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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一百多年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写下这么一段话:“我们这个时代,大家各自分散成个体,每人都隐进自己的洞穴里面,每人都远离别人,躲开别人,把自己的一切都藏起来,结果是一面自己被人们推开,一面自己又去推开人们。”
一百多年过去了,陀翁曾经写下的孤独,不仅没有寻到解决之法,反而在不断加剧。现代人处于数之不尽的信息茧房中,科技让人类的脚步迈向无垠的宇宙虚空,也让人类的生活愈发陷入孤独深渊。
这里所言的孤独,并非身体、情感上的孤独,而是福克纳在《我弥留之际》中欲要表述的“生命本身的孤独”。
我先读了蓝仁哲的译本,后读李文俊的译本,在两位译者对《我弥留之际》的序文中,我看到了不同角度的解读。
蓝仁哲的解读集中在死亡、神话、价值观念、爱、家庭等。他认为,书中所言的死亡并非指死亡之结果,而是过程(Lay Dying),映射荷马史诗《奥德赛》中阿伽门农被剑刺中即将死去的过程。安斯一家人护棺返乡的过程亦与阿伽门农归途相契合,艾迪的死去,也喻示着美国南方传统价值观念的死亡。
李文俊则认为:“《我弥留之际》是写一群人的一次’奥德赛’,一群有着各种精神创伤的普通人的一次充满痛苦与磨难的’奥德赛’。”
在他的解读中,福克纳试图阐述的,是人类原生的苦难,安斯一家人的遭遇是寓言化的,他们不仅仅是一个美国南方传统农民家庭的故事,而是象征着全人类在盲目、无知的状态下摸索着走向光明和进步。他们在探索的过程中经历的磨难,则无限接近人类受苦和忍耐力的极限。
李文俊同时引用了加缪对福克纳的评论:“福克纳给予我们一个古老然而也永远是现代的主题。这也许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悲剧:盲人在他的命运与他的责任之间摸索着前进。”
两位译者的解读都令我受益匪浅,也令我更肯定:文艺作品在不同时代和不同个体的身上,会衍生出另一层意义,有时甚至会诞生超出文艺作品试图表达的范围。
从蓝仁哲聚焦的“传统家庭观念的死去”,与李文俊指出的“人类在苦难中砥砺前行”,可以看出解读者所处的时代和他们时代下的难题。他们对福克纳的解析,有意无意地代入了他们经历过的生命体验。
福克纳笔下的美国南方农园生活,极贴近中国近现代农村的发展历程。赵本山有部电影叫《落叶归根》,讲的是类似的故事,一个农民工背着猝死工友的遗体,艰难跋涉送其返乡。
至今为止,我依然认为这是国内最优秀的公路电影之一。
《落叶归根》取材自真实事件,影片见证了21世纪初新时代发展过程中,中国底层阶级的生活状态,尽显底层人民的酸甜苦辣,在洪流般的生活中截取到那点点闪耀的人性光辉,喜剧的幽默表皮下,蕴藏着厚重的悲凉,磨难不断冲击人类忍耐力的极限。
“时代变迁”和“苦难”是人类历程上永久的话题,然而,太多优秀的文艺作品在这两个主题上阐述过太多的见解,《我弥留之际》在其中并非翘楚。
在我看来,《我弥留之际》最为难得的一点,是将人的肉体通过血脉绑在一起,却又将他们置于一个个独立的精神世界中,彼此之间只能相见不能相知,如安斯与艾迪形同虚设的情感,能相知又不能相弃,如珠尔痛恨安斯卖了自己的马却又无法离开他。
在紧密联系与相互疏离的矛盾之间,蕴藏着人类的悲哀与无奈,福克纳铺开一幅田园画,谱写了一首牧歌,在画与歌的简单生活形式背后,映照出的是种种人类历史上的悲歌:生与死、亲与疏、情感和冷漠、救赎和原罪等。也同样映照着人类文明的光明与荣誉:诺言、忠诚、务实、忍耐等。
