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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传的经典语录(甄嬛传语录经典语录)

《承欢》

云意春深。

我初进宫的那一天,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乾元十二年农历八月二十,黄道吉日。站在紫禁城空旷的院落里可以看见无比晴好的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

鸿雁高飞,据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预兆。

归来何定。

“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吏部侍郎甄远道十五岁女甄嬛,著封为正六品贵人,赐号‘莞’,于九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棠梨。

九月十五。这一日的天气很好,胜过于我选秀那日,碧蓝一泓,万里无云。秋日上午的阳光带着温暖的意味明晃晃如金子一般澄亮。我不自禁地抬起头,一群南飞的大雁嘶鸣着飞过碧蓝如水的天空。

百计避敌。

庭院里的禺州桂花开得异常繁盛,在澹澹的月光下如点点的碎金,香气馥郁缠绵。我无心赏花,遥望着宫门外重叠如山峦的殿宇飞檐,心事重重。

倚梅雪夜。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凤鸾春恩车的声音,那声音听来是很美妙的。我不知道这车声一路而去会牵引住多少宫中女人的耳朵和目光,这小小的车上会承载多少女人的期盼、失落、眼泪和欢笑。

春遇。

我不敢睁开眼睛,直觉额上一凉一热,却是谁的呼吸,淡淡的拂着,像这个季节乍寒还暖的晨风。静静无声,有落花掉在衣襟上的轻软。偷偷睁眼,迎面却见到一双乌黑的瞳仁,温润如墨玉,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我没有转开头,因为只在那一瞬间,我在那双瞳仁里发现了自己的脸孔。我第一次,在别人的目光里看见自己。

他的笑容如此美妙,像那一道划破流云浓雾凌于满园春色之上的耀目金光,竟教我不能拒绝,我怔一怔,婉声道:“恭敬不如从命。”

​窗外月华澹澹,风露凝香,极静好的一个夜晚。《诗经》上白纸黑字,往日念来总是口角含香,今日不知怎的,心思总是恍恍惚惚。月色如绮,窗前的树被风吹过,微微摇曳的影倒映在窗纸上,仿如是某人颀长的身影。神思游弋间,仿佛那书上一个个的字都成了乌黑的瞳仁,夹在杏花疏影里在眼前缭乱不定,一层静一层凉。

花签。

沈眉庄​。一簇金黄菊花,下面又有镌的小字写着一句唐诗“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甄嬛。​一支淡粉凝胭的杏花,写着四字“浩荡风光”,并镌了句唐诗“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

​一支海棠,依旧写着四字“海棠解语”,又有小诗一句“东风袅袅泛崇光”。

安陵容。一树夹竹桃,底 *** 着“弱条堪折,柔情欲诉,几重淡影稀疏,好风如沐。”

方淳意。小小一枝茉莉,旁边注着“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另有小字“天公织女簪花”。

杏。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檀香,原是静神凝思的香。我怎能不烦乱呢?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春雨过后花叶长得更是繁盛,一夜间花蕊纷吐。那一树杏花经了大雨没有凋萎落尽,反而开得更艳更多,如凝了一树的晨光霞影。只是春景不谢,那日的人却不见了。

棠梨莞嫔。

我心里微微发慌,暖暖的风把鬓角的散碎发丝吹到脸上,一阵一阵的痒。皇帝携了我的手默默往前走,浅草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嗦嗦声音,和着衣声悉碎。他的手有一点点暖,可以感觉得到掌心凛冽的纹路。我不敢缩手,脸像是烫得要燃烧起来,只晓得低着头静静行走。

我的头几乎要低到胸前,胸口稀疏的刺绣花样蹭在下巴上微微的刺痒。他右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极通透的翠玉扳指,绿汪汪的似太液池里一湖静水。四指托起我的下巴迫我抬头,只见他目光清冽,直直的盯着自己,那一双瞳仁几乎黑得深不可测,唯独看见自己的身影和身后开得灿若云锦的杏花。

我和他靠的这样近,紧贴着他的胸口,他的身上隐约浮动陌生的香气,这香气虽极淡薄,却似从骨子里透出来,叫人陶陶然的愉悦。他着一身宽衽儒袖的赤色缂金袍,我着的碧湖青色襦裙被永巷长街的风轻轻拂起,裙上浅碧色的丝带柔柔的一搭一搭吹在玄凌的衣上,软绵绵的无声。

​我曾祈求“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而我的一心人偏偏是这世间最无法一心的人,可以供他选择和享用的太多太多。我望着窗外满目春色,心里如一团乱麻搅在一起。

侍儿扶起娇无力。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条充满了危险和荆棘的道路。但是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和皇帝玄凌的笑容为我开启了另一扇门,那是一个充满诱惑和旖旎繁华的世界,是我从未接触过的,尽管那里面同时也充斥着刀光剑影和毒药的脂粉香气,但是我停止不了我对它的向往。

玄凌的出现让我突然爱上《诗经》和乐府里那些关于爱情的美妙的诗句。即使我在以为他是清河王之后决定扼杀自己对他思念,可是我无法扼杀自己的想像。在我的想像里,那些美好的爱情故事的男女主角一律成了我和他。

​玄凌拉着我的手站起身来,轻轻把我拥入怀中。

我虽是胆大不拘,此时只觉得掌心里一点绵软向周身蔓延开来,脑中茫茫然的空白,心底却是欢喜的,翻涌着滚热的甜蜜,只愿这样闭目沉醉,不舍得松一松手。

正是新承恩泽时。

心中一暖,眼角已觉湿润。虽是在殿中,只着薄薄的寝衣在身,仍是有一丝凉意。身体微微一颤,他立时发觉了,伸臂紧紧拥住我,有暖意在耳中:“别怕。”

嬛嬛。

他的声音渐渐失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沉意,“朕那日在上林苑里第一次见你,你独自站在那杏花天影里,那种淡然清远的样子,仿佛这宫里种种的纷扰人事都与你无干,只你一人遗世独立。”

“何必要和旁人比,甄嬛即是甄嬛,那才是最好的。”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男子,明黄天子锦衣,眉目清俊,眼中颇有刚毅之色,可是话语中挚诚至深,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我抬头看着他,他亦瞧着我,他的目光出神却又入神,那迷离的流光,滑动的溢彩,直叫人要一头扎进去。

他的手已经挡住了我的跪势,弯腰半抱在怀中抱了起来,眼中有一闪奇异的我从未见过的明耀的光芒,“很好。这样唤朕,朕喜欢的很。”他把我抱在膝上,语气温软如四月春阳煦煦:“朕叫你‘嬛嬛’好不好?”

