯入先祖设下的结界。而在那结界中,保存着倚剑派的圣器——倚天剑。无数门人的目标都是拥有那把剑,但时隔近百年,在上一位剑主隐逸后,这把剑便一直保存在结界中,无人能得。
我向来自信非凡,十四岁的我在结界内试验了七天七夜,甚至门人都以为我死在里面了。
待师父费尽心力破除结界,看到的便是抱着倚天剑,浑身血迹斑斑、奄奄一息的我。
我伤了筋骨,可我觉得值得,因为我成了这一任倚天剑的剑主。
那日晚上,师父为我疗伤,他有些慈爱地摸摸我的头,恭喜我得到了倚天剑这一绝世名剑;转而,师父又神色疲惫地说拥有倚天剑的门人必任门主,他问我是否愿意。
我那时猛地点头,答应了。
意气明锐的少年,总是想登上顶峰、站在最高处的。
我一直奇怪于师父当时询问我是否愿意当门主时疲惫又不忍的神色,每每思索,又不得其解。
而现下,我明白了!
因为师父不忍我吃苦。
这世上光辉显耀的倚剑派,实则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江湖上势力强大的门派不少,倚剑派为何能一举夺魁?
是因为获得了朝廷的支持。
十五年前,十六帝李咏风将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二皇子李烽年托于倚剑派照料,自那,倚剑派才从一众势力相当的门派中脱颖而出。
那时,恰值四国风云霍乱之际。在这个特殊的、紧要的关头,倚剑派一跃而起,夺下“天下第一盟”的殊誉,威名赫赫,江湖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瞧瞧现下的倚剑派,哪有“天下第一盟”的模样?
门人们虽说都着一身仙风道骨的白色衣衫,可他们真的一身清白、无瑕无垢吗?
愚昧麻木的门人,软弱无能的长老,道貌岸然的法监,还有搅动风云、唯恐天下不乱的花泓花肆!
我知晓的,这世间无处不污浊,因为连我自己都在污浊中挣扎。
我没有一剑破万法的实力,有的只是一往无前的孤勇。
师父说,人要有“四气”。
骨气,傲气,正气,锐气。
这也是我的一生所求。
可在这里、在倚剑派、在这等污浊之地,他们倒是傲气凌人、锐气冲天,但那又岂是我追求的傲气与锐气?他们又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骨气和正气?
这倚剑派,不待也罢!
我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真是可笑!瞧瞧你们!有人被蒙蔽,有人不发声,有人递刀子充当帮凶,有人为所欲为、兴风作浪。”
“想要我认罪?做梦!我花错没做过的事,从不认!”
门人们怒了,纷纷举起手中的剑向我刺来。
我也不惧,正面迎敌。
我抽出倚天剑,向冲锋而来的门人们挥去。
剑身银白,质朴不华,可在剑背,却蜿蜒着一条血红的痕,起起落落之间,剑气与煞气一同迸发,无人可挡。
没过多久,死死伤伤便不计其数。
原先死都不发一言的长老们终于沉不住气,一张张老脸涨得通红,“停下!都停下!”
我身上也受了大大小小的伤,白色的衣衫沾满了红色的血,有我自己的,更多的是别人的。
我循着石镜打量自己,嗯,真像是穿着一身红衣,这颜色可比白的顺眼多了。
我又是笑,扬声“且听着!我花错,从此和倚剑派再无干系!”
“这样的腌臜地,我不待也罢!”
“把倚天剑留下!”
“笑话!这一世,这剑的主人便是我,你们又有谁能使得动它!”
身后传来长老们或是怯声、或是气急败坏的、同花泓说道的声音,我瞥见花泓有些不甘的眼神和花肆眼中的嫉妒,将倚天剑收入剑鞘,头也不回地离开。
又是一年冬至日,距我离了倚剑派已快要三个月了,我逃出了东阳,来到了邻国泰西。
是的,逃。
因为花泓他们仍追着我不放。他们想赶尽杀绝,永绝后患。
而我,为了躲避他们的追逃费劲了心思,就像明明从雀城、隙城或咸城一带进入泰西更为便捷,可我却选择一路北上,直到到了东阳最北端的泉城了,才入泰西。因为北方是东阳、泰西、漠北三国交界的地方,饶是倚剑派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扰乱边境重地。
入夜,我仍在赶路。
青茫山中万籁俱寂,覆盖天地的白雪非但没有给这世间带来安谧,还带来了暴虐的朔风。尖厉嘶吼的狂风掠过山头,吹得山间的小道都愈加森寒。
此时的我着一身红衣。自从离了倚剑派后,我便爱穿些红色的衣服。
从前那白色最是虚伪,还是红色衬我。
透过光秃秃的重重枝丫,我看见山下有光,我停下脚步,定睛一瞧,那是一片不算太大的庙宇。
这般晚了,还是该寻个地儿留宿的。
我心上一计,花泓他们肯定不会猜到我在现下还会停下休息。就这破寺了,不住白不住!
