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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好白冰冰(郝如冰简介)

寒冷中的微笑

作者:郝好

2010年,深冬。接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厚厚的雪层填满了呼兰小城的每一处空缺,没有风,天就这样干巴巴的冷,也许这就是冬的纯粹吧。

这样冷的天,街上的行人少了,可做小买卖的似乎又多了一两个。

秦兰和五岁的女儿坐在步行街商场里的肯德基店中,女儿一边吃一边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就是在那个叔叔那买的糖葫芦,妈妈,是你要找的糖葫芦吗?”秦兰低头看看手中的糖葫芦小人儿,脑袋、身体、四肢都做得很像,尤其是那小人儿的笑脸,那是用小刀一点一点地刻出来的,弯弯的眼睛、弯弯的嘴角,一副甜美的笑容——也是二十五年前,秦兰恐惧、不安时带给她安心的笑容。

秦兰抬起头透过落地的玻璃,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那个插满了糖葫芦的脚蹬三轮车,车上最外一排插了十几根糖葫芦小人儿,每一个小人儿都在寒冷中微笑着。几个小孩儿也笑着精心地挑选着自己中意的糖葫芦小人儿,卖家也微笑着帮忙挑选,之后小孩儿带着糖葫芦小人儿与笑容回家。

卖家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总是在空闲时一纵一纵地跺着脚,应该是冻坏了吧。他穿着绿色的军大衣,整个身体鼓鼓的、圆圆的,大衣里也一定穿了一层又一层吧。戴着用毛线织成的灰色帽子和围脖,靠近眼睛的部位的围脖结了一圈厚厚的白霜,胸前是一副军绿色的手套,确切地说应是一副棉手闷儿,秦兰轻笑,现在的孩子可能都没见过吧。这一套装束是地地道道的二十五年前的装束,和秦兰记忆中的刘爷爷一样的装束,可眼前的人却不是记忆中的人。

秦兰已经找了这串糖葫芦十多年了,每到冬季,不管天多冷,她都利用空闲的时间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哪怕是下班回家的路上,也会有几次驻足,细细地看着糖葫芦摊上的糖葫芦小人儿,可是现在的人太忙了,没有时间去精雕细刻小人儿的笑脸,好一些的用黑枣代替眼睛,更忙些的,那小人儿连眼睛都没有,秦兰也只能摇头轻叹:这些糖葫芦再也不是二十五年前的味道,二十五年前的感觉了。是呀,一切都在变,就连现在所处的这家商场,二十五年前也不是这般模样。

“妈妈,那位叔叔要走了!”女儿把秦兰拽回了现实。

秦兰心中一惊,这是仅有的线索了,这个中年男人一定和刘爷爷有关系,这条线索不能断了。秦兰慌忙地帮女儿穿好衣服,拿着糖葫芦小人儿便跑了出来,出了商场的大门,那中年男人才一瘸一拐地推着三轮车慢悠悠地走。秦兰领着女儿放慢脚步,等到他走得更远些了,才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由于接连的几场雪太大了,道路两边的雪还没有清理干净,一堆一块的,隔一段路就有一个半米高的小雪山,他没有骑上车,就这样一纵一纵地推着车慢悠悠地走着,走几步就停下来使出全身的力气喊一句:“糖——葫——芦——”然后再一纵一纵地推着车慢悠悠地走。秦兰知道他这是想多卖几串,可是中午这个点儿在步行街会卖得更好些,他为什么又走了呢?是要回家吃饭,可是记忆中的刘爷爷中午也不回家,只是在寒冷中吃一个渐渐变凉的烧饼呀!

秦兰疑惑着、猜测着,那中年男人已经拐进了小胡同,秦兰领着女儿快步跟上,转过来时,他已经滑坐在雪地上,秦兰快步向前架起男人的胳膊,男人也一手抓着三轮车,一手支着地面艰难地站了起来。男人低着头、弯着腰连声地说着谢谢,谢谢。之后又一步一踱地慢悠悠地推着车走。他厚重的衣服也使得他的背影很笨重,但其中却透着一丝坚韧、顽强和不屈,像极了二十五年前刘爷爷在风雪中的背影。秦兰不自觉地走上前,手搭在三轮车的后箱上——推车。男人赶紧停下来,回头,不好意思地说:“不用,不用!”

秦兰微笑地晃晃手中的糖葫芦小人儿说:“我女儿在步行街买的,挺好的。”

男人点点头,转回身,一纵一纵地奋力地推着车。女儿也跑过来,两只小手搭在后车箱上说:“妈妈,我也推车。”

几个转弯后,终于到了他家,男人停下来憨憨地说:“进屋喝口热乎水吧。”

秦兰迟疑了,想进去又不敢进,毕竟是陌生男人的家,可又想解开心中的那个迷,于是晃晃手中的糖葫芦问道:“能问一下,这糖葫芦小人儿是谁教你做的?”

