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时至今日，许多港乐都承载着几代歌迷的成长记忆。香港流行音乐呈现出来的生命力，离不开歌词的特别文法和独特谱曲方式，新京报独家专访香港著名音乐制作人陈少琪、陈光荣、向雪怀、周初晨、郭伟亮，解读香港流行音乐创作上的特别之处。
资料图。 图/视觉中国
【倚声填词】
让文字本身具备音乐感
港乐杰出的填词人代表有黄霑、卢国沾、郑国江、陈少琪、向雪怀、林若宁等，他们的作品有家国情怀、江湖柔情，也有对现实生活的细致剖析。港乐的用词言简意赅，紧扣主题，一方面它注重音律，强调整体调式与旋律的融合，另一方面它也强调文本，在长度有限的篇幅里，港乐歌词通常讲究一种表意的通透，须在有限的一两百字里精准表达真感情，港乐歌词的这种精准度，与粤语在创作里的“倚声填词”方式密切相关。
用“倚声填词”完成的港乐，歌迷听起来会觉得歌词文字本身就具有音乐感，例如向雪怀为谭咏麟创作的《一生中最爱》“如痴，如醉，还盼你懂珍惜自己”，词句用粤语读出来自带音调，音乐画面依托填词意象铺展开来。来自宝丽金中国A&R总监周初晨是《失乐园》这首歌的创作者，他告诉新京报记者，港乐歌词比较细腻的原因正是出自于粤语的语言体系，除了“吐词”声调上有音乐感，粤语的表达方式也很独特：“粤语是非常直接的，港乐给出的讯息也非常直接，比如许美静演唱《倾城》中的那句‘红眼睛幽幽地看着这孤城，如同苦笑挤出的高兴’，用‘红眼睛’表达分手后的伤心至极，既有画面感也能感受到伤心的爱。”他提到，大部分港乐歌词都直来直去，例如‘我唔中意（喜欢）’就是不喜欢的意思，能直接告诉听众想法和态度，这种直接的表达，会让歌曲在情绪渲染上更为强烈。”
谭咏麟《一生中最爱》歌词选段。
港乐歌词文字本身具有音乐感，来自粤语发音分为九声六调，这就使得歌曲在音调转化和语气变化上充满了多种可能性，另外，港乐歌词中保留了较多古诗的汉语特征，所以许多歌曲表意“信达雅”，具有文学特质。比如陈少琪为陈洁仪填词的《风景》（国语版《喜欢你》）中的“白雪天冰封着天与地，还幸我风景有一个你”，向雪怀填词、黎明演唱的《夏日倾情》中的“你会否也像我，秒秒等待遥远仲夏”，向雪怀填词、关淑怡演唱的《难得有情人》中“甜蜜地与爱人风里飞奔”，这些歌词无不充满了文学意境，让人身临其境。
向雪怀在采访中表示，粤语的自身属性让港乐在演唱时能呈现高低起伏、错落有致，词句有长短也有舒缓急促，这些发音让歌曲的韵律大幅提升。“每说一句粤语你就有了旋律，粤语字词上有非常深厚的历史背景，在音调、书面字词的构造上有很大的优势。比如我在小学四五年级时已经开始大量背诵朗读古诗词、文言文，那时候就培养了我熟练的押韵能力，后来写歌时，什么时候该用什么字押韵，该用哪个字的‘短促音’，对我来说就比较容易。现在有些人写词总想着找本词典，看能不能把押韵的词选出来，再一个个放进去试，我认为这种做法是‘死板’的，是写不出歌的生命力的，所有词字的韵律应该在你的脑海里。”
《难得有情人》中的歌词充满文学意境。
【文法立意】
让歌曲具有“私人化”风格和体验
港乐歌词往往运用特殊语法结构，例如倒装、插叙等，这代表着一定程度上歌词的表达形式可以有更多新颖的方式。另外，香港人讲话和写出来的书面语也有很大分别，陈少琪表示：“我写词时会把这些‘不一样’的巧妙之处结合，比如我可以用口语化的语境写歌词，这样的表达很传神、接地气、也很直接；再比如我写很悲伤的歌，可以用回书面语，根据不同的歌，用不同的方式去构建。另外我们写的很多风景、场景的描绘就会用古诗词，有时古诗词甚至会用来形容现代都市的情感，这样句式和歌词的画面感就更为唯美。”