《我弥留之际》的主题集中体现在第四十节艾迪的自述上,在这短短的一节里,描述了安斯一家人怪异关系的起因,介绍了安斯一家护棺之路的背景,也点明小说的许多主题。以这一小节作为出发点,解读全书,许多脉络便清晰了。
懒惰、自私、吝啬的安斯不足以成为一个家庭的支柱,因而艾迪便成为这一家人的情感纽带。但艾迪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慈母形象,虚无主义在她身上布满诅咒,相比于生,她更能感受到死与虚无,相比于亲情与爱,她更能感受到其背后隐藏的虚伪和荒谬,相比于救赎和光明,她更能感受到罪恶的诱惑。
“当科拉和我谈话时我总是觉得那些高调门的僵死的语言到了一定的时候连它们那死气沉沉的声音也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我倾听着黑沉沉的大地用无声的语言诉说着。”
“那些只是把罪过当作言词的人,同样也只会把拯救当作言词。”
所谓的“弥留之际”,对她来说,重点并非在“留”,她对生并无依恋,反而对死充满向往。或者说,她很早就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作为家庭的纽带,艾迪对生命的灰暗思想,延续到子女们身上,那种灰暗的虚无意识,在她死之前便已笼罩在安斯一家人头上。在安斯、珠尔、达尔、卡什、杜薇·德尔的意识里,找不到对艾迪的眷恋和挽留,唯有智力不全的瓦德曼身上残留对母亲的不舍。其原因在于,除瓦德曼,所有人都知道艾迪早已想死去,甚至早已死去。
达尔描述自家房屋时,说道:“我家的房屋顺着山势建造,略微往下倾斜,总是有一股风穿过门厅往上斜吹。一片羽毛要是掉在前门边,就会飞扬起来贴着天花板往后斜飘,直飘到后门口与下行的气流相遇——种种声音也会如此。你要是进了门厅,就会听见空气中仿佛有声音在你头顶上说话。”
那飘荡在头顶上的声音,其实就是笼罩住安斯一家的阴影。艾迪的灰暗思想,安斯的卑劣自私,还有两人形同虚设的夫妻关系,都化为虚无的声音,持续回荡在房屋顶上,回荡在这片黑沉沉的土地上,侵扰着这一家人。
艾迪对死的执念,在医师皮博迪去给她看病时体现得淋漓尽致,皮博迪是这么描述的:
我们进屋的时候,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们。十天来她一直像死人一样。我想她的生活成为安斯的一部分已经太久,一直保持着不死不生的状态,现在要想改变也不行了——如果说死也算是一种改变的话。我记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相信死亡是一种肉体现象,现在我可知道死只是一种精神作用——亲人们失去死者的精神作用。虚无主义者说死亡是终结,原教旨主义者却认为是开始,而实际上,死亡不过如同一个单身房客搬出公寓,或者说一个家庭迁出了城镇而已。
她看着我们,仿佛只是她的眼睛在动,眼睛不是用目光或者感觉来接触我们,而是像从皮管子里流出的水,接触的一刹那,那水又似乎与管子口没有关联,仿佛从未在管子里流过似的。艾迪如流水般麻木的眼神同样延续到家人身上。
达尔多次提到珠尔:“灰白的双眼像木头似的镶嵌进木头般的面孔里。”
塔尔则说:“安斯的眼珠像是两粒烧尽的灰渣嵌在面膛上,毫无神采地望着远方的田野。”
卡什没完没了地锯着木头,杜薇·德尔没完没了地扇着扇子,只有精神不太正常的达尔和瓦德曼身上看得到些许活跃的气息。
这种麻木、不死不生的状态并非安斯一家独有,而是整个美国南方传统农民家庭的常态,医师皮博迪说道:“我们这个地方就是有一个毛病:样样东西——天气,以及别的一切,都拖拖拉拉的。同样,我们的大地,我们的河流,粗野,混浊,缓慢;生出来的人,人的生活方式,贪得无厌,闷闷不乐。”
