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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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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里这些倌人们大多很有个性,越红就越冲,不红的嘛也花样百出,双珠先生却没有一点棱角,她像个主母,像个姐姐,像个朋友,跟谁都是君子之交。上海租界每天车马人声喧嚣不息,堂子里更是艳光流离酒色蒸腾,只有双珠的生活是静态的。电影《海上花》里也在不遗余力地塑造这一氛围,她永远坐在低哑的灯光和蔼蔼的轻烟里,抱着一只银水烟筒,点了火又将它熄灭。
双珠的静,一半是被动,一半是主动。
她的生意清淡,因此不得不过着这种静水流深的生活。书里的双珠已经是个即将退役的大龄倌人,几乎只有洪善卿一个人叫她的局,而且他一年也难得在她那里吃几台酒,所以绝大多数时间她只能一个人在家里坐着,静静地通五关,等着洪善卿叫局或是来找她。
她应当是从来没有红过,最起码是远不及她嫁掉的两个姐姐红。虽然周兰经常夸她优秀,那只是为她争个面子而已。洪善卿至少已经做了她四五年,四五年前双珠正年轻,如果又当红,洪善卿是做不起的。林素芬曾经埋怨说客人们总是宁愿花大钱去拍时髦倌人的马屁,要是把那些钱用在生意清点的倌人身上多好。她吐槽的是那些有钱的客人们,他们争相去做红倌人是为了面子,红倌人就像奢侈品,越金贵越能体现他们的阔气。精明的小生意人洪善卿没有那个资本,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他不肯打麻将,而且故意不学,从不酗酒,连大烟也不抽。嫖娼当然也要算好经济帐,选择一个生意清淡一点的倌人,即使少花点钱倌人也不会慢待他,尤其是双珠这样温婉柔顺风度娴雅的倌人,正是他的理想之选。
从她出局的表现来看,她的应酬功夫圆融周到,十分得体,就连混世魔王癞头鼋到了她面前也和和气气的,之所以生意不好恐怕是因为不够漂亮。老鸨买讨人的时候会着重挑选相貌,而家生的女儿只能是生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我一直觉得侯孝贤的电影选角有好几处不当,高捷更像钱子刚而不是罗子富,梁朝伟演王莲生忒帅了些,刘嘉玲演周双珠也太美了些,以至于某些情绪有移形错位之感。双珠若能如此美而蕴,怎不被人踏破门槛。
还好这样的静正与她的性子相合,她喜欢静,并且对静有着洁癖一般的执着。
静是古代女人必修的一门功课,吃饭要细嚼慢咽,说话要轻声细语,活动要规行距步,遇事要哑忍退让。在当时的社会对于女人的评价体系里,贞静是第一要义。不管什么年纪的女人,都要“静如处子”。性格大大咧咧、说话粗声大气、动作大开大合的姑娘是不会得到祝福的。双珠在这方面严格要求自己,也以同样的标准来约束他人。
她一天到晚温柔平和与世无争,也最厌恶旁人争吵生事,看到别人吵闹便不得不挺身而出担当“消音器”。她也不能理解这些人为什么一天到晚的要生事,甚至都不愿费神去深究原委。阿金见缝插针地偷情,她即使亲眼见着,也只装看不见。她觉得,只要不让阿德保知道就行了,只要他不知道,他们就不会吵,这样她的“静”修就不会被打破。
从这个角度来说,双珠是个十分符合传统规范的一个女人。但是我们知道,倌人本身就是反传统、反女德的一种存在,这样的平静与冲淡是不属于倌人的。双珠侥幸拥有这样的岁月静好,只因为她是老鸨周兰的亲生女儿。
因为是老鸨的亲生女儿,生意不好倒也不会有多大的生存压力,双珠的生活里另有着如梗在喉的烦恼。
她在书里头一回出场,是洪善卿去找她,相帮的在楼下报“洪老爷来”,她人在楼上,却不答应。洪善卿并不怀疑她不在家,兀自笃定地走进她的房间里等。等他到了房里坐下,她才懒洋洋地从对面的房间里款步而来。
对面的房间原是双宝住的。双宝的生意比双珠更差,周兰这时候新买了讨人回来,看来比双宝要有潜力得多,因此让双宝搬到楼下去,把这间好房腾了出来。这个时候,那房间正虚位以待,等着更年轻更美丽的新倌人到来。双珠独自在那空房间里待着,心中难免有所感慨。