港乐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盛行时，还出现词曲人针对歌手的形象量身打造歌曲的现象，音乐创作者会根据不同歌手的风格填词、写歌，因此如张国荣、梅艳芳、谭咏麟等歌手发新专辑，都会轰动乐坛。作词人会充分考虑要唱这首歌的歌手的风格，比如陈少琪和梁咏琪是一对音乐上的默契搭档，梁咏琪23岁时，陈少琪给她写《我钟意》，让“文青”成为她的标签；25岁的时候，他给她写《25》；当梁咏琪遇到感情问题时候，给她写了《给自己的情歌》。制作人和歌手的长期合作，不仅诞生首首传唱度高的歌曲，也产生了一对对挚友，这也是港乐能做到“人歌合一”的原因：“比如说改编《梦一场》让梁咏琪唱粤语版，我需要考虑旋律在她身上能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我认为她是个‘高妹’，比较高冷，所以情绪一定是宁愿对方离开也不会去强留，所以‘定是我爱着你，过了限期’，所以‘很想被你，今天抛弃’，歌词要符合情绪”。
如梁咏琪《给自己的情歌》等粤语歌曲，歌词都细腻且具有“私享”体验。
港乐在歌词方面也同样很注重深意和哲理，不管是情感还是人生奋斗、生活起伏，许多港乐的歌词都让人感同身受，有着私人化的记忆和体验的道理。比如Beyond的《无悔这一生》中“能冲一次，多一次，不息自强”道尽了“无悔奋斗”的要义；小美填词、罗文演唱的《几许风雨》中的“一生之中谁没痛苦得失少不免”写出人生自有得失；李克勤的《红日》劝人们在生活中“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郑欣宜的《女神》则告诉总不被看好的女孩“你是女神，不要为俗眼收敛色彩”……数首港乐借由填词人倾注的人生态度和生活阅历，对人生、事件进行表达，这些歌词发人深省，也让大批听众感同身受。
【编曲形式】
好旋律来自于创作者真实感受
除了填词，港乐的曲调也在不同时间节点呈现出不同样貌，既可以是横扫榜单的流行K歌，也可以是烙印作者独特气质的个性旋律；既可以是大开大合的豪迈风情，又可以是婉约隽永的民间小调。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乐坛从唱片行业主导的改编歌时期向歌手主导的香港流行音乐大发展时期转变，这其中最显著的表现就是作曲飞速发展，香港流行音乐不再依靠国外的创作模式，本土乐坛输出了大量优质的旋律。以顾嘉辉、雷颂德、陈辉阳、金培达、陈光荣、伍乐城等为代表的优秀作曲人，创作出大量朗朗上口的旋律，为乐坛输送了众多优质创作。而进入千禧年后，随着香港歌坛不断踊跃出优秀的唱作歌手，不管是“唱作四小强”，还是后来活跃在乐坛的年轻一代唱作人，他们都唱响了属于自己的个性宣言。
《不一样的感觉》是宝丽金唱片在1991年发行的一张群星Remix合辑，多首经典旋律在专辑中有了新风格的编曲。
据向雪怀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香港乐坛，当时除了部分原创歌曲，还有许多来自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歌，因此港乐的曲风呈现得很多元，尤其日语歌占据了大部分，例如张国荣的《不羁的风》（原曲大泽誉志幸《La Vie En Rose》）、《Monica》（原曲吉川晃司《モニカ》）、张学友的《每天爱你多一些》（原曲桑田佳佑《真夏の果实》）。原创方面，香港的作曲人、音乐监制在这个时候开始崭露头角，谱写了一首首具有特色的港乐，这些歌曲旋律明快，具有独特的香港风味和地方特色，主歌副歌起承转合方式多元，与粤语歌词的音节高度匹配。香港作曲家陈光荣认为港乐的旋律是耐听的，在情感上是非常强烈的，“例如《光辉岁月》《友情岁月》《我的骄傲》，一听你就知道是哪首歌，且很容易就能够将旋律哼唱出来”。
