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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连漪坐在床上给吉他调音,床上散落着数件衣服。

她调了好久,也调不准,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更可能是心出了问题。她站起身,拉开窗帘,外面是破破烂烂的老公房,上海最常见的那种,一大片堆在那儿,一群穷人住在那里。

一声猫叫传来,连漪垫起脚尖,将头探出窗,往下看,想找到那只猫,可什么也看不到,乱糟糟的水泥地,像乱葬岗,连漪打了个寒栗,她没料到自己会这样联想。

猫不叫了,小孩的笑声在上空响起了,连漪头发湿透了。

楼上小孩恶作剧,一盆水浇了下来。

连漪没发作,她关上了窗户,拿毛巾擦头发,坐在桌前,开始化妆。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挺漂亮的一张脸蛋,偏偏要当一家破公司的前台,卖笑。

连漪不喜欢笑,她知道她的笑有多美,但她不爱笑,她只爱板着脸,唱歌,唱摇滚。

她托朋友问了好久,终于问到有个画家开的小酒馆在找原创歌手驻唱,她跟老板娘约了面试的时间,就在三小时后。

连漪化完妆,扭头看丢在床上的衣服,泄了气——全是地摊货,最贵的一件裙子八十五块,还价还了好久。

她拾起那件裙子,举得高高的,昏黄的光打在裙上,光透过衣裳,带着花纹落在连漪的脸上,涟漪挥动着裙子,慢慢变成挥舞。

连漪边跳边褪去衣服,一件,一件件,落地,光滑肌肤在昏暗光线下像陈旧古铜,她开始挪动脚步,一步,一步步,移动,粗糙地板在细碎舞步中变成舞台。她穿衣,穿廉价的裙,在狭小的屋,走肮脏的地,坐破旧的床,套泛黄的鞋,她穿戴整齐,背上吉他,准备出门。

连漪转动把手时,手机 *** 响了,是还没能彻底分掉的前男友,望着他的名字,连漪心里没有一点涟漪。

过去的感情都渐渐语焉不详,像每早醒来怎么回想也想不起的梦,仿佛回顾过去的感情时,就如走错了片场,本是准备演一场欢乐爱情小喜剧,谁料走错的片场在演葬礼,锣鼓喧天,哭天抢地,荒谬,又要陪着感伤,毕竟死者为大。

把前男友比做死者是恶毒了些,在连漪提分手时,她就对外自称“丧偶”。

她接通电话,前男友破口大骂,骂她是 *** ,骂她没人性,骂她除了有张脸蛋什么都没有。

连漪说:我有嗓子。

前男友笑,阴阳怪气,说:是啊,你嗓子是挺好听的, *** 时最好听了。

连漪也笑了,她想起以前热恋期时,他们的确把无数光阴和无数精力都消耗在一张又破又小的床上,乐此不疲。情到最后带来的都是欲,还是本来只有欲只是被误作了情?

前男友见她还未挂断电话,更淫秽的话一字一句砸来,像一巴掌又一巴掌,前男友细细描述上床时的每个细节,描述连漪 *** 前有多主动有多放荡,他咒骂连漪就是欠上,早知道多上几次现在连漪就乖了。

连漪挂断了电话。

她念起情还未耗尽时,每次和男友争吵的时候,她都很想先和解。

后来,她发现,两个缺爱又沉溺孤独的人,即便 *** 相拥也无法温暖对方,只会将寒意更寒。所以,每次争吵时,连漪最后都选择了沉默。

不知道怎么平息他的暴躁,不知道怎么浇灭她的怒火,不知道怎么安抚他们的情绪。

“我知道你爱我,我也能假装爱你,可我们在一起,除了互相伤害,没有别的结局。”

连漪刚出门,微信又响起,她低头,从一百六十块钱的包包里抽出手机,是上家公司老板发来的,意思大致是,都离开公司了,也不必担心大家的眼光了吧,接受 *** 吧。

连漪把手机丢回包里,背着她三百元买来的木吉他,沿街走着,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可以自由自在唱歌了,她可以远离这些男人了,她终于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对于一个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女孩而言,忽然跳出了堪比泥潭的生活,能够不看别人眼色,能够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没什么比这更幸福了。

连漪的心情并没有很糟糕,她的嘴角泛起弧度,街边路过她的人,都忍不住都看她几眼。即便还没有面试上,但生活已经恢复正轨了,哪怕住很破的出租屋,哪怕买不起一件好衣服,哪怕头顶时不时会迎来一盆凉水,都没关系,那些像泥巴一样的男人,终于能够远离了。

