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1979年6月20日，为了应对已现端倪的第二次石油危机、给即将成立的太阳能专家团造势，时任美国总统卡特在白宫的屋顶上发表了题为《没有人能挡住阳光》的演说，希望到2000年时，美国能源消费中太阳能的比例：
超过20%。在演讲行将结束之际，这位曾以强硬态度组建美国能源部、推出国家能源计划的“能源总统”自豪地宣布：
太阳能是美国有史以来最激动人心的冒险的一部分。今天，我们在白宫顶上做一个示范，希望今后能在美国所有的建筑屋顶上都有太阳能系统。包括摄影师在内的“屋顶发布会”与会人员掌声雷动，一脸兴奋和憧憬。
尽管他们不知道，囿于技术原因，这套由32片太阳能板组成的所谓太阳能系统，其实是仅能勉强满足楼下餐厅热水供应的太阳能集热器，更不知道这套系统的成本造价为：
28万美元。
除了集热效率不高、安装/维护成本高昂的事实（注：指对房顶结构的破坏，加重房屋防水层的维修），太阳能集热器还有一个不便公诸于众的顽疾：
傻大黑粗的太阳能集热器有碍建筑的外形瞻观，导致街区房价的整体下降。这样一来，安装集热器不再是个人决策，而是扩大为公共问题，进而引发“民主式”讨论。这是一个非常冗长而昂贵的论证过程。
所以，等到石油危机的喧嚣结束后，一切又回到了停滞状况。到上世纪90年代，原本应当升级换代的分布式太阳能产品基本处于停摆与废弃状态。而即使是接替的光伏产业，从一开始也存在着成本高企、输出功率不足的先天不足。
2016年，光伏发电仅占美国发电量的0.8%，直到发展最迅猛的2019年，这一比例也只有2.5%。
卡特总统的屋顶太阳能计划，卒。
❶ 江湖旧事
如果说美国的光伏故事是一则黑色幽默，当它传导到大洋彼岸之后，就成了一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
（一）太阳能热水器的前浪
故事的开头，居然还和卡特总统有关。
2010年9月8日，山东省某民企老板黄鸣在上海拜见了美国前总统卡特。黄老板一见面就以流利的山东英语背诵了“白宫屋顶发布会”的精彩片段，并表示：
三十年过去了，虽然美国的楼顶上没有了太阳能，但我们中国的楼顶上布满了太阳能，我们得感谢您的远见卓识。瞧瞧黄老板这情商、这格局，一整个就让人大无语了。
反正，老卡特当场就被破防，感动得热泪盈眶之下，不顾随员助手的暗示，非要在推广太阳能建筑的宣传页上签名，并主动牵线搭桥，将当年白宫屋顶上的某几片太阳能板变为了山东德州某太阳能博物馆的藏品。
这一巨大的广告效应让皇明太阳能股份有限公司风靡全国，让黄鸣跻身中国福布斯富豪排行榜。
号称“中国太阳能产业第一人”的黄老板在公开场合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
你不能，我不能，太阳能。
——就没人善意地提示他，太阳能的，可不止是热水器。
其实在2007年前后，中国的城镇化率迎来爆发式增长。楼房取代平房成为主流，使得太阳能热水器市场一再萎缩（太阳能热水器的安装要求较高，城市中通常只有居住在顶楼的消费者有条件安装）。
另外，当时恰逢有色金属“全球狂飙”的特殊时期，内部构造与安装管道均以铜材为主的太阳能热水器，初期投资的承压极大。
因此，皇明的辉煌，已是太阳能热水器市场的最后余晖。
此时中国太阳能产业的主流赛道，也已经切换到了光伏产业。
（二）集中式光伏的镀金年代
以2001年无锡尚德成立为肇端，中国的太阳能产业进入了光伏时代，并迎来持续十年的“非理性繁荣”。
千禧年之后，以西班牙、德国、意大利为代表的欧洲国家加大了对光伏发电装机的补贴力度，驱动了光伏产业的发展。这也 *** 了我国的外向型、集中式光伏应用产业。
光伏产业的热度有多高？以某主流财经媒体的评论文章称：
这是一个发展空间与造富能力媲美互联网产业、投资热情超过房地产的新行业。
这么说吧，连从事内衣、袜子、劳保用品的各类企业都急着上马光伏生产线；而那几年在中国福布斯榜上出现过的、身家超百亿的光伏老板，就包括施正荣、彭小峰、李河君等人。
但在产业链布局上，国内最热的投资风口是电池片和组件等下游环节，技术门槛较高的硅料、硅片等上游环节依然被国外掌握。
正由于在产业链中“两头在外”的不利局面，当欧盟因金融危机而大幅削减光伏财政补贴、欧美贸易摩擦对中国光伏产品进行“双反”后，国内光伏行业轰然倒地。