我偷偷地潜入了偏寺,没有人发现我。
我只找到了个硬得不行的短榻,双手背在脑后仰躺在上面,我听到了簌簌的雪声。让我惊奇的是,白日里浑然一片的落雪声此时却能分出许多层次。
听雪而眠,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也不知我睡了多久,只是半夜,有人闯入了房中。
我猛地惊醒,怒火汹汹,谁呀?真是该死!竟敢打扰我睡觉!
只是我甫一睁眼,就瞧见了悬于天边的、清浅朦胧的一弯月儿。今儿真是奇了,外面声势浩大的雪这般快地停了就算了,怎么雪停后月亮都出来了?
可不待我继续惊奇,我就听见了令我恶心的声音。
“怎么?没睡够啊?可是打扰到你了?”
“只是啊,今时不同往日!花错,前门主去了,可没人再惯着你了!”
“要不我帮你挪个地儿?你滚去阴曹地府睡,保管你睡够!”
这次来追杀我的是倚剑派的一位师伯,他的身后跟着六、七个倚剑派的弟子。
呵!竟然小瞧于我!倚剑派是没人了吗?就派这点儿人来杀我?
不过,更让我生气的还是他们打扰了我睡觉!
我起床气一贯大得很。门人们也都知晓。
这位师伯从前因为我在试炼大会上把他的爱徒狠揍了个鼻青脸肿,让他丢尽了老脸,最是不喜我。他从前便多次向师父告状,说我嗜睡懒惰。
可他也不想想,我若懒惰懈怠,哪来的那么多修为?难不成是被大风刮来的不成?
我若是真的懒惰,那我凭着天天睡觉也能轻易打败的、他的爱徒,岂不更无能?他这个做师父的岂不更面上无光?
现下我看着他这狂妄的、小人得志的嘴脸,只觉恶心得连睡前啃的红薯都要吐出来了。
听他说着气人的嘲讽,我只想笑。
呵! 是想惹我生气吗?
惹人生气! 那可是我的拿手好戏!!
我正眼也不瞧他,不紧不慢地伸展着有些酸麻的手臂,舒畅地伸了个懒腰,语气懒洋洋的:“师伯赶了很久的路才追上我吧?累不累呀?要不要也休息一会儿?”
“或者现下不休息也好,反正不一会儿就该下去了。只是那十八层地狱啊,师伯怕是睡不安稳喽!”
我天生反骨,又最是讨厌别人阴阳怪气,有什么话什么事,直来直往地不好吗?何必倒饬出一副虚伪的嘴脸?
这般小人,我最是不放在眼里,他能奈我何?
果然,小人最受不得激。
那师伯怒了,他提剑便向我杀来。
我也不含糊,利落地从剑鞘中抽出倚天剑,从大开的窗户一跃而出,又翻出了寺院的围墙。
我方才在入寺前留了个心眼,注意到这寺叫“昭耀寺”。真是没想到,这破寺看着不入流,却是青茫山主寺昭许寺的群寺。
据说这昭许寺中住着泰西老太后,我原是想着不留宿算了,我可不想惹上泰西皇室,那麻烦可不小!
可我已经接连赶了五日的路,中途未曾休息,实在是累了。况且这昭耀寺破败,其间僧人也不多,我才选择留宿此地。
可现下,定是一番激战,哪怕这儿僧人不多,我也不想伤及无辜。
出家人,慈悲为怀、心地善良,该有好报。
月色清浅,青茫山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将白日里露出在地面的、枯败颓丧的草根掩了。
我打了个哈欠。
唔,真困,速战速决吧,我还想再去睡上一觉呢。
可当我和他们厮杀,却马上发现了不对之处。
眼前的师伯和门人,也就三月不见,怎的剑法精进了这么多?