塔尔的母亲劳累了一辈子,活到七十多岁,不管天晴落雨,每天都在干活。直到有一天她莫名其妙地四下瞧了瞧,然后转身去取出一件压在箱底四十五年都没穿过的镶边睡袍,穿好后便躺在床上,拉上被子就闭上了眼睛,临终时说道:“你们个个都要尽心把爹照顾好,我活累了。”
这种对生命和苦难的厌倦和疲怠,是全世界所有农村的写照,福克纳将之形容为“苦熬”(endured),他借安斯之口,表达了人类为自身生存殚精竭虑的悲哀:“在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一个诚实勤劳的人无从得到好处。那些在城市里开商店的人,一滴汗水也不用流,却靠流汗水的人生活;他们不是辛勤劳动的人,不是农民。有时候,我真想不通,咱们干吗要一直忍受下去。也许是到了天上,我们会获得一份补偿吧,一旦去了那里,他们是没法带去汽车呀什么的。在那里,人人平等,上帝会把富人的东西拿来分给没钱的人。”
在苦难的压迫和折磨下,他们并没有获得与付出同等的报酬:“一个人非得亏待自己和他死去的亲人,才能得到他做好事的回报,这可太难为人了。”
最终,在内心充满怠倦的生命尽头,福克纳用诗歌般的文字为艾迪的死谱写一首挽歌:
她朝窗口望去,望着卡什在渐渐暗淡的日光下伏在木板上不停干活,越干天色越暗,直到黑暗一片,仿佛是锯子边拉动边在照亮自己,锯子和木板也都在相互配合。
卡什没听,埋头去看她那副安详、刻板、就要淹进昏暗里的面容,仿佛黑暗是她最后入土的前驱,直到面容终于像是脱离黑暗而浮现出来,轻飘飘的像是一片枯叶的倒影。
锯木声沉稳,来回到位,不紧不慢,搅动着将尽的余光,随着每一次的来回锯动,她的面容仿佛渐次苏醒过来,在听,在等,像是她在数着锯子来回的次数。如他在诺贝尔奖演说辞中提到的:“诗人的声音不必仅仅是人类的记录,它可以作为一个支柱,一根栋梁,帮助人类渡过难关(endure),蓬勃发展。”
20世纪现代主义的发展有几个重要特征:颠覆、象征、隐喻、符号化、强烈至膨胀的主观性。在福克纳笔下,这些特征都极生动地体现在各个人物形象中。
首先,是表现形式的颠覆,体现在艾迪对“词语”的怀疑上。
卡夫卡曾说:“语言只借给活着的人一段不确定的时间。我们只能使用它。实际上,它属于死者和未出生者。占有语言必须小心翼翼。”
艾迪生下卡什后,体会到:“词语是没用的,就在人们说话想要表达的当儿那词意就不对劲了。”
她对词语的印象有了颠覆性的改变,认为所有被发明出来的词语,是由不理解它们的人杜撰臆想出来的,认为人之所以要使用词语,只是为了通过它达到相互利用的目的。她之所以嫁给安斯,也仅仅是因为他是孤儿,家里薄有资产,又恰巧缺个女人。于是她便借用“爱”的名义嫁给他。
卡什出生后,她感受到自己无法“爱”人,甚至无法“爱”自己的孩子时,她无法感受到“母性”,只是觉得自己需要“母性”,因而这个词被发明了出来。
她将词语形容为悬在空中的蛛丝,人挂在上面旋转摆动,却从不相互接触。芥川龙之介在《地狱变·蜘蛛丝》一文中也讲述了类似的故事,一名犯人从地狱深处,沿着蛛丝攀往天堂。
在艾迪眼中,词语化为的蛛丝,便是悬住她生命的命脉,她需要“爱”、“母性”之类的词语填补空缺的影子,抵抗虚无的侵扰。
然而这种策略并未奏效,她的行动和词语化为两条线,沿着不同方向伸展:“词语会连成一条细线,直升上天,轻快无言,而行动却多么艰难地沿着大地绕行,紧紧地贴着地面;一会儿工夫,两条线之间便越来越远,同一个人也无法从一条线跨到另一条线去。而所谓的罪呀爱呀怕呀只不过是一些声音,是那些从来没有犯过罪、没有爱过、没有怕过的人,用来代替他们从来不曾做过也不可能做的,直到他们把这些词语忘记才会了事。”
