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至今在上海江苏路地铁口的台阶上,就能看到那个傅宅的花园,它见证着这对夫妻两小时内先后走向生命的尽头。
自杀前的各种细节,击碎者阅读者的内心,这个上海女人的极致教养和高尚,让我们感慨时代的无力感后,紧接着泪流满面,唏嘘不已。
柔弱的生命,最后的执守。傅雷故居——上海市江苏路284弄5号,半个世纪过去,香樟树绿意葱茏。01
她比他晚走
柔弱的生命,最后的执守。
春分,站在江苏路地铁口的台阶上,望见傅雷家的花园。
傅雷的夫人朱梅馥爱玫瑰。
玫瑰难养,普通人家只养月季。
朱梅馥在教会学校读书,接受过正统的西洋教育。她多才多艺,懂英文、绘画,更弹得一手好钢琴,《命运交响曲》在她手下如行云流水。1957年,著名翻译家傅雷以“亲美”、“反苏”的罪名被上海市作协开会批判达十次之多。傅雷是老实人,以学术的态度对待政治。有就是有,没有,打死也没有。因为他的倔强,拒不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而无法戴帽。1958年,“反右补课”中,傅雷却再也无法幸免。那天,傅雷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回家。
晚饭时间,桌上摆着葡萄酒,水晶杯,花瓶里插着院子里刚折来的粉色玫瑰,主菜是牛肉炖汤。
听见傅雷的脚步,夫人朱梅馥站在楼梯转弯处那个圆弧处等着。
傅雷见到夫人,那一向的铮骨,一时间统统变成了委屈和脆弱。
他扶着夫人的肩,进屋,关上门,握着水杯,第一句话就是:“如果不是阿敏还太小,还在念书,今天我……”
朱梅馥无言,只把傅雷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地抚摸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就像是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的小学生。
朱梅馥的眼神中,流露着坚毅、笃定、坚守1966年,一场史无前例的狂潮席卷中国。那气势,如同打土豪、分田地。傅雷预感自己在劫难逃。
他对前来探望的同道周煦良道:“如果再来一次1957年那样的情况,我是不准备再活的。”
8月,淮海路上,红卫兵追赶着穿高跟鞋和窄腿裤的女子。一向文文雅雅、规规矩矩的女人自然是跑不过红卫兵的,她们被按倒在地,剪了裤腿,剃了阴阳头,鞋子当众焚烧。
1966文革开始,中国出现了各种对人性的肆意践踏,直到1976年方才结束。带着臂章的人,冲进傅雷家里,四天三夜的查抄、罚跪,辱骂、殴打,震耳欲聋的口号,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长凳上戴高帽,花园里的月季连根拔起……傅雷觉得已失去了在大地上逗留的理由。他是天鹅,不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他不再妥协,不再与生命讲和。
偌大的上海,已经放不下傅雷的一张书桌,朱梅馥的一张灶台。他无奈离开,为了他最后的尊严,她稍后离开,为了她最后的挚爱。丈夫前行,妻子作伴;妻子独行,灰飞烟灭。
妻子朱馥梅,没有犹豫,没有异议,坚定地、安静地陪着傅雷一起去了。户籍警察左安民闻讯赶来,看到书桌上有一个火漆封固的包裹,里面装着一些钱、物,以及一封由工笔小楷誊写而成的遗书。全文如下:
人秀:
尽管所谓反党罪证(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是在我们家里搜出的,百口莫辩的,可是我们至死也不承认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实系寄存箱内理出之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无产阶级政党和伟大的领导人领导之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
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二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一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一个人,在临死前,冷静、清晰、周密地写下了遗书,写下了对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眷顾。别人所托的事情,保姆的生活补助,火葬费,姑母首饰的赔偿额,都一丝不苟地照单誊录。因为需要别人来执行遗嘱,觉得叨烦了别人,在遗嘱的末尾,深深地抱歉。
朱梅馥,傅雷家沙龙里的漂亮女主人,接受的是西方教会学校的教育,在音乐、书画、英文小说的鉴赏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但是应对事物的态度完全是东方古典主义、贤妻良母的做派。
傅雷一生凡事严谨,追求完美。对自己和对别人都要求甚高。当年翻译法国文学名著《高老头》、《约翰·克利斯朵夫》时,精益求精,一译再译,几易其稿,但一经定稿竟不许改动一字一句。傅雷把这种严肃的为文之风亦用在教子上。
傅雷的《傅雷家书》,曾经是一代父母养儿育女的经典教材。
傅雷的儿子傅聪在父亲的路易十四般的训练下,成为当时中国最优秀的钢琴家,但是父亲的态度也伤害了他。
儿子的成长往往表现为对父亲的叛逆。
他离父亲越来越远。
傅聪定居国外。母亲给他写信。
她这样劝解儿子:
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成年后,孤军奋斗,爱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旧传统和杀人不见血的旧礼教,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傅聪半周岁与母亲合影验尸报告显示,傅雷比朱梅馥早亡两个小时。
谁最后离开,谁经受的更多。
朱梅馥深爱自己的丈夫,她把痛苦和恐惧揽给自己。
她是圣女。
在这两小时里,朱梅馥一如往日,先照顾傅雷饮下毒药,在傅雷毒性发作,痉挛、抽搐、辗转挣扎的时候,她一旁伺候着,安慰着,抚摸着,让丈夫在爱神的守护下,勇敢赴死。
等到确认丈夫死亡后,朱梅馥擦去傅雷嘴角的呕吐物,替他换了干净的衣服,覆上浆洗一新的床单。
接下来,她要处理自己的肉身了。
绝对不能失手。失手了,就无法与丈夫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会了。她特地买来结实的农村老布,撕成条状,挂在钢窗的窗框上。每一个程序都是经过认真研究和布置的。朱梅馥将一块棉胎铺在地上,再把一张方凳稳稳地搁在棉絮上——她的目的是,不让方凳踢倒时发出声响,惊扰了别人。
朱梅馥带着玫瑰的芬芳,带着她的温柔的灵魂,投奔自己的丈夫去了。
笔者曾看过傅雷遗书的影印件,这“梅馥”二字究竟是傅雷的代笔,还是朱梅馥的亲笔?