经典旋律的创作，源自于音乐制作者的乐感及对歌词的深入理解。曾写出《最佳损友》《喜帖街》的作曲家郭伟亮的作品传唱度就极高，他强调一首歌的旋律最重要的是要拥有自己的风格，如果没有风格，歌曲就会失去灵魂。并且，旋律的谱写一定要来自于创作者的真实感受，从内心写出来的歌曲配上自己的风格才能让一首歌“走得更远”：“比如做《最佳损友》前，我在思考谭咏麟的《朋友》已经传唱了很多年，随着时光流逝，或许那首歌变得不能完全诠释朋友的场景。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有‘与亲密朋友日渐疏远’类似的经历，他们渐渐不出现在你日常社交里后，你会很伤心，这个主题应该会让很多人产生共鸣。我认为好歌是要从心里面写出来的，如果你不真实，或者用公式去模式化谱曲，很难打动观众，要想触动他们，一定要是从灵魂里面写出来的词曲才行。”
陈奕迅的《最佳损友》收录在2005年专辑《Life Continues》中。
【创作内核】
与歌手一起成长的真情实意
多位香港作曲人表示，一首歌曲创作前期，他们不太会考虑这首歌是要用国语唱或是粤语唱，或是注重这首歌是给哪位歌手来唱，他们本着纯粹的目的创作——“就是要写一首好听的歌”。除了作曲，这些作曲者几乎都会担纲音乐制作人，从编曲、监制、风格创作、专辑创作到演唱会总监等职位他们都会参与，比如周初晨就曾参与制作了一批宝丽金旗下歌手的专辑，郭伟亮监制参与了曾比特的音乐作品，陈光荣与多年合作的歌手郑伊健是形影不离、相互成就的好搭档。
郑伊健多首经典歌曲《友情岁月》《甘心替代你》《热血燃烧》都出自陈光荣之手，对能遇到这位歌手，并且和他一起成长，陈光荣笑着说自己是“幸运的”。“我开始做音乐的时候已经是香港乐坛黄金时期，当时郑伊健也刚刚签约，他是我第一个做音乐监制的对象，我们都是新人，一起成长。我记得第一个晚上带他去唱卡拉OK，给他选了很多歌让他唱，当天晚上我就给他写了《动地惊天爱恋过》，因为发现他的声线很柔情，找到了他的歌手形象。后来我们合作了很多年，我和他也变成了老友，认识越久你就越能了解这个歌手，为他设计歌曲是水到渠成的事。”
《古惑仔电影音乐大结局》原声带中，收录了电影中的系列主题曲与插曲，包括《友情岁月》《战无不胜》《刀光剑影》《甘心替代你》等红极一时的歌曲，由郑伊健、陈小春、林晓峰等主要演员演唱。
另外，早些年港乐足具魅力在很大程度上与香港影视剧作品的风靡有关，大量的经典影视作品也促成了一大批经典港乐的诞生。比如《上海滩》《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上海滩》《铁血丹心》等，旋律一响，影视剧的画面自动印入听众脑海。陈光荣也为《古惑仔》《中华英雄》《无间道》等多部电影进行过电影配乐，比如《风云雄霸天下》的插曲《一对对》（国语版《虫儿飞》）、比如《古惑仔》的经典曲目《友情岁月》，他说很感谢这些电影给了他创作灵感：“比如我看到了《古惑仔》电影里对兄弟情义、友情的阐述，那种奔波在岁月中的情感非常触动我，我希望人们听到我的音乐时，前奏一响就能想起这首歌，所以前奏用了不一样的体现方式，副歌部分旋律从平实变到激昂。其实通常我做一首歌会用时一至两周，但刘伟强导演拍戏实在很快，《友情岁月》这首歌的旋律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谱写好了，相对来说比较赶。”陈光荣笑着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首歌会成为经典，很享受那段制作过程，“再创作编曲过程中充满了挑战，是不是能被大家传唱要看歌的命运，这是控制不了的。”
新京报记者 周慧晓婉
编辑 田偲妮
校对 吴兴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