不知为何,那些曾觉得绝对无法割舍的东西,真有一天把它丢掉了,竟没有舍不得,仅有释怀感,似乎是显得冷漠了些。

她的生活一直往下坠,是拖着她的重物太多,唯有心狠割掉,才能飞。

从连漪的出租屋,走到小酒馆,仅有七百米,中间要经过一个小巷。短短的七百米,每一步,每一米,都让这个女孩感到久违的开心。

她走到了小巷口,仅有四百米了。

她走入了小巷,走了一半,她停住脚步,对面站的人,是她的前男友。

前男友咧着嘴笑,笑得连漪心发慌,她想往后退,后脚刚刚往后挪了一步,又往前伸,连漪不想后退,没有别的近路可以走,绕路不知要绕多久。

连漪不能错过晚上的面试,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追求自己的生活,她怕第一次就错过了,以后再也不敢踏出这一步。

她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前男友终于站在她的面前,说:居然不跑,看来还是想跟我搞啊。

连漪抬着头,看前男友狰狞的五官,本来多好看的五官,为什么要长在一个 *** 脸上,连漪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着廉价的白衬衫,在河边骑单车,那个少年,多么美好,让人看了就想拥抱,想亲吻,想给予一切。

她这才发现,他今天穿得也是白衬衫,可如今,也只剩下廉价了。

他伸出手,便往连漪胸伸去。

连漪打落她的手。

连漪说:你让开。

前男友笑了起来,起初是嘻笑,再变成狞笑,最后是冷笑。

他猛地伸出手,抓住吉他背带,拽,连漪踉跄了下,险些摔倒,她仰头,看见她的吉他飞在了空中,摆动着,下坠,落在地上,灰尘扬起,轰隆作响。

坠,下坠,又坠入了地狱。

所有象征美好的东西,仿佛都会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里腾空,越飞越高,接着,被看不见的手拽住, *** 跌落,重重摔在地上,摔得七零八碎。

连漪看着那把吉他,仿佛看见了自己。

看见自己被生活伸出的爪子拽住,拽到了地面都不罢休,还要往地底拽,坠入肮脏的、绝望的、丑陋的、腐烂的深渊,仰望着永远触摸不到的太阳,发臭,直至死亡。

人坠落的那几秒,会想起很多往事吗?摔落的时候,到底有多疼?

连漪看得呆了,怔在那,她才猛然觉醒,她的生活从来没有起飞过,永远光着脚在泥泞中前行,在不知不觉中走入了沼泽,深陷,下坠,坠到淹没她。

前男友冲上去,抱住愣神的连漪,脸往上凑,想要强吻她,连漪扭动着身躯,死命挣扎,狠咬住前男友的嘴唇,前男友痛得大叫,推开她。

连漪被推倒在地上,她体会到了,摔倒在地面上究竟有多疼,虽然她摔倒过很次,但依旧不习惯。

她想站起来,总不能一直躺着。前男友扑了过来,押在了她的身上,撕扯她的衣服。

她一百六十元的包,包带被扯开,她八十五元的裙子,下摆被撕裂,她的上衣终于慢慢被扯烂,她终于没了力气,放弃了抵抗。

她感受得到前男友的生理反应,她感觉得到他发着恶臭的嘴从额头舔到耳垂再到嘴唇,她感触得到他的手在她身体游离,她闭上了眼睛,她都懒得哭。

前男友在她耳边说:装什么装,你现在不依然会 *** ?

为什么被拽入地底的人生,永远无法到地面上感受阳光?为什么走入沼泽被淹没的身体,只能在冰冷里窒息绝无抓到稻草逃生的可能?

为什么从无飞扬起的时刻,仅有不断下坠的绝望?

连漪睁开了眼,她笑了,她笑自己果真没有飞的可能,只能不断下坠。

前男友正吻着她的唇,手开始往下探,忽然,见她睁了眼,四目相对,他倒是吓得坐起,坐在她的身上,起身时,才看见她在笑。

他第一次看见连漪的笑。

相处三年半来,没有见过连漪笑过。

无论是在校园里初遇时,无论是第一次接吻时,无论是第一次 *** 后,无论是他过生日或是她过生日,他从未见过连漪笑。

原来……一个从来不笑的人,笑起来,那么美,那么令人害怕。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铁爪抓住,指尖再加力,捏得支离破碎,撕得血肉横飞,整个心脏,都在往下坠。

连漪移开目光,看见远处的吉他,那把三百元的吉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想摆脱下坠的生活。

她想自由自在唱歌,她想远离那些男人,她想除了失去还可以得到。

她想跳出泥潭般的生活,她想不再看人眼色,她想爱怎么活就怎么活,真的没什么比这更幸福了。

她把这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份不一定能面试成功的歌手工作上,那份不起眼的工作,是拉住下坠的她,是让她的生活恢复正轨。

哪怕以后还是住破出租屋,以后还是买不起好裙子,以后还是头顶会时不时来盆凉水,都没关系,都没关系,好歹终于能不再往下坠了啊!

