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以下为一个摘录:
1》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开始明白:水装进了杉木桶里,过些时候,味道要好得多。喝起来温凉温凉的,还暗带一丝儿香味,就像七月天杉树林里吹过的热风。但水在桶里至少得放六个小时,还得用瓜瓢喝,喝水绝不可用金属瓢子。到了夜里,水就更好喝了。我老爱躺在门厅的铺板上,在那儿等着,听大家都睡着了,再起身摸回到水桶边。周围一片漆黑,搁板是黑的,静止的水面仿佛凭空成了一个圆洞,我用瓢去搅醒水面之前,说不定还能看见桶里有一两颗星星;在我喝水之前,没准瓢里还会看见一两颗星星。那以后我渐渐长大了,有了些年岁,我会等他们全都睡着了,把衬衣下摆反卷起来躺下,一边听着他们熟睡,一边不用触摸身体就能感到自己的存在,感到四周的静寂凉凉地拂过我的下身。
2》我家的房屋顺着山势建造,略微往下倾斜,总是有一股风穿过门厅往上斜吹。一片羽毛要是掉在前门边,就会飞扬起来贴着天花板往后斜飘,直飘到后门口与下行的气流相遇——种种声音也会如此。你要是进了门厅,就会听见空气中仿佛有声音在你头顶上说话。
3》得有两个人才会生出你,可人却是单个儿地死去。整个世界就会这样渐渐完蛋。
4》我记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相信死亡是一种肉体现象,现在我可知道死只是一种精神作用——亲人们失去死者的精神作用。虚无主义者说死亡是终结,原教旨主义者却认为是开始,而实际上,死亡不过如同一个单身房客搬出公寓,或者说一个家庭迁出了城镇而已。
5》我们这个地方就是有一个毛病:样样东西——天气,以及别的一切,都拖拖拉拉的。同样,我们的大地,我们的河流,粗野,混浊,缓慢;生出来的人,人的生活方式,贪得无厌,闷闷不乐。
6》她望着我,我能感受到她那目光的意味,像是在推我。这种目光我在别的女人那里见过,她们用它把怀着同情和怜悯的人、真心来帮忙的人从房里驱走,一边却眷恋自家养的一些不管用的小畜生。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出人意外的”爱意吧:这是一种自尊心理,一种狂热的欲望,人们用来掩盖与生俱来的 *** 状态,人们进入手术室要面临的状态,人们又顽固不化、愤愤不平地被带回泥土的状态。
7》苍白的面孔退入暮色中,像是一张纸贴在褪色的墙壁上。
8》我从后廊跳下去继续跑,谷仓顶显露在黄昏中,直朝我扑过来。我要是跳起来就可以穿过去,像马戏团里那个穿粉红衣服的姑娘那样,不用等待就会进入暖融融的气味里。
9》我心想,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担忧。我不知道担心什么,忧虑什么,甚至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在担忧,能不能担忧。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哭泣,是不是尝试过哭泣。我感到自己像是一粒已经湿润的种子,闷在热烘烘的密不透气的土地里,莫名地烦恼。
10》下雨了。起初雨点来势凶猛,迅疾却稀疏,落在树叶上,打在地面上,像是发出长叹,终于从难以忍耐的拖延中获救出来。
11》在一间陌生的房里,你必须什么都不想才能入睡。在你做到什么都不想之前,你是什么?而在你什么都不想的入睡之际,你什么也不是了。当你酣然大睡时,你便没了自己,从来不曾存在。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存在还是不存在。珠尔知道他存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存在不存在这回事。他做不到入睡前什么都不想,因为他不是他自己的存在而是他不存在的自我。隔着这堵没有灯光照亮的墙壁,我能够听见雨水绕着我们的大车落下,车上装的木料已不再属于砍倒又锯下它们的人了,可现在也不属于买下它们的人,也不属于我们,虽然是装在我们的车上,只有风和雨在向还没入睡的珠尔和我勾画它们的轮廓。因为睡眠意味着不存在,风和雨是过去的存在,木料现在也不存在。
