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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
第一章
梁国破,当日,雍国主将率军攻取梁国帝都昭安城。
黄昏下的长街硝烟已散,血河已干。
刑场绞架下整齐地跪着一排战俘,周围喧嚣吵闹,挤满了观看行刑的人。
女帝君珩不日便会迁都到昭安,肃清余孽及战俘等事项必须尽快完成。是以,宋妩随着父亲进城后还未得到片刻歇息,便被打发到了这刑场来。
两国合并,为示友好,需当众释放一名战俘,而这唯一的名额,历来都是由位高权重的人挑选出来的。
宋妩刚卸了盔甲换上常服,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打量着那一排战俘,或是桀骜,或是悲壮,军人该有的样子这些人都有,直到……她走到最后一人身前。
“抬起头来。”她命令道。
在一众昂首挺胸的同僚衬托下,这人微微低着头,显得尤为突兀。
宋妩身旁的副将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那人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地抬起头来。
宋妩愣了愣,这是个少年郎。
“你可杀过人?”她俯下身问他。
少年的眼神闪了闪,过了许久,却并不答话。
宋妩无奈,转身从一旁的士兵手里拿过一支红缨枪,递给他道:“耍给我看看。”
周遭渐渐安静下来,众人只等着欣赏一场好枪法,可半炷香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声。
这哪里是人在耍枪嘛?这明明是枪在捉弄人哩!
宋妩看着那少年小心翼翼地抱着枪,生怕不小心撞到别人的样子,心中不觉好笑。
“枪都端不稳,更何况杀人呢……”她拿过托盘里的梧桐花缓缓地走向了他。
残阳余晖里,少年的眼神中闪过几丝不安,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宋妩,直到……她郑重地将那朵梧桐花别在他的胸前。
人群中传来了一片唏嘘声,副将连忙赶过去低语道:“将军,这厮是个贪生怕死的,不值得……”
她抬手打断他的话:“他还不想死,便让他活着。”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宋妩十分大方,她给了他一条命。
第二章昭安城内有一条大江,自西流向东,一江之水隔出两岸。
宋妩一向惧热,是以,前前后后换了几处宅院后,她索性搬进了江岸边的水榭楼中。
自女帝进入昭安以后,宋妩便闲了下来。
不用校练士兵,她整日里要做的事,便只是穿着轻薄小衫倚坐在阁楼雕栏旁,远眺城郊处瓦房顶上的袅袅炊烟,近看江面从早到晚游过的画舫小船……倒也能打发许多时日。
“姑娘快瞧,又来了!”丫鬟扬了扬手中的竹篮,欣喜地对她说道。
正百无聊赖的宋妩闻言低头一看,只见那竹篮里,安静地躺着一朵红花。
冰块,章公鱼,青葛……还有今日的花,这人送东西倒是全凭心情,让人摸不着规律。
约莫半月前,她刚刚入住这水榭楼不久,每日清晨,丫鬟都会在水榭前的栈桥末端发现一个竹篮,而竹篮里,往往都装着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条栈桥连接着水榭楼,最末端的一部分延伸到了水中,建在了水面上。送这东西的人,要么是每天乘着船特意来送,要么,便是船夫。
琢磨这些东西是何人所送,或是猜测第二天出现在这篮子里的会是什么,已然成了她平淡时日里的趣事。
“奴婢记得,幼时有段时间经常会在家门前看到小鱼干之类的食物,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些东西,皆是奴婢曾救下的一只小猫为了报恩才衔来放在门前的。”
报恩?宋妩心念一动。
翌日清晨,天边方泛起鱼肚白,江上大雾未散时,有一小船缓缓破雾而来。
船行到水榭前栈桥处停下,再离开时,那栈桥上却多了个竹篮。
小船如来时一般悠悠地往远处行去,刚过水榭拐角,那悬空的走廊上却忽地多了个姑娘。
姑娘慵懒地倚着雕栏,打了个呵欠,看着船上有些手足无措的少年,心中赞道:当真是面若冠玉,唇若抹朱,比那日干净、好看了不少。
是了,宋妩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那日刑场上的少年。
“那些东西可是你放的?”
少年闻言坦荡地摇了摇头,宋妩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她还没说是什么东西呢!