不!不对!
这不是倚剑派的传统剑法!
我只觉心尖火苗直窜,一字一顿,“你们叛了门派?”
眼前的师伯目光闪烁,他并不正面回答:“现下你连自己都顾不上了,还管这么多做什么?”
“你们勾结了谁?是那个病秧子李烽年?还是其他门派的人?”
“你既已经出离门派,放下门主的位置,那就没有资格置喙这些!”
“你们疯了吗?啊?”我大吼。
若说我三月前离开倚剑派,有的是意气冲动和灰心丧志;那这一刻,我害怕了。
倚剑派,真的已然沦落至此了吗?
若一个江湖门派的门人沦落到要去研习其他门派的功法,那它的存活与灭亡又有何异?
活,就该顶天立地地活着;
倘若苟活,那还不如灭亡,至少死得其所。
我的手不住地发抖,奋力地从内襟拿出一块金色的石头,将它砸至一旁冰封的巨石之上。
那是属于我的陵石,而现下,它砸在坚石上,应声而碎。
师伯看着我异常激动的举动,嗤笑一声:“江湖之人只崇尚强者,花错,你年少佯狂,可知外面的世界?”
“你呀,顽性不改,花晏,迂腐无能,没了你们的存在,只用三月,倚剑派就焕然一新。”
焕然一新?是连门派基本的教义都抛舍了吧。
“你们真是疯了!”
“行了,矫情什么?徒儿们,也让咱天之骄子尝尝成为手下败将的滋味!”
师伯的话像是一个信号一般,六七个门人不约而同地狞笑起来。
叫人心悸的是,他们身上萦绕着一团又一团暗黑的雾气,像是木偶傀儡,被指引着使出怪异的一招一式。
他们使的招式是倚剑派的剑法,可那又不是。因为他们使的没有章法,而是在凌乱地进攻。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瞧着他们的模样,是走火入魔了吗?
我心头慌乱,被他们这不寻常的进攻打乱了节奏,一时竟是难以招架。
就在我进退不得之际,倏地,一道红色的人影闪身入了战局。
那是一位姑娘。她没有问询我什么,而是直接向师伯们发起了攻势。
我不知她是因着听了我们方才的谈话,为我抱不平而选择帮我,还是仅仅因为见我不敌而救我于危困;但在我孤立无援、心头遭到重创之时,一个与我毫无干系的人愿意帮我,我只觉感激。
局势紧张,容不得我多思。
我马上振奋精神,投入战局。
那名身着红衣的姑娘瞧着年岁不大,但她的武器是一根火红的长鞭。
她鞭法精湛,力道也把控得好。
长剑与长剑碰撞的声音,鞭子御风搏击、抽到人皮肉上的声音,一时清晰可闻。
看得出来师伯和门人们的浮躁与骄逸,他们对于新修习的“剑法”并不熟知,没有把握精髓。在我和红衣姑娘的统一攻势下,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命绝于此。
不过,真是巧了!
我和红衣姑娘陌路相逢,但我们的剑法与鞭法却配合得极好;而且,我们都着一袭红衣,她选择助我对战白衣,这是何等的默契和机缘。
最后,随着她毫不留情的一鞭子,师伯被掀翻在地。
今日的追杀终于结束。
我将倚天剑收入剑鞘背在身后,拱起双手,向那红衣姑娘道谢。
她利落地将红鞭收束腰间,转头看向我。
我愣了一瞬。
实在是因为那位红衣姑娘生得太过好看,也是因为惊讶,惊讶她的年岁这般小。
月色皎洁,她美丽的脸儿还稍显稚嫩,瞧着估摸才十岁出头。
“姑娘,多谢相助。”
她不在意地摆手,“不必多礼。”
她话音才落,我们便一同扭头,只见原本倒下的师伯睁开了眼,在费劲地服下什么黄色的东西。
我忽地冒出了 *** *** 冷汗,不对,今日的一切都不对劲,问题到底出在哪了……
方才这红衣姑娘实打实的一鞭子,或许不会叫人顷刻毙命,却也绝对会致人重伤。可瞧瞧现下的师伯,他嘴角留着黄色的残末,一双阴鸷的眼目光清明,恍若那一鞭子对他的威力不大。
红衣姑娘应是也觉出不对来 ,她的手已然伸向腰间。
可是晚了,下一瞬,师伯一跃而起,随即掷出一枚飞镖!
