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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怀念我的父亲邓林翰
邓林翰先生邓林翰先生简介
邓林翰,1931年7月出生,湖南耒阳人, *** 党员。1953年,本科毕业于天津大学建筑系,之后进入清华大学建筑系攻读研究生。1956年,研究生毕业后任教于哈尔滨工业大学土木系,历任建筑教研室助教、讲师。1959年转入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1994年更名为哈尔滨建筑大学)建筑系(2000年哈建大与哈工大合校后成立新的建筑学院),历任副教授、教授。曾担任建筑设计教研室主任、全国高校建筑学学科专业指导委员会委员,退休后担任学院教学督导委员会主任、学校教学督导委员会委员。2007年2月因病去世,享年76岁。
前一段时间,正值哈工大百年校庆纪念活动隆重举行,我的一位高中同学在班级微信群里发了一张校庆纪念邮票,上面赫然矗立着哈尔滨工业大学主楼。他说,这栋楼是邓蓉晖的父亲邓林翰先生设计的。看着这张邮票,和上面那座属于所有哈工大人记忆的熟悉的建筑,久违了的往事,以及父亲带着和善笑容的面孔,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向我袭来,让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哈工大百年校庆纪念邮票上的主楼我的父亲出生在湖南省耒阳县,只因为小时候喜欢画画,我的大伯父就对他说你将来去学建筑吧。由此,根本不知道建筑是要干什么的父亲就这样考入了天津大学建筑系,踏上了他为之付诸一生的建筑师的道路。父亲告诉我,刚刚入学的兴奋心情还没等平静,设计课堂上老师就让他们随意画一栋房子,父亲18岁之前从未走出过县城,眼里只有县城农村低矮的瓦房、护院以及周边大片的农田;当他看到来自上海、北京那些大城市的同学画出的一栋栋形态各异的高楼大厦时,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他讲到那些同学一边画图一边用手绢细心遮盖着铅笔画过的痕迹,图纸又漂亮又干净,顿时让他自惭形秽,父亲看到了自己和同学之间的差距,他的视野、绘图功底,和同学不在一个起跑线上。从此,父亲发奋努力,争分夺秒,用最大的勤奋和诚意来追赶着设计成绩比他优秀的同学,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他的成绩终于名列前茅,毕业后直接考入清华大学建筑系继续攻读研究生。这段求学经历对他来说影响深远,他清晰地记得自己走过的那段艰难的路。我的母亲每每抱怨高中毕业就和她订了婚的父亲读大学时竟从未回过一次湖南老家,只靠书信和她沟通联系, 父亲笑着说:“我那时候除了睡觉、上课、画方案图,就是泡图书馆,每一分一秒都不敢浪费,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我知道,要想成为好的建筑师,我必须比别人更努力。”
长期的刻苦练习造就了父亲过硬的专业素质父亲在清华大学读书的经历倒是从没和我们主动讲起过,直到2000年有一次他无意中看到我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剧《人间四月天》,他问到:“这是林徽因的故事吗?这可不像我记忆中的林先生,她那时非常消瘦,年轻时的她很美啊!”我很惊讶,那时我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平时真的很少和父亲交流他的过去,我竟不知道建筑学家梁思成和林徽因两位先生原来是父亲的老师,这勾起了我足够八卦的心情,好奇地听父亲回忆起他跟随两位先生上课的情景。他说:“那时候我们建筑系研究生班的同学经常去梁先生家里上课,林先生当时健康状况不是很好,但只要这些学生去到她家里,几乎都没有梁先生说话的份儿了;林先生博学多才,旁征博引,引古论今,谑语雄谈,学生们听得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而梁先生则默默地坐在旁边,带着欣赏的眼光认真地聆听”,这个情景给父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梁先生讲话很幽默,能看出他对林先生满满的深情,后来林先生早逝,所有人无不感到痛心和惋惜。父亲说他在清华那几年的学习让他对建筑的理解、设计能力和建筑师应有的情怀都大大提升了一个境界。父亲总说他是幸运的,他有幸跟随了这样的老师,梁思成先生、林徽因先生等一批新中国建筑教育的开创者和引领者,他们不但具有极高的学术水平,还有崇高的品德修养,他们不畏艰难、科学严谨,扎实且不浮夸、自我奉献的工作作风给年轻的父亲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让他在自己未来的建筑师和建筑教育工作者的道路上走得那样的坚定而踏实。
