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赋比兴源于《诗经》,指的是诗的主要写作手法,与诗的体裁——风雅颂,并称为“诗经六艺”。关于赋比兴的具体涵义,历朝历代的文人学者的理解与认识不完全相同,大致说来,赋指的是铺陈,借用叶嘉莹先生的观点,赋类似于绘画手法中的勾勒,即将所描写的对象一层一层描绘出来;比指的是类比,以彼物比此物,即将所要描写的对象类比成另一种有共同点的对象。例如诗经中的《魏风·硕鼠》,将统治者比作贪得无厌的大老鼠,将统治者贪婪的本性揭露得淋漓尽致;兴指的是起兴,即朱熹所谓“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例如诗经中脍炙人口的《周南·桃夭》,先咏鲜艳茂盛的桃花引起同样美丽的新娘。赋比兴三种手法对中国古典文学创作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自先秦以降,赋、诗、词、曲等文学体裁大量运用了赋比兴手法,越是大文学家,这些手法使用得也越纯熟,使用效果也越好,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诚然,赋比兴是古典文学的创作手法和欣赏手段。但是和现代诗类似,由于现代歌词出现的时间较短,目前尚未形成(在某一阶段)较为统一的欣赏标准,同时由于歌词的创作数量呈现出爆炸式增长,因此一时间出现了泥沙俱下,良莠不齐的现状。在这种大环境下,古典文学的欣赏手段无疑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现以李健《车站》歌词为例,简单地从赋比兴三个方面加以赏析。
先看前八句:车窗外恋人相拥/还在难舍难离/汽笛声突然响起/那姑娘满眼焦急/不觉中下起雨来/在黄昏的站台/她终于上了列车/却一直望向窗外。
开头先点出“车窗外”,看似无关紧要的三个字,事实上却大有文章。首先,透过车窗外三个字,点出了“我”之所在——车窗内,即歌词是第一视角,如果改成“站台上”,那么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第三视角,第一视角就为起兴提供了可能。其次,点出我在车内,看着窗外依依不舍的情侣,说明我是一个人,并没有人送我,因此窗外情侣的难舍难分势必会对形单影只的我产生触动,这种触动就有了起兴的意味。
“还在”说明窗外的情侣已经难舍难离了好一阵,潜台词就是我也观察他们很长时间了,这就说明这对情侣确实对我产生了触动。为什么我明明是一个人还要一直吃窗外情侣的“狗粮”呢,因为借由他们,我想到了在过去的某一天,我也经历过这样一次“难舍难离”。
从“汽笛声响起”开始,李健开始正面描写“那姑娘”,也就是开始用赋的手法。叶嘉莹先生评价 *** 词时曾说“他人一勾勒便薄, *** 愈勾勒愈浑厚”,换言之,同样是使用赋笔,不善为文者是愈勾勒愈薄,善为文者是愈勾勒愈浑厚,那么李健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我们慢慢来看。
在“汽笛声响起”后,姑娘并没有立刻上车,而是还在站台上“难舍难离”,同时“满眼焦急”,一个不愿和恋人分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和恋人在一起的“痴女子”形象便已跃然纸上。
“不觉中”三个字更是神来之笔,这从侧面说明即使是下雨了,姑娘依然没有上车或者采取其他避雨措施,还是继续和恋人相拥,其“痴”可谓更进一步。
可是这毕竟是车站,即使是再恩爱的恋人也终有分离的一刻,不得已,姑娘“终于”上了列车,可是即便如此,她“却”还要看着窗外的恋人。一“终于”一“却”,一紧一提,更显深情。古人写诗填词多为炼字之事,以此篇见之,今人亦不遑多让。
接下来六句:当列车徐徐开动掠过/蓝色站牌/我看见她难过的脸/如此苍白/伴随雨点敲击车窗/她的泪流下来。
列车终于驶向远方,窗外的恋人也已不在。可是我却依然看着那个姑娘,我看见了她苍白的脸和流泪的眼。视线不离不是因为我想窥伺他人的隐私,而是我在姑娘的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和我在车站难舍难离的人的影子,当年的她是否和现在的姑娘一样在我走后依然久久不能平静呢?
和上文一样,难过、苍白的脸,流泪的眼也是从细节处着手,同时极富画面感,寥寥数字,把一个痴情的女子刻画得如在目前。可谓是“愈勾勒愈浑厚”!