那飞镖的速度快过呼啸的北风,在空中只留下一道残影,我还来不及防备,就已然射中我的腰腹!
该死!疼!
我倒在地上,一时恨不得将花泓、花肆都千刀万剐!
真狠!
那飞镖射中的是我的旧疾!是我的要害!
在我十四岁那年,我为了夺下倚天剑而在结界中试炼,伤及了筋骨,那伤便在腰腹!
师父没有对外告知我受了伤,他这些年一直在替我疗养。
但花泓、花肆知道我的这道致命伤!
因为在师傅为我疗伤时,他们强闯进来撞见过。
方才师伯奋力掷飞镖时,我清楚地瞧见了他眼中的笃定与阴狠!
他是故意掷向那处的!
他居然知晓我那处的伤!
这、这定是花泓、花肆的毒计!
该死!
皓月千里,孤傲独一。月光泠然,也最是冷清。
我在这银辉之下,瞧见了与师伯激烈厮杀的红衣姑娘。
我快没什么力气了,腰腹间的伤口剧痛。
我来不及去思考师伯为何能如此迅速地恢复体力,也来不及去思考今日的种种的不寻常,更来不及去思考我日后该何去何从,我现下只想记住那红衣姑娘的模样。
红衣……
白皮……
嗯……凤眸……
就这么多吧……
若我能活命,日后定涌泉相报。
尔后,我陷入了沉睡。
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执着于她的缘由,也就是在这一刻了。
在这一刻,我拥有了一个英雄。
我是东阳人,但这也仅仅是我能知晓的关乎我身世的所有信息了。
我是个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师父自路旁捡到、带回倚剑派的孤儿。
师父待我是极好的,吃穿住行,他从未少过我的。
但他很忙,他是光耀天下的倚剑派的门主。
他要管理诸多的事务,要管理诸多的门人,自然也就无暇顾及我这个被他视若寻常而救下的孤儿。
是的,寻常。
我的师父,最是善心,乐善好施,仁者为怀。他救下了许许多多的遭人抛弃、无所依靠的孤儿,将他们安置在倚剑派中。
我只是这些幸运的孤儿中的一个。
可我也不寻常,因着我生来的、讨喜的样貌,师父在一群可怜兮兮的孤儿中待我最好。
师父后来说,那或许就是是师徒之间隐隐的感应吧。
倚剑派允许门人们自由婚配,但对于修习倚剑派的功法却有严格的规定,其中的一项便是年龄一定要达到八岁。
于是,总有一大群还未满八岁的孩子整日里在门派之中上蹿下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我直来直往的脾气,或许是那些同我一起被师父救下的、那些孤儿们的嫉妒与怂恿,又或许是未及年纪的门派亲传子弟嫌生活无趣,我成了一众孩童游戏的对象、消遣的玩意儿。
他们夺走我的吃的、抓乱我的头发、刮破我的衣服,甚至时不时围着我拳脚相向。
对于捉弄、欺负我,他们乐此不疲,日日换着新花样,愈加变本加厉。
我没有告诉过师父。
他没有义务照顾我。
我感激于他收留我,我不想为他添麻烦。
这样隐忍不发、逆来顺受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直到有一日,那日的南城大雨滂沱,我穿一身师父嘱咐我要好好爱惜的、雪白的新衣衫,揣着仅剩的几个杂粮窝窝头,偷偷躲到后山的山洞里,想逃避今日的欺负。
可是,猖狂的霸凌者,他们人多且恶劣,又怎会允许我轻易逃脱?