同时倒地的还有光伏首富们。施正荣干净利落地破产、李河君成了国内知名的“老赖”、彭小峰判刑后遁走异乡…
他们每一个都有一段传奇故事，然后都留下遍地大坑。
在此期间，分布式光伏的“江湖弟位”是很稳固的，哪怕在2009-2012年，我国先后组织了四期“金太阳”以及“光电建筑”的项目招标，但到2012年底，分布式光伏的装机量仅为2.3GW，在光伏市场格局中纯粹“弟中弟”。
（三）分布式光伏接棒热点
但光伏产业还是要向前走的，初始投资大、技术成熟度不够的光伏，需要一些外部激励。
2012年7月7日，国家能源局编制的《太阳能发电发展“十二五”规划》，首次公开提到太阳能发电项目：
所发电量立足就地消纳平衡，优先发展分布式太阳能发电。
并且，根据规划，“十二五”期间中国光伏的装机容量目标为 21GW，其中分布式发电为10GW，几乎与大型光伏电站相当。
与之配套的是，2013年8月，Fa改委下发《关于发挥价格杠杆作用促进光伏产业健康发展的通知》，确定分布式光伏的全电量补贴价为：
0.42 元/度。
看上去，整个产业都有着远大钱景和光明前途。
可以说，度电补贴催生了分布式光伏时代的到来。原本困在光伏产业中的海量资本，以及苦于寻找新机会的游资，总算寻找到了尽情宣泄的机会。其中，光伏与建筑的组合（BAPV）和光伏建筑一体化（BIPV）又占据了超过80%的份额，而在BAPV中，应用最为广泛的就是大名鼎鼎的：
屋顶分布式光伏。
它的突出优点在于灵活利用空间，所生产的电力自发自用，具有就地消纳的特性。作为对比，大型地面光伏电站因为“脱网”（即不能稳定地并网）以及大规模“弃电”（即电厂的发电由于无法上网，储能载荷不足而窩电），甚至被业内人士怒斥为“垃圾电”。
所以，与“姥姥不爱、舅舅不疼”的集中式光伏不同，分布式光伏受到电力行业与监管部门的格外青睐也就理所当然了。
而在价格环节，分布式光伏也具有双重优点：
① 在销售终端具有成本优势。在我国，终端电价=发电电价+输电电价。分布式光伏直接接入配电网；不需要像集中式光伏一样，先升压后接入输电网，因此在理论上，绕过了输变电环节的分布式光伏，其终端电价是低于集中式光伏的。
② 在发电端的电力收购价较高，回报率可观。例如长期以来，分布式光伏总体电价 =当地综合电价+国家补贴+地方补贴。
其中，综合电价通常以火电为基准，国家补贴执行20年的0.42元/度政策。而最猛的，则是对分布式光伏的地方补贴。在早期，各地补贴经常超过1元/度。例如：
2013年，浙江省嘉兴市对个人分布式光伏项目发放2.8元/度的补贴（为期三年，逐年下降5分钱）。有业内人士计算，平均下来，项目收回成本的时间是：
3.5年。
哪怕目前政策过渡后，分布式光伏项目的综合收益情况依然可观。
所以，从2014年起，分布式光伏迎来了爆炸式发展，2016年甚至出现了205%的同比增长率。
2020年，我国新增分布式光伏15.52GW，其中户用光伏10.10GW，占比达2/3。根据中国光伏协会预测，2021-2025年我国新增光伏装机量复合增长率将超过13%，到2025年可望达到45-55GW，成为千亿级别的市场。
2021年6月20日，国家能源局下发《关于报送整县(市、区)屋顶分布式光伏开发试点方案的通知》，拟按照“宜建尽建”的原则，在全国组织开展整县（市、区）屋顶分布式光伏开发试点工作。其中要求：
党zheng机关建筑屋顶总面积可安装光伏发电比例不低于50%，学校、医院、村委会等公共建筑不低于40%，工商业厂房屋顶不低于30%，农村居民屋顶不低于20%。而从我国建筑业总面积来看，2020年，我国的既有建筑面积为600亿平方米左右，如果按照1:6比例安装计算，可以安装100亿平方米的光伏，分布式光伏行业蕴含着万亿级的市场潜力。
同时，fa改委规定，从2021年开始，除户用光伏以外，光伏项目将全面去补贴，进入平价时代。
自此，闲置屋顶成为各方竞相争夺的资源。
❷ 激战屋顶的人们
2021年3月，我国 *** 工作报告郑重地提出“3060”目标（2030年我国实现碳达峰，2060年我国要实现碳中和）；年底，“碳达峰/碳中和”成为2021年度十大流行词汇。
在这个光伏市场阳光灿烂的时代，各路好汉们四方云集，决战屋顶光伏之巅。