​惊鸿。

我暗暗摇头,想起那一日春日杏花天影里的玄凌,他为了怕我生疏故意回避,含笑道:“我是清河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那一日的玄凌温文尔雅,可是如今的他却也会听了别人的挑拨来疑心我了。低低的吁一口气,若是人生永远能如初见该有多好!​

​静日玉生烟。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朕在云意殿第一次见你,你虽是依照礼节笑不露齿,又隔得那样远,但那容色莞尔,朕一见难忘。所以拟给你封号即是‘莞’,取其笑容明丽,美貌柔婉之意。”

​他的神色微微恍惚,像是沉溺在往日的美好欢悦,“进宫后你一直卧病,直到那一日在上林苑杏花树下见到你,你执一箫缓缓吹奏,那分惊鸿照影般的从容清冽之姿,朕真是无以言喻。”

​他低首,冰凉的唇轻柔触及我温热濡汗的额头,在这温情脉脉的一瞬间,仿佛找到现世的片刻安宁。我想,也许为了他。我可以再有勇气和她们争斗下去,哪怕...这争斗永无止境……

《惊心》

金缕衣。

​举眸见前庭一树深红辛夷正开得烈如火炬。一阵风飒飒而过,直把人的双眸焚烧起来。庭院湖中遍是芙蓉莲花,也许早已经不是海棠盛开的季节了……

​夕颜。

台上清风徐来,鬓发被吹得飞拂,也把他碧水色青衫吹得微微作响。夜来湿润的空气安抚着清凉的肌肤,我慢慢咀嚼他话中深意,良久,他语气迟迟如迷蒙的雾:“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呢——就如同不能见光不为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吧。”

夕颜,那是种美丽忧伤的花朵。有雪子一般的令人心碎的清丽和易凋。这是个溅起哀伤的夜晚,我遇见了一个和我一样心怀伤感的人。

​意难平。

​往事倒影如潮,历历涌到心头,在即将到来的风雨争斗之前,于清冽似碧的茶水中,骤然看到玄清云淡风轻的笑,仿佛他依然指着一株小小开白花的夕颜笑问:“你不晓得这是什么花么?”我心中是记得的,那小小白花荡漾出的涟漪,浮泛在我心头。是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在一个繁华的夏末星夜,目睹了我的隐藏的寂寞和哀伤。

浮舟。

正要收起衿缨还他,见有柔软一片红色收于袋底,随手摸索出来对着月光一看,几乎要惊得呆在当地。素白掌心上轻飘一抹正是我除夕当夜挂于倚梅园梅树上的那枚小像!任何人只消仔细一看都晓得是我。茫茫然几乎不知所措。只觉得脑中缕缕响起《山鬼》之调,迷迷茫茫似从彼岸而来,隔着虚幻的迷津洪渡,只反复咏叹一句他刚才所说的“山中人兮芳杜若”。

内心有莫名的哀伤与感动,仿佛冬日里一朝醒来,满园冰雪已化作百花盛开,那样美好与盛大,却错了季节,反而叫人不敢接受,亦不能接受。我不会不记得,我的夫君是天下至尊。而他,是我夫君的手足。

闲庭桂花落。

辗转忆起那一日的杏花,枕畔的软语,御书房中的承诺,心似被温暖春风软软一击,几乎要落下泪来。终于还是没有流泪,伸手挽住他修长温热的颈。或许,我真是他眼中可以例外一些的人。如果这许多的宠里有那么些许爱,也是值得的。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那是诗里的美好句子。玄凌静默无语,安静拥抱住我,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与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似乎是一个人一般。一刹那,我心中温软触动,不愿再去想那沾染了杜若花香的或许此时正身处巴山夜雨里的萧肃身影,只安心地认为:或许玄凌,他真是喜欢我的。

​巴山夜雨时。

他的人生太过精彩,仿佛锦绣长卷,才刚刚展露一角,有太多太多的未知和可能,远非我可以比拟。并且,我的生活中战乱已经太多,对于他这样一个意外,尤其是一个美好的意外,太危险,我宁可敬而远之。

西窗下那一双烛火依旧灿灿而明,我与玄凌曾经在此剪烛赏星。何当共剪西窗烛——我忽然想起,适才在晚宴上与我话巴山夜雨的人,却是玄清。然而西窗近在眼前,巴山却在迢迢千里之外。我只抓住眼前的,舍近求远,我不会。

​芳辰。

​山中人兮芳杜若,我并非是山中幽谷间寂寞开放的杜若,而是帝王瑶池天边一枝被折在手中的海棠。名花有主,何况人哉!都是不可改变的;亦无力、无需去改变。

只是在宫闱纷飞的伤心和失落处,总会辗转忆起桐花台一角皎洁的夕颜和夏夜湖中最后一季的荷花,那种盛放得太过热烈而即将颓败的甜香,仿佛依旧在鼻尖凝固。

​凤凰于飞,大约是世间所有女子的梦想。他的吹奏与曲调也是简单清澈,仿佛上湖上徐徐而来的清风,在寂静的惊叹里一转一转扣入人心。凤凰于飞,于他,那是简单而执着追求的事,于我,那只是一个少女时代绮丽的梦,不适宜在深宫中继续沉迷下去。

​风筝误。

春风拂绿了杨柳一年又一年,孩提的时光,总是以匪夷所思的速度从指缝间飞走。似乎只是随哥哥放了一场风筝,在庭院里拿凤仙花染了几根指甲,在西席夫子眼皮下偷偷打了个盹儿,葡萄架下眼巴巴数着喜鹊看牛郎织女过了七夕,这无忧无虑的岁月便悄然过去了。

夜风刮痛了我的双眼,我泪流满面,被他们架着回了寝殿,我再不出声,只是紧紧握着淳儿所赠的那枚羊脂玉佩沉默流泪。一个恍惚,好似她依然在我宫中,忽然指着那一树海棠,歪着头笑嘻嘻道:“姐姐,我去折一枝花儿好不好?”