我仍记得那日被人踩在地上踏碾、半张脸浸在湿臭的泥水里、耳边是各种恶毒的谩骂的感觉;
我记得我身上的白衣无处不污垢,可那些个狰狞的面孔却都衣衫洁白;
我深深记得那种让人愤怒到浑身发抖的屈辱,也第一次意识到忍让的无用。
我讨厌忍气吞声的自己,
我想靠自己来反抗。
我不再低头,我开始昂着头、死也不服输地反击,在一次又一次被击倒后,我获得了成长。我身上的伤日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日渐强健的身躯。
我不再死紧着嘴,而是一次又一次吐出气死人不偿命的话语,那些天真又残忍的孩童不但打不过我,往往还被我气得半死。
同我一起被收留的孤儿们怕了,他们无所依恃,见着了我就像老鼠见着了猫,他们瑟缩着躲我。
可那些娇生惯养的门派亲传子弟不一样,他们被我反击得哇哇大哭之后,转而投向家人的怀抱。他们叫来他们已经修习功法的兄长、阿姐来教训我,可我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我,至少我绝对不会屈服,死也不会。
人只要挨了打,总会长记性。
而我,挨了十成的打,也长了十成的功力。
最后,不管他们有多少兄弟姐妹,都被我打得落荒而逃。
也就是自那,师父发现了我的天赋,也发现了我长达两年一直在被人欺负。
师父震怒,一贯待人处事宽厚的他严肃处置了好些人。
师父把我从我住的小破屋中接走,让我和他住一起,他有些愧疚地安抚我,同时又兴奋地问我是否愿意从现在开始学习倚天剑法。
那年我七岁。
他说我是个天才。
我答应了。
我想成为强者,凌驾于万人之上的那种。
后来的日子平常而顺遂,我在门人们或嫉恨或羡慕的目光中日渐长大,成了如今这般强大的自己。
我并不因为少时受到的委屈而恼上师傅,我不怪他,反倒感谢他愿意倾囊相授,让我有如今的强悍实力。
他未曾在我最黑暗困顿的时候保护过我,但没关系,我能护住我自己。
我也只有自己护自己。
我心中有一条道。
日后,我也想循着这条道走。
我要让师父安度晚年,
我要当一个好门主,延续倚天剑法的荣光,
我要把江湖走尽,逍遥一生。
可在这一刻,在我被飞镖重创倒地的这一刻,我知道,我心中的道彻底毁了。
师父离开了我,
倚剑派失了我向往的纯粹,
江湖亦容不下我。
这一刻,我心中的道顷刻崩塌,
我有一种惶恐和自悲,
我的前路在哪?
不是倚剑派,不是江湖,
我该去哪?
我又能去哪?
终于,我失了力,不再挣扎,
我万念俱灰。
可是,红衣姑娘出现了!
她出现得恰是时候,
她是我唯一的英雄,
唯一一个不问缘由、挺身护我的英雄。
在我心中的道消绝之际,
她将我救下,
她就如这个诡辩莫测的夜里唯一的、给人惊喜的、雪后的月光,是那么皎洁,普度我,救赎我。
真好,我可以放心安睡了。
待我再次睁开眼,已是两年光阴。
我躺在一张柔软的榻上,身旁窗棱支起,露出万里长空的一角。
我久违地感知着有些陌生的日光的温度。
原先在屋内清扫的丫头见我醒了,瞪大了眼睛瞧我,又马上咋咋呼呼地跑出去叫人。
不匡多时,有人进入房内。
我动作有些僵硬地扭着脖子看向来人。
只一瞬,我就认出来了!
是她!她竟没有抛下我吗?
而是将我带回她身边!
她仍着着一身大红衣衫,肌肤奶白,一双凤眸倚长,美丽的面容已有倾世之姿。
在她的身边,有一人着月白长袍,我一瞧见便觉不爽快,怎的这世上有这般多人爱穿白衣?
还有一人贵气非常,有着一双同她相似的凤眸。
另有两人站在他们三人身后,包括那个咋咋呼呼的丫头在内应该都是侍女。
他们看上去都是富贵之人,同……同我往前所熟悉的人不同。
“醒了?你睡了两年……”红衣女子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从她的话中知晓,我现在仍在泰西,且离我出事的地方昭耀寺不远,我来到了昭许寺,也就是那座泰西皇家庙宇,太后周氏隐居的地方。
救下我的红衣女子是泰西七公主,她叫宋瑶期。
两年前我出事的那个冬至日,她恰好下山,也借宿在昭耀寺内,撞见我被倚剑派追杀,便救了我。
“两年前,那个射中你的飞镖上抹了毒。那毒罕见,是南毒才有的秘方——寒彻骨。”
“寒彻骨的毒性极为霸道,这两年,大夫尽了心力,遏制了你体内的毒,但由于是南毒秘方,没有解药,自然无法根除。”
“是以,这毒每月都会复发一次,复发时你会浑身冰冷,入坠寒潭。”
我听她说我所中之毒的来历,心尖掀起惊涛骇浪,怎么会……倚剑派……难道还和南毒有关系吗?
