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1、
我记得我们走进女生宿舍的那个楼道，我们荒唐不羁。我们像是一个疯癫的少年。夏天的风吹着所有门的门帘子。那些门帘有粉色、蓝色、红色、绿色，全部被吹了起来，像是一面面招摇的旗帜，在欢迎你的到来。
你走过那个女生宿舍的楼道，走向你爱的人的身旁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想，就是想，爱。
可是，就是失去了。年华就这么失去。
2、
我记得那个时候，北京的天就特别冷。我们一起看过一场电影。那个电影好长，是个台湾电影。名字我忘了，因为不好看，而且完全不吓人。然后她就故作惊吓状，就把手放到我的手里。我也就好像若无其事，握住她的手。然后她就说，你的手好凉。我说，我冷。然后她用嘴唇在我右脸颊上碰了一下，然后说一个吻等于三十卡热量。
我们在那个飘着雪花的北京的夜晚，路灯是惨白色的。可是远远的楼门口的那个灯光是暖色的。她的衣服是白色的。她站在当中是金色的。她就问我怎么还不走。我就用我当时能想象出来的最帅的姿势，站在那儿风雪的夜晚，一个脚站在地上，一个脚跨在讲台上，然后头昂起来，我觉得很高傲，很像个贵族，很像莱蒙托夫或者普希金，我说在等。她说等什么。我说热量。那个笑容是灿烂的，是你一生见过最灿烂的。那个拥抱也是你一生最紧促的一个拥抱。那个吻也是最美妙的一个吻。
可是我就是忘了她家的电话号码。对，就是这样。
3、
我在一个商场碰到我的初恋女友是在差不多我们分开差不多十年。我们在恋爱的时候都一直写情书。那时候我们两个人都会把信放在一个邮筒里。然后邮递员把信取出来再分别寄到我们俩家，我们不能够把信交给对方。因为那是情书，情书一定要寄。一定要有邮票，要有邮戳，要有放进邮筒的一瞬间。
十年之后，我们在商场碰面的时候，我们都是在收款台付款。我们都是去买信纸的。我跟我女友说，我刚刚碰到了我初恋的女朋友。她说，是嘛。我说我们都是去买信纸的。她说，是嘛。我说可是我们都不会给对方写一封情书了。她没讲话，我也没讲话。
以前我有她家的电话号码。以前我坚信这是我一生也不会忘记的电话号码。我现在一个号码也记不住。我以前觉得我们会一生厮守。我们在一起共处了不到一年。我们把一生想得太简单了。那时，我可以每天都不吃饭，每天都不睡觉，每天都不做功课，但我不能一刻都不想着她。今天我每天都要吃，都要睡，都要工作，偏偏这件事情有点不见了。
4、
其实得到的东西少一点，然后让自己生命短一些。可能不再希冀的时候，避免不了的痛楚，就相伴地离开了。我没有讲这个时代有多糟糕，我觉得今天很美好，我一直觉得我们能够活下来，活下去都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可是，问题是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你的生活。我也是，以前希望自己得到的多一点再多一点。当然对生命更有着那种很坚定的执着。
5、
今天我特别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能够用有些什么东西去交换，去回到一个你特别想回到的地方。
我希望有一个魔法师，那个魔法师就来跟我做一个交换。用我生命的最后十年，或者二十年，去换那一刻。我就一定换！
我会把我好多生命都换给他。换回一个时刻，和大家坐在一起。我希望大家都对我如此得宽爱，如此得体贴，每个人都深爱着我，包括一些已经不再的人。
6、
我住进安贞医院，夜晚我就睡不着觉。我忽然想，在这样一个二十八岁的年纪啊，忽然在考虑明天是不是会不再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跑到楼下。医院里面有个花园，有一个很小的人工的池塘。正好是暮秋，柿子树的树叶都变黄，结了些柿子。
我就在那个柿子树底下，坐在那个小池塘边上抽一支烟。我明知心脏病是不应该抽烟的。然后我就在想，也可能就结束了。可是那时候我还没有一个很确切的领悟，就是我自己应该怎么去面对今后的生活。
7、
我希望我得到的少一点再少一点，我也希望我的生命短一些再短一些。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恐惧死亡。大概每一个人在少年的时候，都会有一个时间，对死亡有一种恐惧感。我以前有一个很老式的闹钟，是那种上发条的。它走起来声音很响，就是“kika、kika、kika……”。那年我大概九岁。
