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初冬的雪后,洗去万涤尘埃,照见古幽之心。
京城以北,远离昌平城区的崔村镇麻峪村附近的旷野里,草木凋落,空旷静寂。空地似漫漫甬道,尽头是一座孤零零的石牌坊,牌坊上那扑朔迷离的古风迎面而来,仿佛听见了沉寂百年的幽怨之声。
恭亲王墓石牌坊
作为历史悠久的古都,北京地域有不少古墓。除了皇陵以外,王坟乃至历史上中外名人的墓葬也很多。眼前这座牌坊的主人,是清代道光皇帝第六子恭亲王奕䜣,他是北京城著名的恭王府最后的主人,咸丰十年以全权大臣身份与英法联军谈判,次年主持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咸丰帝死后,他与慈禧太后合谋发动政变,出任议政王,此后,他支持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开办近代军事工业,任军机大臣等职。没错!就是人称“鬼子六”那家伙。
“鬼子六”可不是好称呼。热播的影视剧《风筝》中有个“狡诈”的军统大特务,名为郑耀先,人称“鬼子六”。当然,郑耀先实为潜伏在敌特内部的地下党员。恭亲王奕䜣也是“鬼子六”,他在保守的满清亲贵里是少有的开明者。从麻峪村旁的这座石牌坊,可以探寻“鬼子六”的身后之事。
石牌坊工艺精美
奕䜣之所以被称为“鬼子六”,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因为他是道光皇帝的第六个儿子,排行老六;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奕䜣曾主持洋务运动,当时百姓把洋人称为“鬼子”,跟洋务派对立的保守派私下里称他为“鬼子六”。
奕䜣是晚清历史上的重量级人物,其一生历经四任帝王:身为道光皇帝之子,咸丰元年被封亲王,同治十三年受到慈禧的猜忌降为郡王,光绪十年因中法战争失利被罢黜。此后他的人生开始走下坡路,直到光绪二十年为了善后中日甲午战争失败,才再度被起用,光绪二十四年薨逝,同年葬于北京昌平元宝山下,谥号忠,因有功于社稷,配享太庙。回望奕䜣的一生,他在满清亲贵里算是能力较强的,但因为为慈安、慈禧垂帘听政立下了汗马功劳,名声并不好。要说能力,他绝对在当上皇帝的奕詝(咸丰)之上,可悲的是虽有一身才略,但时运不济,其政治生涯屡受打击,本是铁帽子王,也有机会当上皇帝,无奈只能与皇位失之交臂。就像冬日田野里这孤寂的石牌坊,虽奢华醒目,却敌不过置于黄土,无助凄凉,落寞惆怅。
这座石牌坊工艺精美,造型为三门四柱三楼,石料为淡青色的艾叶青。艾叶青又名蝴蝶玉,石料珍贵,通体晶莹。楼顶上四个小狮子相对而坐,其精致的做工屡次遭到窃贼的惦记,但因体量巨大,屡遭偷盗却终未盗走。关于此牌坊的来历,民间还有祖辈守陵人留下来的传说,据说慈禧在䜣死后良心有所发现,认为自己对六叔做得有些过分,破例在恭王陵前修建石牌坊。从地理位置来看,此牌坊正在京城最规整的中轴线向北延伸的延伸线上,背后的元宝山好似靠背,以恭亲王的地位,当初兴建陵寝时,王陵的规模应该不小。史书也曾记载,恭亲王奕䜣陵寝依例修建了碑亭、享殿等建筑,还有一座三丈多高的大理石牌坊,四柱三间,颇为壮观。不过晚清风雨飘摇一朝覆亡,民国初期军阀混战,天灾加人祸,恭亲王的陵区几次被盗掘,很快便狼藉破败。再之后兵荒马乱,小鬼子开着卡车来砍伐陵园树木,拆毁地面建筑,把能卖的建材都卖了,日寇毁坏加上接连不断的土匪盗掘,使王陵劫难为断。如今整座陵园一棵松树都没有,地宫大坑片石未存,只有厚重的夯土层证实此地确实是地宫陵寝。
