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2021年去重庆出了趟差。
去之前,我联系老白。我说,中秋我要来重庆,好惨。那天过节,你看要不陪陪我?老白爽快答应了。这离我去重庆还有一个多月,中间不知还要发生什么变故,一切是未知的。我仅仅确定的是,如果去了那里,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见老白。
过去我讲过关于老白的故事。那是2017年初,我即将毕业的时候,由重庆向丽江开始了一场一个人的旅行。
那场旅行是刻意设计的。我陪着小妈自驾去四川探亲,回程经过重庆,拎着行李箱突然跳车。那会儿我离不开家,做什么都无法真正独立,我都要毕业了,不能这样,我想。那晚上小妈还是在重庆住了一晚,她问:你要不要来酒店一起?我心里难受,果断拒绝。我拎着行李箱进了一家客栈,认识了老白。
我其实是不看漫画的,也不爱看,但很多年里,老白给我的印象即一个从漫画里走出来的男人。
干净,干净,干净。洁白,洁白,洁白。热情,热情,热情。妥帖,妥帖,妥帖。
有几个画面我印象深刻。
一个是客栈大厅里,客人都出去了,冷冷清清,他抱着吉他唱老狼的“虎口脱险”。他唱歌怎么这么好听?我认真听完了从他嘴里唱出的每一句歌词。
另一个画面是,客栈的人全部回来了,大厅里过分热闹,他穿着高领毛衣,一个人在一边寂寞的堆沙盘。原谅我用了寂寞这样一个词。但那一刻我确实是这么觉得的。他很寂寞,他混在热闹的人群中,与周遭格格不入,他一点也不想跟身边的人相处。
实际上,老白很会与人打交道,是一个外交式的能人。开客栈的,怎么可能对自己的顾客冷漠呢?我在他客栈住的一段时间,出去并不多,每天见他跟各色人物打交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心里无限佩服。
我想,我非得一个人旅行的终极目的是什么?不就是学会老白这一套本领吗?
我实在太不擅于交流了。上学时候,在任何场合自我介绍,我永远只有三句话:大家好,我是XX,来自XXX班。
当某节专业课轮到我上台讲ppt,往往要提前三个晚上睡不着觉。站上讲台那一刻,我的腿“又硬又软”。“硬”是因为站在那里,我很想随着语言节奏有点姿态,腿硬的实在挪不动地;“软”是因为,我已经用尽全力使自己站在那里,肌肉发软,精神瘫痪,提着最后一口气避免自己倒下来。
尽管我面对的台下不过四十来个同学,但接受群体目光凝视的时候仿佛世界末日。
我不仅上不了台面,活到快二十岁,还不知道如何待人处事接话。
比如,一个老师跟我打招呼,讲:你上次汇报做的很好。
他热情无比,我却是凝固的。
我想我该先笑还是先低头礼貌回应他呢?如果回应他,我要说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话在社交场合中在是合理的、妥帖的?在思考的瞬间,最适合回应的时刻往往过去了,我给人最终留下一个不礼貌、过于个性、过分高冷的印象。
老白讲,他初次见我就是这样的。他走出门,含着牙刷热情同我打招呼。我只点头。我坐在客厅里,怕尴尬玩起了手机游戏,他走过来说可以一起。我警惕挪动身体,看了他一眼,叫他怕的挪到三尺开外的地方。
就是这样一个木讷恐惧的状态,在后来结束一个多月的旅行后,无意间做一档人物栏目专访。往后两年,我对着摄像机面访了两百来个人物,这其中有善于表演口若悬河的商界领袖,娱乐明星,政治人物,也有跟我一样平平淡淡普普通通不善言辞的人。一切是不是冥冥注定?每当想到这里,总觉得人生充满戏剧性。
再说重庆,那些日子,我在那里呆的一点也不开心。
那是2017年,全国还没有疫情的时候,赵雷刚因为在《我是歌手》的舞台上唱火了《成都》,重庆和成都高铁仅仅一小时,重庆大街小巷的流浪歌手都跟着赵雷唱《成都》。
客观讲,那应该是中国繁荣的泡沫经济最后一年,新闻报道上还没有后来铺天盖地的企业倒闭潮、裁员潮,“内卷”这种象征着一代年轻人虚无迷茫的词汇还没有出现。大多数人还是快乐的,哪怕是虚无的快乐,重庆就是如此。解放碑、洪崖洞、朝天门、观音桥、磁器口,走到哪儿都是人挤人。
我忍不住感慨,这个世界上怎么这么多人?
