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阿水
8月19日晚上陈奕迅在抖音开直播Live，有齐齐整整一支乐队在背后排开。一位老友DJ李浩林扮电台状态和他连线，让说的部分比较自然。说好是翻唱专场，弹幕里密密麻麻全是点歌的条目。唱歌间隙陈奕迅翻看弹幕，念几支歌名，表示这些今晚不唱，有点抱歉和无奈。
直播间的现场和演唱会不一样，它更加框定人的行为，一板一眼须严格按照合同执行。看官又多（当晚突破1亿），信息传播如涟漪似雪球，不好有半点差池。
当然怀念线下的演唱会。有场域的空间，场内场外有别。“场内”是“你我同在一个空间”的亲密无间，歌手和观众的关系敞亮。Eason十多年前在DUO现场调侃“野蛮”呼喊的歌迷，把“嘘”唱进歌里，既犀利，又机智，还体面。在直播间，歌手只能孤身作战。由于缺乏场内和他共同完成歌途的伙伴，他只能对着一方屏幕揣测“场外”观众的心思。因为信息交流的匮乏而惴惴不安，连一向充满自信的Eason都显得很小心。
六首歌，自然唱不尽兴，都来不及让他和乐队热身。这一场，不知道Eason唱得开心吗？
后疫情时代，音乐人若做直播“说唱会”，总是难逃尴尬的氛围。最好的脱口秀演员亦需要根据观众的反应做出及时调整，保证演出质量。歌手在没有观众的演播厅自顾自谈天，一人充当电台主持和音乐内容输出两职（所以Eason找了个帮手），很难的。
可种种错配的一场live，也有闪光的时刻。
陈奕迅选唱五首别人的歌，试图“体会别人唱这些歌时的心情”。钱钱《冷雨》、莫文蔚《慢慢喜欢你》、蔡健雅《无底洞》、At 17《你有自己一套》、草蜢《暂停开始过》，附赠一首他自己作曲的《下周同一时间（再见）》。不说话的时候，他唱歌，如同水位下降的湖泊中升起岛屿，勾勒人心的形状。
竟然已经到中年的，唱《孤勇者》收获超级年轻歌迷的陈奕迅，有大部分歌手难以企及的好运气。虽然《孤勇者》在他的作品库里好比《爱情转移》，水准不高，但是帮他抵达新的观众群体。等这批小学生再大一点，总有一部分人会知道原来这个叔叔不姓“孤”，会因为好奇去翻他的曲库，发现一个新世界。
陈奕迅有一句话说得对，没听过的歌都是新歌，不管它有多老。这让老歌新唱变得有意义。
最早听到《冷雨》的旋律是莫文蔚的《双城故事》（1999）。口哨声开场，李焯雄填的国语词。尖沙咀和阳明山的双城想象，三月，台北的梅雨也让香港的墙壁发霉。一颗坚心在双城游，是世纪末喜欢的题材。MV里的莫文蔚姿态松弛，在类似眷村的老屋前蹦蹦跳跳，些微青蓝色的眼影映衬洁白牙齿，美得不得了。
莫文蔚也翻唱过这支歌的粤语版本，日本人荒井由实的曲，由郑国江在1980年填词变为《冷雨》。原唱是当时的电台DJ钱钱，收录自13位DJ演唱的都市民谣风合辑《6Pair半》。歌在电台播放，1980年的陈奕迅和父亲在车上等超市采购的母亲，《冷雨》流进耳朵。准备做这场翻唱Live时，《冷雨》是他想到的第一首歌。
都市人少自由，车是少有的自由场景。Eason的《人车志》把“车”形容做人间唯一的独处地。孙燕姿的《逃亡》描绘动人场景：一人一车，离开城市，“开往最高那一座山”。“我看着山下千万的窗，谁不曾感到失望。”流行歌也有这样的气魄，让人感到风和自由。
在《冷雨》荡悠悠的雨雾里，跑车载着人直奔海滩。歌的氛围犹如天气急剧变幻时，冷风、水花、音波、歌声交错，皮肤和心灵的感觉瞬息万变。车速突破时限，无来由的潇洒心情冲破愁绪，“歌声遍布天地里没愁颜”。
这是一首沁人心脾的歌，有云开雾散的奇效。陈奕迅的新编版本也有口哨声，编曲和唱法更天真简约，吐字和乐句清晰断续，要把这种心情明白无疑地送进你心里。如果天色向晚的车厢里果真播放这首歌，疲惫的乘客或会心内一笑。