“是我以前的邻居,”男人叹了口气,“也是这个房子以前的主人。”

“他以前也是卖糖葫芦的?”秦兰有些激动,似在肯定自己的猜测。

“嗯。”

“他姓什么?”

“姓刘,我叫他刘老爹。”

秦兰再也控制不住,泪留了下来。

“大妹子,你咋还哭了?”

“吱——”房门开了,走出一个中年女人,秦兰赶紧擦去泪水,那中年女人痴痴地笑着,满是天真。

“大妹子,这是我媳妇,我回来就是给我媳妇做点中午饭,你也快进屋吧,喝点热水,暖和暖和再走。”

秦兰点点头领着女儿进了屋。屋子里不算宽敞,但收拾得很干净,两箱山楂,一箱葡萄整齐地摞在外屋。里屋是一个火炕,被褥卷在了炕里,炕沿边儿的大方盘里放着一串串穿好的糖葫芦小人儿。中年女人帮男人脱下军大衣,里面的两层棉袄后又坐在炕沿边儿,拿起小刀细心地、痴痴地给小人儿刻着笑脸。秦兰坐在凳子上看着这位略有不同的女人,心中有些酸涩,视线模糊间竟在炕边看到一本书,还有那再熟悉不过的书名——《呼兰河传》,激动难抑,泪水再次盈满眼眶。

男人在柜子里的小纸壳箱里拿出两个杯子,又到厨房仔细地洗了两遍,这才倒了热水放在秦兰面前的桌子上,看着满脸泪痕的秦兰竟不知所措。

秦兰指着书说:“那本《呼兰河传》......”

男人走过去拿起书又放在桌子上“这也是刘老爹留给我的,他说这书里面教给他一个劲儿,他就活得很开心,大妹子,你也认识刘老爹吧?”

“认识......认识......大哥,你说的刘老爹......还在吗?”

“哎!不在了,两年前就不在了。我三年前在这附近租的房子,一开始我是卖破烂的,刘老爹就总来帮我,那时他老伴儿也走好几年了,他就自己住着。我卖破烂也挣不了几个钱,不够给我媳妇买药的,刘老爹就说要传给我做糖葫芦的手艺,能多挣点,我就一边卖破烂一边学手艺,这手艺一学就是一年。

我就总问他,我这蘸得也挺好了,和街里的一样了,可以出徒了,可刘老爹却总说还差点,还差点。差点什么呢?他说,这小人儿的笑呀,不生动......不打人......我问,那得什么时候能成呀?他说,你看见这小人儿笑,你就想笑,那就成了。”男人擦了把泪又说道,“后来刘老爹身体状况不太好,他儿女要把他接到市里,他就是不去,他总说,‘我的根儿在呼兰,哪也不去。’后来没招了,他四个儿女就轮流地在这房子里照顾他。你知道嘛,大妹子,我没见着刘老爹之前是过一天算一天,可是见着他之后呀,我就好像......”男人思索着,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好像充满了希望!”

“对,充满了希望,好像浑身都是劲儿,刘老爹给我这本书时也说,这本书里面写着对生活的期望和人该有的坚强还有善良,”男人尴尬地笑了笑,“这话是我背刘老爹的,他还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他们都像植物似的——”男人挠挠头仔细地回忆着。

“只要极少的水分,土壤,阳光——甚至没有阳光,就能够生存了。生命力特别顽强,这是原始性的顽强。”秦兰不自觉地背着。

男人惊喜地问:“对,对,就是这句话,你也知道这句话?”

“这是《呼兰河传》中的一句话,我还记得书中的另一句话‘花开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也是刘爷爷说给我听的。”秦兰讲起了二十五年前的往事。

那是1985年元宵节,街道上也都是厚厚的雪层,还有高高的小雪山,那天没有风却依旧很冷,干巴巴地冷。可晚上的时候步行街依旧很热闹,因为元宵节的晚上会放好多好多的烟花,还会有小孩儿们最喜欢的花灯,小秦兰最喜欢的就是猪八戒背媳妇了,可前面的人太多了——看不到——妈妈抱起来,还是看得不真切。小秦兰挣脱妈妈的手钻进了人群,可看够了之后却找不到妈妈了,她又钻出人群还是找不到妈妈,小秦兰即害怕又委屈地哭了。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小秦兰一回头就看见一个糖葫芦小人儿,那小人儿弯弯的眼睛、弯弯的嘴角,在笑着,小秦兰也笑了,接过糖葫芦竟不舍得吃一口。

拿糖葫芦的老爷爷把小秦兰拉到糖葫芦车旁,问道:“你几岁了?”