怎么这么多人同一时间在同一座城市,唱同一首歌,做同一件事?
我一点也不开心。手里拿着钱,却不知道怎么花、往哪里花。人该怎么利用金钱替自己买来快乐?我不能像那些男人一样,找个黯淡的巷子去嫖娼,也无法学那些年轻姑娘,呼朋唤友去夜店买醉。我在那里没有朋友,老白这时还不能算我的朋友。一个人怎么开心?
面向孤独,是一个人旅程的必经之路。
面向汹涌的人潮里汹涌的孤独,是人生漫长旅程的必经之路。
离开重庆飞丽江是正月十五,20岁生日,老白给我煮了一碗小面,放了特别多海椒。我辣出眼泪。吃完面上飞机,睡的昏昏沉沉,等醒来时候,已经能从窗户看见丽江一点点灯火,我松了一口气。
终于离开了,这一程终于结束了,但奇怪的是,后来总有人问我最喜欢国内哪一座城市,想来想去,说了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答案:重庆。
想到这一段,莫名伤感。
2017到2021,五年时间过去了,老白过的怎么样?
前半段,老白事业越来越好,客栈连着开了好几家,同时开了火锅店,酒吧,箭馆。老白开箭馆因为老白是业余射箭高手。他有一种魔力,喜欢什么,就做了;想做什么,就做了。还都做的很好,不媚俗。他是某种意义上的天才,普通人里最聪明那一种。我在那个年纪看到这样一个人,将寂寞和热闹融合的恰到好处的人,很难不去羡慕。
老白构成了我对理想生活的一种想象。
2018年春天老狼来长沙,在北郊做了一场商演。当时的朋友想买房,就去那场商演楼盘看,进行到一半时候,老狼和乐队唱起了《虎口脱险》。我从楼盘户型图一下聚焦到现场,像触电一样。这首歌老白唱过。歌词唱的,“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讲的是北京,后来因为工作我去了北京。
北京几次问老白:睡没有?他很快回复:没有。于是我们打很久电话。
这些年不论何时何地,我找老白,他都是在的。只是我很少找他。跟其他男人谈恋爱,从来不打电话,只有老白,总是隔那么一年半载的,想和他说说话。我记不起跟他讲过什么,我们没什么好讲的,没有暧昧,没有承诺,没有嘈杂。我只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叫他唱歌,唱那首《虎口脱险》。
他答应唱,唱一半,调太高,上不去。他道歉,说不好意思,抽烟抽太多,嗓子坏了。
老白抽烟,是我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情。一个漫画里走出来的、理想干净的男人怎么会抽烟呢?