梁思成先生在家中的教学活动(图片引自腾讯网)父亲作为一个建筑师,他在博览建筑的理论和实践上做了很多探索,在他设计并已建成的三十余项作品中,博物馆和纪念馆就有六项。而我印象最深的是哈尔滨工业大学主楼(1997年获黑龙江省优秀设计奖),那是在1958年,是父亲参加工作后主持设计的第一个建筑作品,是他设计生涯开启的里程碑。这座建筑采用了前苏联民族建筑风格,庄重大方,与哈工大传统文脉相吻合,成为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标志性建筑。记得有一次我和他散步路过这个主楼的时候,他充满感情的回忆起当年的一些往事。他说自己非常幸运,才27岁就被赋予了这样重大的设计任务,当时他对如何能将主楼与早些年前建成的左右配楼(机械楼和电机楼)融为一体,不着痕迹,以及整栋建筑与周围环境协调的问题颇费了一番心思。他也谈到了设计中的遗憾,比如主楼前广场太小,过于往西大直街方向推进。他说对于建筑师来说,自省能力是很重要的,永远没有完美的作品,永远有提升的空间,永远学无止境。同年,他与李行教授合作参加全国首届厂矿职工住宅设计竞赛获得了三等奖(一、二等奖空缺)。他刚刚参加工作后在设计上得到的这些肯定让父亲对自己的设计能力更有信心了。
1980年代的哈工大主楼(图片来自哈工大校史博物馆)1950年代的哈工大机械楼和电机楼,中间的主楼还未建成(图片引自哈工大官网)在建筑设计过程中,父亲非常注重项目现场实地考察。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父亲接受了陕西铜川耀州窑博物馆设计任务后,立刻去到选址现场察看,他发现场地局促、低洼,不太理想,就在现场周围整整踏勘了一天,终于选定了一块前面有河、后面有山、视野更开阔、更适合博物馆建设的用地,省市领导听从了父亲的建议,立即决定两块场地互换。父亲觉得,建筑师除了要有深厚的专业功底,必须同时具备高度的责任心,要对用户负责, 尽可能做到完美。南通纺织博物馆(1988年获南通市十佳街景建筑“五山”杯奖)是父亲1983年设计的作品,为了这个设计,他查阅了大量的历史资料,同斯慎依教授、鞠立复、胡昌、邱明国等团队成员乘坐火车往返南通七次。这个博物馆设计,体现了父亲的建筑理念,诠释了他对建筑的一些理解,他希望自己的每一个作品都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父亲年近60岁时主持设计了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1990年由中央军委两次审查方案,从全国参与设计竞标的7个建筑设计方案中选定了他主持设计的方案,该设计作品1996年获丹东首届“鸭绿江杯”优秀建筑规划设计一等奖),上年纪的他仍然和刘志和教授、唐岱新教授、杨熙坤教授等,甚至包括水暖电专业设计的老师多次到现场考察,征询当地相关部门的意见。1999年,父亲年近七旬时,哈工大邀请他主持完成哈工大威海分校主楼设计方案,这是哈工大主楼建筑设计精髓的传承,再现了哈工大主楼一脉相承的建筑风格。
1990年代父亲主持设计的陕西铜川耀州窑博物馆方案的效果图1990年代父亲主持设计的陕西铜川耀州窑博物馆陕西铜川耀州窑博物馆入口空间1983年父亲主持设计的南通纺织博物馆1983年父亲主持设计的南通纺织博物馆1990年代父亲主持设计的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1990年代父亲主持设计的丹东抗美援朝纪念塔父亲(左四)与刘志和教授(右四)、唐岱新教授(左五)、杨熙坤教授(左一)等参加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竣工庆典邓林翰教授签名的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落成首日封(毛承国收藏,提供)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设计方案中标的新闻哈工大威海分校主楼1999年设计的昆明园艺博览会黑龙江天鹅园主体建筑和大门父亲一直保持着强烈的学习心态,积极接受新鲜事物,他的设计方向不局限于博览建筑,同时也积极涉猎公共建筑、学校建筑等其他建筑设计领域。有时候哪怕一些规模较小的设计任务委托他,他也会欣然接受, 全力以赴。