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1、
对于住在都市里的人来说,阳台是个奇妙的存在。
记得当年,我刚做母亲,工作压力也大,每天忙得人仰马翻,日子委实有点难熬。唯一获得平静的时刻,是当孩子睡着,一个人躲在阳台里透透气。
为此,还文绉绉写过几句伤感的话:
十月的阳光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阳台上的女人,像一只鸟一样盹着。
像鸟一样盹着的女人,在十月金子般的太阳底下,模模糊糊想起一些记忆深处的词汇:漂泊、爱情、异乡,还有梦想。
在光的柔波和影的幽暗里,像鸟一样盹着的女人,渐渐察觉到一种疼痛,温柔而锐利。
这个在阳台上的女人,像鸟一样盹着的女人,我隔着不太远的距离,沉默地观望。
……
现在,回望这个阳台上的女人,已经隔了十几年的光阴,还是有些伤感。
但又有些庆幸,庆幸在当初逼仄的空间里,还有一个阳台可去。
当年鲁迅调侃“娜拉出走“,能走到哪里去?最终,只能走到”楼上“去。
张爱玲也写过一篇《走!走到楼上去》,着实奚落了这个“楼上”一番:
怎样是走到楼上去呢?根据一般的见解,也许做花瓶是上楼,做太太是上楼,做梦是上楼,改编美国的《蝴蝶梦》是上楼,抄书是上楼,收集古钱是上楼……
看到这里,我不由“嘿嘿“冷笑:
他们两个老人家,是没能活到现在,现在的人,哪能家家户户还有一个可去的楼上?楼上住着别人,你能随随便便跑上去么?
现在,即使是职业女性,回到家,大多是包一扔,就往厨房里跑,地位跟《桂花蒸阿小悲秋》里的阿小差不多。
阿小是给上海洋人当佣人的。显然,这厨房,在空间上更属于保姆与仆人。怪不得,在《花凋》里,当那个庶出的孩子,在吃饭时被大太太撵到厨房去,作为老爷的郑先生,就大发了一顿脾气。
阳台跟厨房一样,也是一个边缘化的存在。
2、
《倾城之恋》里,一开头写的是四爷在旧阳台上拉胡琴:“……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他在阳台上,暗处看亮处,看得分外眼明:先是有人通报流苏的前夫去世的消息,后是家庭会议商量给宝络相亲……
他虽然看个真切,仍然事不关己地一个人躲在那里拉胡琴,是因为他自己知道,楼下的家庭会议中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这黑漆漆的破落阳台,也许是风雨飘摇的世界里,一个难得的“避风港”。
《桂花蒸》里的阿小,乡下的丈夫来看望,当主人回来了,也只能躲在后阳台里,但送走丈夫的阿小,在阳台上看到了宝贵的平静生活:
“楼下的阳台伸出一角来像轮船头上。楼下的一个少爷坐在外面乘凉,一只脚蹬着栏干,椅子向后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里捏一份小报,虽然早已看不见了。天黑了下来,地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阿小恨不得替他扫扫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黑暗的阳台便是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阿小心里很静也很快乐。”
《心经》中,小寒的母亲,夹在自己丈夫和女儿的暧昧关系中,故作糊涂。她少有出现,有两次都出现在阳台上:
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她母亲还蹲在凉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脚两步奔到阳台上,唿朗一声,把那绿瓷花盆踢到水沟里去。
那一刻,阳台上的平静,属于那个母亲的平静,也被女儿这“唿朗一声”,给打破了吧?
不过,那个可怜女人,比起《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烟鹂,又算得上幸运。
烟鹂,这朵白玫瑰,连开在阳台上的机会都没有,阳台早被她丈夫跟“红玫瑰”谈情说爱给占据了,她退无可退,最后只能在浴室里找到平静:
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是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说话,不思想,但是心里总有点不安,到处走走,没着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
这时,回过头来看她丈夫当年在阳台上的感慨,特别讽刺:
“振保抱着胳膊伏在栏杆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的两片落叶踏啦踏啦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是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两个不相爱的人,被捆绑在一起,大抵也会这般凄惶吧?