近观牌坊,正中镌刻“履祥锡祜”四字,左右刻上下联,上联为“兰砌常绕和顺气”,下联为“芝楣永护吉祥云”。所有字体规整秀逸。上世纪50年代修建十三陵水库时,陵区里的石料以及两个大狮子都被运走。前些年,文物贩子盯上了仅剩的石牌坊,他们拿着证明材料,自称文物工作人员,在牌坊上面的四个石狮子上缠了绷带,准备拆卸下来运走。村民报警后,民警一查,他们所谓的证明材料全是伪造的。
放置在十三陵水库边的双狮
陵寝内曾有暗河
响当当的身份背景,偌大一片陵区,如果只剩一座石牌坊,绝对是黯然凄凉。通过实地细访,恭亲王奕䜣的陵寝,还是有其它遗迹现存的。石牌坊正北1公里有余,有金水桥一座隐于农家屋后,桥为平桥,保存完好,至今是村民行走的便道。金水桥以北十来米之遥,有石构架散落堆砌,明显是陵寝石料,有人推断为碑亭,但除了石构件,确凿证实碑亭的物证太少,只能根据次序推测。在其西北方向发现由宫墙砖建起的民房,再向北不远,一户坐北朝南的大院之后,便是恭亲王奕䜣陵寝大坑,夯土层明显,地宫被垃圾深埋。东边还有废坑一个,根据记载应是其大福晋瓜尔佳氏之墓,史书记载中的瓜尔佳氏很是贤惠精明。
恭亲王墓金水桥
冯其利老先生所著《清代王爷坟》一书中,对恭亲王奕䜣的陵寝有明确的考证:“东边与履郡王的四爷坟(乾隆帝第四子)地搭界,南边至大道,西边是大沟,北边为翠华山,占地十几顷。坟地风水取得较远,东青龙,山上有龙泉寺,西边是白虎峪,背靠翠华山,南有影壁大汤山,坟地最南边有三间四柱石牌坊一座。北行有石券桥一座,下有暗河,原计划将龙泉寺的泉水引下来未果,实际是旱河,雨季时东边由太平峪来水。过石桥有碑楼一座,内立光绪谕祭碑一方,碑楼后边有东西茶饭房,再前行有石狮子一对,挨着宫门三间,旁边有红墙开有东西角门。东西墙与两边水沟相距十四丈六尺。进宫门有享殿五间,享殿后月台上有宝顶一座,除正坟葬有奕䜣和嫡福晋瓜尔佳氏外,其余两座为大、二侧福晋墓。后罗圈墙到山脚九十丈四尺,山后盖造花厅一所……”
《清代王爷坟》中还曾记载,恭亲王奕䜣陵寝地宫以西还有阳宅,陵寝周围曾有大量的古松古柏,相传在宝顶前有一棵姿态奇绝的“卧龙松”。1932年冬,恭亲王奕䜣的陵寝遭到大规模的破坏。一个大雪之夜,陵寝被盗毁,园区内外的大量古松古柏被恭王府的本家后人卖给城里木厂。
十三陵水库边并坐一对通体汉白玉雕琢的石狮子,古朴的双狮一只足下“雄狮滚绣球”,另一只“雌狮与子乐”,双狮均前臂肌肉隆起,不怒自威。狮座上座面和四周三角垂带雕满了佛八宝、佛宝和手锣、响板等古乐器,最下层是须弥座,束腰是正反莲瓣,上面雕满花卉,有牡丹、栀子、菊花、缠肢莲、兰花和灵芝云纹等,四角为蕉叶,也有佛八宝图案。如此精致又略带“寓意”的双狮,在国内其它地方是极其少见的,有学者考证,这与正史中“鬼子六”失宠时在京西戒台寺隐居信佛有极大的关联,此对石狮子正是恭亲王奕䜣陵寝的配置。
京西名刹住进隐退王爷
“鬼子六”隐退后,为何居住在京西戒台寺。这要从奕䜣的从政生涯开始说起。翻云覆雨的一场辛酉政变,垂帘听政里一个暧昧的眼神,恭亲王奕䜣和慈禧太后这对叔嫂,在皇权更替中结成了政治同盟。当年咸丰皇帝把他挤下了皇位,却依然予以重用,后来慈禧太后把他挤下了政坛,却多次官复其职,这位恭亲王奕䜣究竟有多大本事?让人不得不用,又不得不防呢?