他说:“我非常珍惜每一次设计的机会,对建筑师来说只有好作品,没有小作品。” 父亲在设计中强调建筑师必须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如何提高建筑物的使用效果上,他认为建筑师的想法并不见得处处高明,所以要很好地倾听用户的意见,体察他们的实际需要,防止设计出现片面。他还强调民用建筑设计一定要从国情出发,从经济条件出发,不能盲目跟风、攀比豪华;节约用地,提高建筑利用系数,节省建筑面积和材料,最终达到节约投资才是目的。他对学生说,建筑创作有自己的规律,但并没有一成不变的章法,无论风格或手法,建筑师都应该兼收并蓄,融会贯通。父亲在自己的设计中还特别注重民族文化传统与各类现代形式相结合,这在他的博物馆设计风格中体现的淋漓尽致。他承认新一代建筑师在环境、空间和形象创造方面,在思维方法和创作手法方面都有更好的呈现,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这就是继承和发扬。
邓林翰先生与彭一刚先生是多年的同窗、朋友,图为1979年于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召开的《建筑师》创刊首次编委会,前排左起天大彭一刚、出版社王伯扬、哈建工邓林翰,后排左起清华吕增彪、西冶刘宝仲、重建工白佐民、出版社杨永生、华南刘管平、南工晏隆余、同济喻维国(引自《建筑筑师》)父亲(左四)与建筑系中青年教师(左三为徐苏宁、右二为卫大可)考察阿城金上京博物馆我曾经以为优秀的建筑师一定要具备良好的天赋,但父亲说建筑设计和其它艺术不完全一样,如果生来就有很好的艺术审美品味,创造性的空间想象力,的确是设计者得天独厚的运气,但要真正成为优秀的设计师,他笃信后天的努力和勤奋更重要,所以他一直尽最大努力在工作中付出更多的时间、精力和汗水。
父亲多年保持了不断学习的习惯记忆中父亲是一个非常有恒心和毅力的人,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事,他一定会咬牙坚持到底。我印象比较深的有两件事:一是跑步锻炼,那是他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养成的习惯,每天下午四点在清华园里跑步一个小时,对于珍惜时间如生命的父亲来说,这一个小时真的很奢侈。但他知道自己从小身体不太好,他一定要有一个健康的体魄才能更好地学习和工作,所以他坚持了下来,而且一跑就是五十年,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从未停歇,直到去世前一个月,那时身体虚弱到下楼都困难了,他才放弃。另一件事是父亲每天早晨跑步的时候衣服兜里总是揣着一张自己亲手抄写的英文文章,他跑完步就大声朗读背诵。我小的时候问他,爸爸你每天背诵英文有什么用啊?他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总有一天会用上的啊。1983年,建设部准备派两名建筑学专业的教师代表赴西德参加一个建筑界国际学术会议,因为这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全国各地高校建筑系几百名教师都去北京参加考试选拔,父亲也报名参加了,经过多轮淘汰,最后剩下三十人在北京外国语学院进行为期两个月的培训和考试,父亲又拿出了他当年读书时的劲头,用他自己的话说,拼尽全力,感觉快要脑出血了,毕竟他当时已是52岁年纪的人,最后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幸运的人选。他说就是自己常年坚持不懈的晨间英语诵读帮他争取到了这个宝贵的学习机会。因此父亲说,机会永远是给那些持之以恒、充分准备好了的有心人的。这次去西德访问,父亲在大会上做了以“中国农村建设现状与发展“为主题的发言,令他充分感受到作为中国建筑师的自豪。同时,对西德近两个月时间的考察和交流,也让父亲大开眼界,收集了非常多的建筑图片资料,还买了一个视为珍宝的幻灯机,回国后迫不及待地和同事们、学生们交流分享。父亲对德国在城市历史文化与旧建筑的保护工作方面印象极为深刻,他将那里的旧街道与民居的改造特点总结为:上旧下新,外旧里新。当地城市规划建设很注意古建筑和现代建筑风格的融合,父亲觉得这些经验非常值得借鉴。不仅仅是城市和建筑,他去德国朋友的家里做客,发现每个家庭都精心地保存了家族几代人的照片、遗留的物品等。后来父亲对于城市古建筑保护修缮及近代城市旧街道保护与更新等不遗余力地做了很多研究工作,1989-1992年他主持完成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研究项目“我国近代城市旧街道、广场的保护与更新研究”。我想除了他的老师对他的影响之外,此次德国之行对于他也是一个相当大的触动吧。1987年父亲随中国建筑教育代表团去美国七个城市进行考察访问,在访问俄克拉荷马大学时,父亲被授予该校名誉教授。代表团在纽约还受到了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先生的热情接待,贝聿铭先生向他们介绍了自己的建筑作品并和大家进行了设计方面的交流探讨,父亲感觉受益匪浅。
