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我和画家认识在一个雨夜。
那是一个街角不起眼的旧咖啡店,被雨水浸透了的黢黑的电线杆上停着一只乌鸦,街上寒风冷雨,街角广告栏被风雨冲刷的斑驳陆离,镇上的剧院亦早早散场,街上再也挤不出分毫的生气。
店内冷清而颓圮,无精打采的店长,古早的咖啡机过于冗杂,忽明忽暗的西洋灯盏落了厚厚的尘。我点了一杯不知名的饮品,入口一瞬间像是把舌根处的感知神经连根拔起,苦不知味。
正当我百无聊赖时,门口风铃响起,伴随着一阵冷风冷雨的侵袭,画家进到了店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画家。
时至今日,我总是记不住画家的名字,可当我记住以后,就再也忘不掉了。但我实在无法记起第一次是如何和他交谈,如何熟络的。我是咖啡馆的常客,为了追求内心的平静,我放弃了一切现实的事宜,每日将自己保持在一种游离、静观又体验的叠加态中,我既是我情感本真的体验者,又是在最真切体验处最冷眼旁观的观察者。所以这家旧咖啡店和我的体验浑然融为一体,恰逢彼时画家正处失意,常来该小店排遣,他总是望向窗外发呆,一坐常常就是一下午。
为什么叫他画家?并不是因为他留着夸张的胡子,亦或是他的穿着打扮有艺术家潜质,恰恰相反,他比平常人还平常,比普通人还普通,若是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到他,就如同在大海中找到一滴水,到森林中觅得一棵树。我称他为画家,是因为他的作品,不论以何种形式呈现,都表现出极强的画面感,他极想要留住世界在那一瞬间的全貌,情绪、画面、气氛、因果、是非、善恶。
画家需要这样的完美主义,需要这样眼高手低的精神方可出成就,可他被没来由的创作欲折磨地焦躁不安,折磨到彻夜难免,精神靡颓。
在我们渐渐熟络后,他领我去他所居住的阁楼欣赏他的作品。
那是一个被书籍、画板、颜料、涂鸦、乐谱所堆满的庇护所。我只能在厚厚的书堆中寻找到一个恰逢其是的休息空间。其余的物事说不上凌乱,但至少能确定他们不被主人所关照。蒙尘的天窗、挂在墙上突兀的背景画——《碧空中的白云》、被日光晒的发黄的窗帘、塞满烟蒂的茶杯、马克杯里残留的咖啡渣。
“当一个人精神足够富足的时候,物质的匮乏是可以忍受的。”画家淡漠地说。他本有幸福的家庭,本有富饶的生活,但他忍受不了这样的平庸,也忍受不了内心创作欲的折磨,他选择忘我的抛掉一切,来到我所在的小镇隐居求志,可越是求志,越不得志。
当他长时间把自己关在阁楼里想要创作的时候,他想起了梵高、想起了高更,他在那时觉得自己的命运和那些名垂青史的艺术家们的命运融为一体。每念于此,他都会燃起昂扬的斗志,想要在艺术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转念一想梵高惨然的命运,他甚至对自己所行之事感到莫名的崇高。这种斗志和崇高都将在手上烟燃尽后也走向寂灭。随后一种长时间不与人沟通所产生的扭曲感和孤独感包裹住了他,他感到窒息,想要就此终结自己的性命,可念及未尽的事业,他还是顽强地活着,对着白纸发呆,告慰自己,这是一个瓶颈,突破了便是一片坦途。
画家不是一个空想家,相反,他在初来乍到时,将满腔的热血、不甘、后悔全部投射在画布上,他的笔下有暴风雨中的灯塔、破晓黎明前的枪声、满地落英的葬礼,他掏空了一切意象世界中可以描绘的元素,加之自己的灵感随意排列组合。而后他开始陷入低迷不振,他转而开始阅读大量的书籍,借用诗歌、文章来表达自己内心深处最可恶、最磨人、最煎熬的欲望,文字所行无言处,他复拿起了画笔,只画一个对象——“自我”。他创作出了数十张不同角度的自画像,不同风格不同流派无所顾及,线条在他的笔下恣意,颜料在他的笔下狂欢,他自以为自己达到了新的境地,来到了新的瓶颈,可这次,他无法跨越这道天堑。
“我寻不到世界,也迷失了自我!”画家朝我怒吼,亦或是对着命运怒吼。对于一个没有受过专业技法训练的人来说,绘画、诗词已经是表达自我内心情绪的极佳办法,可画家依旧踽踽不安,他远没有达到内心的平静,相反,他已经忘却了何为平静。
每当他提起笔,他便想起了使命,使命奴役了他的本心,禁锢了他的灵智,越是想要远离世俗,他便越发接近世俗。画家每当没有灵感时,他开始艳羡那些花天酒地的少男少女、开始艳羡欢愉、开始艳羡悠闲的自然,可使命感又撕裂了他的幻梦,他便顶着没日没夜的道德谴责寻找堕落,寻找自以为是的享乐。他开始在大街上无目的的游荡,他看着全情投入的菜贩和妇女讲价,他看着街口寻衅滋事的小混混们为一个女人斗殴,他看着母亲声嘶力竭地斥责满身是泥的孩子,他看着耆老聚在大榕树下乘凉。他只能凭借既有的经验和想象力同他们感同身受,他觉得这个世界既熟悉又神秘,他是最接近的亲历者,却无法感知到他人的情绪。
走着走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曾经所追求的东西是一个包罗万象的瞬间,但有情、是非、善恶、因果、轮回、涅槃又怎能一句话、一张画面说得完道得尽呢?他终于意识到他所追求的东西,是远非诗歌、绘画的手段达得到的,但诗歌、绘画是最接近的境界。正如他在静观小贩讲价、混混斗殴、母亲斥子、耆老乘凉一般。
后来我再见到画家,已是在一个墓地,盛放的白色铃兰遮掩了锈迹斑斑的藩篱,他正躺在教堂外的一小片空地处,听闻我的脚步声靠近,他嘴里叼着一根草不为所动地看着天空。
“我的妻亡了,我也要收拾东西离开了。”
这句道别很符合他的性格。
“我已经忘却了绘画技法,忘却了诗词韵律,我烧掉了那些书籍和画作,因为我已不需要文字和色彩,我的内心本自足具山川大河,星辰宇宙,我所需要的只是呈现我的内心。”
“如何呈现?”
“如白云般,不从何处来,不向何处去,只是漂泊着空无,在纯然的空无中,通融一切存在。”
白云不会错过任何东西,也不追求任何东西,包容一切存在和空无,既不会堕入欲望,也不会陷入虚无。
因此白云又称“道”。
艺术、音乐、诗歌、哲学只是通达白云之境界的阶梯,只是手段而非目的。要想达到如白云般,就得忘却画技、音韵、诗律,让自我更深层的觉知涌现出来,通达那个意义之后的圆融世界。
“聚散无常本是自如,我送你一件物事,不枉相识一场。”
说罢他递给了我一张陈旧的羊皮画卷,缓缓展开,
—— 一朵白云高悬碧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