众所周知的历史背景是:辛酉政变之后,奕䜣集军政、外交、皇室事务大权于一身,地位仅在慈禧太后一人之下。权力的日益膨胀,使得奕䜣成了慈禧的心腹大患,对慈禧的统治根基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于是,光绪十年春,慈禧借清军在中法越南战争中失利之名,借机撤销奕䜣的一切职务。失去权力的奕䜣深知慈禧的狡诈与阴狠,为了躲避杀身之祸,他以养病为由离开了政治的漩涡。奕䜣信佛,与当时戒台寺的住持妙性大师是好友,于是便有了在北京西山戒台寺不问政事隐居长达十年之久的史实。奕䜣的次子载滢和当时著名的书画家溥心畲(载滢之子)都曾在戒台寺长期居住,可以说,奕䜣一家人与千年古刹戒台寺有着深厚的不解之缘,至今戒台寺及其周边,仍遗存着不少关于他家的史迹。
戒台寺内一棵著名的卧龙松是寺内的“五大名松”之一,这棵松树也是京城名松。奕䜣不但把自己比喻为不得志的“卧龙”,还给卧龙松题碑立于松下,支撑着古松的主干。戒台寺始建于唐武德五年,是一座拥有千年历史的悠久寺院,古寺格局坐西朝东,在中轴线上依次排列着山门殿、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千佛阁、观音殿和戒台殿。如今步入古寺中,千佛阁右手边的“北宫院”,就是恭亲王奕䜣曾居住了十年的故居,有记载奕䜣在院内广种牡丹,故被百姓们称为“牡丹院”。
戒台寺卧龙松
从规制上,“牡丹院”是一座取浅山文化与江南造园艺术巧妙结合的两进四合院,既有北方四合院的古朴,又流露着南方园林的秀美。迎门是一座用太湖石叠砌的花坛影壁,院内东、南两侧为转角房,前檐有回廊相连,西侧为靠山花坛,前后院以垂花门相连,门额上挂有恭亲王奕䜣亲笔所题“慧聚堂”匾额。后院东、西、北三面的房屋皆有回廊相连,整个院子雕梁画栋。每逢牡丹花期,整座院内满院飘香,因此“牡丹院”被公认为戒台寺最美风景之一,既然是最美风景,此院也被近代文人豪客和艺术家们喜爱,书画大师溥心畲、京剧大师梅兰芳等都曾在院内居住过。
西峰寺曾是最初墓址
沿着苛萝坨村农梦园边的山路前行,不一会儿就能到西峰寺。站在寺前观望风水,古寺背后那突兀 *** 的山包,就是史书上提到的“龙头岗”。龙的头部耸立在西峰寺山谷的入口处,村民信其为龙头,固认为此山是神山,从来不敢动这个山岗上的一草一木。因此山的山岩出产优质石材,祖祖辈辈又被村民称为石龙山。
龙头岗以东是永定河的冲积平原,以西是连绵的西山,古时京城连接河北、山西、内蒙古的京西古道正从龙头岗下经过。这条古道是自西南山区进入京城的最后一道关隘,也是古时出入西山大道的南道,如果赶上帝王去戒台寺、潭柘寺、妙峰山等著名寺院上香礼佛时,这条古道就变成了御道。京西古道历史非常悠久,西峰寺在古道之上,自然可以推测出古寺的重要性,其地理位置佐证着西峰寺确实曾为戒台寺的下院,两寺之间正好靠这条石砌古道相接,古道北接庞潭古道,过“娼妓桥”向南上山,与芦潭古道相接后进入戒台寺,沿途佛音缭绕。
关于西峰寺的始建年代,可查的资料不详,有学者推测,西峰寺的历史很可能早于戒台寺。这种说法的依据之一,是古寺现存最古老的活文物,也就是院中一棵高大的银杏。毫不夸张地说,站在三公里外的山巅就能看到这棵银杏挺拔的身姿。它不仅是整个京城最高大的银杏树,也是最古老、最粗壮、最茂盛、果实最多的银杏树,故被誉为“银杏王”。“银杏王”相传是东汉末年栽种的,距今已有1800多年的历史,比京城历史最悠久的寺庙潭柘寺还要早一百多年。
西峰寺东汉银杏
关于西峰寺很可能早于戒台寺的理由之二,是西峰寺明代有祖师堂,里面供奉西山老祖,这可能是承袭了西峰寺的旧制,西山老祖应是西山地区最早的佛教祖师,其奉佛之地当在西峰寺。以上两个证据可以推测,尽管传说西峰寺建于唐代(因有记载唐代时西峰寺叫“会聚寺”),但会聚寺的始建时间很可能早于戒台寺。可查的历史是,西峰寺在元代被改名为“玉泉寺”,明正统元年重建时,明英宗朱祁镇赐名“西峰寺”并赐匾额,当时古寺内有唐代的俊公法师塔,元代的月泉新公塔(现在移到了戒台寺内)。古寺的建制有山门殿、天王殿、如来殿、毗卢殿、钟鼓楼及伽蓝堂、祖师堂、东西两庑环绕。可惜到了清代,寺院开始衰败,清晚期恭亲王奕话斤相中了这块地方,曾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庙。
