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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蒙古军攻城的第三天拂晓,东小角门出现险情。一支蒙古兵爬上了城头,与堵御的夏兵肉搏。临时征去的壮夫们哪见过血光喷薄的场面,炸锅样就往城里逃命。“城破了!城破了!”起先是壮夫们在叫喊着跑,渐渐地,街面上的人群也挤入奔跑的行列中,就像一河浮满了柴草与衣物的洪流,千万人挥舞着双手,在沉浮,在悲鸣,在叫骂。开始是一条街上的人在漫无目的地跑,后来,十几条街上的人都在携家带口跑。一股人流与另一股人流相遇,稍稍迟缓片刻,又共同混入一股更大的人流,不辩方向没命地奔跑。城破时,老百姓的奔跑是想活下去的唯一有效动作。
府尹带着一群衙兵,在街口上截堵惊慌的人流。但鸣锣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淹没,矛子枪队截不住滚滚而来的人流,很快,矛子枪队也打个旋儿,被人流挟裹着奔跑起来。府尹的高头大马被人流掀倒,乌纱帽也丢了,赤个脚被人流卷着跑。向相反的方向挤出去,是毫无效果的事情。府尹的嗓子都喊哑了:“东小角门平安啦!鞑靼杀跑了!停下,停下。”
一个壮汉顺手给府尹一个耳光,“蠢货,你不是也在跑着?跑着,就是城破了。”
“城破了!”滚滚人流在反复叫喊着这三个字,声闻数十里。我带着两个家奴到粮仓胡同买米,那一带的店铺几乎都关门了,敲了好多家的店门,都没人应声。正在观望中,就被卷来的人流吞没了。我看到千百个汗气腾腾的头像缺水的池塘里的蝌蚪,惊惧地大张着口,昏盹地喊着这三个字。笔者翻译这三个字时,忽然觉得“城破了”,就相当于现在操场上跑步走时发出的“一、二、一”的口令。千万人在喊着共同的口令,迈疾两腿,似乎在摆脱死神的追赶。人流卷过后,地上撒满了五颜六色的包袱、食物,我看到那些遍地滚动的铜钱,也仿佛具有了奔跑的最后惯性,在风中滚动着。
还有零零散散跑到虚脱仆倒在地的老弱男女,他们在大口地呕吐,用两手当足在像四肢动物一样在继续试图前行。有些人是永远爬不起来了,被活活踩踏而死。有几坨被踩踏成肉泥的人,分不出男女模样。皮包着碎烂的肉泥,露出几根尖利的骨刺,缠着布丝与头发。
乙埔大人的阻拦残忍而有效。他在街口领军遍设路障,把那些就近拆来的门板浇上沸油,点起火墙。可惊恐的人流顾不了这些,前面的几层人扑进大火中,后面的仍在无畏地像浪头似地卷来。几处街口堵死了,但力壮的男人们还是能够爬上街房的房檐,绕过路障继续奔跑。
乙埔大人手一挥:“放箭!”侥幸逃出路障的壮夫们须臾间就被射成个刺猬。
滚滚的浪潮终于停滞不动了。
我的一个女仆,就在这次奔跑中彻底失踪了。事后,我们找遍大街小巷,只找回一只污血斑斑的绣花鞋。
带头逃跑的那些守城壮夫,被衙门人用铁钉钉住腿臂,赤脚高悬着,血水顺脚趾行下滴。现在,安住了魂的百姓们个个懊悔不已,锤胸顿足。隔着官军的矛子枪林,人们在向肇事者扔石块、瓦片。
4
我也疑惑,在生死关头,一向显示种种瑞祥的神灵们,咋都噤声无息了?后来,我把这个疑问给远在后藏的哥哥萨班写信,哥哥说:“你是不放心生死?那么,佛在你身边渡你;你放心生死,那么,佛还在你身边渡化你。”
哥哥还回信说:“正法从不喧哗,幻化从不真实。”我从西域一路走到夏城,见过不少的旁门外道,有的是香法,有的是乐法,还有自称大咒师的,他们能迎合人们的恐惧心,叫人们深陷幻境中不能自拔。黄头禅师听了我的疑问,不言不语。他只是在夜深时,带上沙弥们,拿上大铁铲去寻找那些被踩踏成肉泥的无主尸体,一铲铲地刮净地面的血污,用席子卷起来,抬到寺门外架火焚烧。
他在不停地诵经。他的淡然,使我的未婚夫非常懊恼,眼角满是血丝的嘎扎仁次愤怒地问:“城破不破?”