花落。

推窗,夜色如水,梨花纷纷扬扬如一场大雪,积得庭院中雪白一片。春风轻柔拂面,落英悠然飘坠。我轻声叹息,原来这花开之日,亦是花落之时。花开花落,不过在于春神东君浅薄而无意的照拂而已。

子嗣。

为什么有男子的衣角在我身边出现?玄凌,是你回来了么?四郎!四郎!快救救我!——不对,他身上并没有明黄一色,那服制也不是帝王的服制。我吃力地抬头,绛纱平蛟单袍,白玉鱼龙扣带围——是,是亲王的常服。是他,玄清!

他的衣衫紧紧贴在我脸上,他把我横抱起来,是那一日,满天杏花如雨飘零,他抱着我走在长长的永巷。他的手那么有力气,带我离开宓秀宫。可是……四郎,你今天的脸怎么长得那么像玄清?我笑不出来……一定是我眼花了。

“贵嫔!……”最后的知觉失去前,四郎,我只听见你这么叫我,你的声音这样深情、急痛而隐忍。有灼热的液体落在我的面颊上,那是你的泪么?这是你第一次为我落泪。亦或,只是我无知的错觉……

莲心。

​呼吸,带着清冷锋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细小的刀刃在割。那疼痛逐渐唤回了我的清醒。似乎有几百年没有说话,开口十分艰难,“四郎——你回来了……”未语泪先流,仿佛要诉尽离别以来身受的委屈和身体上的痛楚。

陪伴在他身边这些年了,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和我说话,以九五至尊之身与我说一个“我”字自称,用这样疲惫伤感的口气和我说话。那样痴惘深情的眼神,那样深刻入骨的哀伤与痛惜,瞬间勾起了我的悲痛。我不忍再说,伏在他怀中搜肠抖肺地痛哭。那是我的眼泪,亦是我无尽的恨与痛。

我哭得累了,筋疲力尽。玄凌一泪未落,然而亦是疲惫。满腹失望。我不再看他,轻轻转过身子,热泪不觉滑落。枕上一片温热潮湿。我,枕泪而卧。

长门菱歌起。

惠风漫卷吹起满殿丝竹之声,这样的歌舞升平会让人暂时忘记一切哀愁。我举杯痛饮,只愿长醉。我想,我不愿再想,也不愿再记得。

“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于我到底是矫情了一些。而触动了心肠的,是那一句“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曾几何时呢?都是往日之时了。歌舞娱情,自然不比诗书的乏味。再好的书,读熟了也会撂开一边。

没有责怪,也不恨,却不是不怨的。我自嘲,原来我,不过也是这深宫中的一个寂寞怨妇呵。笔尖一颤,一滴浓黑的乌墨直直落在雪白纸上,似一朵极大的泪。柔软薄脆的宣纸被浓墨一层层濡湿,一点点化开,心也是潮湿的。

《情殇》

语惊心。

这回轮到我苦笑,的确,这世间终究是以色取人的男子多。而女子,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我总以为他对我终究是有些情意的,亦有对我的欣赏。但他偶然来了,举目关注的,却是我的容颜,是否依旧好。

几乎是一愣,目中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难受,眼前白蒙蒙地模糊,看出来笔直的树干也是扭曲的。他竟是嫌我性子倔强不能婉转柔顺了,这样突兀的听得他对我的不满,本自不好过。更何况,他是在他的宠妃面前这样指摘我的不是。

喉头一紧,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这样的言语,生生将我欲落泪的伤心酿成了欲哭无泪的痛心与失望。像有一双手 *** 抓住了我的心,揉搓着,拧捏着。只是觉得从前的千般用心和情意,皆是不值得!却是怔怔地站着,迈不开一步逃开。

长相思。

我只静静看着窗下被雨浇得颓败发黑的菊花,晚来风急,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的,不只是她李易安,亦是我甄嬛。何况,易安有赵明诚可以思念。我呢,若思及曾经过往的美好,随之而来的,便是对他的失望和伤怀。

那一日的上林杏花,那一日的相遇。纵使我伤心到底,亦是不能忘的吧。毕竟那一日,他自漫天杏花中来,是我第一次,对一个男子这样怦然心动。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这泪落与不落之间,是我两难的心。

我淡淡一笑,道:“王爷相信这世间可有心有灵犀一事?”他的身影萧萧立于清冷洁白的月色中,颀长的轮廓更添了几分温润的宁和。他并未察觉我的用意,认真道:“清相信。”

​我心中一恸,想起《长相思》的意味,眼中不觉一酸。然而我不愿再他面前落泪。明知道,我一落泪,伤心是便不止是我。于是,扬一扬头,再扬一扬,生生把泪水逼回眼眶中去,方才维持出一个淡淡的勉强的笑容。

他凝神瞧着我,眸中流光滑溢,大有伤神之态,手不自觉的抬起,似要抚上我的鬓发。只觉得周遭那样静,身边一株桂花,偶尔风吹过,几乎可以很清楚地听见细碎的桂花落地的声音。月光并不怎么明亮,然而这淡薄的光线落在我鬓角的垂发上,闪烁出黑亮而森冷的光泽,似乎要隔绝住他对我的温情。

脸上骤然感觉温热,就像那一日昏寐中,他的泪落在我面颊上的温度和湿润,依稀而明白的触觉。远远走至最后一个转角,瞥见他依旧站在原处,只以笛声送我离开,而他眼底的淡淡的怅然,我终不信是自己看错。

冷月。

我什么也没有,唯一有的,就是我腔子里这一口热气和我的头脑,再没有别的可以依靠,人人自危,人人朝不保夕,人人拜高踩低。因为我没有君王的宠爱,因为我在君王身上奢求少女时代梦想的爱情,因为我的心还柔弱且不够防备,因为我天真并且幼稚。

我不会再为男人的薄幸哭泣,也不会为少女梦中的情爱伤神,更不会对她所痛恨的人容忍不发。这样的我,将更适合活在在冷漠而残忍的后宫里。来日,她们会因为羞辱我的 *** 而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自嘲。如果没有爱,我就要许许多多的宠,多得足以让我在这个后宫里好好活下去。 回首,朱阑玉砌之外。天边,一弯冷月如钩。

蝶幸。

在我心底,已是了然玄凌并非我的“良人”,而“女为悦己者容”,他这样冷心绝情,何曾又是我的“悦己者”?这样费心使自己的容颜美好,又有何意义。况且,明明知道他对我不过是爱重容色,我却只能以容色吸引他,何其悲凉!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我微微叹息,前人之言,原来也是有感而发的,是多么惨痛的经历,才让这个女子发出“无与士耽”的呼唤。平民的男子的爱情尚且不能依靠,何况是君王呢。我惘然一笑,从前种种,不过是我天真的一点痴心而已。

罢了!罢了!皆去了罢!