有专家考证,西峰寺内“银杏王”为雌株,它的西侧有一棵较小的雄株,是它的授粉树,据文献记载,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棵树曾靠远在两公里外戒台寺内的雄株授粉。由于两棵古树生机盎然,果实和枝叶过于茂密会将树枝压断,有记载1980年一条巨枝折断,还砸碎了树下的石碑,2003年秋,国土资源培训中心在这里选址扩建时,对古寺文物倍加珍惜,将存放在院外被砸的三块残碑移到院内,安放在古银杏树前的草坪上。三块古碑中,《重建西峰禅寺碑记》、《重建西峰禅寺记》两块是明英宗正统四年立的,另一块《敕赐西峰寺碑记》是明隆庆四年所立,古碑虽然都是明代,但记录的内容是西峰寺自唐至明800多年的历史。饱经沧桑的残碑与花木繁茂的古树相得益彰,沧桑俊朗,成为如今西峰寺的绝景。
西峰寺不仅有地上的“活文物”,现存遗迹中,另一珍贵史迹,便是载滢地宫了。前文说到光绪年间,恭亲王奕䜣为了避难养疾,在京西戒台寺居住十年之久。在此期间恭亲王出资对戒台寺进行了修缮,并与戒台寺僧人建立了非常密切的关系,戒台寺方丈为了感谢恭亲王,便将下院西峰寺赠予恭亲王作为墓地。恭亲王去世后,朝廷在昌平赐予了墓地,这里便成了恭亲王次子载滢的墓地,地宫建在如来殿后侧,殿后的台阶将地宫宫门隐蔽起来,其东侧就是那棵参天的古银杏树。
西峰寺内的地宫
还有一种说法,传说奕䜣是自己选中戒台寺的下院西峰寺作为其陵寝的,地宫修建即将结束时,奕䜣忽然想到年仅51岁便故去的七弟陵寝也有一棵古银杏且被慈禧砍掉,认为不吉利,便放弃了此处,继而选定京北昌平麻峪村东北的元宝山脚下,为自己的“万年吉壤”之地。关于西峰寺地宫被恭亲王奕䜣摒弃的真正原因,史书并无记载,已知的事实是,此地宫由大块青石砌成拱券,建造十分坚固。棺床汉白玉质地与墓室同宽,棺床前是小河,河上架有石板桥,最神奇的是河内总有一泓清泉长年不竭,水深随季节不同变化不同。
末代恭亲王凄凉逝去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初十,奕䜣走完了自己67年的人生旅途,1912年,奕䜣离世还不到十五年,朝代已经进入了民国。这一年,奕䜣的长孙“小恭王”溥伟,就是前文提过的西峰寺地宫主人载滢的长子,他将家中的几十件宝物,以36万大洋的低价卖给日本古董商山中定次郎。天真的小恭王试图以此结交日本权贵,换得他们对自己“复辟”的支持,也从此开启了变卖祖产之路。此后,恭王府和鉴园又相继被溥伟抵押。一心想要“复辟”的末代恭亲王,多次在伪满洲皇帝溥仪面前说:“有我溥伟在,大清不会亡”。然而直到1936年,小恭王也没能达成复辟的心愿,在贫病交加中死在东北一个小旅馆里。
还有一个人物毓嶦,他是溥伟的儿子,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一书中这样写过:“小固(毓嶦的化名)是恭亲王溥伟的第七子,溥伟去世后,我以大清皇帝的身份赐他袭爵,把他当作未来‘中兴’的骨干培养,他也以此为终身志愿……”当时溥仪在长春还办了私塾,抱着复兴大清国的梦想,他想先培养出心腹送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等毕业回来后,再到伪满军队里当官,这样伪满军队就成了他的嫡系。1945年日本投降,伪满洲国解体,溥仪曾经的复辟梦破碎,获释回北京后的毓嶦做了普通工人,但凭借天赋和造诣,在书法方面终有成就。
甲午战争至戊戌变法的那些年,恭亲王在满清政权里是实权派,但是这一时期恭亲王的影响力被学界和历史爱好者们所忽视。客观来讲,恭亲王以一己之力,压制了激进的改革派,又作为满清皇族改革派的代表,压制了保守派,他是制衡皇权的巨大力量,也是调和帝后矛盾的唯一力量。恭亲王死后,改革派和保守派的矛盾爆发,帝后之间的矛盾也最终爆发,康有为、光绪皇帝、端王载漪相继登上历史舞台,老迈的满清王朝迅速走向覆灭。
时光在史迹上流动,仿若历史的瞬息变换在眼前流淌,声声叹息之中,看尽了多少繁雨落花。
(文中图片均为莲莲摄影)
来源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莲莲
编辑 杨昌平
流程编辑 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