“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想要夺得我芳心,在市井里买了这些东西来搪塞……”
她状似埋怨着,话还未说完,少年便急忙出声道:“冰块是我从极寒的冰井里凿来的,鱼也是我从最澄澈的山涧中抓来的,青葛生于高山之巅,用来做药服下便可驱暑,薷叶一年也只开一朵花,放在凉茶中可以消火,放在伤口处可以止血……这些东西都很干净的。还有,我是为了报恩才放在将军廊前的。”
话音落下,宋妩眼里闪过几丝促狭,少年反应过来后,竟是红了脸。
“我可是给了你一条命,难道取些冰块,摘朵红花就把我给打发了?”她有意逗一逗他。
“我可以替将军取一辈子的冰块,摘一辈子的红花,将军不必苦恼!”他又抬头急急地解释,只是这一次,少年的目光灼灼,眼神坚定。
宋妩愣了愣。
王侯将相的一辈子,是须臾一眼,转瞬便过去了,常常有权贵活到最后还会发出“愿上天再赐我五百年”的感慨。但若是换了普通百姓,他们的生活或是平淡,或是艰难,一辈子,有万年那么长。是以,若是他们的承诺与“一辈子”沾上了关系,听起来,便有着泰山般的重量。
宋妩……承受不起。
“你唤作什么?”
“程誉。”
看着他无比认真的神色,她微微沉吟道:“我兄长的水师营中正缺人,你若是去了,也算报答我了。”第三章“当年女帝进入昭安后,便因听信谗言,对手持重兵的你和父亲心生畏惧,美名其曰让你们休息,可这都三年了,她还未让你们回朝。”水榭阁楼中,随着兄长的话音一起落下的,是一颗黑子。
“如今百姓赋税加重,边疆匈奴扰民,女帝整日荒淫无道,不理朝政,我看,雍国国祚大限已至!”他将手中的棋子一丢,说到了气头上,便再无兴致下什么棋了。
“这话,兄长还是少说些,免得叫隔墙之耳听了去……”宋妩顿了顿,才浅笑着继续道,“届时该说我们宋家要反了。”
话音落下,一道低沉的嗓音忽地自身后响起:“方才将军走时,忘了带上这观礼阅戎式的帖子了。”
宋妩回头,便看见了恭恭敬敬站在不远处的程誉。
“将军。”两人目光撞上,他行了个礼。
三年过去,许多人都已忘记宋妩也曾意气风发地驰骋疆场过,只有他,仍唤她“将军”。
时间让人忘记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
是了,宋妩因害怕他真的替自己凿一辈子冰块,将他支到军营中去,不过三年时光,程誉便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连枪都拿不稳的少年。
如今的他,早已是雍国赫赫有名的水师营副将。
“宫中遣人将我宋家观礼阅戎式的帖子一并送到了水师营中,来时竟是忘了带上,幸好程誉记得……军中还有要务,这棋,兄长改日再陪你下。”
兄长走后,程誉却并未立刻离开。宋妩看了看这残局,又看了看欲言又止的程誉,轻轻一笑,将他招呼到了棋盘前。
“阅戎式,你会去吗?”他手持黑子,状似无意地问她。
“这几年的兵也不是我练出来的,没什么看头……”
话音未落,程誉连忙出声,急急地打断她:“阅戎式那天,水师营也会去。”换言之,他也会去。
宋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后却是笑出声来。
谁说他变了?在宋妩面前,他分明仍是当初那个沉不住气,一激动就喜欢打断别人说话的少年郎。第四章雍国近日有些不太平。
一则,边关回报,匈奴族纠缠烦扰雍国百姓频率加剧,且看他们的架势,大有故意挑起战争的意图。
二则,水师营副将程誉风华难掩,一场阅戎式后,竟直接把女帝迷住了。
这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在于,女帝自从迷上程誉以后,非但惰于政务,还因言官们极力劝阻她提升程誉的职位,直接让他以副将的身份每日登殿上朝!
朝中以李尚书为首的几位大臣看出了苗头,使出浑身解数去拉拢程誉,私下里,两人更是称兄道弟。如此一来,众人不免疑惑:程誉原本是宋家一手栽培的人,如今却与李尚书走得这样亲近,那么,程誉究竟算是哪边的人?
没过多久,李尚书便解决了这个问题。
因为,在他的挑拨离间下,程誉挑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去了宋府,三言两语后,竟是与他们决裂了!
可叹那宋家小女儿当年亲自将程誉引荐到军中,宋家大儿子又极力栽培、提拔他,到头来,这兄妹竟是养了只白眼狼!
