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世纪之交,单位领导为了让大家记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日子,决定带全体员工去海参崴玩一趟。由于允许带上家属,北上时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到了120余人。坐飞机到哈尔滨,停留片刻以后乘坐火车到绥芬河,又停留片刻,换乘不同轨的火车去目的地,真是舟车劳顿。进关的时候,俄罗斯人官僚作风十足外,还以各种手段暗示大家,只要给他一点小东西,就可以加快我们进关的速度,果然,一捧清凉油一捧风油精奉上以后,120余人很快就踏在了俄罗斯的大地上。
120余人,其中绝大多数是第一次踏出国门,行进到哪里都是噪音一片,在海参崴最热闹的街市,一家看上去蛮高档的服装店看见我们过去了,竟然拉下卷帘门不再营业,不快随即涌动在我们的队伍里。歧视当然也令我不快,更多的是难堪,特别是看到这匹行将瘦死的骆驼却还端着精精神神的架子时。
海参崴,不,他们管这地方叫符拉迪沃斯托克。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火车站上竖着一块碑石,碑石上又竖一块青铜铭牌,除了双头鹰外,上面标注,距离莫斯科9288公里。我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等于是上海到北京的4个来回。离国家心脏这么遥远的小城,已经被莫斯科拖累得市场萧条、市容破败,但每一个行走在街道上的市民几乎都穿一件让人眼睛一亮的貂皮大衣,此时是冬天。
冬天,符拉迪沃斯托克濒临的太平洋已经封冻,我们可以在洁白的冰面上走出去很远很远,把孩子们给乐的——南方的孩子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大海?他们撒欢、奔跑、互相摔打……几位在冰面上垂钓的老人,像是什么都看不见,如雕像一样安坐在折叠凳上,手边有一瓶伏特加,眼前有一个他凿出的深洞,钓鱼线顺着深洞垂进大海,如此静态,鱼儿何时上钩?我饶有兴致地站在隐蔽处看了一个多小时,发现他们真的是姜太公钓鱼,甚至,上了钩的愿者他们都不怎么起钓,请问,这么冷的洋面上,他们为何而来?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地直打哆嗦:老人们让我近切地感受到了俄罗斯人身上特有的煞气和决绝。
离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火车凌晨出发,半夜两点我们就被胖得不像话的导游叫醒,洗漱完毕后在宾馆的大堂接过她发给我们权充早饭的一个硬面包和一盒冷牛奶后,大多数人上了大巴继续睡觉,此时,鹅毛大雪纷飞。出发后,穿着貂皮大衣所以显得更加臃肿的导游费劲地从大巴的第一排位子上站起来转过身来告诉大家:“因为是深夜,司机怕自己会睡着,一会儿要开着收音机,请大家包涵。”话音刚落,好睡的旅伴已经轻鼾起来,苦了我这样的浅睡眠者。也好,这样的夜景也许此生不会再碰到:鹅毛大雪下得真急,雨刷必须以最快速度扫动,挡风玻璃上才能有一块让司机看清前路的面积。所谓前路,是白茫茫的无边无际,道路、人行道、沟渠、田地已经连成了一片,好不荒芜!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给司机提神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首节奏鲜明而强烈的流行歌曲,我一句俄文都听不懂,只听见男歌手在叫一个人的名字:“莉莉,莉莉”。女歌手的回应,热切又无望,显然是一首相逢不能成相知的伤心情歌。心里已经潮了,一扭头看见车窗外看不到尽头的皑皑白雪,更是衬托得两个人的情歌就是唱到天涯海角也是无果。
回家后,一直想找到这首歌。不知道男女歌手姓甚名谁,不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歌,即便互联网的触须已经延展到了世界的尽头,就是我想要的歌没有踪影。我相信执著这个词,就隔三差五地将那首歌的旋律在脑子里过一遍,5年多后,突然,我就遇到了这首歌,是俄罗斯流行歌坛的女王阿拉·普加乔娃和2001年时还是她丈夫的菲利普·基尔戈洛夫合作的歌曲《城里好冷》。