长江后浪推前浪,又一个含苞待放的清倌人要进门,她若不是老鸨周兰的亲生女儿,想必也会跟双宝一样被赶到楼下去,但是就连楼下也不是久安之地,就好像双宝,后来就差点被卖掉。这样的形势难免让她有身世之叹。所以,这个时刻她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一方面希望新来的倌人出色一点,给家里带来好生意;另一方面又对“新人胜旧人”的欢场规则感到无奈和寒心。
堂子里的新旧交替是非常快的,倌人们各领 *** 两三年,然后便倦鸟各投林,嫁为人妇去。双珠也到了这个时候了。
倌人要嫁人倒也没有比良家子更困难,因为社交就是她们的工作,她们有足够的机会去认识和结交不同的男人,并且可以相对自由地与他们交往,一旦有了感情基础,就可以顺水推舟地嫁过去。只不过,要想嫁到一个好男人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第十八回里朱蔼人和他的相好林素芬曾经就客人与倌人的姻缘讨论了一大篇。朱蔼人说:“倌人嫁人也难。要嫁人哪一个不想嫁个好客人?碰到了好客人,他家里大小老婆倒有好几个在那儿;就嫁过去,总也不称心的了。要是没什么大小老婆嚜,客人靠不住,拿你衣裳头面都当光了,再出来做倌人。租界上常有这种事。”
他说的非常中肯,嫁人是旧时女子的第二次投胎,如果嫁得不好便如同自投罗网,再难回头。嫁得不好又出来二次创业的倌人都是很惨的,青春美貌的黄金时代只有那么几年,婚姻围城里打一转出来就是明日黄花了。而且,“自由”过于贵重而易碎,好不容易从老鸨这儿赎了身出去,嫁了人以后就归男人所有了,要想离婚出来又要赎一次身。比如苏冠香嫁人复出后仍然不能自由,前夫允许她另嫁他人,却不允许她再做生意,听说她再作冯妇之后便报警把她给抓了,要不是有大人物齐韵叟及时搭救,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朱、林二人的话最后总结起来就是说,倌人要嫁人,首先要选有点家底的,以免嫁过去吃苦;其次要选内宅空虚的,以免妻妾争斗不得安宁;此外,林素芬还补充了重要的一点:还要两个人脾气对头。不过,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嫁人这事始终是客人挑倌人的多,轮到倌人来挑挑拣拣的少,像王莲生那样苦苦向沈小红求婚的极为罕见。
双珠的两个姐姐都嫁了,并且嫁得都挺好。据周兰说,前面两个女儿做生意的时候攒下了非常多的衣裳头面,嫁走的时候只拣了几样心爱的带去,别的都不要,可见夫家有钱又大方,所以她们不需要丰厚的嫁妆傍身。双珠做倌人的成就远不如两个姐姐,在嫁人一事上须得努力追上。
她这时候做的客人只有两户,一个洪善卿和一个乔老四。洪善卿已经来往了四五年以上,言谈间也算知心,但是他没钱。另外一个乔老四倒是有钱,跟李鹤汀一起在 *** 里一输就十好几万,但是他很少来双珠这里。为免尴尬,客人之间一般会互相回避,比如钱子刚每次去黄翠凤那儿都是掐着点的,因为要避免跟罗子富照面。但洪善卿不论白天夜里来双珠这里都不用提前打招呼,证明乔老四对双珠更不上心,很少到她这里来,要想与之谈婚论嫁就更不可能了。所以,她这时候面对的是到了嫁人的时候但一时无人可嫁的局面。
可是时间不等人,堂子里对于女人的青春的计量又分外苛刻,过了二十便算大龄,到了二十五六就已经无人问津了。她的生意已经相当清淡,意味着花期已过,如果一直没有人来攀折,她只有凋零在枝头,处境非常尴尬。
此时面对自己最有可能嫁的人,她的心情多少有些幽怨。她先是问洪昨天晚上为何不来,抱怨说等了他好久。接着又特意装烟给他吃,他要伸手去接,她偏不要,一定要把烟筒凑到他嘴边给他吸,有点撒娇的意味。但洪善卿的注意力却一点也没在她身上,即使是两个人相对坐着,他也随时保持着一个生意人的素养,随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楼下阿德保和阿金打架,新买的双玉进门来,都是他先听到,比起眼前的双珠,他更关心的是这些信息。正如他做双珠的目的,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为了借她这里获取一些信息。