一时间,坊间对程誉的风评骤然下降,直到半月后,程誉献出了一条所谓的抵御匈奴的良计,他在百姓朝臣的心中便彻底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孽。
“雍国位于匈奴之东,在匈奴之西有一个饱受匈奴欺压,唤为俞织的部落,只要我国遣出使臣找到那俞织部落,并以大国风范作保,使其与我国联盟,届时东西夹击,便可消灭匈奴。”
这便是那所谓的良计。
如何消灭匈奴是困扰了百年的难题,怎可能凭借三言两语将他们击退?再者,从古至今,真正前往西域深处的人少之又少,无人可以保证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俞织部落,也无人可以抵挡住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
这是一个难以实现的计划,可是……女帝相信了。
不仅相信了,还摩拳擦掌地要为程誉挑选那出塞的使臣。
从此,朝中大臣们开始了提心吊胆的生活,不仅人人自危,当女帝的目光在他们的身上稍作停留时,还会大义凛然地摆出一副“你要是点我的名,我便去撞柱”的架势。
兄长将这些当作话本子讲与宋妩听时,她只是笑。直到深夜里,程誉带着满身酒气而来时,她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自那日阅戎式上程誉大放光彩后,两人再未见过面,谁知不过短短半月,已是物是人非。
“我并没有与宋家决裂……”
“他们都不信我……”
“他们只将我当笑话看,将军,你信程誉吗?”
他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拉着她的衣袖,眼睛亮亮的,说了许多胡话。而宋妩听着他那十分委屈的语气,心里竟浮起许多酸楚。
夜风吹过,水榭里变得十分静谧。良久后,程誉只听得一个声音轻轻道:“他们不信你,我信。”
翌日,宋妩请旨出使塞外。
那时正是十二月,寒冬时节。宋妩立在门前,与父亲及兄长告别。
“我儿十三岁入军营,十五岁上阵迎敌,十七岁助我败梁,如今,我儿又要孤身前往西域,为我雍国寻求盟友……数巾帼英雄,我儿当在其中!”年近六十五的老人,身体也算是硬朗,只是这番话说完后,已是老泪纵横。
宋妩再看向兄长,却发现,堂堂七尺男儿,竟也是红了眼眶。
她强忍住喉头的哽咽,颤抖着声音道:“你们……保重。”语毕,她伏下身,在阶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后,起身牵着马离去。
一旁的丫鬟们心中疑惑——为何姑娘只是出一次远门,这离别的场面却更像是诀别?
足不出户的丫鬟怎会懂得西域之行的艰险呢?是了,她们不懂的事……太多了。
程誉站在城楼上,安静地看着夕阳下策马而去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良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第五章年关过后,出了一桩大事——开国元老宋老将军携其长子意欲谋反,后计划败露,女帝震怒,也不等宪台走完相应程序,便命人将宋家满门老小拖到了刑场上即刻斩杀。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昔日辉煌的将军府在一夕之间变成残垣断壁,正在西域肩负着寻找盟友重任的宋将军宋妩,变成了告示上的通缉犯。而最令人感慨的,便是那程誉。
宋家一案了结后,女帝竟将原为水师副将的程誉,直接提拔成了手握兵符的雍国主将。
朝夕之间,风云变幻,尚未反应过来的雍国臣民之间便渐渐有了传言——宋家灭门一案,是程誉在背后栽赃。
流言一直泛滥到三月才渐渐没了声音。
三月,林寒涧肃,江边寒风阵阵。
“这里的外人只一个船夫,水下也不可能 *** ,比起城中,总归可靠些。”江上的船篷内,程誉对那位男子如此解释道。
“将军如此大费周章,在下,却并没有可靠的消息给您。”男子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宋将军她,好像消失了。”
话音落下,一阵风吹过,小船微微一晃。
船内再无人言语。等到那男子上了岸,船又重新飘到江中央时,程誉忽地走到船夫身旁:“竹篙不是这样拿的。”
他伸手接过竹篙,便是在这瞬间,始终低着头的船夫忽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直直抵上程誉咽喉处。
程誉并未躲开,他只是像松了一口气般笑着说道:“将军,你回来了。”
“船夫”身形一滞,开口时,已是宋妩的声音:“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我好歹做过几年撑船人,只一眼便能看出你的撑船方法对与不对。再有,你用来杀我的匕首没有藏好。”他顿了顿,白皙的脖颈微微往前移了移,那匕首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程誉眼里浮出些许光亮。
“如今这天下,除了你,没人会把我当作仇人。”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俞织部落,你将我骗到塞外,趁机灭了我宋家满门,夺了主将之位……我说得可对?”