“心不破,城就不破。”
嘎扎仁次撕起禅师的袈裟领子, *** 地把他推倒在 *** 上。
此后的几天里,夏城一直没有传出哪个守角危机的告急声,这使百姓更加深信夏城就要破了,人们在纷纷想着办法逃生。官府贴出了一张告示:
“兹有司严明,蒙皇帝洪福,烈祖神灵庇佑,城守乙埔大人调度有方,皇军堵御八方,鞑靼军渐成强弩之末,不日当退兵远遁。现具七不准,列右兹布,一切黎庶尊守是荷,忤逆者杀无敕:
一、妄议朝政者,杀;
二、流布谣言者,杀;
三、扰乱市场者,杀;
四、抢夺民财者,杀;
五、囤积私粮者,杀;
六、奸 *** 女者,杀;
七、交通外贼者,杀。”
那些日子,夏城里每天都有几处临时的刑场,脊背后插亡命牌的人被成群赶到刑场的墙下,红衣红巾的刽子手列队走出,踢倒犯人,犯人老实下跪的,叫喊感谢的,一刀下去,人头翻滚,干净了断。如有不自己老实跪正身位的,刽子手们把刀朝后心戳入,或是从腰间砍为两段。我亲眼看到一个女犯,被刽子手从腰间一刀两断,女犯还活着,会子手俯下身去,一声连一声地紧问:“呔,谢爷不?”或许是女犯道了个“谢”字,刽子手才把女犯的头砍下,豪笑起来。
现在是战时,刽子手们每杀个犯人就摇头牢骚起来:“吓!这是啥世道?太平年代,老爷每出次刀,总有犯人的几锭谢银的。妈妈的。”
蒙古军一开始攻城是有习惯的:丑时攻一次,亥时攻一次。剩下的时间,蒙古军不知道在干什么,但夏城是另一番的忙碌。百姓们集中在每天的未时去领尸,正规的老兵战死,交给各寺院去念经超度;临时的壮夫伤亡最大,城里的亲属就去认领。有两种认领法:一种是战死者,亲属除了接到通知前去认领外,在城中旷地可以画地掩埋,还可领到一笔抚恤金;一种是临阵不前,甚至后退者,被城头斩首,亲属得到通知,领尸时需交壹笔赎罪金,因城中旷地少,不得明葬。这样的人家,只好暂时把死者埋在自家院中,盼望城开后能归葬祖坟。
随着战事的紧张,城中伤亡越来越大,夏城的旷地上人挨人埋光了,乙埔大人下令,官府拆除了城里的一些小庙、道观,划作埋尸场。但很快,连这样的地方都没有了,战死者的抚恤金也大幅减少,后来成了一个铜子。临阵不前或逃避者遭杀头,赎罪金大涨,变成了籍没家财。我在寻找买米的那些天,看到一户虚掩的门,进去喊人,出来个白发的婆婆。她家的院子里摆着四座大坟头,上面压着的冥纸颜色尚新。婆婆指着坟头向我介绍:“哦,这是老头子,大儿,二儿,三儿。四儿命长,还在城头当壮夫。”这是户原本殷实的人家,家中地窖里存满了小麦。“这些要命的五谷,有啥用啊?”婆婆端详着我说:“我家的五谷多的是,要买,得有个条件,你得给我访选一个新丧的大姑娘,我三儿还差个媳妇,我要给我娃子们配阴婚。”后来,小沙弥们在一处街角给找到一具老妪的尸体,仆人去试探,结果婆婆非常高兴,说:“只要是个扁球身子,老小就顾不的了。快给我新娘,我马上减价给你们西番子量粮。”
在我眼里,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了七十二行的布局,店铺关闭,市场囤物清理一空,几十万百姓除过面面相觑,兀自悲叹外,都一瞬间成了闲散人。哪里人多就涌往哪里,侦探些与己有关的新闻。
“城啥时破?”