第二首《慢慢喜欢你》，收录自莫文蔚2018年的专辑《我们在中场相遇》。婚后的莫文蔚，娓娓道来不曾改变的莫文蔚，用熟悉的口吻唱一个魔法的发生。爱情从书里移照进现实，从现在满溢到过去，过去的绿瓦红砖、柳树青苔竟丝毫未变。世界像摆好所有布景的片场，就等一声“咔”，让爱情慢慢发生。太理想主义的歌不好唱，需要唱过很多很多情歌的人，酷烈的彷徨的不忠的等等都唱过经过，有了年纪，才能唱好。Eason版本的编曲里加了一支笛子，为太美好的事情加入似有若无的疑虑。虽然疑虑最终消散在钢琴声中，我们仍然疑心坚心易动摇，美好的事物不会长久。
下一首是蔡健雅的《无底洞》，唱的就是人心易变，不知餍足，贪心灼烧坚心，不识爱情的面孔仍前赴后继为它投入的情态。这样的歌陈奕迅唱过好多，对爱情充满疑虑却总是跃跃欲试的青年，在荷尔蒙和唯恐落单的双重驱使下探险人生，用一段又一段无始无终的恋情填补吃饭、睡觉、上工之外的时间。
这首歌，陈奕迅放低了声音，蜷在高脚凳上缓缓唱。如同置身蓝色钟乳石洞，琴声明亮地滴落。他的声线和爵士风味的编曲偶有错位，像炸开的线结，露出皮肤的颜色。大概是怕太平淡，最后高歌了一阵。或许不必，有时压抑更有力量。错综的寻觅，万变的人心，越年长识到越多。车里夜里，垂首默思不甘反复，谁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At 17的《你有自己一套》话锋一转，话你知老生常谈的道理：前怕狼后怕虎没有希望，未来只能通过不断尝试和努力来获得。林二汶和卢凯彤稚嫩的组合之声消失不再来，歌里清澈的坚定心意由别的歌手继续传递。电子化的原版突出似有鼻音的女声，所有声音线条都单弱，合在一起却独有一份力量。Eason的改编用沙球摇出活动的心思，颗粒光亮的电吉他燃起希望。“如果最后失望，总有歌来给你暗示。”创造歌的人把最好的祝福送给听歌的人，感谢原唱曾传递过玻璃般耀眼易碎的希望。
《暂停开始过》比草蜢的八十年代喑哑了一度，咕叽咕叽的灵动多了一分。游龙的电吉他solo配合肥陈的舞步，唱至“暂停 一切的奋斗理想与爱火”时，虽然心念一动，知道后面一定有转折。
1980年代后期的香港已经拼搏到有了倦意。倦怠在各个社会之间游走，从来不会漏掉谁。一段时间以后，我们也体会到拼搏和物质奖励的美好，在挫折、错爱、“奔波奔波 算不清因果”中老掉一代人。忽喊暂停，心下惶惶。茫然四顾，有个歌手组织了一个band，又把这支老歌唱给我们听，鼓振人心，“医好伤势再驳火”。
最末一首《下周同样时间（再见）》，是2000年陈奕迅加入英皇后首张唱片《打得火热》的终曲。这张专辑里还有《K歌之王》和《绵绵》，最末一首歌流传的程度显然不及它们。但它作为结尾意味深长。是歌手和观众，情人、友人或家人之间的约定已不重要。身份关系的界限被模糊成简单的一个约定，“盼下个礼拜/同样钟数地方/赏面记得再收看”。
Wyman有一个字写得很妙：“愿这派对如共襄某善举，嘉宾也都没法推。”是“善举”不是“盛举”，人跟人之间的情分原是一件善举，比“盛举”的姿态低了许多，让人想起路边摊档、街心花园和闹市街口的约会。就算唱歌很难听的街头歌手某日没有如约出现，也让人牵挂。
慵懒快活的歌声再一次响起，延续来自千禧年的美好愿望。多希望，“一周两周接下去/可千杯百杯喝下去/可不只有酒今朝醉”。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刘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