接下来六句:我赶紧转过头去让我/视线离开/不知是甜蜜的伤感/还是无奈/天色暗了下来/人们开始了等待。
“赶紧”二字也是神来之笔,姑娘的流泪让我措手不及,一方面我不忍心再看一个流着泪的姑娘,另一方面,姑娘流泪带给我的触动让我不敢再去看她。
“不知是甜蜜的伤感还是无奈”,明明是一对恩爱的情侣,却还是面临分开的境遇。“甜蜜的伤感”亦或者是“无奈”,说的既是姑娘,也是我。
“天色暗了下来”两句,照应上文“黄昏的站台”,同时也暗示昏暗的车厢给了我回忆的空间。不着痕迹的两句将描写的对象由姑娘转成我,在诗词中,过渡句极难写得熨帖也最容易出彩,此处两句大有四两拨千斤之效。
接下来八句:我想起多年以前/像今天的画面/以为告别还会再见/哪知道一去不还/列车要奔向何方/我竟一丝慌张/夜色中车厢静悄悄/那姑娘已经睡着。
“我想起”三个字承上而来,开始转入回忆。“像今天的画面”点明我之所以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是因为今天看到了那对依依不舍的恋人,起兴的作用已是不言自明了。
“以为”、“哪知道”,不说我们之间经历了什么,不说分开之后我有多么煎熬,就是这么淡然的两句,一切的故事,一切的爱恨都融入了进去,于淡然中见沉痛,诚非大手笔者不可为之!
接着宕开一笔,回忆戛然而止。凡手此时或许会写——我仿佛回到了那列车上,然而李健却飘然一句——列车要奔向何方/我竟一丝慌张。极含蓄,极克制,极轻盈,不滞于情而隐然有超脱之意。
本来以为我已经可以对那段回忆淡然处之了,可是当我将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时,我却依然会不经意间望向那个姑娘,看似是不经意,却清楚地说明即使我再怎么克制,再怎么伪装,我都无法不去回忆,尤其是在这个夜色沉沉,周遭寂寂的车厢里。
接下来六句:当列车飞奔下一站的/爱恨离别/我仿佛看见车窗外/换了季节/在这一瞬间/忘了要去向哪里的深夜。
终于我还是深深地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中,不带有任何克制,不带有任何保留地陷了进去,一切仿佛都回到了那个离别的夜晚。
接下来六句: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相聚分别/就像这列车也不能/随意停歇/匆匆掠过的(错过的)/不仅仅(何止)是窗外的世界。
这一段和下面重复的一段是整首歌真正升华的部分,在恍然间,我仿佛经历的不是一段旅程,而是经历了一段人生,又仿佛看透了人生。人生不就是和列车一样吗,一路上会看过/经历过太多“相聚分别”、“爱恨离别”,可是却又很难会为了一段感情而停歇,列车如此,人生亦如此。列车掠过的是一段风景,而人生错过的,就是一段再也回不去感情。
于结尾处升华,是李健非常喜欢用的手法,在翻唱的《父亲写的散文诗》中,李健在结尾加入了这是那一辈人/留下的足迹/几场风雨后/就要抹去了痕迹数句;在《红豆曲 + 一生所爱 》中,李健同样也在结尾加入了信海/渊源同根/这世间/迷津无痕/相见/终是再见/那缘分/无处说感恩数句,可谓点睛之笔。
尾句是两个字:再见。
之前的一段吟唱,仿佛是在倾诉回忆汹涌而来的震动与欲罢不能的煎熬,紧接着轻轻吐出“再见”,是宣泄,是叹息,是无奈,是超脱。犹如钱塘江大潮奔涌而来却转瞬归为平静,反而有一种荡人心魄的力量。
纵观整篇歌词,以车站上一对依依不舍的恋人起兴,引出自己“多年以前”的一段回忆。在结尾处将列车比作人生,升华主题。在描写姑娘以及自己的回忆时用赋笔,“愈勾勒愈浑厚”。总而言之,这篇歌词可以说是在歌词写作中采用赋比兴手法的典型作品,悲健而又超脱,雅致而有余味,可谓词中上品。
值得一提的是,在歌曲结构中,从“当列车徐徐开动”到“人们开始了等待”属于副歌部分,正常情况下,赋笔很难从主歌到副歌毫无停滞得一以贯之。但是李健通过重新编曲,弱化了第一遍主歌和副歌的旋律波动与变化,使得赋笔一笔而下,故有此佳作。调曲适词,词曲谐和,李健真是善词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