12》我们继续前进,行动令人昏昏欲睡,像是行进在梦中不计较里程,仿佛在我们与目的地之间正在缩短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
13》我发现一个懒惰的人、一个怕动的人一旦动起来就不会停下来,就跟他不动的时候决心一步也不走一样,像是他憎恨的不是动而是起步和停下脚步;而且要是起步或停步还会显得困难,他反倒会感到有点儿得意。
14》男人是没法琢磨透女人的。我和这一位一起生活了整整十五年,我明白她吗?天知道!我想起了我们之间发生过的许多事儿,但简直想不到惹她动气的会是一具死了四天的尸体,而且还是一具女尸。不过,女人一生总在自己折腾自己,不像男人那样,得过且过,随遇而安。
15》我听说俺娘死了,但愿我有足够的时间让她死去,但愿我有时间来表明我有时间的愿望,因为在这片荒凉的被践踏的土地上,一切都是那么快,太快太快太快。我不是不愿意快,不想它快,而是它太快太快太快。
16》珠尔盯着我,目光像是盘子打破时溅射出的碎片。
17》她一向教导我们:欺骗是罪恶之首,在这个世界上欺骗是最为恶劣、最最要命的行为,相比之下,受苦受穷都不算什么。
18》有好一会儿,卡什和达尔之间毫不掩饰,公开承认心里存在着人类根深蒂固的恐惧和不祥的预感,彼此心照不宣,机警坦然,不觉得羞愧。
19》我没有料到,七月的河水会有这么凉,像是有许多只手在捏、在戳每一根骨头。
20》活着的理由,就是为了过那种不死不活的漫长日子做准备。
21》那时,我不得不日复一日地看着那些男女学生,他们每个人心里都藏有自己的秘密和私心,都流着彼此不同的血液,跟我的血液也不一样。当我想到这种日子似乎就是通向不死不活的唯一途径时,我会憎恨父亲干吗要播下我这颗种子。我总是期待那些学生犯错,这时我就可以用鞭子抽打他们。每一鞭打下去,我都会感到像是打到自己的身上;每一条留下的鞭痕和从印迹涌出的血,都像是我自己的血液;每抽一鞭我都会想:现在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吧!现在我成了你们的秘密和私心的一部分,现在我的血已永永远远地在你们的血液里留下了标记。
22》早春时节,最难将息。有时候,我觉得真是没法忍受。夜里躺在床上,听野雁北飞,拖着那忽低忽高的粗野长鸣,穿越茫茫夜空而去。
23》当我怀上卡什的时候,我才明白活着是件可怕的事,生小孩是结婚的报应。
24》也是这个时候我才懂得词语是没用的,就在人们说话想要表达的当儿那词意就不对劲了。卡什出生后,我知道了“母性”这个词是需要这个词的人发明出来的,有了孩子的人并不在乎有没有这么个词儿。我知道恐惧是压根儿没有过恐惧感的人发明的,骄傲这个词也一样。
25》我知道活着是可怕的,并不是因为他们老流着鼻涕,而是因为我们得通过使用词语相互利用,就像蜘蛛利用嘴里吐出的丝从屋梁倒悬下来,摆动又旋转,彼此却从不接触;只有用鞭子抽打他们才能使我的血同他们的血流在一起。
26》他也有一个词,他管它叫爱。可是长期以来,我对词语太熟悉了。我知道“爱”这个词同其他那些词一样,只是填补空缺的一个影子。真到了时候,你并不需要那样一个词来表明,就像不需要“骄傲”或“恐惧”那样的词语一样。卡什不需要对我说“爱”这个词儿,我也不需要对他说;我总是说,要是安斯想用这个词就让他用去吧,因为那个词无论叫“安斯”还是“爱”,叫“爱”还是“安斯”,都没有什么关系。
27》那以后,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有时候夜里我躺在他身边,听见如今已成为我血肉一部分的大地的声音,我会想:安斯,怎么会是安斯,你为什么叫作安斯。我老想着他的名字,过一会儿我就能看见这个名字的形状,像是只瓶子;我会看着他逐渐变成液体,像冷糖浆那样从黑暗里流出来,流进那只瓶子里,直到瓶子装满了,一动不动:意味深长的形状,却了无生趣,像是一个空门框。接着我会发现,我已经忘记了这个瓶子的名字。