洪善卿的态度难免让她更为失意,所以当周兰说希望双玉能像她们姐妹就好了,她便很不耐烦地说“姐姐是都嫁了人了好了,单剩我一个人,没谁来讨了去,要你养到老死的哦,有什么好啊?”当着相好的男人抱怨没人娶她,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周兰也深知女儿的志向,故积极地帮着她“推销”道:“你有洪老爷在这儿嚜。你嫁了洪老爷,比双福(她姐姐)还要加倍好呢。——洪老爷,是不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狐狸洪善卿却笑而不答,一点面子都不给。周兰不死心,又追了一句:“洪老爷先替我们(新倌人)起个名字,等她会做生意了嚜,双珠就给你罢 。”洪善卿仍然不接这个话茬,只是选择性地回答“名字叫周双玉,好不好?”双珠这会儿是真生气了,说道:“可有什么好听点的呀?还是双什么双什么,多讨人厌!”这明显是在冲着洪善卿发火。因为他是坚定了心意不肯娶她,并且把这态度当众亮明了,令她的自尊十分受挫。
张爱玲分析说洪善卿不接话是因为知道双珠内心并不属意于他,我却不这么看。就拿他们这一次的会面来说,明显是双珠在不断示好,甚至主动挑起了婚嫁的话题,周兰的积极助攻显然也是领会到了她的心意。精明至极的洪善卿当然更懂她的心事,他一向最乐意做惠而不费的事,倘若他清楚知道双珠不中意他,这种情况下当然是应该说两句奉承话讨她开心才是。他之所以不敢接腔,是因为这个话不能接。别的男人们逛堂子是花钱,找乐子,他在堂子里走动,是为了赚钱,找生意。以他的财力,一年也舍不得请吃几次酒,哪里敢把一个倌人娶回家。另外,从他对赵二宝下海的态度来看,他心里是对倌人的身份是非常介意的。
双珠与他来往四五年,又是个最善解人意的,对他的这些心理估计早就摸透了,奈何自己生意不好,即使不忿也只能忍着。倌人跟客人耍脾气使性子是常有的事,不管因为什么,客人大多是破财解愠,要么摆台酒,要么买点首饰,总归得好好哄着。可是,她生气嚜也就这样了。善卿没有钱,她也做不出太过分的姿态,生气也不过就这样嗔怪两句,过后仍旧不咸不淡不离不合地来往着。
客人和倌人之间做久了会有感情,比如陈小云和金巧珍也有四五年交情了,还依旧会调情,显然是互相用了心的。两个人彼此用心,慢慢地就会牵连起来,像相邻的两棵树,枝枝蔓蔓长到一起,甚至两人一心同生共死(像李漱芳和陶玉甫那样)。洪善卿与周双珠之间显然是没有这种羁绊,就连金巧珍都知道他跟双珠之间是从来不开那些玩笑的。陈小云结交了齐大人,回来跟巧珍夸耀,张爱玲断定这就是爱情了,因为丈夫遇见得意的事回家跟老婆说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洪善卿与双珠只是相敬如宾——不对,洪善卿本就是“宾”,所以,虽然也做了很多夜的“夫妻”,张爱玲却毫不留情地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定性为“友谊”。
他们俩在一起,从不像别的客人和倌人那样或腻歪或吵闹,他们总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要么是说阿金和阿德保的事,要么是说双宝和双玉的事,或者说说别的客人和倌人,说来说去总说不到自己身上,因为自己的心病不方便说,他的拮据,她的恨嫁,彼此都力不从心。不过,他们对于彼此是有着很深的体谅与理解的。洪善卿要解双玉与朱淑人的生死之局,与她密密长谈,她“从头到尾无不领悟”,毕竟相交数年,来往又密切。
双珠的为人处事也应当受了不少洪善卿的影响。第三回里他们说到双宝的生意不好。善卿为双宝开脱道:“双宝心里是也巴不得要好,就吃亏了老实点,不会做生意。”双珠则站在本家的角度说:“我妈为了双宝也糟掉了多少钱。”善卿又劝道:“你还是照应点她,劝劝你妈,看开点,譬如做好事。”双珠当然是听进去了,一直在努力照应她。后来双玉撺掇周兰把双宝卖给黄二姐,正是双珠力阻,对她妈说:“你也做点好事了!”