我又马上甩甩头,不管了,不管了,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最近,我打探到了能制住寒彻骨的药物,只是那药物珍稀,几乎绝了迹。我派去的人都遍寻无果。”
“还有,这两年,江湖倚剑派的势力一直在寻你,不过,我都挡了去。皇族的实力他们还不敢触碰。现下,他们大抵以为你死了。”
“多谢。”我哑声开口。
“介绍一下你的身份吧,方便吗?”
那个同宋瑶期有着一双相似凤眸的男人插了话,他的语气似是询问,却透露着不容质询的强势。
我舔舔干涩的嘴唇,明明是回答他人的话,我却只看向神色清冷的宋瑶期。
只有我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叫花错,是江湖倚剑派的传人,但现已被逐出门派。”
“这两年,多谢你的照料。”
“日后,我能继续留在你的身边吗?”
众人听了,神色各异。
方才问话的男人目光强势泠然,直直地审视着我;白衣男子平和的面容微变,眉峰轻压,目光复杂;那两个侍女摸样的丫头也是神色惊异。
我掩下内心的紧张,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理应报恩。”
众人的目光有若实质,化为锋锐,犀利非常。
而宋瑶期的目光轻轻地落在我身上,凤眸魅惑,“好。”
我原先想着我若有幸活命,往后的日子也会是浑噩非常。
我必须得承认我的无力,以及对未知前路的迷惘。
可在我瞧见宋瑶期的那一瞬,我的心就奇异地安定下来了。
我眷恋她护我的感觉,她是我惟一的英雄。
所以,既然无处可去,那就留在她的身边吧,报恩。
自那日以后,我开始下地走动。
昭许寺中的人除了我醒来那日见着的五人,没有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而我,在这寺中也只认识这五人。
那日站在宋瑶期身侧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泰西五皇子,宋霖期;另一个是她的夫子,也就是那个穿白衣的男人,叫景辞。
另外两个是她的侍女,咋咋呼呼的丫头叫糖衣,还有一个瞧着稳重许多的叫蝶衣。
宋霖期设法掩去了我的身份,众人只知我是公主在十二岁那年捡来的少年郎,连泰西太后周氏也不例外。
我再迟钝也该察觉到了,宋瑶期兄妹与周氏虽为一派,但他们之间是有隔阂的。
宋瑶期不常笑,她的不开心,是因为这隔阂吗?
我不了解也不擅长皇族之间的权斗,但逗人开心我是会的。
我的恩人,我的英雄,她该开心每一天。
我想,我会让她开心的。
我开始日日跟在宋瑶期身后,她去哪我就去哪。
我逮着机会便会同她讲东阳民间的奇闻乐事,那些个美味佳肴、壮丽风景、精巧物什,因我游走四方,我都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我知晓,她该是对这些感兴趣的。因为我了解到她自出生那年起,就从未离开过青茫山。
果然,原先,她见我跟在她身后,总是不常搭理的;但她被我缠得烦了,便开始听我讲述。
我能看见她眼中明亮的光芒。
再后来,她习惯了有我随时在她身边,有时我们讲到兴致浓时,言笑晏晏,一片欢乐。
我喜欢瞧她开心的模样。一双凤眸轻眯,水光潾潾,琼鼻之上的一点红痣也鲜妍生动。
冷美人一笑,春暖花开,我只觉心头柔软。
往前,我每每来寻宋瑶期,蝶衣总是千般借口、万般阻拦;糖衣直接一张嘴儿叭叭,将我轰走;宋霖期更是不必说,屡屡警告、暗中敲打;景辞也借着授课的名义,不许我打扰宋瑶期。
可当他们瞧见宋瑶期被我逗笑的模样,也就不再排斥了。
我看出来了,他们四人是真心待宋瑶期好的,哪像周氏,只请了四位教习琴棋书画的技师,便撒手不管事了,极少踏入桃花苑来看望她的皇孙女。
她不来也罢,谁又稀罕?