我说得可对?
不对……
彼时,李尚书为了拉拢程誉,头脑一热,便将宋家意欲谋反的秘密及他准备揭露的计划一股脑地全告诉了他。当天夜里,程誉去宋府,将李尚书的计划说出口后,正准备劝他们收手,宋老将军却只说了一句话:“宋妩对此事毫不知情,我只求你帮她躲过此劫。”
于是,便有了那抵御匈奴之良计。
于是,便有了那番醉酒之胡话。
他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将她支开,好让她躲过这一场劫难。
可这一番真相,程誉并不打算告诉宋妩。
因为他知道,此时的宋妩,既然不肯承认宋家的罪责,那么,她便需要一个仇人。
若是杀了他能让宋妩觉得自己已经报了仇,尽了孝,能让她心中快活些,那么,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程誉又将脖颈往刀锋处凑了几分,可奇怪的是,宋妩又顺势将匕首往后拿了拿。
他进一分,她便退一步。
程誉微微笑了笑,带着些期许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舍不得杀我?”
“不能替父兄手刃仇人,是我宋妩没出息。”话音落下,宋妩自嘲般地将手一扬,竟是将匕首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程誉目光一沉,呼吸因她这一番动作变得紊乱起来:“宋家只剩下你了……再有,君珩现下正在抓你,你若是死了,倒是让她省心了。”
程誉说的是事实。
良久,她妥协般地放下了匕首,双眼无神道:“兄长一向看不惯女帝,父亲又是个脾性暴躁的人,谋反……我早该想到的。我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他们是宋妩最崇敬的人,宛若她的信仰,若是承认了,她的信仰便会尽数崩塌,若她连信仰都没了,宋妩,便不是当初的宋妩了。第六章虽然程誉已预料到宋妩会被发现,但当她真正被押上大殿时,他还是慌了神。
无论他将她藏到哪里,她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高位之上的女子气定神闲地看了看宋妩,又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程誉,语气十分冷淡:“宋家之事早已定性,人抓到了,依着规矩来就是。”
闻言,周遭一片唏嘘。宋妩不屑的眼神里更是浮起几抹讽刺意味。想她宋家多年血洒疆场,戎马效劳,到头来,不过换来一句“依着规矩来”。
罢了,罢了……
宋妩自嘲地笑了笑,正要任人将她押下去,便是在此时,沉默良久的程誉忽地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在宋妩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快步走过去与她站在一起,而后躬身向君珩行了一礼,眼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神情。
“爱卿这是做什么?”
“既然陛下要灭宋家满门,我是宋家女婿,宋妩的夫君,自然是要与我的夫人共赴黄泉……”
话未说完,原本无丝毫惧色的宋妩神情突变:“你疯了!”
“爱卿莫要说笑。”
“若是陛下不信,那我便与夫人再拜一次堂,陛下为天地,朝中老臣为高堂,一拜……”
“够了!”君珩拂袖厉声打断他的话,颤声道,“你是在用性命威胁我?”
“陛下是天子,程誉纵有万般本事与蛮力,到了天子脚下皆不值得一提。除了这条陛下还看得上眼的性命,我还能用什么与陛下相抗呢?”
话音落下,君珩猛地从高位上走到程誉身边,附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当初我给了你主将之位后,让你做我的皇夫,可你宁愿忤逆圣意也不肯答应,那时我没有怪罪你。毕竟我提拔你,不仅是因为我心悦你,还因为你确实有统御三军的才能,如今你又要与我作对……程誉,你不是恃宠而骄的人,可你为什么……”
她还未说完,程誉便笑着打断她的话:“汝之砒霜,吾之饴糖……陛下,这是我的回答。”
蓦地,君珩身形一顿。
这是他的回答,是那日她提出的问题的答案……
正当君珩神思恍惚时,又有大臣适时出声道:“雍国多年来可用之将才极其稀少,如今又时值匈奴骚扰边关,陛下已经杀了宋家猛将,若是现下又斩了程将军,将主将的职位给一个没有声望的人,说不定,匈奴第二天便会踏破边关,直奔昭安。陛下三思……”
看着宋妩漠然的神色和程誉看向宋妩时柔和的眼神,听着大臣那仿佛不带任何情绪的谏言……君珩环顾了一周后,忽而惨然一笑。她是雍国最尊贵的人,可这时竟没有一个人在乎她心中在想什么,多么可笑……
良久的寂静后,君珩疲倦地挥了挥手:“带她离开吧。”
殿上朝臣皆愣住了。他们没想到,那个向来专横的女子今日竟这么快就妥协了。他们不懂君珩,正如君珩不解程誉方才的孤注一掷。
君珩颓靡地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的身影在殿门前的光束里渐渐模糊,恍惚间,她忽地想起自己曾经问程誉的那个问题:“宋妩有什么好的,让你如此喜欢她?”