阿拉·普加乔娃
1974年,我小学4年级,学校开始开设外语课。我所在的学校开设的外语课一直是俄语,这让我忧心忡忡:为什么不学英语呢?令人意外的是,学校从善如流从我这一届开始外语由俄语改为英语,我们真是欣喜若狂。读大学了,我们一间宿舍8个女生中只有一位学俄语,于是,只要她让我们听见在念俄语,我们就讥嘲她:“又在说猪的语言了。”如此缺德的贬损,不是我们首创,1980年代初,一本小说因其浓厚的书卷气被热捧,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小说中那硬挺、高大的军中高干子弟李淮平就是这么界定他讨厌的俄语的。那以后的几十年里,俄语一直被挤兑成不如日语的小语种不说,本地几所大学中俄语系学生,多半是被调剂进去的。
俄语被如此冷落,就算是网络上全文刊登了《城里好冷》这首歌的俄语歌词,我也找不到人翻译因而不知道当年在风雪中行进的大巴上听到这首歌后的直觉,对了没有。
但这不妨碍我继续听阿拉·普加乔娃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吟唱她眼里的俄罗斯她感觉中的俄罗斯以及她触摸到的俄罗斯,从1974年她25岁时到2009年她年届花甲宣布退出歌坛。
1979年,还是苏联时期,普加乔娃为一部电影《唱歌的女人》配唱插曲,她唱:
你莫相信 我像活在天堂一样
人间灾祸 总是绕过我身旁
每天傍晚 我同样疲惫不堪有时想哭一场
很伤感……
就算是政治挂帅的苏联时期,普加乔娃歌唱的,都是普通人的日常情感,《唱歌的女人》以后,她的歌更是如此:
客船寂静的码头停靠
无需任何言语
不要从头再来
它可以挽救爱情
看,客船航行而来
并把荒唐的爱情承载
不要这样吧,小男孩……(《客船》)
寒风苦雨变换着恶劣天气
重又带走你
离开时候他甚至不问一问
就了无声息
也许我想伴随你一同离去
像小鸟追逐清梦
像秋叶飘向大地……(《一路同行》)
……从心中抹去你最后的痕迹
这世界也变得没声音 空旷寂静
可我的老时钟还迈着寻常脚步
那钟声依然忧郁和庄重……(《老钟》)
这些唱船、唱钟、唱树叶的歌曲,都有一个共同的情感诉求,即“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你看,因为承载的是荒唐的爱情,客船只有寂寞地停靠在了码头;就算变成小鸟树叶都跟不上被寒风苦雨重带走的你;已经从心中抹去了你的痕迹,可老时钟的钟声依然忧郁和庄重……说是唱的爱情,但,为什么不能说唱的是十月革命以后瞬间的翻天覆地?为什么不能说唱的是斯大林时期许多家庭措手不及的变故?为什么不能说唱的是超级大国转瞬之间的分崩离析?所以说,普加乔娃用她那浑厚绵软如天鹅绒一般的嗓音,将一个世纪俄罗斯的风云变幻用情歌的方式唱到了每一个俄罗斯人的心底。也打动了叱咤风云的政坛人物,这个诞生于斯大林时代、成长于赫鲁晓夫时代、出道于勃列日涅夫时代一个流行歌曲女歌手,竟然让戈尔巴乔夫授予了她苏联人民演员的称号,让叶利钦授予了她国家勋章,而普京也在她的结婚纪念日发去了贺信。
从达官显要到贩夫走卒都听从心声臣服在普加乔娃的歌里,除了她那绵柔如丝绒的歌喉的确叫人过耳不忘以外,作为一个女人,普加乔娃以她的率性和敢作敢为,成为国家动荡、政坛交叠时期俄罗斯人民的榜样。
伊波里托夫·伊万诺夫莫斯科国家音乐专科学校,是俄罗斯喜欢音乐的学子向往的学校,阿拉·普加乔娃从那所学校的合唱指挥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了马戏团工作。芭蕾、音乐和马戏是俄罗斯艺术中鼎立的三足,是俄罗斯民众心目中可以比肩的艺术种类,原可以在马戏团里轻松工作的她,却偏偏不安于就此度过平凡的一生,在苏联还没有流行歌曲的时候,她发誓要用自己的天赋唱出心中真挚的情感。在用歌声征服了俄罗斯后,普加乔娃更是用一座座国际流行歌曲比赛的奖杯,奠定了自己流行歌坛女王的地位,从此无人撼动。“你知道谁是勃列日涅夫吗?”“当然知道,他是普加乔娃时代的一个政治人物”,在俄罗斯流传广泛的这一问一答,大概是阿拉·普加乔娃雄霸歌坛30多年的最佳佐证。而普加乔娃的一句“我常常对女人说,宁可在爱情中失望,也不能没有爱情”的表白,则成了苏联时期被压抑太久的俄罗斯人的代言。这个心底透亮的女人,先后结婚5次,那首《城里好冷》就是她与第四任丈夫菲利普·基尔戈洛夫合作的作品,结婚时,普加乔娃45岁,基尔戈洛夫27岁,相差18岁的老妇少夫之恋,普加乔娃岂能感觉不到其中的晃悠?