“五岁。”

“你妈妈呢?”

听到“妈妈”两个字,小秦兰又哭了起来。

老爷爷赶紧说道:“乖孩子不哭,你看天上的花儿开了。”

小秦兰眨眨满是眼泪的眼睛看着天上红色的花朵在一朵朵地绽放着。

老爷爷问道:“你知道花儿开了像什么吗?”

小秦兰歪着脑袋想也想不出来。

老爷爷笑着说:“花开了,就像睡醒了似的。”

小秦兰不服气地说:“那是谁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那是萧红说的,在《呼兰河传》里说的。”

“萧红?《呼兰河传》?妈妈领我看过呼兰河,可萧红是谁呀?”

“她呀!也是个很天真的小孩儿。”

“这是谁说的,是真的吗?”

“哈哈,这是我爸爸说的,他以前可是位教书先生。”

小秦兰瞪大眼睛,认真地说:“那就是真的了。”

“小朋友,我们在这等会儿妈妈,好吗?爷爷陪你一起等。”说着,把军大衣脱下来,披在小秦兰的身上,又把她抱起来,放在三轮车的车座上,又仔细地用军大衣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但没忘记露出她的小手,小秦兰细细地品着糖葫芦甜美的味道,小人儿甜美的笑驱散了她的寒冷,她的恐慌。老爷爷则在她的身后一声声喊着:“糖——葫——芦——”

过了好久妈妈也没有找来,老爷爷一下一下地帮她擦着鼻涕,之后又一下子把小秦兰抱在怀里,裹好军大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商场,这一路上,小秦兰感觉自己是一纵一纵的,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很好玩。老爷爷带她来到广播室,她说了自己的名字和妈妈的名字之后,又坐着过山车一纵一纵地回到插满糖葫芦的三轮车旁,爷爷还是把她抱到车座上说:“别着急,一会妈妈就来了,也别害怕,爷爷陪着你呢。”果然,不一会儿妈妈就来了。

之后,小秦兰上了小学,妈妈总会带着她来到老爷爷的摊上买几串糖葫芦。上了初中,小秦兰就自己过来买,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姓刘的老爷爷总是穿着一身厚重的绿色军大衣,戴着用毛线织的灰色帽子和围脖,帽子和围脖的接近眼睛的部位上满了白霜,至于夏天的装束总是模糊的。

在小秦兰上初三时,学业压力很大,每次见到刘爷爷都要抱怨一番,也就是在那年的冬天,刘爷爷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呼兰河传》。把带着温热的体温的书放在小秦兰的手中说:“读读这本书吧,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爸就常跟我说,这本书里有儿时的天真,有长大之后的烦恼,也有面对困难时所需要的勇气和坚强,书中有一句话是我爸让我背的‘他们都像植物似的——只要极少的水分,土壤,阳光——甚至没有阳光,就能够生存了。生命力特别顽强,这是原始性的顽强。’书中的他们指的就是呼兰人,地地道道的呼兰人。”

小秦兰把书放进书包,笑着说:“爷爷的爸爸是教书先生,我相信这是真的。”小秦兰笑了,爷爷笑了,糖葫芦小人儿也在寒冷中笑了。

之后小秦兰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离开了呼兰,又考上了外省的大学,也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刘爷爷,就好像一下子就找不到他了。

这十几年来,小秦兰长大了、工作了、结婚了、生子了,当她不顺心时,总会想起寒冷中绿色的军大衣下笨重的身影,和那身影中透出的顽强、不屈、善良。就像《呼兰河传》中说的那句话“生命力特别顽强,这是原始性的顽强。”

寻寻觅觅地找了十几年,留下来的就是手中的这本书了,秦兰抚摸着略有褶皱的书苦涩地笑了。

男人说:“大妹子,别难过了,我总觉得刘老爹没走。”

秦兰看着女儿正专注地看着女人痴痴地、用心地雕刻着笑脸,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淳朴、乐观的眼神,一下子释然了,压在胸口十几年的石头,瞬间落地了。

秦兰问道:“大哥,你有纸和笔吗?”

男人找来一本用过的日历,一支短小的已经掉了皮儿的铅笔,不好意思地递给秦兰。秦兰微笑地接过,写下了一串数字“大哥,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打给我。”说完,喝光了水杯中的温水。

男人颤微的手拿着日历,“你们都是好人,这房子,刘老爹的儿女也没要我钱,就让我住着......现在,你又......”

“大哥,别说了......”秦兰举起手中的《呼兰河传》在空中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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