彼时,他沉默以对。
“汝之砒霜,吾之饴糖。”今日,他这样回答。
是了……所谓情爱,所谓旁人不解之惑,不过是“汝之砒霜,吾之饴糖”罢了。
可惜,宋妩并不知晓这个道理。此刻,她正失魂落魄地跟在程誉身后,双腿隐隐发颤。
她戎马几载,早已不惧生死,可方才,她的生死牵扯到了程誉的生死,是以,她才会这么害怕。
有些事情,不能再拖了。她想了想,指甲 *** 地掐着掌心说道:“程誉,我们成亲吧。”
程誉愣了愣,良久后,他重重地点头:“好啊。”
他以为,她在与他玩笑。
直到几日后,宋妩将亲手誊写的婚宴请柬散发出去,随后上街采买婚宴所需物件,程誉这才意识到,她是说真的。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看着宋妩郑重其事地四处忙碌,凡事亲力亲为的样子,程誉心中竟会产生一种她不是在筹划婚宴,而是在谋划着一场宏伟大业的想法。
天气渐渐变得炎热,君珩派来监视她动向的暗卫渐渐变得懒散起来。
两人的婚期定在六月。
六月,薷叶花开。
“是个好日子。”宋妩为程誉斟了一杯酒,如是说道。
明日便是婚宴了,依着规矩,在这之前两人是不能见面的,可宋妩执意要来,她穿着大红喜服,醉醺醺地问他:“夫君看我这嫁衣,可好看?”
暮色中,那大红的衣袂翻飞,恍惚间如天边火烧云,又似崖上红花。
他笑着说道:“好看至极。”第七章程誉,我其实……很想做你的妻,但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
恍惚间,他听到她如此说。
第八章
程誉是被丫鬟推醒的。
甫一睁眼,丫鬟的声音和宫中护卫的声音一同响起。
“将军,夫人不见了。”
“陛下请将军进宫一叙。”
殿内,除了高位之上的女子,再无旁人。
程誉左脚刚进大殿,君珩便轻轻笑道:“夫人跑了?可要我下令帮你追回来?”
“不必了,她生性喜欢自由,我放她去走那青山远路。”他的声音毫无波澜,让人揣摩不出任何情绪。
许久,君珩眉间多出了几分怒色:“好一个青山远路!程誉,你的新婚夫人并未走远,此刻,她正拿着你的兵符在城中调动三军!”她顿了顿,声音渐渐柔和了下来,“你怎知,那场谋反,宋妩没有参与?”
是啊,他怎知……
程誉疲倦地闭了闭眼,前尘往事须臾间涌上心头。
——他们不信你,我信。
——程誉,我们成亲吧。
——夫君看我这嫁衣,可好看?
当初,程誉将李尚书手握着宋家造反把柄一事告知宋家,宋老将军的第一反应却并不是逃走。是了,他的大任未完成,身后的追随者也是热血涌动,此事难以止息,他们也难以离开。
于是,他决定留下来,与君珩赌一把。
他赌只要自己藏好所有证据,而后咬牙熬过这一关,君珩便不会拿他怎样。可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女帝表面看似昏庸,其实心中早有了诛杀宋家的意图,只是一直没有理由罢了。
他赌输了,赔上了宋家上下的性命,受刑前,他却是笑着的。
因为,他的小女儿宋妩还活着。
宋老将军让程誉保住宋妩,不过是因为,她是宋家的孤注一掷,是承继大业的最后一人。
西域临行那一别,确实是她与父兄的永别。
宋妩再次回到昭安,不是为报仇或寻死,她是为了……谋反。
在君珩的密切监视下,她需要召集从前的宋家追随者与散落在三军中的宋家旧部。于是,她以成亲作为幌子,将集结暗令藏在了那一封封亲手书写的婚宴请柬中,然后借散发请柬之名,送到了那一众追随者与旧部手中。
她亲力亲为上街采购婚宴所需的东西,实则是借机与扮作商贩的部下密谋而已。
她醉了酒说要给程誉看那大红喜服,然而,那酒里下着使人困倦的药,那醉了酒的姑娘……其实清醒无比。她让他早早入梦,然后找出兵符,与隐藏在三军之中的宋家旧部汇合,而后凭着兵符的权威,还有旧部们在军中的影响力与号召力,连夜集结了三军。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她宋家的棋局。
须臾间,有侍卫来报,说宋妩已率军攻到正门,此时正停在门外叫骂。
“她骂了些什么?”君珩笑着问道。
那侍卫瞧了程誉一眼,道:“他骂程将军是白眼狼,还说大业成功后,首先要做的,便是取将军首级。”
闻言,程誉身形一晃。三言两语,她便已经向周围人挑明了他与她的关系,意指他们二人不是同盟……她终究,还是顾念着他的吗?