其实我对老白不了解的事情还很多。
老白曾经问,为什么和他保持联系?我说因为喜欢他。不是男女之爱的喜欢,是对一个人欣赏的喜欢。当然,最开始的时候,我应该也作为一个女人喜欢过老白。在我很年轻时候见过的老白,很难有哪个女人不动心。不过那个老白也使我无法和他谈恋爱,爱情会打碎有关一个人美好的想象。
我深知这一点,老白也深知这一点。他曾经讲,我对他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滤镜和想象。这样的想象来自我那时的生活状态,年纪轻轻,一帆风顺,被捧着,被哄着,繁华迤逦,不切实际。我看不见别的东西。
我对老白的不了解就好像我对重庆这座城市的不了解。
我说喜欢重庆,不是因为在重庆很开心,所以喜欢重庆,不是因为重庆风景秀美,所以喜欢重庆。和一切好像都没关系,我讲不出为什么。但总之,但凡日子过的费心点,一个人总要对一座城市念念不忘。
我念念不忘重庆,可能因为那年只身一人,被解放碑的人潮吓坏过。
那种熙熙攘攘的热闹好像一副永不凋零的画卷,永存在时间的长河里,在记忆里成了一座不会谢幕的城市。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不会谢幕的呢?还是我太天真了,我想。
时间会改变一切,改变你的浪漫,改变你在浪漫的年纪里不切实际的想象。
再回重庆的时候,我觉得它谢幕了。那天出租车开过过江大桥,两岸灯火无限冷清。旅游的季节没有游客,疫情在几年时间里封了一座又一座城。重庆和成都过去是中国最具创造力的城市,音乐、绘画、建筑,无不使人向往。过去那些年,这里走出了许多具有生命力的小众文化,走出了一个又一个代表着各种小众文化的年轻人、艺术家。
再去的时候,冷冷清清,很多过去被创造的东西消失了。没有艺术家和流浪歌手在大街上做那些朋克赛博的事,没有音乐,没有说唱,街头没有个性的涂鸦的年轻人。一切特别规整,零星的商店门口,店员为了揽客毫无生命力的叫喊。
要维护市容市貌,老白讲,过去那些东西,他们不准。流浪、摆摊是不体面的事,他们希望年轻人、老百姓能以别的体面的方式过的更好。
老白过的更好了吗?
老白讲,他负债累累。2018年、19年是他最得意的两年,不停的扩张、扩张,开店、开店。民宿、酒吧、火锅店,箭馆。疫情没来前,他一切经营的很好,他擅长这个。况且重庆有人啊,跟我过去以为的一样,有人在,一切就有了源头。人总要吃喝拉撒的,城市旅游的辉煌创造了实体经济的辉煌。疫情将这一切毁灭了。
或者不对,毁灭这一切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老白开的七八家店都倒闭了,剩下四个门店因为租约没到期,烂在手里,转让不出去。他拼命赚钱,养着剩下几个空置门店,那里即便什么也不做,按合同还要继续给房租。
老白讲,这会儿如果不是现金流非常充裕,谁轻易做实体呢?以前创业,有一半的机会赢。现在创业,第一天即在倒计时什么时候输。
老白讲,过去他有一段时间没有钱,一点钱也没有。后来他赚了很多钱。然后他把钱全投入重庆这座城市的饕餮盛宴里,现在,他又亏的一无所有。
老白讲,过去他有很多个罗曼蒂克的时候,觉得自己只要想,只要做,没有什么不可以。他也觉得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天才。现在变了。他终于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天才。
那天,我和老白面对面坐着,长久无话。他做了很多以为我爱吃的菜,比如宫爆鸡丁,虾仁粉丝,我不爱吃。我一点也不爱吃他做的那些菜。我很想喝点酒,老白不能喝。我想打破这样沉默尴尬的气氛,我说,你讲讲话呀。老白问,讲什么呢?我说,你过去不是很能讲吗?他说,那不是我。
老白讲,过去我们不熟。现在熟了,我也累了。老白讲,你让我休息休息。
我就那么看着他,很久很久。五六年来,我总是在不同时刻怀念重庆,想起老白,很苍白的时刻,很寂寞的时刻。现在他就在我的面前,还是苍白的,寂寞的。我连走到他身边,给他一个拥抱的勇气都没有。
我想,我想象中的那个男人消失了,也许从来不曾存在过。
过去想象中的城市也不存在,我寄托在老白身上那种理想的生活状态不存在。也许在我们生活的土地上,理想和理想的生活,从来没有一片可以为之实现的土壤。
我和老白道别了,再一次离开重庆。很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