贝聿铭先生在纽约宴请中国建筑教育代表团(左二为邓林翰教授)贝聿铭先生在纽约宴请中国建筑教育代表团父亲(前排右二)参加接待美国佐治亚理工大学建筑学院院长盖芬威教授及夫人来学校学术访问,前排左一为金广君教授、右一为唐恢一教授接待美国建筑师赵先生,左二为梅季魁教授,右三为常怀生教授、右二为父亲、右一为郭恩章教授父亲是一个外表谦和,内里严正的人,他情绪内敛,在家里我几乎没有听到过他放声大笑,也从未见到他真的发怒,他总是那样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讲起话来声音和缓,脸上也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但他骨子里的严肃又是让人畏惧的。在家里,我们都最怕父亲,别看他批评你时看似和风细雨,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戳到你心里,让你无地自容。他对学生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甚至是不留情面的。我曾亲眼看见过两位女同学在我家里因为谈恋爱或贪玩影响学习被父亲训哭了,一个女生哭的隐形眼镜都掉地上了,父亲又心怀歉意地赶快趴在地上帮她找寻,事后母亲嗔怪了他。父亲说,这些孩子都是以很高的分数才考进了建筑学专业,如果因为年轻不懂事没有珍惜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将来工作以后是会后悔的!记得父亲指导过的一个研究生,在正式毕业答辩前他亲自在教室给这个学生进行了七次预答辩,一直答到父亲满意为止。父亲对学生付出的心血可见一斑。
父亲(右二)与研究生研究设计方案除了对学生严谨的一面,父亲对学生的关爱也是非常细腻的,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他的内心变得更柔软了。我记得有一位同学在毕业答辩时因为表现不佳没有通过,不能正常毕业,当时情绪很差,父亲特意找到他,帮他分析原因,不断的鼓励他,他后来终于通过了答辩,并顺利进入设计院工作。他很感激父亲,每年都要来信汇报他的工作和生活状况。父亲说,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尤其是年轻人,只要有人及时伸出手帮一把,他的人生就不一样了。他的学生做快速设计时,父亲会亲自把饭给学生送到教室。他发现自己的两个研究生各方面条件很般配,就有意让他们合作一个课题设计,给他们增加相互了解的机会,成全了一桩美满的姻缘。当他听课时发现年轻老师教学上的优点,他会给予肯定,发现问题,也会及时指出,并耐心给予帮助。他总是能设身处地地为年轻人着想,理解他们的难处。他说我们必须要关心这些年轻人,他们是我们的接班人,他们很不容易。
父亲是一个很吝于当面表扬别人的人,也许是他这种老派“学究”作风不善于直白地表达情绪。记忆中从小到大他从未表扬过我一次,还是在他去世以后从一位病中陪护他的学生口中听到了父亲对我满意的评价,让我非常感慨。或许他的学生们也只听到过邓先生的批评和谆谆教诲,没有听到过老先生对他们当面的赞赏和肯定,但事实上父亲有着一颗非常敏感的心,对相处时间较长的同事和学生,他总是能敏锐地发现每一个人的长处,那些闪光点在他的心里如数家珍。包括设计天赋好、艺术品味高、方案能力出色、美术功底扎实、设计有创意、想象力丰富、设计技巧成熟、认真踏实、情商高、文笔流畅、逻辑性强、表达能力强等等。他的一位学生说,父亲讲过这样一句话令他记忆深刻,“一栋建筑有很多个观察的视角,如果从一面看去,你觉得不好看,先别急着否定它,换其他角度去看,也许就会发现它的美了”。