王莲生走后洪善卿便不大去了,双珠并不像别人倌人那样去三催四请,他偶尔再去的时候她也不怨。在做倌人这件事上,她的心一直都很淡。她似乎从来就没有向往过成为一个红倌人,她的目光非常“长远”,言必称“大家不过做个倌人,再过两年,都要嫁人去了。在做倌人时候,就算有本事,会争气,也有限得很。”提到沈小红,又说“她们自己算是有本事,会争气,倒像是一生一世做倌人,不嫁人的了。”她始终觉得嫁为人妇才是身为女人唯一的也是最终的官方赛道,并且自信能在这个赛道上创造佳绩。
她的静,她的不争与不怨,也都是在朝着嫁人而努力修炼。
周双玉初出茅庐便屡有斩获,双珠颇有点不以为然。朱淑人与周双玉私下交换信物,她背地里讽刺说“现在的清倌人比浑倌人花头还要多”,这便有点不通情理了,双玉又不是个良家少女,需要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她是个倌人,就是要跟客人眉来眼去互相勾搭才能做成相好,才好从他们身上搞钱。而且,双玉是为她们周家打工的,她搞到的钱都归周家所有,她能跟朱淑人这样的优质客人搭上,双珠作为本家应该觉得高兴才对,可她并不。
她旗帜鲜明地不喜欢双玉,在双玉与双宝的数次争端里,她都是明显偏向双宝的,因为双玉为人不符合她的价值观。她不喜欢女人去争去斗,也不喜欢有城府有风情的女人。其实她是无意识地在拿闺阁女子那一套去衡量双玉,觉得她不够安分守己。她对双宝的同情,除了天性善良以外,也不乏自我代入的成分——老实且不擅风情才是好女人,不应因此受到惩罚。
她虽未出嫁,已经颇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一直是周兰家的话事人。周兰好脾气,没有什么主见,初出茅庐的周双玉就能操控她,连阿德保和阿金打架她都劝不住,遇事都得向双珠讨主意。
不过双珠的管理看起来就是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问题并不根治,总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阿德保反复地在打阿金,双玉和双宝也始终不对付。那么,是她的能力不足吗?那倒未必,比如双宝嫁人的事情她便办得极漂亮。双宝的恩客小倪老板银钱紧张,本来事情是不成的了,难为双珠竟然想到“众筹”一法。她广发英雄帖,四处化缘,为双宝凑份子,再加上精明的洪善卿帮忙拉了朱淑人下水,这事竟然成了。双宝顺利出嫁,既救了双宝一命,又维护了堂子的利益,并且客人们也得了一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可谓皆大欢喜。
她明明有管理之才,却屡屡敷衍塞责了事,我猜还是为了明心净性。一个女人如果太厉害,处事太明快、决绝,便显得不够温柔和顺了。她虽然是个倌人,但更是一个女人,所以无时不在将自己往女德的标准里去考较,力图向传统价值观靠拢。这种压抑和自贬是安份随时的表现,也是因为她的世故和识时务。
书里的倌人们都酷爱坐马车,双珠一次都没见坐过。她的日常除了偶尔应酬客人,大量的空闲时间都是在房间里独自等待。在她看来,像她这样安生度日比什么都要强,而且比什么都要容易。她不用担心被老鸨卖,所以不明白为什么要去跟同事斗得你死我活。她不会红杏出墙,也就觉得不会挨丈夫的打。总的来说,她虽然也学了几分洪善卿的世故圆融,也仍然存有一些象牙塔里的天真。
她对于婚姻始终保持着一种掩耳盗铃的想象,这一点也不像个资深倌人。在传统社会里,婚姻好比一枚勋章,每个女人都要有的,她也得有,有了婚姻就有了体面。当然婚姻的意义也不止勋章,还意味着饭票,而且是最具正当意义的一张饭票。一个女人,吃父母的饭,或者吃自己的饭,都不香,只有吃自己男人的饭才是合乎体统的。双珠从来不是一个出挑的人,她向往并享受庸常。