这样去了,怀一点决绝的心意,有悲亦有愁。然而行至半路,觉得那悲与愁都是不必要的了,既然决意要去,又何必带了情绪拘束自己。去的是曾经的旧地,便于行事,更重要的,是当年的初次相对之地,更易勾起彼此情肠心动。

我曾经那样期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是“闻君有两意”,却做不到“故来相决绝”……其实细细思量来,我对玄凌也未真正要求过“一心”,他是帝王,我何尝不明白他的处境,只是心底总是有些期盼,后宫佳丽云云,我只是他心中稍稍特别一些的便好。这样的执念,而今终究是真真切切地成了镜花水月,痴心妄想。

目光扫视至人群最后,不觉愣了一愣。玄清遥遥立于人后,目光懂得而了然,温润中亦含了一丝悲悯,停留在我身上,久久不去。

荣华。

他刻意咬重了“从前”二字,我仰起脸含了泪水和笑容点头,心底却是怆然的。纵然他还是从前那个人,居住着从前的宫殿,而我的心,却是再不能如从前一样一般无二了。

我含了一缕淡薄的笑,忽觉世事的难以预料。不过是去年的春天,我曾经荣华得意,耀目宫廷;而夏雨的崩落带走了我的孩子,也带来了我的失意;长秋冷寂,整个宫廷的人都以为我失宠到底,甚至连地位比我卑微的宫嫔也敢对我大加羞辱;而冬雪还未消去,我复又坐在玄凌身侧,欢笑如前了。

桃夭。

我许久未称他“四郎”了。往日里情意燕婉时的旧称,这样不经意间唤出,自己也是意外的。难道我的心底,对他,还是有一缕这样难言又难逝的情怀么?虽是意外和吃惊,然而回顾他的神色,却是欲喜还羞。不自觉地,双颊一烫,便染上了如杏的红晕。

一进这宫门,我早不是那个曾经任性而娇宠的甄嬛了。我并不是个良善而单纯的女子。我逼疯了秦芳仪、丽贵嫔,亦下令绞杀了余氏。我何曾清白而无辜。我和宫里每一个还活着、活得好的人一样,是踩着旁人的血活着的。

依稀是往日,却明明白白就在今日,此时此刻。他是坦诚的,这样突兀、惊悚而又难得的坦诚,缓和了我与他之间的隔阂,加深对各自处境的明白。明月如霜里,这一刻对彼此的了然和懂得,足以维持着我们一同进退,一同相守着度过许多许多的日子。

春日凉。

内心的柔软波折复被惊动,这么多的事一路经历颠沛而来,我的情怀已非从前。可是他画眉时那几分流露的真心,竟使我惶然而欲落泪。他待我,再凉薄,也是有一分真心情意的吧。一如我,便是在他身后步步算计着他,回转身来,终究心里还是有牵挂和不舍的。

我与他,再不堪、再隔阂。回首间,往事如烟,到底还是有让彼此都割舍不下的东西吧。

不知是春晨的凉意还是我心底的凉意,看着发间双生而开的并蒂海棠,仿佛那热闹与情意只是海棠的,只寄居在我的青丝之上。与我,与他,毕竟是无关的。更何况,彼此年少的好时光,我空负美貌。而他,可算是我的有情郎么?

桃花流水去。

闲着无事的时候,便自己拨弄琴弦。“长相思”的琴声袅袅,瞬间浮上心头的,是那一日月下的琴声与箫声,记忆里连月光亦是袅袅。他说,清视贵嫔为知己;他说,曲通人心,于你是,于我也是;他的眼底有淡淡的怅然和深深的关怀。

霜冷匝地起。

他只是郑重了语气,道:“即便有佳丽万千,四郎心中的嬛嬛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他说得认真,我不免动容,俯在他胸口仰头望着星际,只见银河灿烂,辽阔无际,皆是那样远,唯有他是近的。

​冬雪未曾开。

​在对政事的忧心里,偶尔思绪有一分旁逸,满湖莲花盛开到将要颓败,叫我想起那年太液池的莲花也是如斯情景,他泛舟悄悄把我送回棠梨。也是他,四月使得白莲盛开为我贺寿,那些用心。

万一,我不敢去想这万一,他若不在了。这一点念头一动,自己就心慌意乱了,胸腔一闷,直想哭出来。原来,我是这样害怕他死去;原来,我对他还有这一分真心。于此,我才知晓我与玄凌是怎样的一种心系和牵念,利益之外,亦是有真情的吧。

​兰折。

​再睁开眼时她的头正撞在墙上,整个人软软倒在地上,手中只攥住了那枚盛着“欢宜香”的香囊,至死,未曾放开。雪白的墙上鲜红一道淋漓,点点血迹斑斑,如开了一树鲜红耀眼的桃花。

​睡起莞然成独笑。

他犹自在沉睡中,掌心摩娑过我的颈,掌纹线条凛冽,语气漫起海样深情,“我四处寻你。”在睡梦里,只在睡梦里,他才这样唤我——“莞莞”,凝结了无数深情挚意的“莞莞”,心里有一点酸,渐渐蔓延开来,整颗心在温柔里酸楚的发痛。

他是一国之君,他当真这样待我,以他的真心待我?睡梦里犹自牵念不已。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漫无声息的渗进明绸软枕里,湿湿热热的附上脸颊上,起初是温热,渐渐也凉了。这凉提醒着我并非听错。我伸手搂紧他脖子,低低婉声道:“四郎,我总在这里。”