艾迪口中的词语,指代一切形成教条的东西,如宗教、救赎、光明、爱、母性等轻飘飘的东西,她试图反抗这些缠绕在人身上的线,试图摆脱被绳线操控着的木偶生活,行动则是她唯一的依仗。行动指人不可控制的欲望和原罪,它们有时融为一体,有时又相互对立:
倾听漆黑夜里万籁无声,在其中词语就是行为,也有的词语不是行为,恰好是人们所缺乏的差异,像是在往日那些可怕的夜晚从荒山野岭传来的野雁哀鸣,探索着在寻找行为,犹如孤儿在一群人中间,人们给他指出两张面孔,说这一个是你爹,那一个是你娘。其次是象征和隐喻,《我弥留之际》塑造的人物形象各自代表人性卑劣的特性,贴近西方教义中的原罪论,其中,艾迪象征虚无和悲观厌世,安斯象征苦难和丑陋的人性,两者结合下,诞生了沉郁木讷的卡什,充满嫉妒和癫狂的达尔,傲慢暴躁的珠尔,满怀忧思和情欲的杜薇·德尔,智力不全的瓦德曼。
几个子女所代表的性格与他们的诞生亦有密切关系:
自然诞生的长子卡什,木讷朴实,吃苦耐劳,时而冷漠时而热忱,不失人性的光芒。
在欺骗与愤恨中诞生的达尔,性格失常,精神分裂,善妒,徘徊在诗人与疯子之间。
在背叛与罪恶中诞生的珠尔,暴躁傲慢,性格如沸腾的血液,热情似狂躁的欲望,极度喜爱马,甚至与马融为一体,契合希腊神话中半人马粗野狂暴的形象。然而珠尔身上又留着代表神性的血脉,使得他在大水和烈火中化为英雄形象,保护艾迪遗体无碍。
为抵消诞下珠尔的罪孽而生的杜薇·德尔,与珠尔有相反的个性,忧思成惧,害怕孤独,易被引诱。
作为补偿夭折孩子的瓦德曼,喻示着残缺,故智力不全。
这足以解释,为何珠尔的娘是一匹马?因为诞下珠尔时,她是一匹桀骜不驯、勇于反叛的烈马。
瓦德曼的娘是一条鱼,是因为艾迪诞下瓦德曼时,已是一条离了水等待死亡的鱼:“现在,他有三个属于他而不属于我的孩子。这样我就能为死做准备了。”
达尔说他没有娘,因为艾迪源于安斯的欺骗才诞下他,在她心里,从未认为达尔是自己的孩子。
除此之外,在每个人物眼中,事物都有独特的象征意义,许多生活中常见的事物都被符号化。
例如,安斯认为引发珠尔改变的是门前的路:“路躺在那儿,正对着我家门口,来来往往的厄运都不会找不着门的。”
在土地被扭成平平的一片之前,他的儿子还只是他的劳力,没有反叛意识,全因土地的变化,现代社会变革的入侵,使得他的孩子脱离他的掌控,传统的父权统治遭受冲击。
杜薇·德尔则认为世间的一切都像只装满内脏的桶,她爹在她眼中则是一头被大锤击打丧了命,却不知自己已死的牛。
达尔将珠尔的马视为母亲的化身。棺材掉入水中时,他又觉得:“我独自扛着的后部几乎没有重量,仿佛棺材顿时成了一根干草,漂浮在珠尔愤怒绝望的浪潮里。”
在瓦德曼的身上,这类符号化更为具体:树木像一只只鸡,母亲幻化为他熟悉的鱼,母亲的死,等同于鱼被剁碎。
无限膨胀的主观意识是现代主义最具特色的艺术特征——文学摆脱固有的形式和词语,不断向内挖掘人最真实的情感体验,以主观的感受展现人内心对世界的看法,塑造一个主观的世界出来。
例如,杜薇·德尔想表达她恐慌、无依无靠的心理感受时:“我感到我的身体,全身的肌肉和骨头,都在开裂,对着孤独张开,而要回到不孤独状态的过程却令人害怕。”
身体成了感知的主体,而不可见的孤独成为客体,这就是现代主义重塑主观世界的典型手法。
“我感到自己像是一粒已经湿润的种子,闷在热烘烘的密不透气的土地里,莫名地烦恼。”
艾迪死去的时候,瓦德曼通过自己敏锐的感知力,表达了母亲死去的悲伤:
谷仓顶显露在黄昏中,直朝我扑过来。我要是跳起来就可以穿过去,像马戏团里那个穿粉红衣服的姑娘那样,不用等待就会进入暖融融的气味里。马的生命活力在皮肤下奔跑,透过脏兮兮的皮肤传到我手上,气味蹿上来钻入我的鼻孔,鼻孔里有种恶心难受的东西在呼喊,喷出呜呜的哭声。黑暗将母亲化身的鱼身溶解开来,分解成一些不相干的零件——喷鼻、顿脚的声音,渐渐冷却的肉体和马毛、尿臊的气味,还产生一种幻觉——一个带斑纹的马皮和筋骨强壮的有机整体。