1982年,父亲与建筑77班学生于正伦、贺芳、华夏、何萍等相聚北京(从左至右)父亲对自己要求是很严格的,这让他在家里的形象充满了学究气的刻板。他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几乎没有任何的娱乐,记忆中的他每天在家里就是伏案备课、画方案草图、读书看报。他甚至把对我们子女的关心和训诫的时间都节省在每顿饭的餐桌上,本该温馨愉快的用餐时间变成了父亲的第二个课堂,这让我们当时和他一起吃饭产生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当然,餐桌上也不总是那么严肃压抑的,父亲偶尔也会讲起他小时候和年轻时的生活经历,顺便总结一句:“要懂得感恩,要懂得珍惜啊,你们现在太幸福了!” 现在回想起来,一家人吃饭低着头默默听父亲一个人说教的情景是那么生动而有趣,让人感到弥足珍贵,就连父亲细碎的唠叨如今都那么让人怀念!父亲从来不看电视,他喜欢安静,喜欢思考。因为家里空间有限,电视的噪音常常让他难以忍受,每到这时,他会很严肃而强势的要求我们马上关掉电视,并义正言辞道:这些家长里短的故事到底对你们有什么意义?我心里偷偷回怼他,没啥意义就是高兴不行吗?连我母亲喜欢看电视他也反对,但他会委婉地劝说母亲看电视对身体健康不利云云,记得那会儿我母亲最爱看万人空巷的电视剧《渴望》,也不可避免地经常被父亲唠叨,哪知电视剧尚未播完,母亲因突发心脏病猝然离世,父亲默默地把母亲的遗像挂在能看到电视的墙上,每到《渴望》播出时间,他都主动把电视机打开,让母亲安心把故事看完,希望她在天堂里能高兴。虽然父亲嘴上没说,但我知道他内心一定非常懊悔,没有让我母亲生前尽情享受她的生活乐趣。
父亲的性情看似随和,但实则非常倔强。一旦他做了决定的事,任谁也别想说服。他退休后我们兄妹希望他能去美国、加拿大或者深圳和子女一起居住,尽享天伦之乐,可他说自己还有设计工作、学校教学督导工作和市 *** 专家咨询顾问的工作;如果离开了工作,他的人生就失去了意义。他一个人生活我们不放心,想请个保姆帮他做饭他也不同意,宁可每天去买路边的盒饭。而最最让我不能理解的事情是,上世纪80年代末,学校就给老教授们调换了新区四居室的新房,可父亲以新房距离西大直街土木楼办公室太远,上下班还要坐班车不方便为由,硬是选择住在锁厂那个面积又小、楼亦破旧的老房子里。我希望他能为住在一块儿的子女考虑考虑,他身边的很多老朋友也纷纷来劝说,但他坚持不为所动,哪怕我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我抱怨他亲情淡漠,内心只想着自己,他反过来说房子够住就好,多大才是大,你住了四居室又盼着五居室呢!这件事曾一度造成了我们父女之间的隔膜。
父亲长期担任市 *** 专家咨询顾问的工作,图为父亲(第二排右四)参加哈尔滨市松北新区规划工作成果评定汇报会的合影父亲晚年仍居住在老旧的居所中跟姐姐和哥哥相比,我是陪伴在父亲身边时间最久的孩子,但直到他去世时,我仍觉得我们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熟悉的“陌生人”,我从未真正地认识他,对他有诸多的不理解。但随着岁月流逝,我亦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和父亲远隔时空的我才感到自己慢慢地走进了他的世界,他心底的那抹光亮,我才看见。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退休后仍每天坚持去土木楼的办公室工作,因为那是他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那里有他熟悉的同事、教室、长长的走廊和一茬又一茬的学生,他的生命只有在那里才会发光,那栋满载了历史的土木楼彷佛是他信仰的一盏灯,给予他无穷的力量,无论经历多少失意和磨难,仍能让他恒久保有对事业的情怀,令他生命充实,心意坚定,步履从容,盛满了他赤诚的身心。
退休以后父亲担任教学督导,继续关心院系发展,图为父亲与刘志和教授研究审阅教案(建筑86级黄勇提供)2005年父亲作为顾问关心校史博物馆的改造父亲书写的毛主席诗词,最后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可以说正是他一生的写照德国大文豪歌德看见法国斯特拉斯堡大教堂时曾赞叹道:“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作为建筑师的父亲,毫无疑问是幸运的,因为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世事如何沧桑变迁,他的建筑作品就像生命中的乐章,在音乐的旋律中不停地延续,蜿蜒流淌。而作为从事建筑教育工作的父亲,匠人匠心,为社会培养了一代又一代设计人才,将建筑师的使命和信仰在建筑设计领域不断地传承着、延伸着、续写着新的华章。
父亲已将他的使命与信仰注入了建筑作品之中,传承着、延伸着、续写着新的华章邓蓉晖写于深圳
2020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