单纯从技术角度，屋顶光伏具有To C（面向用户）运营的特征。这是因为，屋顶光伏发电的能量密度远低于集中式光伏，其功率仅为100瓦/平方米，再加上建筑物的屋顶面积较小，所以，屋顶光伏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用电紧张问题，更适合用于平滑用电峰值、解决当地用户的用电需求。
但国内光伏玩家的营销重点却是To B（面向企业）甚至To G（面向 *** ）。这是因为，屋顶光伏虽然发电端成本较低，但对渠道成本的要求比较高。他们最需要考虑的，是市场准入与政策支持。
由于话题相对敏感，这里不过多展开，仅举一个例子，各位自行体会、检索。
2021年12月7日晚，主营光伏逆变器的禾迈股份以557.8元/股的发行价格，超越义翘神州的292.92元/股，成为了A股有史以来发行价最高的股票。而它的市盈率高达：
225.94倍。
禾迈股份及中介机构对高PE、高估值的解释是，公司销售拓展快速增长，产品盈利水平维持在高位。
招股说明书上的披露信息表明：
2018年-2020年，禾迈股份主营业务毛利率分别为31.4%、41.75%和42%；其中，微型逆变器及监控设备的毛利率分别为44.39%、48.82%和56.15%。而A股中，光电逆变器的行业龙头是市占率达13%的阳光电源（注：华为是另一光伏逆变器巨头，但本身并未上市），在2020年微型逆变器的毛利率不过为23.07%。
但是，禾迈股份超过行业龙头1倍的毛利率，却并不是由于掌握了核心技术所致。2017-2020年间，禾迈股份的研发费用稳定在0.15-0.26亿元，研发及技术人员占比为27.68%，这与阳光电源3.52-6.36亿元、研发及技术人员占比超过40%形成鲜明对比。至少在技术投入方面，禾迈股份并不具备优势。
好奇之下，我拜读了这份招股书，似乎发现禾迈股份的营收秘密：
2016年起，浙江省开展光伏小康工程，在省内29个县通过光伏工程开展扶贫工作…禾迈股份成为浙江省公开招投标确定的30家合作单位之一，参与了衢州市衢江区 *** （衢江项目）及丽水市遂昌县 *** （遂昌项目）的两起光伏小康工程。而在2018年双方正式签约后，公司先是通过与 *** 合资成立项目公司，从 *** 融资平台拆借1亿元；然后又基于光伏项目，向中核租赁融资7.33亿元，从而启动了这2个堪比“金鹅”的 *** 项目。
2020年，遂昌项目和衢江项目的毛利率分别达到66.85%和52.39%。
在屋顶光伏的产业大潮中，开发企业、产品供应商、地方 *** 部门、金融投资机构的经济利益与政绩纠葛在一起，形成精密程度堪比DNA模型的聚合体系。
2021年9月，国家能源局公布了全国整县推进分布式光伏名单，共有676个县市入选。和之前的征询意见稿相比，正式稿中撤销了“明确投资主体为央企与国企，且一县一企”的争议条款，但却在通知下发的过程中抄送了央企电力公司。
其中意味，值得玩味。
而事实上，早有业内人士指出，因为屋顶光伏项目分散而规模较小，这是民企的拿手好戏；资金实力、研发水准具有优势的央企国企应当在地面电站等集中式官府领域倾注更多精力。
可是，由于 *** 投资平台等利益的深度绑定，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充当裁判员角色的地方 *** ，却往往出现排他性申报。
2021年9月，河南省襄城县的屋顶光伏申报与审批就出现了问题。此前，屋顶光伏采用备案制，需要安装的农户向供电局递交相应材料，即使备案即可入场施工。但现在，7家民企厂商均卡在了电站备案环节，递交申请数月之后依然毫无动静。
据悉。暂停备案的原因是豫能控股（河南省的城 *** 司）与襄城县签署了整县推进的独家协议。
而不能通过备案的后果，是建成后的屋顶光伏所发出的电能无法入网，也享受不到光伏补贴。
所以，对于广大投资企业而言：一方面，先进的技术、雄厚的实力并不能保证拿下项目。另一方面，一旦成功地进入了区域市场，丰厚的回报足以为企业的后续资本运作提供强有力的支点——从今以后，咱就不是苦哈哈的施工队，而是以上市为己任的高科技公司了。
从一开始，屋顶光伏入局者们关注的重点，就不是屋顶光伏的实际运营效果，而是幽远的谈判会议，以及更为深邃的庙堂之争。
❸ 屋顶之下的终端用户