君心半夜猜恨生。

他的语中用情如斯。我的心骤然沉到了底,被他紧紧拥抱着,凉意却自脚底冷冷漫起,他抱着的人,是不是我?莞莞?这个本不属于我的名字。

莞莞?我心头冷笑,更是哀戚,莞莞,原来都是别人!在我心里,何尝愿意在他眼中成为别人。罢了。玄凌看我的神色复杂而遥远。我别过头,强忍着眼中泪水。

我的泪,在甫回棠梨那一夜流了个畅快。哀痛,把一颗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丝缕。他给我的一切情意与荣宠,不过因为我是个相似的影子! 莞莞!他心中的我,不过是纯元皇后的代替而已。

我环顾修缮后精致的棠梨宫,此时此刻,它和一座真正的冷宫有什么区别?当日玄凌为了保护我避开前朝后宫争斗之祸送我去无梁殿,自是情意深重。今日的禁闭怎能同日而语。罢了。

荆棘满怀天未明。

我晓得他厌极了我,他掩饰得这样好的秘密,竟然被我知晓了。他心爱的人的衣裳被我擅自披上了身。而我,亦是怨怼于他的,这么些年的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渐渐,怨怼也没有了必要。想起他从前几番对我轻易的猜疑和冷落,我在他心中,原不过而而。

记得我初次怀孕的时候,也在这梨树下,梨花开得如被冰雪,拂面生香,那时与玄凌的欢情,仿佛少年闺阁里的一个春梦,一如这年华,匆匆去了再不回来。

​风吹散了我的长发,和着远远的不知名的虫鸣,轻柔拂过我日渐尖削的脸庞,我忽然无措地痛哭起来。纵使是痛哭,也被我极力压抑成一缕轻微的呜咽,散在了夜风里。

​我望着高远的天际,有大雁成群南飞,紫禁城红墙高起的四方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似乎永远是那样明净。我微微一笑,心境寂寥而安静,这样的天气,像极了我刚入宫那一日,那时的我,对前途怀着怎样的惴惴而揣测。一如现在的我,从不晓得前路会往何处去。

当日的秋千依然还在,只是秋千上引着的紫藤和杜若早已枯萎,只留了萧黄一索,似乎许久没有人用过了,而秋千旁那棵花开如绡的杏树早已黄叶金灿。我有一瞬间的走神,仿佛还是那样青葱的岁月,我偶一回头,遇见长身玉立的玄凌。所有的一切,我避不过的,就这样绮丽地开始了。

《杏花天影》是我初见玄凌时吹的,现在听来,还有何意义呢。玄清低一低头,取了笛子在唇边,缓缓吹了起来。我退开两步,静静听着,当时还年轻,只晓得曲子好,曲中的深意却并不十分了然。待得如今明白了,方知曲中浩茫如潮水的愁绪,好景不常在、此身无处寄的悲凉。曲未便,情却不同了。

不悟寻时暗销骨。

玄凌一直赞我美,见了这样的我,也是要厌弃的吧。淡扫胭脂,胭脂也似浮凸在面上,半分也不真切。心下荒凉。我握着半盒胭脂在手,亦是惘然,再美,在他眼中也只是旁人的影子罢了。

所有的真相,原本只是一些零碎而清晰的话语,而当这些话语真切落在这一张纸笺上时,虽早已知晓,那灰了的心却再度灼痛起来。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心中有声音极力狂呼,宛宛!竟然是这宛宛!

“寄予宛宛爱妻,念悲去,独余斯良苦此身,常自魂牵梦萦,忧思难忘。怀思往昔音容,予心悲恸,作《述悲赋》念之悼之。愿冰雪芳魂有灵,念夫哀苦,得以常入梦中以慰相思。纵得莞莞,莞莞类卿,暂排苦思,亦‘除却巫山非云’也。”

​好一句除却巫山非云也。原来是她,竟是她,所有我的一切一切殊宠恩爱,原来全是为了她,为了一个“莞莞类卿”。魂牵梦萦,玄凌梦里面一声声情意切切唤着的,全是她——仙逝了的纯元皇后朱柔则。那么,我究竟算是什么?

“其实能够有几分像宛宛,也是你的福气。”我几乎要冷笑出声,是么?究竟是我的福,还是我的孽!只觉得与他这一面,一副心肠皆是冷寂到底了,所有的情思,亦断绝了。他这样陌生,这样叫人疏远。错的何止是玄凌,我更是错了,这些年的情爱与时光,皆是错付了。

漫天的杏花,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的飘落到我身上,我为他萌生出卷入后宫争斗的决心。

仪元殿的初夜,他拥紧我的身体,恳然道:“你的心意朕视若瑰宝,必不负你。”

惊鸿舞翩飞,惊了的是他的心,还是我的意,娘说,惊鸿舞是要跳给心爱的男子看的。

夏日的宜芙馆,他为我画就远山黛,他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他与我在深夜里共剪西窗下一对明丽烛火,和我似寻常人家的夫妻写字作诗。

春深似海,梨花如雪,他为我作“姣梨妆”,他放声大笑:“嬛嬛,嬛嬛!你有了咱们的孩子,你晓不晓得朕有多高兴!”

他满面皆是春色笑影,愈发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与嬛嬛正当年少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发。”

他只是郑重了语气,道:“即便有佳丽万千,四郎心中的嬛嬛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取代。”

他亲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再不让你流这许多眼泪便是。”

前尘如梦境在我脑海中如流水划过,终成了一地霜雪,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我挣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那是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无尽的往事,纷至沓来,琐碎而清晰。梦得那么长,那么多的事,入宫四年,仿佛已经过了一生那般久远。

​宫中,我早已腻味了。恨么?爱么?都已经不要紧了。我恨的人那么多,杀得过来么?我已经杀了多少,还要杀多少,永无止境。那么多的血性和杀戮,没有温情,亦没有真心。家已散了,人亦亡了,我厌倦到底了。我何尝愿意再待下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这些年,我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他也不真正了解我。我对他,终究是算计着的。一如他,也算计着我。我与他,何至于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我和玄凌之间,真的是已经无话了。然而皇帝的问话,我不可以不答。良久,我轻声而坚决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我冷眼瞧着他,再无一滴泪落下。