我的恩人,我的英雄,她该过得开开心心的,不应被这些糟心的人和事烦扰。
后来,自宋瑶期十四岁后不久,景辞就不再给她授课了,但我同她相处的时间却愈发少了。
宋瑶期说她往后一段时间会比较忙。
她开始紧张地和宋霖期商讨着什么;蝶衣、糖衣步履匆匆,忙得团团转;景辞和一个叫风弋的女人也频频出入桃花苑。
风弋,我第一眼见到她,便觉察她与我是同类,她定是江湖中人!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宋瑶期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感觉他们才是一个整体,而我,和宋瑶期、和他们彼此隔绝。
我心底汹涌着一股莫名的不忿来。
后来有一日,我决定同宋瑶期问个明白,我便在景辞的住处景夷苑外等待她。
我等了许久,万分不耐,又发现苑门边竟无人看守,便闯了进去。
一切都静悄悄的,才刚进苑中,就听见宋瑶期和景辞在檐下说话。
我忙闪身藏于树后。
他们的谈话是关于我的。
“公主,花错是你的第三步谋划吗?”
我离他们有好些距离,但这并不妨碍我觉察到景辞浑身的低气压,平时如玉君子般的人物,现下却展露出不为人知的面目。
“景辞,你狭隘了。”
我听到宋瑶期的声音揉进春风,
“他不是。”
我知道宋瑶期心有谋划。
我并不在乎她是否在利用我,因为我甘愿被她利用。
我甚至在想,若我于她有足够的利用价值,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留在她身边?
可惜,我也狭隘了。
她普度我、救赎我,她是月啊,又怎会瞧着我这一点微薄得几不可计的价值?
我不是景辞,我没有他那样出色灵敏的头脑,我也没有他那份上九天下九渊、无所不达的广博学识;
我不是风弋,她瞧着便知手中握有强大的势力,而我只是个落魄到逃离江湖的失败者;
我甚至不如蝶衣、糖衣,她们同宋瑶期一起长大,最是通晓她的心思。
我花错,只会逗她开心而已。
但景辞这番话,却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心。
为何我会想一直待在宋瑶期身边?真的就仅仅是因为她是我的恩人、是我的英雄这么简单?
为何我乐此不疲地逗她笑?而看到她笑了,我也不禁勾起嘴角?
为何我不服所有人,却独独愿意听她的话?
为何我最是有骨气、有锐气,却心甘情愿为她所利用?
是因为……喜欢吗?
不是感恩之心,
不是眷恋之意,
是男女之情吗?
我心尖战栗,又有些脸热,这样灼热炽烈的情感,我从未想过我会拥有。
我拥有一把绝世名剑,又使得一手好剑法,我向来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只愿快恩意仇,潇洒一生。
可现在,我的心中有了一个她。
景辞那伪君子,也喜欢她的吧。
不然,他怎会瞧见我来了,就问宋瑶期这么敏感的问题?
是想挑拨离间?
我偏不如他所愿!
自那以后,我不再毛毛躁躁地打扰宋瑶期,而是在每天的傍晚、她最疲惫之时去陪她吃晚饭。
宋瑶期开始唤我“阿错”。虽然她也唤景辞“阿景”,让我很是不爽,但我可不会守着规矩,我得寸进尺地唤她“阿瑶”,她默许了。
一段时间后,在一次吃晚饭时,我有些委屈地说她太忙了,我们都不像从前那样亲昵了,她安抚我,我又说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她想了想,点点头。
我开始陪她精进武艺。
月色下,我使倚天剑,她舞烈火鞭,两个红色的身影在树影幢幢下靠近、远离。
我仍就不稳重,有的时候也会闯下祸事,但阿瑶总是无尽包容我,她一直护我。
我每月毒发时,那种自骨髓而生的极寒和疼痛漫延到四肢百骸,我全身发抖,而阿瑶会在一旁照顾我。
她甚至会偷偷陪我离开青茫山去咸城看病!
我们愈发形影不离,时光也就这样一日日向前。
后来,泰西周氏一派要和漠北交战了,我也知晓了阿瑶的谋划。
原来,她希望在逃离周氏掌控的同时、为她的娘亲和族人复仇,并助宋霖期登上泰西皇帝之位!
她复仇是应该的,我该帮她。
就像,我哪怕再不愿回到倚剑派,一旦有机会,我也会为师父报仇,手刃花泓、花肆,给倚剑派一个重创!
再到后来,周氏那黑心婆子居然要阿瑶去和亲东阳左将军!
真是该死!
不过,阿瑶又不喜欢别人,我才不担心。
我不在乎名分,
曝露于世人眼中的名分往往假假真真、虚虚实实;
我在乎的,
是每一天在她身边的、真真正正、实实切切的日子。
我只想陪在她身边,
我心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