“交出家财,鞑靼杀我不?”
乙埔大人洞悉流民们的心思,他派出一股股的宣慰使,前去向百姓们陈述蒙古军的所有屠城史。还把三五个蒙古军俘虏的锁骨用铁绳穿了,押向四处现身说事。
那些被俘的蒙古军人,早已失去了握刀的力气,他们是狱囚。在一处土台上,夏城的翻译持着鞭子,向台下密密码码的人众叫喊:“大家看清了,就是这些个杂种们,在干破人城,贼人国,抢人家的勾当。下面,他们要当面陈述自西域而来的所有屠城经历,他们说的不是人话,老爷我权且翻译给你们百姓细听。”
“啪!”一鞭子下去,蒙古军人打了个趔趄。我看到有个军人在躲闪时,露出了献媚的假笑,他的牙齿是那么的雪白,比嘎扎仁次的牙齿还白,想到这些,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一个蒙古军人叽哩咕噜一阵,翻译说:“他说鞑靼们专门就是屠城的营生,没有一次不屠的。男人杀尽,还要把女人们全部 *** ,再剥光衣服羞辱,最后拿弯刀从 *** 里一捅。烧尽你们的房,抢尽你们的财,灭尽你们的种。”“啪、啪。”几鞭子打下去,俘虏们在口里短促地喊些谁都不懂的话。翻译说:“听到没有?他们说确实是。”
人们骚动起来,哭声像传染似的,到处是恸哭的声波。
最让我震惊的是那个波斯女子,她是我西域路上偶然相识的一位风水师。不知道啥原因,她也来到了夏城,而且遭到处决。
这是一个高傲的美丽女子,我们在嘉峪关见面的,她说要去崂山寻找她的师父。她拿出一块檀香木的罗盘给我看,说是师父早年赠送的。在我的印象中,她永远都半昂着头,似乎在向上天发出诘难。
一个小沙弥见过她在广场上向人群用奇妙的乐器弹唱神秘的预言。
“西天鲛,北海鲸,
西域还有三十龙。
唐兀沙龙夏土龙,
金国出了个过水龙;
辽是一个无窝龙,
行南看,向东寻,
昆仑才是个真命龙,
龙头一抬遍地的风。
龙尾一摆到高丽,
龙腰一耸江南雨。
龙身左翻是幽燕,
龙身右翻是岭南。
龙生龙,不得安,
天上出了个吃龙的王,
鸟无喙,翅无筋,
扶摇直上踩九星。
听得明,看得真,
扑噜一下逮孽龙。
毒死了,唤醒了,
听我念段擒龙经……”
就是这次弹唱,惹恼了乙埔大人。乙埔大人最后给她定了个 *** 罪,骑上木驴,头上顶的是火盆子,炭火那她的脸上的肌肉烧的丝丝的响。她的 *** 被一根尖利的木橛直插着,那些刽子手们使出手段,把她挑猴一样上下抖动,还拧麻花那样折磨她。
城头越安宁,城里反而越慌张起来。战争使人们空前地迷信起神灵。
戒坛寺的每一块空地上,都是滞留的人众。烧香,磕头,走动,观望。在这里,各色小贩们居然划地为店,卖起了粮粉、臊面,剃头的,杂耍的,卖菜的,裁衣的,在人流中支着案子叫喊生意。巫婆在跳神,道士在卖平安符,算卦处则是万头耸动,排起了长队。在佛与菩萨歇脚的地方,是战争中人们心灵最愉悦的市场。
一城六神无主的人民已经丧失了瞌睡。夜晚的戒坛寺灯火通明,人群如推磨一样的在寺里转荡,仿佛是虚脱了的鬼魅,人们个个吊荡着空洞的长袖,神情麻木,面色如土,跌跌撞撞。三更的梆子声响过,寺里壮实的僧人们挥着扫帚,高声叫骂着,把扫帚扫向人群里的鞋帮和绑腿,强行哄赶人群离寺。扫走一群,又涌来一群。我看到有好些个夜晚,僧人把便桶里黄浊的稀屎泼撒在石板甬道上,试图阻止人群走动,但那些麻木了的人浑然不顾,踩着稀屎走向前去。有滑倒的,也不声不响爬起来,跟随人群向前走去。向前,或许就是生门吧。