我们不是一对完全不配我们走着两条不能相交的道路说真的我们在一起不会有结局没有你城里变得好冷把天空也平分了吧我不需要十全十美没有你城里变得好冷……
2001年我在风雪弥漫的符拉迪沃斯托克黎明里听到的歌,果然是一首热切又无望的情歌。就算明知道与爱人的情感维持不到白头到老也要跳进爱海趁彼此须臾不可分离的时候尽享爱的欢愉,这就是普加乔娃在她所有的歌曲中灌注进去的一个女人的尊严。你听,她最著名的《百亿朵玫瑰》:
从前有位大画家,拥有楼房和油画,他迷恋上女演员,打听到她爱鲜花,画家卖掉小楼房,又卖掉自己的画,他拿出所有的钱,买下无数玫瑰花。一百万,一百万,一百万,玫瑰花,堆满在,堆满在,堆满在窗户下。多情人,多情人,多情人真痴情,为了你,把一生变成玫瑰花。
早晨你起来推开窗,你一定会很惊讶,莫非还在做着梦,眼前只见玫瑰花,不由得倒抽冷气,谁这样疯这样傻,可怜那年轻画家,就默默站在窗下。一百万,一百万,一百万,玫瑰花,堆满在,堆满在,堆满在窗户下。多情人,多情人,多情人真痴情,为了你,把一生变成玫瑰花。
相聚只有一刹那,演员当夜就出发,但是在她一生中,玫瑰伴歌声飘洒,画家他终生孤独,忍受着风雪交加,但是在他一生中,有过百万玫瑰花。一百万,一百万,一百万,玫瑰花,堆满在,堆满在,堆满在窗户下。多情人,多情人,多情人真痴情,为了你,把一生变成玫瑰花。
此歌,是俄罗斯著名诗人沃兹涅先斯基根据一个真实的故事写作。19世纪旅居法国的格鲁吉亚画家马尼什维利迷恋上了一位巴黎的女演员,为了博得美人的芳心,画家变卖了所有的财产,买下了一百万朵玫瑰花后,雇了许多辆四轮马车,整整运了一个上午把这些花送到女演员窗台下的广场上。沃兹涅先斯基将这个故事写成歌词后填入拉脱维亚的作曲家和钢琴家帕乌尔斯的旧曲,由普加乔娃唱出来,是旧瓶装了新酒:“多情人真痴情,为了你,把一生变成玫瑰花”,我听来,情人是家、是一座城市、是自己的国家,为情人,可以把一生变成玫瑰——当俄罗斯人用各种声音吟唱“嫁人就要嫁普金”时,《百万朵玫瑰》怎能不激起他们的迎合?
距离红场10分钟步行距离的patriarch ponds是莫斯科人最向往的富人区。我在红场排队等待进入列宁墓时,我在克林姆林宫里参观时,曾经举头四顾,希望能够定位到这个富人区,因为我唯一知道的也很喜欢的当代俄罗斯流行女歌手阿拉·普加乔娃曾经居住在这里,在与第三任丈夫离婚的时候,他们曾经为这一处房产打过一场纠缠不清的官司,即便如此,追求真爱的普加乔娃也要抛下身外之物向内心的召唤狂奔而去,尽管,与基尔戈洛夫的婚姻也已成前尘往事。
是的,第五次婚姻的对象加尔金比基尔戈洛夫还要年轻,为了爱情普加乔娃还用试管婴儿的方式替加尔金诞下了女儿,这真让我瞠目。可并不能改变我喜欢她,她的歌总能带给我惊诧。
谢天谢地 您没为我憔悴
谢天谢地 我也没有为您心碎
每天早晨 太阳照常升起
地球也不会从脚底下飘飞
谢天谢地 这也许很可笑
放浪自己 不用再玩弄词汇
更不用因为衣袖轻相碰
我就一脸的绯红想入非非
我感谢您 连您也不知道
这无意中的爱 真让我欣慰
我谢谢您 为夜晚的清静
很少有黄昏时的约会
也不在花前月下相依偎
阳光下我们也不形影相随
谢天谢地 您没憔悴
谢天谢地 我也没心碎
这首传说是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写给 *** 人的肆意汪洋的情歌,被普加乔娃唱到电影《命运的拨弄》里去后,轻轻巧巧地就激起了听歌人心里巨大的感情波澜。
忘不掉阿拉·普加乔娃。在俄罗斯,当车子行进在不堵车、不嘈杂的莫斯科街头时,我忍了又忍还是问了导游小徐:“俄罗斯流行歌手中,你最喜欢哪一位?”他嘴里呜噜着犹豫着,下了决心似的说:“还是普加乔娃。”尽管他的自以为是让我有些烦,尽管他有些胖,但当他说出“普加乔娃”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真想冲到车前拥抱他!
普加乔娃就是这么特别,不知道有多少歌手翻唱过《鸽子》,西班牙情歌王子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唱到情深时右手紧紧捂在心脏处,《鸽子》变成了能蚀骨的情歌;而阿拉·普加乔娃用俄语唱这首歌时,灰蓝色的眼睛坚定地看着屏幕外听歌的你我,仿佛在说:爱你入骨,但不承诺永远。每每重看普加乔娃演唱《鸽子》的视频,我总是会想到1917年时翻天覆地的俄罗斯、1950年代苏联与我们国家的断腕、普京面对西方世界围剿时的斩钉截铁……国犹如此,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