3、
跟她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张爱玲也喜欢呆在阳台上。
在那间常德公寓里,阳台外是红尘蔼蔼的上海,全上海都在天际云影日色里,电车当当的来去。
上海在1908年就有电车了,电车厂就在她家公寓的附近。到夜晚,电车停运:一辆衔接着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嘈杂,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可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
趴在阳台上的张爱玲,自小被视为“天才少女”,性格孤僻,不善与人交往。但她从阳台上往外张望的世界,格外有烟火气,充满人的情感。
不然,她不会在月光下,看见停在大街上,那落单了的电车,像是被遗弃似的,袒露着白肚皮。
那个叫“胡兰成”的男人,虽然伤了她的心,但到底懂她:“爱玲与阳台外的全上海即是这样的相望相识,叫一声都会来到房里似的。”
初夏,好友炎樱来,她拽了姑姑一起,在阳台上拍照,穿的是香港的土布裙子。虽然是黑白胶片,也还是搽了口红。
她的姑夫李开第回忆道:我常去那里看她们。进门前,习惯抬头看看阳台上是否有人。一次,我在公寓门口遇到爱玲,爱玲说,姑姑叫我给你去买臭豆腐。
苏青也来看她,这个实打实的女人,虽然世故,但爽快利索,她跟她一起,应该不会设防,跟雪洞似的,格外心明眼亮。不然,她不会在她走后,将眼前世道看得格外清楚:
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见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生起来了。我想道:“这是乱世”。
风吹过,竟有《红楼梦》里潇湘馆的肃杀凄清。远处, *** 舞厅的音乐传了来,一个女人尖细的喉咙唱道:“蔷薇蔷薇处处开!”
这是1942年陈歌辛写的曲子,原唱龚秋霞。
一个时代落幕,即将结束。
她,是站在一个时代黄昏的阳台上。
她当时就知道,一离开那黄昏的阳台,她就再也说不明白的。阳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的黄了。
远远近近,有许多汽车喇叭仓皇地叫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四面展开如同烟霞万顷的湖面。对过一幢房子最下层有一个窗洞里冒出一缕淡白的炊烟,非常犹疑地上升,仿佛不大知道天在何方。
站在阳台上的她,应该跟她身后所有独上高楼的前辈们一样,将阑干拍遍,沉吟许久:这末世、古国,再也回不去……
4、
终于意兴阑珊。她回转身来,到厨房里泡一杯红茶,在一灯孤影下,写下了《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金锁记》《封锁》《心经》《花凋》……
那阳台里,阳台外,所有的一切,深一笔,浅一抹的,都入了她的作品。
弟弟来看成名的姐姐,到了吃饭的时候,姑姑过来道,我们不留饭,留饭要预约的。弟弟也就起身走了。她在阳台上看着弟弟的背影,心里一阵悲凉。
还有,那个日后成为“负心汉”的男子,许是想跟她一起在阳台上看风景,天天来,坐到晚饭时间,她不敢留饭,因为是与姑姑一起过的。
但他是一个无赖文人,不会看眼色,到底留了下来。她在自传小说《小团圆》里写:
灯火管制的城市没什么夜景,黑暗的阳台上就是头上一片天,空洞的紫黝黝微带铁锈气的天上,高悬着大半个白月亮,裹着一团清光。
他作势一把捉住她,两人都笑了。他忘了手指上夹着香烟,发现他烫了她的手臂一下,轻声笑着叫了声哎呦。
这一天下午秀男来找他,九莉招呼过了马上走开了,让他们说话。等她泡了茶来,秀男没吃就走了。他们在最高的这层楼上站在阳台上看她出来,她在街上还又别过身来微笑挥手。
她说:“你们像在天上。”
天上一日,世上千年。神仙眷侣再无法扮下去,“负心汉”跟她说:“时局不好,来日大难。”
西边天上余辉未尽,有一道云隙处清森遥远。她很是震动。
到底还是散了。又是一个夏天,曾经“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的他们,一夜无言。他走后,她趿着庙会上买来的平金绣花鞋,去倒蚊香灰。忽然冲动,伏在阳台上看他的背影。
她一直不喜欢他的正面,因为那对三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