我住宿的禅房走廊里住满了那些小户人。他们一定是抛弃了自己的三五间祖宅子,把祖宗神主拿个包袱一背,收拾尽家里的细软,一卷铺盖铺出的空间就是他们临时的家园。有几户人备着个小推车,车上横陈着一具白皮棺材。夜里,家里的老人就爬进棺材歇息,老人的孙孙们躺在棺材底下,听老人说些古怪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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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非常的纳闷:夏城的城墙方园约有二十里,如果分二十个进攻点,每次抢登城台的战士应该就是一万多人。这一万多人的呐喊声都能使敌人瞬间崩溃,但夏城人守得从从容容。我在阵前观察时,发现了一丝与前不同的地方:我们卷向城头的攻击波,越近城头越迟疑,明显的迟疑。战士们支起的盾牌上,并没有落下惯常的石头。但爬城的浪头却在惨叫声中瞬间倒卷下来。
父亲不以我然。在他心中,如果第一波就卷上城头,那是陷阱和阴谋。他甚至有准确的预感,他认为能攻上去的一波,就如赌徒在听碗里飞转的骨头色子,奋力一扣时面露的自信。他的眼神里的自信,从没失误过。
但父亲在前几天的攻城中,眼里久久没有露出自信,反而有些沉不住气了。
西夏人的城头上笼罩着浓浓的烟雾,烟雾无形中增加了城墙的高度和神秘。在战斗终止的间隙里,四周是可怕的寂静。城头上传来有节奏的“呼---啪嗒!呼--啪嗒”的奇怪声音,无数黑烟扶摇直上,宛如一排排黑色的树林,在罡风里摇摆,遮蔽了天空,简直就是一堵望不见尽头的森林。
据垂死的攻城者目击,他们爬到梯顶,第一眼就看到了城头上搭建了一个挨一个的土灶,土灶上置着巨大的铁锅,妇女们在拉着木制的大风匣,锅里的沸水在翻滚。夏军们不慌不忙地把大木桶里的沸水一个传一个地递上前去,大木桶一倾,云梯上的战士们就倒下一层。
军医检查发现,夏军倾倒下的沸腾的水绝不是普通的开水,显然加熬了毒草,掺着细小的铁蒺藜。战士们在云梯上作战,遇上水攻,往往下意识地用手去遮脸面。但这个动作害了他们。只要铁蒺藜沾上手或皮肤,沸水中的毒液就刹那间渗进肌肉。据说这是一种三步倒的毒草液,战士们个个在天旋地晕中扶不牢云梯,从几丈高处跌落尘埃。摔不死的,也毒毙了。
父亲是看重大局的,对这样的挫折毫不在意。他在听一个万户在汇报伤亡:“王帅,丁丑日,攻十一阵,死三千五百;戊寅日,攻七阵,死五千一百;己卯日,攻九阵,死二千二百……”
父亲阴着脸打断汇报:“己卯日,怎么才死了二千二百??太少了。”
“这……”
“传令!佯攻一次,把所有尸体全部堆到城壕,扩大接触面。”
等我再次到阵前观察时,前些天还依靠长梯当便桥的城壕突然不见了,几千战士每人背着个大草袋,里面装着沙石,在填满城壕的尸体上倾倒,拉来大石碾子,把沙石和人尸混杂的堆积物碾压平整了。老少营里调来的老兵们排着队,脚步密密地在用力夯着,他们发出劳动的号子:“一啊一 啊,啪!”“一啊一啊,啪。”
父亲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多年以后,当我执掌兵权时,我才悟到,战友的尸体其实就是最不费钱的军需品。对于毫无战斗力的新附军,父亲压根儿就没想到能依靠他们把战斗打胜,让他们赶紧死去,是减少战争中粮草消耗的最佳办法。