瓦德曼无法从理智思考中理解母亲的死,只能通过敏锐至虚幻的体感,将母亲的死幻化为自己熟知的物体——谷仓、马戏团、粉红衣服的姑娘、马毛、尿骚味等,过度的悲伤和恐慌,使他不得不遁入自己熟知的过往中,寻求庇护。
达尔作为小说的主要叙述者,具备两层角色,一是占据上帝视角的全知全能观察者,二是癫狂的诗人。
“得有两个人才会生出你,可人却是单个儿地死去。整个世界就会这样渐渐完蛋。”
这句话非常有意思,在达尔的眼里,世界的凋亡并非客观存在的凋亡,而是主观世界里的凋亡。
在达尔的眼中,许多客观的物体都有了自己的情感:“七月的河水会有这么凉,像是有许多只手在捏、在戳每一根骨头。”
“太阳斜斜的,再过一个钟点就要没入地平线了,它像一只血红的蛋似的栖息在一堆雷雨云团上;阳光已经变成古铜色的了:眼睛里看到的是不祥之兆,鼻子里闻到的是带磺臭的闪电气息。”
“路道转弯前行,像是一只不动的手伸在孤寂无边的大洋之上;后面的红色路道躺卧在那儿,像是一根轮辐,而艾迪·本德仑则像是那轮辋。路道旋转着掠去,空荡荡的,没留下任何印迹;白色的路牌转换了方向,上面褪色的静寂的标识看不见了。”
达尔天生的诗人气质,使他眼中的生命和世界,大多扭曲成抽象的物质。
在他口中,生命飘散成无形的风、无形的声,疲惫的姿态又疲惫地重复着,化为看不见的手在看不见的弦上拨出古老回响,我们在夕阳西下的时分落定为狂态,木偶般死板的姿势。
母亲的遗体在月光照耀下,不时发出一阵阵喃喃的隐秘细语,像是 *** *** 的细流。
“生命是在山谷里形成的,乘着古老的恐惧、古老的欲念、古老的绝望升到山顶。这就是人们必须步行上山然后才能乘车下山的道理。”
路的走向模糊,映着砍伐后留下树桩的地方仿若悬在空中,仿佛这条路被浸泡之后没了泥土漂浮起来,幽灵般的痕迹留下一座碑来纪念比这更荒芜的景象,而此刻我们坐在它的上方,静静地议论着老生常谈的安全话题和鸡毛蒜皮的琐事。
那景象显得有点儿从右往左倾斜,令人毛骨悚然,我们仿佛是来到了一个地方,在这里荒芜的世界在加速运动,我们最后像是被逼到了悬崖绝壁。他们在对岸一个个都成了矮子,仿佛隔开河两岸的空间其实是时间,一种不可复返的时间;时间好像不再是一条笔直地跑在我们前面越来越短的线,而成了平行于我们两拨人之间的环状弧线,距离不是其间的间隔,而是加倍增长着的弧线延伸。塔尔认为达尔的毛病在于成天没完没了地想事情,他认为上帝的用意是让你去做,而不是花太多时间去想;因为一个人的脑子像一台机器,是经不起你老是折腾的。
达尔则认为人酣然大睡时,便没了自己,从来不曾存在,一个人得永无停歇地思考,才能保证自己的存在。
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塔尔的观点正是基于此。尽管达尔确实因为思虑过度导致精神异常,但福克纳并没有否定达尔的观点,在文末,他借卡什之口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也为这一曲南方田园的牧歌赋上尾奏:
有时候,我拿不准谁有权利说一个人究竟是疯了或是没疯。有时候,我认为我们谁也不是百分之百疯狂,谁也不是百分之百正常,得看大多数人怎么说,就像一个人的行为举止究竟如何,要看大多数人对他的看法如何。
我不能断定,谁有权利说什么是疯,什么不是疯。看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超越了精神正常不正常的人,他带着同样的恐惧和惊奇,观察着这个人所有正常与不正常的举止。
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