帘外细雨绵绵,宫车自永巷碌碌而过,经过云意殿,不过四年前,我便是从这里,踏进了后宫。我兀自笑了,当时那样年轻,那样心高不知收敛,虽然无意于入选,可是一时无意在玄凌面前脱口诗词,才有了后来那么多纷争和风波。若有后悔的时候,我必然最后悔那一日。

宫门已出,熟悉的红墙已在身后。此生,我终于走出了繁华鬼魅的后宫。我垂下马车上的布帘,轻轻而悲哀的笑了。

《错缘》

甘露莫愁。

​苍茫的暮色如雾渐渐弥漫开来,四边的山色也有些发沉,苍郁大松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反而让沉坠的心稍稍沉淀。我静静道:“暮鼓晨钟,咱们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

莫愁,那并不似出家人该用的法号。然而我也不便有异议,只无声应了。心下却愁澜顿生。洛阳女儿名莫愁。是《莫愁歌》里的句子,那年岁里,最爱的就是这首。

那个时候,闺阁里所有的盼望,不过是能得一个有情郎,一世平安富贵就是了。再仿佛,还是我新得宠的那段日子。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那样年轻飞扬的岁月,被君王肆意宠爱着,原是不轻易知晓愁滋味的。这样的好时光,终究只是一场幻梦罢了。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莫愁哪怕一生情爱悟出可牵挂,至少可以平安终老,陪伴幼子家人。而我,情爱错付,家破人亡,家人父兄的平安保不到终老,连唯一的女儿也不能在身边,连莫愁的万一也不如。到如今,愁对镜坐,夜对愁眠又含愁醒来,当真是要自己劝自己一句“莫愁”了。

厌听啼鸟梦醒后。

山色水色俱是苍茫,在烟水间的缭绕间似乎是不真实的,仿佛整个人也浑然融进其中。我遥望山水云雾,风景自在,离宫时那股倦怠之情,再度席卷上心头,侵入我的心肺百骸。

长夜漫漫,耿耿秋灯。本就是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节,秋夜漫漫无际,似乎永远都没有明亮起来的那一天,纵使等到天明,心中的黯淡又何曾被照亮片刻呢?

雨霖铃。

脸上的泪痕犹在,大滴的泪水洇在枕上,仿似开了一小朵一小朵墨色的梅花,零星地散乱着。我伸手拂去,自己也怔了一怔。自入甘露寺以来的日子,我其实甚少哭泣。难过到极处,成日里亦只是望着发黄的窗纸发呆,这样呆坐着,往往就是一日的辰光。

故人来。

我只安静听着,十一月的天气,一说话,便有淡薄的白气从口中溢出。可是天气再冷,又怎比得上人心翻复寒冷?到哪里,当真是到哪里都逃不开是非和纠葛么?甘露寺已经是最后一重退路了,我还可以逃到哪里去?

弦断无人听。

这些日子来,我并非真的不想再弹"长相思"。我只是不敢。不敢在长相思的缕缕琴弦上想起曾经高歌弦乐中镌刻着的旧日时光,那些记录着我宫中时光的点滴往事。我日日诵读经文真言才获得的暂时的平静和麻木筑起的高墙,如何经得起往事如潮的冲击和澎湃,这样轻易地摧毁高墙低洼,将我淹没。

​心事如潮水汹涌奔腾,手势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用力一勾,"铮"的一声崩裂,琴声嘶哑地戛然而止。知音少,弦断有谁听!"长相思"弦断,自是不必再相思了。我缓缓伏倒在琴上,颓然闭上了双目。

青裙玉面如相识。

却是一把温和如暖阳的声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是男子的声音那样熟悉。我陡然一惊立刻转头去看逆光的大殿里殿外秋日晴灿的阳光为他拂下了一生锦色辉煌。他的掌心那样温暖那种暖意,一点点透过他的皮肤传到我的身上叫我安定下来。

我清晰地看清他。他的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有如赤子般的清澈和温和。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大暑天饮到一口冰雪清凉之气沁入心脾。他柔和道:“我来迟了。”

九月茶花开满路。

我心中默默感叹,若我此后的人生常常有眼前这般片刻的静谧舒畅,如河水潺涴向东流淌,有着固定的方向,平和而从容,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收场了。我与他这样静默着,彼此望着同一方天地,内心安宁。

三春晖。

渐渐地,也许是默契使然,我常常觉得自己仿佛能知晓他在何时回到来,于是去了,他便总在那里。他的笑意淡然如翦翦风,横过平静河面,牵动粼粼波光,“我私心很喜欢在此等待,如果可以等到想见的人,格外有一种惊喜。感叹或许是缘分使然。”

甘露寺的日子里,我总是极力挣扎着想要遗忘,却总在夜深人静、风过呜咽如泣时,如刻漏一般一滴一滴重重砸在我心上。这般自苦而不能挣脱,这般反复挣扎而精疲力竭,然而在他面前却可以这样平静,平静如秋日被阳光照耀的湖水。

出其东门。

玄清总是这样,在无声无息处无声无息地给我以感动,并不是惊涛骇浪一般澎湃的幸福的冲击,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滴地浸润,叫我并不会不自觉地去抵抗。

他的手伸过来一点,想要捉住我的手。我一惊,本能地缩了回去,再不敢抬起头来。他的语气有些淡薄,淡薄中透露出不可更改的坚定,“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太后不知,你却是知道的,缟衣綦巾,才是聊乐我员。”心头剧烈地一震,缟衣綦巾,我不正是修行的缟衣人么?他那样直接地说出来了,不迂回,也不婉转。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逃避了,纵然明白他的心意,纵然明白,那又如何呢?