这也是父亲为什么每当出征,就格外注意沿途搜集新附军的原因。他们本就是破城中的惜死俘虏,更多的是农夫。新附军就是棋中的卒子,铁甲的骑士那才是父亲眼中真正的战士。
在消失了的城壕上,蒙古军光荣的几千架抛石车重新定位,这意味着当射头高高昂起时,近射程的巨石砸向城头的力量将更大。老营、少营、新附军残余被调往十多里路远的石滩地,没日没夜地运输抛石机中的战器。
休整几天后,父亲与诸万户和王爷商定总攻的时刻。那是一个特别晴朗的日子,夏城的上空没有云彩,父亲说,这是无上天的恩赐,是好兆头。反复侦探到夏军有未时造饭的规律后,父亲把总攻的时间定到了未时。
“嗖——”四面信号箭升上了天。霎时,几千架抛石机同时开动,天空上密密码码的石头冰雹似地集中砸向夏城。整整两个时辰,夏城在颤抖,在发出凄厉的呼嚎,飞尘弥漫,日色无光。城堞被巨石砸碎,四处的城门楼顶塌檐断,昔日繁华的夏城成了一座千疮百孔的废墟。
这一波的攻城是铁甲精兵。钢铁的洪流疾速卷上云梯,涌向城头。接近,接近……忽然,夏兵伏地而起,搬起石块,雨点似的砸向云梯上的铁蚁。钢铁的洪流停滞了,浪头一扭,我看见一排排的云梯好像折断了似的,轰然倒塌。
父亲脸上的笑丝依然,泪蛋子却流了下来。
战事胶着,在战争的规律面前,攻方意味着失势了。
最可怕的是,大军的粮草不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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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在率军攻击成都时,康藏的一个老喇嘛就嘲笑过,“王帅,您有多少 抛石机?”
“五千架。”我很是得意。
“啊,王帅,等于你给敌人帮助了一座比岷山石头还要多的战器啊。”
那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攻打夏城的抛石轰炸场面。夏城的城头本没有那么多的石头武器,是谁给他们堆积的?是我们啊。我们发射了两个时辰的石头,最后,叫人家原封不动地给送还了。我们再搬来发射,夏军照旧奉还。
石头原来是我们自己的。
我永远忘不了火烧夏城的那个绚烂场面。亥时,四处信炮响起,重机弩阵向城中迸射火箭,太平年间百姓大年夜施放烟花的情景顿时再现。只见四面八方飞腾而起的火束交织在一起,空中出现了瑰奇的火树银花,紫色的晕圈一层层荡开,宛如一道道长虹,生长着尖锐的芒角的火舌在碰撞中激起更杂乱的火团,“啪喇喇——”翻转出夺目的花蕊,似菊开,如梨怒,然后散向城中的千家万户。
我爬上吊斗,看到黑暗中的夏城,似一块平铺的黑幕布,起先只是幕布的边角被风皱起似的,轻微地抖动了一阵。突然,幕布上多出了金丝银缕的星子样的红花,红花居然生出黑中带紫的横穿的枝叶。接着,黑幕似乎被生灵们的呼喊声给揭去了,被黑紫的千百树干顶向虚空,跳荡几下,就无影无踪了。夏城重新换上了白色杂着紫底子的大幕布,千百朵鲜艳的红月季滴着水珠,在猛烈地吐着花蕊。花蕊乍合,巨大的花瓣眨眼间就盛开了。花瓣互相催促似的赛着开,开成了一大片,花的艳光把夏城照成白昼。
人,疯狂逃窜的人,是花叶下的溪水。水面荡漾,溪水在一个劲的涨,掩没了花瓣,演没了锦段似的幕布。一城在整体地外传着一个骇人的声波,在我耳蜗里变成了连续的“嗡---”哀哭、咒骂、呐喊,在火光中被洗抽走了原本各各不同的声调,变得虚无而空洞,成了一股乍辩又失的音调。没有感情,也没有力道。