连漪宛如死水的心又起了涟漪,她突然起身,用头撞击前男友鼻子,他惨叫,双手捂住鲜血淋漓的鼻子,从连漪身上下来,连漪冲下吉他,举起,转身回去,朝前男友脑袋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十三下。

连漪不停砸着,她感到前所未有的 *** ,她要把所有拽着她下坠的爪子都砸疼,砸碎,砸到它们再也不敢触碰她的身体。

连漪气喘吁吁,看前男友满脑袋血蜷缩在地上打滚,她笑了,她放肆大笑,远处围观的人,都不敢靠近,低声议论。

前男友抱着头,浑身剧烈颤抖,用手挡着脸和脑袋,在狭缝里看她,眼神里只有恐惧。

连漪衣衫褴褛,头发散落,春光外露,前男友却根本没有情欲可言,他看连漪的眼神,不再像是看美艳的女人,像是在看一头恶魔,一头随时会把他生吞活剥的恶魔。

连漪再次举起袋子里早已破破烂烂的吉他,前男友吓得大叫,连漪笑着,将吉他扔在他身上,绕过她,捡起没了包袋的包,转头便跑。

只有三百多米的距离了。

还有三百多米的距离啊!

离小酒馆仅有一百米时,连漪经过一家店,上面写着五个字母:GUCCI.

她停住了脚步,透过橱窗,看里面她从未穿过的衣服,她第一次那么渴望拥有一件好一些的地方,她那么美,为什么总要穿那么破的衣服。

行人都注视着连漪,她才透过橱窗看清自己的模样:上身只剩了文胸,胸部若隐若现,下身裙子被扯烂,大半条白腿露在外面,满身都是泥土,连脸上也是。

她往前走,推开 GUCCI 的玻璃门,店员想要阻止她,她指着远处,说:我要那件。

店员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一件黑色连衣裙,是店里最便宜的几件连衣裙之一,虽没那么贵,但眼前这个简直像乞丐的女孩……

连漪从包里拿出卡,递给店员:我要那件。那件黑色织带滚边针织连衣裙。

店员问:我先刷卡行吗?是一万四千三百元。

刷吧。连漪不在意了,哪怕信用卡刷完这一万多,她下个月根本还不起。

店员递过 pos 机,连漪输入密码,消费成功,店员打包好衣服,小心翼翼问:您遇见什么事了,需要我给您报警吗?

连漪接过卡,拿过衣服,推开门,立刻跑。

她终于来到酒吧门口,一家叫麦乌的酒吧,店长是画家,喜欢《麦田上的乌鸦》,所以取名叫“麦乌”,多么有趣的一家店啊,她向往已久了。

连漪迈入酒吧,给老板娘打电话,没有人接。

她看手机。

迟到一个半小时了。

台上正空着,台下观众也不多,全都注视着连漪。

连漪拎着连衣裙,像是拎着不想下跌的自己,可生活总是这样,总让你在看见希望时,又让希望彻底破灭。

电话响起了,是老板娘,接通时,她看见老板娘在她两个桌子外。连漪盯着老板娘看,她羡慕会有这么好看的成 *** 性,羡慕她穿的衣服用的包,羡慕她有一个才华横溢又有钱的老公,羡慕她的一切。

站在天上的人,看地下的人,是不是就像在看蚂蚁?连漪走起老板娘,说:给我瓶水吧。

老板娘盯着她,给了她一瓶水。

连漪说声谢谢,握着水,往小小的舞台走去,店员要拦,顾客起哄让她上,店员为难看了看老板娘,老板娘挥挥手,意思是由她去吧。

连漪站在聚光灯下,双手握住麦克风杆,闭眼,开始演唱。

从低鸣,到嘶吼,她凶狠的歌声与她清纯的脸蛋完全不相称。起初,台下人都在笑,笑着笑着,都认真看她的表演。

她打开水,浇在自己身上,她要洗去自己身上的污渍。她开始脱下破烂不堪的裙子,台下没有人瞎起哄,没有人吹口哨,这不是在看一场香艳的演出,这是艺术。

乐手们上台,在近乎 *** 的她身旁,为她伴奏,新一轮演出开始。连漪摇头晃脑地唱,连漪歇斯底里地唱,连漪兴高采烈地唱。

间奏时,她蹲下来,脱下鞋子,赤脚站在舞台上,再解开包装,拿出连衣裙,在舞台上穿戴整齐。

所有的灯光都打向她,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所有的人都为她鼓掌。

手机响了,是前老板的微信,手机又响了,是前男友的电话,她笑着,举着手机, *** 砸在地上,让它粉碎。

她接着唱,全场欢呼。

人生在世三万天,谁说终归要坠入尘土里,将骨灰从空中洒下,散落在海面上,漂浮在宇宙里,既然生时脚尖必须要落在土面上,那么亡时便要肆意妄为,哪顾得上那么多束缚。

总是要坠下,那在我能飞时,飞得久一点吧。

连漪脱完了旧衣,穿上了新衣,唱完了老歌,即兴演唱下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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