在屋顶光伏之战中，容光焕发的各路企业家们关注的是渠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产品不重要。归根到底，屋顶光伏总归是要有人使用、产生效益的。
但从各地运营效果来看，现状似乎不容乐观。
近两年来，光伏概念的兴起，不断推升着上游组件的价格，从而侵蚀着投资企业与终端用户的利润空间。而安装成本尤其是人工成本的飙升，则进一步提高了初装成本。
目前，分布式光伏的收益率已经远远不及集中式光伏，不少屋顶光伏的投资收益率仅有7%。
而在2013年前后，狂放的屋顶光伏投资年回报率甚至可以达到20%。
产品回报率的急剧下降，却意外地揭开了产业野蛮扩张中的“光伏贷”乱象。
原来，大批“乱入”的所谓光伏投资企业或金融企业，以“光伏扶贫”为幌子，宣称租用农民的屋顶安装光伏设备。但实际上，这份复杂纷呈的协议在本质上，是诱导城乡居民承租光伏设备，而动辄15-20万元的高昂承租费用则是通过“一揽子”光伏贷款协议而完成的。
招股书显示，“A股最贵新股”禾迈股份就曾为部分客户申请光伏贷款提供了担保：
光伏贷款期限一般为5-15年。就可能发生的担保赔偿风险，公司按照贷款余额的15%计提预计负债。2018-2021年上半年的光伏贷损失均约占当期应还本息总额的10%。
而用户在事后才明白，安装的屋顶光伏并不能达到营销人员所宣称的发电效率。更要命的是，随着电价补贴的进一步走低甚至取消，原本勉强能够产生足够现金流的屋顶光伏项目，其发电收益甚至不能覆盖贷款利息。
“光伏贷”开始展露白森森的牙口。
在这场不对等博弈中，光伏投资企业出售了高价的光伏产品，地推人员得到了不菲的佣金收入，金融机构获取了金融创新的利息收益，而当地有关部门完成了光伏落地与推广的扎实政绩……
可能这里面，真正的输家只有终端用户，尤其是法律金融知识贫乏、信息渠道闭塞的农村居民。
一位网友向我发送了一张光伏投资企业当年出具的宣传页。在这张花花绿绿的营销方案中，企业家、光伏专家、 *** 机构人员、明星代言人都在用数据说明：
（屋顶光伏）项目的回本期是4-5年。此后10-15年里，每年都给家庭创造1万元左右的纯收入。而一位匿名的从业人员则说：
由于电价补贴的不断下调，目前屋顶光伏的回本期，考虑到贷款安装的利息支出，保守估计回报周期在10年左右。当然了，我对这份宣传文案印象最深刻的是，它以加大、加粗的字体，为该光伏项目策划了一个炸裂的名字：
光享福。
我觉得，想出“光享福”文案的策划人，很可能在广告界浸淫了二十年。因为世纪之交、手机搞笑短信横行的时候，有过不少模仿“猪的四大理想”而创作的段子，其中之一就是：
钞票多得不想要, 美女争着任我抱, 世界各地到处跑, 不用干活光睡觉。
❹ 在屋顶唱着歌
毋庸置疑，在核聚变未能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当下，光伏产业的发展是人类能源结构转型的重要选择之一，也是历史赋予我们的时代重任。
在现阶段，光伏行业的发展离不开政策的支持，但政策制定要以市场为导向，真正发挥市场在调配资源的基础性制度作用。“ *** 搭台、企业唱戏”，充分相信市场的选择权，才能真正推动光伏时代的到来。
而只有了解中国光伏的前尘往事，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曾经发生过，以及正在发生的屋顶光伏风云录。
在这场屋顶的狂欢里：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他们在谈笑风生、纵横捭阖,为即将到来的清洁能源时代摇旗呐喊。
但显然，屋顶狂欢聚会中不包括苍白脸色、背影落寞的居民终端用户。
1999年，吴宗宪的专辑里，首次收录了周杰伦创作的“KTV必点的男女对唱曲目”——《屋顶》。
歌曲里面蕴含的狗粮甜味，足以齁翻一头大象。
然而，如果让广大失意的屋顶光伏终端用户来演绎，可能是另有一番百味陈杂：
半夜睡不着觉，把心情哼成歌，
只好到屋顶找另一个梦境，
……
原来是这屋顶有美丽的邂逅
在屋顶唱着你的歌，
在屋顶却没有我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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