我就躺在家里的床上听到“kika、kika、kika”的声音的时候，我从床上跳下，就开始写，一小时等于六十分，一分钟等于六十秒，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一年有多少个小时。我就算。这一辈子有多少秒。然后我就心里面开始很害怕，我在那个暗夜里，我就开始哭泣。我觉得我如果把这些数字数完了，我就死了。
于是我对生命是恐惧的，我觉得它会失去。
1999年，拍了《人间四月天》之后，我就得了心脏病。我第一次住进医院的时候，医生跟我讲的话，我现在记得还很清楚。医生说，你现在就要住院。因为你随时有猝死的可能。
那年我28岁。我没有想到那个，生与死的概念，对于我来讲，忽然变得很近。
那时候我的心跳在睡眠的时候，一分钟只有三十三次。后来，经常有人问我，现在心跳怎么样啊？我就说，还在跳吧，就是慢了点儿。于是我想起徐志摩有句话：“只要心还跳。”
8、
我们不小心爱上初恋。我们不小心爱上一个美妙的瞬间。我们不小心爱上爱情。不小心爱上有儿子。不小心爱上有家庭。不小心爱上有个爹。不小心，全部都是不小心。全部都不是一个少年预设好的。
我觉得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在你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开始；在你准备好的时候，就结束了。
9、
《似水年华》这对过往青春岁月的纪念。我觉得在那段时日里面，我们爱过。而且是真心地热爱。那个爱，我说的不是爱一个姑娘，或者是一个人，一个家。我觉得是一个对岁月的热爱。就像早上起来，你会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你甚至希望闻到，自己青春的味道。就哈一口气，那个味道就会在你自己的心里面漾开。
10、
1999年的十二月末我到了台北，我在台湾跨这个千年。在饭店的窗口，正好远远地可以看到台北市 *** ，花兰玉秀那边。那个晚上大概十二点多钟，我从平西放天灯，回来以后就一个人在饭店房间里，我站在陌生的城市的窗口，站在一个陌生城市寂寞的夜里。然后大家都说一千年就要结束了。我看到整个街上都在塞车。那天晚上大家都好像很快乐。为着一千年终于结束快乐，还是为了新的一千年就要开始而快乐，我不得而知。然后我就远远看到台北市 *** 那边有很多人。大家都很雀跃，很欢乐，华灯绽放。我依然站在陌生城市寂寞的夜里。我还是不知道我应该做的是什么。
11、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就看到一个老人，很老，坐在他的门口。然后天已经很暗。有一天，也许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哪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哪能知道他经过怎么样的生活。我们的自以为是，我们的矫情造作，我们都以为是，你了解很快乐的一群。我不觉得。而且我很不觉得。所以我更要感谢我的生活。我碰到这些人，他们都可以去听，或者是懂彼此。我也试图用一种方式去了解他们。
12、
柏拉图有一本书叫《理想国》，它里面讲到说，人的思维。人有好几种东西去推动它。有三种。一种是依凭着欲望去行为，一种是依凭着情感去行为。一种是依凭着智慧去行为。依凭着欲望的人是贪婪的。依凭着情感的人是盲从的。依凭着智慧的人是幸福的。
快乐与拥有不成正比，也不成反比。因为根本就没关系。所以拥有者也痛苦，不拥有者也痛苦。所以拥有者也快乐，不拥有者也快乐。就是这么简单。他们之间只在，有一个时刻，有一个刹那，存在过。然后它就变成，是叫“对快乐的回味和对快乐的想往。”
13、
我今年31岁了，我经过很多的瞬间。到我见到现在的女朋友，到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准备要过一辈子的时候。我回过头去看，觉得，那每一段都是美妙的，每一段都是让我永远不会忘怀的。可是那每一段都是模糊不清，完全得记不住。可是我就相信那些东西都存在过，存在于我生命的某一个段落。我不是那个我，我是好多个我。我们只不过是一个壳，里面换了好几个我。有小时候的我，有略微长大的我，有喜欢自己的我，又讨厌自己的我。有自以为的我，也有，那种开始看待自己的我。
14、