再相逢。

我轻缓走近他。病中一点含糊的记忆,仿佛很久以前,他的一滴泪落在我的脸上,那种温热的触觉;还是这一次,他寒冷的横卧在冰雪中的身体,来冰冷我灼热的病体。冷与热的记忆在心底纠缠着融化开来,因了他的存在,在久已荒漠的心上绽出第一朵花来。

我在他床前坐下,轻轻伸出手去,按上他蜷曲的眉心,轻轻为他舒展。我总是愿意见他笑着的,诚挚的,狡黠的,温暖着我冰凉荒芜的心思。我就这样静 *** 着,安静无语地看着他的睡容,心底无限宁静。只觉得,这样安静,这样静静的,就很好。

那声音,还是熟悉,这样骤然而无防备地听见,几乎冰冷了我的身体。那样冷,仿佛还是在棠梨宫中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那种如刀锋一样的冰冷和决绝,在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识。我紧紧扶着屏风,只觉得酸楚而头痛。

我内心的软弱与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片刻,我仰起头,挣开他的怀抱,

我的冷漠,再度为我筑起牢牢的城墙,抵御着他的关怀与温情。我情愿,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冷漠里。玄凌,他总是一盆浇醒我美梦的冷水,叫我彻骨地寒冷。

萧闲往事。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在我私下探望眉庄归来时他的掩护,在我的生辰之上那些盛放的荷花的用心,在那些失意寥落的日子,为我带来安慰的,为我悉心开解的,是他,也唯有他啊。锦上添花,雪中送炭,都是他。

然而我心念震动,激荡如潮,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他一早,已经是这样待我、保护我,为我周全。我总以为自己是知道的,却知道那样少,那样零散,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那一滴泪水的热度,仿佛是烧灼过的印记,只要我一想起,就在我的脸颊上隐隐燃烧。泪水的痕迹,在脸颊上早就消逝得一干二净了。只有我明白,那热烈的温度,是怎样落在了我的心上,烙下了深刻而清晰的烙印。这是清心疼我的眼泪,亦成了我今日的心魔,时时发作纠缠,要我怎样抵抗呢?

眼前有了这样的人,他符合我一切最初也是最终的对于爱情的梦想。他懂得我、爱惜我,与我灵犀一点通,与我的灵魂相互契合而不在意我容颜的更改。时间的手让我们在最初时便错过了。到如今,还能更改么?

子夜歌。

心中有汹涌的狂潮,一波一波激荡得心头酸楚难言。那浪潮一卷一卷拍上来,全是粉红到诡异的颜色,粉红的杏花花瓣,如诡异的爪印,漫天漫地飞舞开来。密密匝匝的花影之后,却是他的面目。他的声音沉沉入耳,第一句话便是:“我是…清河王。”

却原来,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句话开始,他便是在骗我的。酸楚之后只觉得胸口气闷,直欲呕吐出来。我几乎恨自己,为何要记得。

碧玉歌。

我怔怔,对玄清一向的真心,我真的半分动心处也没有过么?譬如那一夜的太平行宫的夕颜,譬如夜访眉庄后的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譬如我失子后的心有灵犀,譬如我病中他的种种照顾与贴心,譬如那一日,我在他面前唤的名字,“清”。我真的没有半分动心过么?

丁香结。

他的呼吸急促着,渐渐沉重起来,那一呼一吸间的沉重与滞缓,绝望地冲击在我的心间。他的眼神仿佛受了伤的兽,冰凉地绝望着。我用力别转头去不去看他,可是他这样的眼神,幕天席地,我如何逃得开。

夜笛。

每一日,我在冗长的经文和缭绕的香烟里,会疲惫地沉沉睡去。其实人活得无知无觉,又何尝不好。只是玄清,他没有出现在我身边,却时时走到了我的梦里。

却是他冲过来紧紧拉住我,拍着被子,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惊魂未定地掀开被子,散乱着头发。抬眼却是玄清温柔而心疼的脸,我的软弱和害怕在一瞬间无可抑制,抓住他的手臂,伏在他怀里低声地啜泣起来。

风雨阻绊着我的脚步,我浑不在意,也不觉得累。这么多年,无论是在深宫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还是在禅房怀抱香烟缭绕的经文佛珠,我的心里,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畅快自在过。

我奔跑着,寻觅着他的笛声,飞奔而去。他在的地方,就是我方向。夜雨惊雷,他站在岩边,一袭白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含笛于唇边,缓缓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我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狂奔数步,扑到他怀里。

“或许是在清凉台,或许是在长河边。或许…更早,是我当年小产之后,在你用笛声引我出棠梨宫为我开解心事的时候。”我叹息,“清,我并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因为一直以来,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总是你伸手拉住我,不让我倒下。”

他略略思量,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间。”我来不及细细品味话中深意,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心上有蓬勃的喜悦轰然开放,就如春日里一树一树花树在我眼前勃然开放,开出无数圣洁雪白的花朵,绝尘而出。

他的语气肯定如山顶悬崖置放千年的磐石。“是。得到你,便是得到全部。若你不在,这一切繁华锦绣,于我也不过是万念俱空而已。”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凝滞,“嬛儿,因为你在,从前无论我失去多少,亦都觉得值得了。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

他的怀抱辽阔而温暖,像碧蓝宁和的阔远天空,我被他拥在怀中,仿佛一直在巢穴中仰望天空的鸟儿终于展翅飞到了渴慕已久的天空之中,只觉得重重心事都放了下来,重重喜悦如浮云海浪涌上身来,身心俱是松弛祥和,柔软了下来。

沈心如醉。

晚风拂起佛衣黯淡的袍角,心底漫漫浮起几缕欢喜,我对玄清的爱意,从来是隐秘在血管中暗沉涌动的血液。而如今,一直隐逸在心里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了,只觉得说不出的愉悦和轻松,只笑盈盈注视着他。

其实我不知道我们可以走到哪里去。我是皇帝下旨逐出宫修行的废妃,他是翩然如玉的天潢贵胄近支亲王。可是眼下听着他这样郑重其事的说,心里顿觉安慰舒畅。对于邈远的未来,也有了一丝可以依傍的想象。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多久以前,我还是闺阁里从茜纱窗内望着蓝天做梦的少女,心下被《诗经》里的这句话深深震动,仿佛打开一扇窗,看见情爱浩瀚里最美的海洋。与我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般执念不已。如今,我与他,我总以为是没有未来的,却不想,他把我带到他的母亲身边,对我说这样的话。