应该是后者吧!这样坦诚真挚的人,在人生的最后,一定是要自己为自己画一个圆的。
02
后记
傅雷个性鲜明,宁折不弯,是那个轰轰烈烈的革命与从众时代里少有的“个体户”——不上班,少见人,本本分分地以一支译笔养家与立世。他的思想与精神,则遨游于更广大、丰足而纯粹的文化与艺术世界里,从未被现实的小楼所困——他曾自豪地说,“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是自己从来没有变过的原则。他也这样要求自己的孩子。
在1949年到1966年间,江苏路284弄5号,傅雷和梅馥一直居住于此。据说当年的一楼为客厅、餐厅,也是儿子傅聪每天练琴的地方;二楼为傅雷夫妇的卧室、书房;三楼是两个孩子与保姆的卧室,后来又作为傅雷的工作间。院子里种了不少玫瑰和月季,每到花开时节,花香四溢,“文革”抄家时被红卫兵破坏殆尽。在1949到1966年的17年光景中,傅雷除了翻译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等多部世界文学经典,还用毛笔写成了几十万字的《傅雷家书》,待到日后结集出版,同样成为一部经典作品。
1958年,傅雷被划为“右派”,稿酬停发,日子艰难,他仍然坚持工作,还与妻子在自家花园里种玫瑰、喝咖啡、弹钢琴,过着属于自己的优雅生活。直到那场风暴来临,走向生命的尽头。
傅雷在江苏路284弄5号书房内傅雷和朱梅馥自杀时,儿子傅聪正在伦敦,傅敏在北京。从此,一家四口,阴阳相隔,家破人亡。多年后,回忆父母的离世,傅敏感叹道:“妈妈跟爸爸一起走或许是对的,如果她不走所有的灾难都会落到她一个人的身上。”
多年后的迟到的追悼,兄弟两手捧父母遗像,悲伤难抑。傅聪说:“噩耗传来的第二天,我照常开了音乐会,因为如果我临时取消,父亲会失望的。”在音乐会上,傅聪告诉在场的所有观众:“今晚我演奏的节目,都是我父母所喜爱的。”
墓碑上题着《傅雷家书》里的一句话:“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2013年10月27日,傅雷和朱梅馥的骨灰合葬于上海浦东的海港陵园,傅聪和傅敏请人在墓碑上刻下了这句话:“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这是傅雷的原话,他还说过:“所谓赤子之心,不但指纯洁无瑕、清新,而且还指爱。”
03
追忆
1932年,傅雷法国留学后学成回国,和朱梅馥走入婚姻殿堂,一个才华横溢,风骨傲然,一个知书识礼,温柔善良,傅雷与朱梅馥是青梅竹马。1932年,傅雷与朱梅福在上海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傅雷为妻子改名朱梅馥,将其喻为一枝圣洁馥郁的梅。
34年后,这对伉俪自缢于江苏路284弄5号自家宅中的西厢房里。她与他共赴黄泉,这枝梅,永远为他芳香如故。1966年9月3日凌晨,世人沉睡,恶鬼狰狞。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翻译家,中国文坛一颗至真至纯的灵魂,以及他那最温柔最贤淑的妻子,以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形式,一起悲壮告别了那个肮脏的时代。
他们的离去,让世人无限唏嘘,干净了一生,最后的死,干净得更让全世界震惊!什么是中国传统文人的高贵,什么是中国传统女性的优雅,无需在说。著名学者施蛰存曾说:“朱梅馥的同归于尽,这却是我想象不到的”。儿子傅聪后来:根据父亲的性格,他的死是无法逃避的结局,但这个结局不应属于妈妈。
确实,熟悉朱梅馥的人,都知道她,一辈子善良,接近于不近情理,俨然活菩萨。不管艰难委屈,她会挺下,微笑如常,没有必死的理由,可为了身边这个不凡的男人,共赴黄泉。他比他晚走这两小时,她化作沉潜谦卑,水般慈柔。
他们是千万中国知识分子家庭的缩影,希望毁灭美好真诚生活的劫难,永不复来。钱锺书先生曾夸老婆杨绛身兼两职,既是“最贤的妻”,又是“最才的女”,而杨绛则盛赞朱梅馥是身兼五职: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能干的主妇、还有最称职的秘书。
华裔人物早餐会记得十年前,上海曾举行过一项名人评选,巴金和陈毅位居第一二位,傅雷排名第三,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上海人心底,那份伤,那些痛,那份敬佩与感动,至今还在。
楼适夷在《傅雷家书》序中所说:“一颗纯洁、正直、真诚、高尚的灵魂,尽管有时会遭到意想不到的磨难、污辱、迫害,陷入到似乎不齿于人群的绝境,而最后真实的光不能永远掩灭,还是要为大家所认识,使它的光焰照彻人间,得到它应该得到的尊敬和爱。”
献给傅雷先生和朱梅馥女士。
本文主要文字转载于上海辞书出版社《上海格调》,作者为上海籍作家淳子女士和伟力先生,本会略有删改。部分文字来源于《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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