君珩携着他来到了正门城楼上,程誉居高临下地往下看去,只见宋妩腰间佩剑,手上持枪,贴身盔甲泛着寒光,发冠上两支长长的翎羽随着战旗一起,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是程誉第一次见她身披盔甲,只觉得那姑娘真是神采奕奕,英气张扬。
“女帝暴政,罔顾朝纲,反……乃我宋家夙愿!如今父亲与兄长皆已殉身,但求天下清平者尚未死绝,我宋家追随者尚未死绝,只要宋家还有一人活着,大业便断不会成空!”她扫视着城墙上的众人,如睥睨着山河中的蜉蝣。
南山的暮鼓适时地响起,像是一声信号,宫内御林军与叛军的厮杀,拉开序幕。
漫天的猩红里,他看见那个姑娘的枪和剑扬起又落下,他看见姑娘肩上被人划出血痕,膝上多了一支拔不出来的短箭,他看到那些人的刀剑都朝着姑娘的心尖刺去,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腰间短剑,他想去帮帮她,可是,他动不了。
“宋妩赢不了的。”君珩轻轻吐出这么一句话,而后,她指着纷乱中宋妩的心腹部下们道,“造反得来的官职,我许诺给他们的官职,谋反失败后的酷刑,这三样,你觉得那些人会选哪个?”只要她一个眼神,那所谓的心腹里便会有将近一半的人提刀冲向宋妩,在她毫无防备时给她致命一击。
果然,她留有后手。
程誉维持着原有的姿势,良久,他僵硬地说道:“望陛下,许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君珩应了,于是他走下楼台,缓缓地走向那姑娘。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停下了,姑娘摇摇欲坠地立在那里,似是等着他一过来便落入他怀里。
她说:“程誉,你且等一等。”
她说:“回去之后,我便与你拜堂。”
她还说:“算了,程誉,不知为何,我觉得,我赢不了。”
程誉点点头,他轻轻地走到她身前,然后……给了姑娘一剑。终章直到许多年后,程誉依然会梦到宋妩倒在地上时绝望的眼神。
他经常做梦,有时,会梦到她在水榭里发呆的样子,有时,会梦到自己在营中训练时,她来探望的身影……可无论是怎样的前尘往事,每到最后,她的眼神都会充满绝望,然后,他被这梦惊醒,然后……他会将身旁的姑娘紧紧地搂入怀中。
“程誉,六月了,明日我们去取那崖上的红花好不好?”
“好。”
宋妩得了应允,微微一笑,笑容柔和。
那一场战役后,肩负重任的将军早已倒在了宫门外的血河中,如今的宋妩不需要担当大业,亦无禁锢。
是了,宋妩没死。
无论是请柬里的集结暗令,还是酒盏里的催眠药,程誉自始至终都知道宋妩在做什么,只是他说过了,要放她去走青山远路。
他会让宋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他要做的,便是为她铺好退路。
纷乱中的那一剑,便是宋妩的退路。
那剑上淬满了薷叶花的汁液,刺入身体后,不仅能让伤口快速凝血,还能使人神经麻痹,呈现出假死的状态。
“今日是你们大喜之日,我放过你,也放过这个……死人。”彼时的君珩得意地对他说道。
他道:“谢主隆恩。”然后,带着那“死人”离开了那纷扰之地。
前尘往事已过去很多年,虽经常梦入从前,但如今让他们操心的,只是檐下雨水,山上柴薪。
对了,明日……他们还要去采崖上的红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