宛若新生么?这样寂寥而清净的山中岁月,我曾经日夜诵读经文,如困兽一般抵抗着内心不堪的记忆与痛楚,连心境亦是晦暗到阴阴欲雨、暗无天日的。然而他的了解与懂得,只因为他的了解和懂得,幽闭的心才能够一线天开,漏进天外无数清明之光。

我曾经寻寻觅觅一贴良药,治我的心,疗我的情,医我的命。杏花天影里,总以为自己是找到了,满心欢喜迎来的却是冰冷凉薄的倒戈一击。却原来,过了这样久,我才知道。玄清,他宽容等待着的爱,才是我那一帖良药呵。

错过了那样的时间,错过了那样多的人,隔着红墙碧瓦琉璃翠影的笼罩下的无数刀光剑影、粉黛修罗。我终于找到了他,他也终于等到了我。忘却悲喜,执手相看。终于,竟也有今天。

碧玉小家女。

也曾觉得与玄清心有灵犀,若没有心,没有把心放在彼此身上,又和来的灵犀一点通呢。灵犀一点。原来,他的心思,我也是全都晓得的呀。只是多少个时候,我只情愿自己装着不晓得罢了,情愿糊涂而已。

他那些隐约的情愫,最早,最早时,其实在桐花台的夕颜之夜,我就含糊地明白了些吧。不知在哪一日,在我心底最深处,那一夜的夕颜,早已胜过了这世间无数奇花异草,春深繁花如锦。

早在我不知晓时,早在我以暗暗抗拒的姿态面对他的感情时,这不能盛开在阳光下的被世人喻为“薄命之花”的夕颜,早在我心里抽蔓吐芽,开出一地如雪清新。

秋夕。

当日先帝立于桐花台之上,亲自吹“长相守”歌《凤凰于飞》迎接他毕生心爱的女子归来。然而对我而言,桐花台——那一夜的夕颜,开的如斯洁白纯净。每每在伤心时,脑海中想起那一夜的言语,亦染上了这样洁净的安宁气息。

《花落》,从前也在宫中听人唱过,仿佛是安陵容,在大殿欢宴之上,坐于玄凌身畔,展喉放声高歌。究竟是哪一场宴会呢,我真是不记得了。

还是仿佛,并不是安陵容,而是我在棠梨宫中弹奏《花落》,好似我弹奏之时,玄凌亦在身旁含笑凝望我吧。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我黯然回想,当日春风得意地在君王的酒宴前演奏《梅花落》时,何曾想到他日有凉风吹来,自己也成为凋零之花中的一朵呢。而今日春风得意,仍在枝头之上迎风招展的,却也还是她安陵容吧。

金风玉露。

我想起昔年在太液池偶遇他的情景,也是这般情形,他在船头划桨,而我安 *** 于船中,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的芬芳气息,仿佛还盈盈流动于鼻端。烟水波光的浮动间,依稀恍惚还是那年那月,我坐在他的船上,心跳如兔。而时光荏苒,如这身边的河水悠悠向前流去,如今的我,竟也能与他携手而行了。

他牢牢执着我的手,我安静伏于他膝上。因是带发修行,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半点妆饰也无。他简洁的衣衫有穿旧了的料子才有的柔软伏贴质感,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只是这样安静相对。

我的手一伸,探到他怀中,小小的矜缨便稳稳落在我手心之中。锁绣纳纱的织法,银色流苏,玳瑁料珠,在月色下有柔和的光泽泛起。想是这些年他保存悉心完好,矜缨没有半分旧去的样子。

他注视矜缨的目光柔和而恳切,道:“这些年若没有它陪在我身边,恐怕我的心也不会这样平静。”矜缨中照例有几片杜若的花瓣,干去的花朵依然有清甜的芬芳,芬芳之中安静放着我的小像,他轻轻道:“山中人兮芳杜若,也唯有杜若这样的花朵,才能匹配你的小像。”

“我第一次在太平行宫见到在泉边浣足的你,听你念‘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的句子时,我便已清楚,你必定是小像上的女子。虽然小像不是真人,我却实实在在有那样的感觉,一定是你。只可惜…我初次见到你时,你已经是皇兄身边最得宠的甄婉仪了。”

甄婉仪,的确是呢。那一年的太平行宫,我是最得宠的婉仪小主。

“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只有在洞房花烛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竟这样被你白白瞧了去。问名也是夫家大礼,你怎么能问的出口?”他大笑搂住我的肩,道:“想想真是呢。可见你我的之间缘分早定,否则我怎会问出那样的话,今日你又怎会在我身边。”

“在那些只能遥遥望着你的日子里,我所能保有的一切,都只有这枚小像。”他点头,如浮云一般的伤感中有显而易见的喜悦欢欣,“我总以为,这一辈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我的手停留在他手心中,默默感受他手心传来的温度,轻轻道:“不会的。”他“嗯”一声,我道:“在宫中时,我便把你视作知己。只是,是我害怕自己的心。”

“那么,你现在还害怕么?”他的肩膀坚实而稳妥,我靠着他,听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定定道:“只要你在,我便什么都不怕。”

他的目光有让人安定的力量,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再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执着的明光。流萤飞舞周遭,明灿如流星划过。我微微侧首,他的温暖洁净的气息裹着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覆盖了下来。

断肠人。

一生都在期许的,于我,玄清又何尝不是。我低眉,在冷风中伏首在他宽容而温暖的拥抱里。唯有他的拥抱,才叫我如此安心。寒冬如斯,终于也会过去的。

陌上花。

雪白的素心笺上,不过寥寥几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仿佛有一股蜿漫的春水蜿蜒滋润上心田,整颗心就这样润泽而柔软了下去,滋生出最柔嫩的而鲜艳的三春花瓣。

他明知,要在这山间寻到去赏花的我是极容易的,只要向花事繁盛处去,就能寻到。可是他宁愿在此安静等待,也不愿意打断了我赏花观春时的愉悦心情。

他情愿这样等待,等待我或许会早早归来。他的细腻心肠,他平实温馨的情愫,我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对我的爱,竟是这样宽大而耐心。

田间阡陌上的花发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着回来。这样的话语,仿佛是他在我耳边呢喃。陌上花开,万紫千红,他便在花开的那头这样安静等着我呀。这样等着的时候,淡淡的相思、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只为等着漫游即将归来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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