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红绿灯》
“怎么有空来我这坐坐？”
一个声音把我从荒忽中拉回来。
对面的男人一边为我面前的玻璃杯倒着啤酒一边说。
我轻咬住下嘴唇，不自觉地往后倒去，沙发下传出岁月坠逝的声音。
“你该换个新沙发了。”
这句话倒是很自然地跑出来了。我心想。
“这你得去跟房东说。”风举起一次性纸杯，灌下自己的那杯酒。
“好喝吗？”我盯着他手中的纸杯。
“不，”风轻笑了一声，“但是也只能喝这个了。”
我用余光瞥到风将手垂到桌下，随即传来的是纸杯被揉搓的声音。
我们在微弱的昏黄灯光下沉默了三四分钟，那是一段很奇妙的时间，那么默契的沉默在往后很多年我都没再感受过。
“风，昨天是圣诞节。”
“嗯，我知道。”
“昨天还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风点点头。
“那你去哪里了？你知道——”
风对我比了个手势，打断了我的话。
“多余的话不必说了，也不要再问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风点燃了一支烟，夹在左手的二指间。
“我一开始没打算不去的，我知道那顿饭的重要性，我知道如果我不去，我就会失掉工作，失掉下个月的房租。流离失所。”
“不过是一个饭局嘛。我所能做不过是帮大家挡酒。”风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因为大家都说我是不会醉的。可偏偏有一次，我醉的不省人事。等我醒过来时我感觉天地都变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还是在我回到家，睡了一天一夜之后努力回想，才想明白那个鬼地方是饭店的厨房。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丢到这里来。”
“也是因为这件事后，我才发现，”风抖落了下左手，“我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地狱里，从来没被救赎过。一切都糟糕透顶。”
风又抖落了下左手，烟灰掉落在他那双泛黄的胶布鞋上。他看着我，呼吸平稳，像在酝酿一个睡前故事。他那双藏不住疲倦的眼睛每次闭上都令人担心能否再次睁开，和躺在床上还没被哄睡着的小孩担心父母在故事没讲之前就睡着一样。但他没睡着，他开口了，语气很平静，平静地甚至让你开始期待接下来他所说的是一个甜美的，温馨的，充满着爱的童话故事。
“你能感受吗，”风的语气十分温和，这第一句话甚至让我开始幻想莫须有的美好，许是昨日圣诞节的余温。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他继续说道：“看着别人踩在你的腿上过去，你痛得想破口大骂却发现喉咙发不出声音；你听见那些踩着你过去的人在咒骂你；你看见厨子面前的案板上放着一块还在隐隐抽动着的肉，刀起刀落，有血飞溅到你的脸上。你想跳起来，想逃脱，想用石头去砸他们的脚，想抬起手好拭去脸上的污血，但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酒精麻痹着你的大脑，你什么都无法做，只能看，只能听，只能被迫感受着痛苦。而唯一能给予你慰藉的只有一只停留在你右手上的蟑螂。”
我被风的这段话怔住了。隐隐约约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像被迫阅读了别人刻意编写出的黑色童话，故事的开头同样是美好的，而到了结尾却笔锋一转——猎人没有来，小红帽没有得到救赎。一切都沉入了黑暗中去。
风掐灭了烟头，缓缓站起身来，走向半开的窗户边。我从沙发上起身，站到他的旁边，努力平静自己。
“风——”
我低声唤了他一句。
没有回应。
我将手搭在他肩上，风摇了摇头，轻轻拨开了。
“你猜猜我昨天去了哪里。”风转过身，带着沙哑的声音饶有兴致地问了我一句。这下轮到我无话说了。因为我实在想不到除了工厂和他这间出租屋，他还能够去哪里。我把所有的本该表现在脸上的疑惑都吃进了肚子里，只是站在那儿——站在他身边不言不语，直到他再次开口，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道：“其实，没有去什么特殊的地方。当我提着便利袋走到一棵树下时，有一片叶子正好飘落在了我前面。我抬头一看，意识到下个路口还有好远好远。于是我看着红绿灯，我看着它从红色变成绿色，又从绿色变成红色。”
“我看着那些车开过来，停住，又开过去。我就这样一直看着，忘了时间，忘了从手臂处传来的酸痛。我不在意几点几分，不在意明早起来身体会不会太过疲惫。没有人会在意的。从便利店出来后身上只剩下十多块了，离一月还有几天，但离发工资的日子还有好久好久，仿佛望不到边。你知道的，老板一向喜欢拖欠工资。而这是我仅有的关系——即使这段关系只止步于劳动合同上那些条条框框的没有人会去仔细看的东西。”
“现在你该清楚了，在昨天那个所谓的特殊的日子里，我没有去什么特殊的地方。只不过是去便利店买了些酒，然后在一棵树下渡过了我这一生觉得最快的四个小时。接着回家，洗完澡后上床睡觉。”
“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我精神不正常或是怎么样的。我不在乎你怎么想，一点都不在乎。”
“就像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爱我一样。”
我正欲开口说点什么，对话却已被风画上了句号。那之后风送我到一个十字路口，我们一起在斑马线前等着红绿灯。黄灯，红灯，绿灯。绿灯亮的时候，风在后面推了我一下，我回头，却发现他早已背过身去，留下一句有缘再见，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想叫住他，却怎么也生发不出喊一句“你等一下”的勇气来。
回到家后我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就前往风的住所，却发现他早已离开了。我打听了很多人才要到房东的电话，并恳求了许多遍才拿到了备用钥匙。我打开门，房间里挂在天花板上的灯因我推门时的气劲摇晃着。在昨晚我和风对坐着的那个桌子下有一个被揉皱的纸杯，桌子上放着昨晚倒满酒的玻璃杯，我走过去，举起它一饮而尽。
风走了，离开得不留痕迹。我曾试着寻找风的下落，旁侧敲击地问身边的人他去了哪里，我想他至少会跟谁事先交代一下，但那些在餐桌上夸夸其谈的人对于风的消失表现出的冷漠是那么的一致，所有人都选择性地遗忘了他，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只有我一个人还留有执念，在他离开后的两个月里，每天晚上在我们最后分别的那个十字路口站立着，望着红绿灯，望着它从黄色，红色，最后变成绿色。绿灯亮起，而那个推我向前的人却始终没来。
所以在第三个月初，在绿灯再次亮起的那一刻，我径直向前走去，穿过马路。每走一步，脑海里和风的那个夜晚的场景碎片就重现一次。现在我还是会经过那个十字路口，但那个夜晚却不知怎的越来越模糊。绿灯亮后，我每向前走一步，那个夜晚就模糊了一点。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开启了不可救药的遗忘，像那许多虚伪的人一样。我惶恐不安地搜索着有关于风的一切，到头来抓住的记忆却只有那个被揉搓成团的纸杯，那支一口都没有抽的烟，和那句“有缘再见”。
不记得他倚靠在窗边时神色多黯淡，记不起他转身时的刻意表演的假洒脱，也再没感受过他讲述自己时那种被命运鞭挞后的平静。
不记得了，全不记得了。
步步走，步步忘。
2019.10.05 灵感初现
2019.12.27 初稿
2019.12.31 第二稿
2020.01.04 定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