28》词语会连成一条细线,直升上天,轻快无言,而行动却多么艰难地沿着大地绕行,紧紧地贴着地面;一会儿工夫,两条线之间便越来越远,同一个人也无法从一条线跨到另一条线去。而所谓的罪呀爱呀怕呀只不过是一些声音,是那些从来没有犯过罪、没有爱过、没有怕过的人,用来代替他们从来不曾做过也不可能做的,直到他们把这些词语忘记才会了事。
29》那些只是把罪过当作言词的人,同样也只会把拯救当作言词。
30》黄昏中一双马眼像两颗大理石珠子似的在一块华丽的天鹅绒上滚动。
31》我们的生命呀,怎么就飘散成无形的风、无形的声,疲惫的姿态又疲惫地重复着,化为看不见的手在看不见的弦上拨出古老回响,我们在夕阳西下的时分落定为狂态,木偶般死板的姿势。
32》月光也斑驳地照在他身上。月光照在俺娘身上是静止不动的,照在达尔身上却是忽起忽落的。
33》生命是在山谷里形成的,乘着古老的恐惧、古老的欲念、古老的绝望升到山顶。
34》有时候,我拿不准谁有权利说一个人究竟是疯了或是没疯。有时候,我认为我们谁也不是百分之百疯狂,谁也不是百分之百地正常,得看大多数人怎么说,就像一个人的行为举止究竟如何,要看大多数人对他的看法如何。
35》你和一个人年轻时就生活在一起,你看见她慢慢老了,她看见你慢慢老了,都明白衰老难免,而你又听见这个人说老就老吧,你就明白这是活在这个艰难世上的一句真话,这是一个男人全部的悲哀和磨难。你们全都不明白。
36》可是我不能断定,谁有权利说什么是疯,什么不是疯。看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超越了精神正常不正常的人,他带着同样的恐惧和惊奇,观察着这个人所有正常与不正常的举止。
37》这时我总会想起达尔,多可惜,他不能跟我们一起享受。不过,这对他也许更好些:这个世界不是他的世界,这种生活不是他的人生。
译者序
38》即“不死不活”——指“没有意义地活着”,而这一层涵义也许更符合艾迪的实情。正是出于这种观念,她早就认为,安斯死了,可是他并不知道。她自身的情形也一样,她受父亲的虚无主义思想影响,无法在现实生活中与别人(包括她的学生、后来的丈夫和子女)建立起正常的人际关系,她的婚姻、婚外恋、子女也都无法使她获得自我的价值。因此,她精神上早已死亡,后半生都处于“不死不活”的弥留状态。她自己也坦然承认生了珠尔之后,她就“开始为清扫自己的屋子做准备”,即进入了不死不活的弥留阶段。
39》两部小说的中心主题之一都是死亡,不过死亡的象征意义不同。《喧哗与骚动》更为深沉,象征一个时代、一种传统、一种生活方式、一个庄园主家庭的死亡。《我弥留之际》则是一个普通的家庭由于丧失了传统的精神与价值观念,遇到主要家庭成员死亡这种重大的家庭变故,一家人难于应付,无法接受灾难的考验。他们虽然不畏艰险,和洪水、大火搏斗,不顾旁人的讥笑与敌意,完成了异地安葬的遗愿,却暴露了道德沦丧、各怀私心的丑恶嘴脸。
40》这次历险被放到了一个特殊的自然环境中,家庭矛盾激化,社会冲突交织,暴露了本德仑这个没有爱、没有传统精神的家庭的脆弱,揭示了这家人在灾难中道德堕落、人性沦丧的悲剧。可是,这出悲剧带上了反讽的闹剧色彩。首先,他们的历险不可与暗喻的《奥德赛》英雄归途中的遭遇同日而语;其次,他们履行诺言这件事原是艾迪对丈夫安斯的报复安排,他们抗洪救火的“壮举”不过是一场报应而已。
41》福克纳的主要目的更像是迫使读者以比书中的人物与行动第一眼看上去所要求的或值得的更高一层、更有普遍意义的角度来读这本小说,来理解本德仑一家及其历险……它使我们逐渐领会,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关于人类忍受能力的一个原始的寓言,是整个人类经验的一幅悲喜剧式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