30岁之后要做什么？我有一天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个设想其实特别容易实现。就是要赚多一点钱，然后就，去种地。
我们都在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因为我们并不知道我们能想。而且我们也确定地知道，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们会做什么。答案没有。我每天都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可我说，我是一个整体悲观的乐观主义者。我觉得要比整体乐观的悲观主义者要好。
15、
大概到大学之后，我觉得，我失去了全部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我只活在当下。我只是去面对每一天的生活，然后去想我应该要学会的东西。我觉得我应该要长大。我应该要去得到什么东西。我应该要去挣到什么东西。
我应该，用一个什么方式，去做一个好儿子，做一个好学生，做一个好朋友，做一个好恋人，做一个好什么。那个好已经变成了一个，约定。让你一定要去赴这个约。好像我们注定要为做“好”，赴一个约会。
16、
我现在有点开始准备好要准备面对长大的时候，有点长完了。
剩下就是废话了。
17、
我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少年。我在少年的时候从来不回忆，也不幻想。我只是面对每一天奇妙的世界。任何事情对我都是新奇的，任何地方我都想要去。我那个时候大概也是能钻的地方就要钻一遍，能爬的地方爬一遍。然后能做坏事的事情就去做一遍。就是一定会去做那件事情。
我小时候常常让我父母很担忧，就是我没有什么志向。人家说你要干嘛，我就说我不知道。今天我做的这些事情，是我预料之外。明天我要做的事情，我今天还是不知道。可是我今天开始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想。大概是我的个性使然。
今天我了解，它大概就像是一列火车，在一个很漫长的路程中行驶。我不想坐在车头，我也不想在旁边去看什么。我也不想去站在车尾去看到走过的人。我只想坐在车中。因为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那个东西对于我来讲，没有引力。我宁愿不去看那个风景，甚至愿意作为风景存在在那里。
18、
什么是我的快乐？童年是我的快乐。或者说，在我不曾去了解我自己的时候，我是快乐的。在我不曾去希望了解我自己的时候，我是快乐的。在我不曾对自己有任何了解的时候，我是快乐的。
我小的时候，那个时候没有手表。我会用原子笔，早晨一起来，上学之前先画一块手表。然后又表盘、表针、刻度，然后表链，什么都有。然后就会写一个几点，画一个几点。然后我就会往学校走，背个书包，然后我会忽然走着走着，神经病一样，就停下来。然后就一抬袖子就看了一眼，看一眼几点钟，可那分明就是我画的。然后我就会继续往前走。
这是我对快乐的回忆。
19、
北京的树叶落了满地的时候，都是那种杨树叶。清洁工把它们堆成山，扫成一堆一堆的。在我童年记忆中，大概有三个我那么高，几十个我那么大的一片。我爸妈把我们家门的钥匙栓一根鞋带，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下了课，第一件事情，跟我那群朋友，狐朋狗党，窜到那堆树叶子上面去摔跤、拳击。然后打闹。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我打不开我家的门。那片钥匙不见了。
我爸就跟旁边的人家借了一台脚踏车，就带着我，到那堆树叶那边。我们父子二人把这堆树叶，从这个位置，挪到了那个位置。没有找到那片钥匙。然后我爸就毒打了我。因为我丢了很多把钥匙。家里的锁换来换去。
打完我之后，一点都不觉得难过，我而且很开心。因为我第一次发现我爸爸会骑车，而且还会带着我。我就一直幸福地坐在他后面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又快要秋天了，树叶又快要掉了。我不知道哪片树叶是我记忆中的那片叶子。而且我也不记得那片铝做的钥匙是不是化作泥土。我也不知道我还可不可以有一把钥匙去打开我快乐的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