离她最近的一对夫妻是阿德保和阿金,两个人都不要面孔,一个出轨,一个家暴,生个儿子也不成器,日子过得支离破碎一地鸡毛,粘不拢又打不散。她长年累月地旁观着,但一点也不觉得被冲击。第一回出场,她便亲眼看着那两口子打架,但她只是笑着扳过洪善卿说“不要去看他们”。不看,是不屑,她认为那样的婚姻与她无关,她是肯定不会把日子过成那样的,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就像每一个隔岸观火的人都深信自己是安全的。
双宝出嫁之时,双珠之所以“格外矜全”,一是心地善良,不忍看双宝落入火坑,二来也是出于女人的共情心理,倘若她嫁人之事能得他人如此相帮,那该有多好。可惜的是,她的生活无风无浪也无任何波澜,一直无人前来渡她。
按说双珠是周兰的亲生女,嫁人不需要赎身钱的,其品性又如此宜嫁,却一直没人可嫁,个中原因十分微妙。
其实我们伟大的导师恩格斯曾经说过,婚姻制度是为了保证每个男人有一个专属的奴隶。很多 *** 都早早看破了这个游戏的本质,反倒利用起这个规则来为自己谋利。当时有很多红倌人仗着美貌和手段一再嫁人,当她们缺钱或者是欠债的时候,就用这一招来“渡劫”,巧立名目让客人花费巨资来把她们娶回家,嫁过去以后再各种作妖,不安于室,逼得夫家再休了她。男方最终落得人财两空,她却可以金蝉脱壳重出江湖。她们将借嫁敛财的手段称之为“淴浴”,将那些冤大头客人称为“浴盆”,她们借婚姻的壳子洗去自己的债务,一身轻松地重新上阵,就像洗了个澡一样。
沈小红和李漱芳的不嫁,黄翠凤和屠明珠的自立,以及面对“大老婆”时卫霞仙的振振有词和马桂生的巧舌如簧,通过这些我们可以看出来,堂子里的女人对于男女情爱和婚姻传统都看得相当清楚,她们对于婚姻的态度是若即若离的。嫁人和做生意都是为了生计,没有人为了做生意而做生意,自然也就不必要为了嫁人而嫁人,双珠恰是其中唯一一个真情实感为嫁人而嫁人的。
双珠不是半路出道的良家子,而是出生成长在堂子里的,老鸨的女儿,却甚少受到这些反叛思潮的影响,而是拥有一身充沛妇德,只能说她实在过于忠厚老实了。她在堂子里做倌人,就像一艘船停泊在旱田里,根本就没有她的航路,自然也就无法启程扬帆。
书中经常用“像个人家人”来夸奖一个倌人,其实全书最像人家人的正是双珠,但是我们看到了,不管是做倌人还是嫁人,她都没有什么市场。因为这夸奖太过虚伪,并没有反应男人们的真实心理,贤良淑德款的女人每个男人家里都有,犯不着来堂子里找,他们理想中的女人其实是《倾城之恋》里白流苏所说的“既冰清玉洁又富有挑逗性的女人”。双珠既谈不上“冰清玉洁”同时又缺乏“挑逗性”,所以两头都不讨好。
一个难嫁的倌人,必须要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偏偏双珠无心事业。她的倌人之路已经到头了,继续留在堂子里的话只有转行幕后,也就是做老鸨。双珠心善,吃不了这碗饭,所以还是得嫁人。
做个倌人,最怕的是生意不好,不过,只要存有上进之心,事情总有可为之处,想要退圈嫁人的时候反而有点难处,因为须得有别人来接着你。人,是这世界上最难遇的,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很多时候,于千万年时间无涯的荒野中,只有那么一个人,他若不来,你便只能一直等着。
如果是普通的待嫁的闺中女子,会有许多对于未来的想象,一颗心是雀跃的,所以等待也不显得难熬,就像盛装艳服在后台侯场,等着上舞台大放光芒。而双珠早已老于世故,男欢女爱对她来说早就不再神秘,人心世情亦已历遍,别的人都在过日子,她的日子却像是在守,守着一个无形无影的愿望。人妇的姿态装扮已久,眉眼都酸了。
双珠是“良”与“娼”两种制度夹缝之间的牺牲品。她本性聪敏,然而这聪敏只是让她过度自省,最糟糕的是,她用以自照的标尺是别人所制,为了矮化和奴化女性而制,身处一个天然反传统的“母系社会”里,她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那标尺的合理性,只是一味地削足适履,低到尘埃里,最终也没能成为那个理想的自己,不得不说是一种巨大的遗憾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