太阳出来了,夏城返回了人间的原形。方圆几十里的城市,如一个砖壁焦黑的烟筒口,翻滚着令人窒息的墨色的恶臭物体,腾起几丈高的蘑菇团,三日不散。
城市陷入了死亡的岑寂。我想,父亲要是在这时发起总攻,这个城市一定会破。但父亲却反其道而行之,干起了劝降的温情活儿。
代表蒙古帝国意志的鸡毛传单,射向城市的各个角落:
蒙古汗是无上天佑护之天将圣师,秉承无上天之喜怒管理日出至日落所有大地上生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乃一切生灵之主,亦爱一切顺从之失灵。
蒙古汗深明大义,限尔夏城守军即日交械,合城投诚,可保一城性命无虞。蒙古汗保证一切官吏职守如故,百姓财产皆不损丝毫,蒙夏修好,共治生灵。此上策。
蒙古汗怜悯百姓饥苦,保护百姓生命。如城守主动前来商谈投诚事宜,可宽贷时日,蒙古汗天军暂停攻伐。为示慈善,即日起网开一面,凡出城另谋生路者,一概不予追究。但若施诈,心术叵测,欺瞒无上天,或凭一城一宅与无上天为敌者,城破之时,悉尽屠之,概莫能免。此次策。上策今日日落前定,次策三日后日落前乃末限,尔等自思。
大蒙古帝国东征王帅 窝阔台 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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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坛寺是极少数遭受石雨与火箭侵扰的建筑物之一。给黄头禅师抄经的儒生高智耀逃出城后,曾写过一个夏城遭受战火洗劫的清单。比起清代出土的当时府尹大人官方的统计更加详细:
内城摄智门崩:滚石先毁西楹歇山顶兽角,东三楹柱断,三层主楼东西崩断,因龙骨牵引悬而未坍,形如乌纱双翘翅;未几,夜中火发,门楼起火,九日方熄;
南怀门迤北,约十坊街巷飞石塞道,民不能通行。火起,十坊皆焚,夷为平地,民伤亡一万七千余;
西北承天寺山门崩,压毙避难之民五百有奇;塔毁二百零五,房毁七十三间,古木焚尽。火起,天王殿迤北深七百步殿宇急焚,炽如火龙,照耀十里;
环城五门皆崩,垛堞及女墙尽秃,守军骤聚,无计分散,初刻,抬下城头尸体七千五百零一具;飞石止,抬下城头亡者八千有奇。旋而飞石又起,抬夫与死尸混挤,为密石所葬;
太学焚:乱起,太学生尽解散家归。殆至火盛,竟无一人救火,夏文经籍万函遂焚。后为粥场,饥民破壁出夏国图书十余橱,撕纸为柴薪煮汤,竟止烧十余日,仍见旷场掷尚新书册……
《幻化杂识》中,索巴让姆的目睹却是另一番情形——
蒙古军在飞石轰击后,不久,又是火烧夏城。那一晚,街上的喧嚣声、哭泣声、奔走声和建筑物的塌陷声没有一刻停止过。外面纷纷传说城破了,蒙古人已经攻下了宫城,大屠杀马上就开始了。黄头禅师把我和女尼们紧急关进镇国塔下面的地宫里。在那黑漆漆的塔底,积着没膝深的古老污水,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坐下,缓解站得酸麻的双腿。
在黑暗中,人的本能无法不释放,我感到有无数的手臂在往高处摸索,希望能寻找到一个能摆脱污水挣扎着爬上去栖身的台阶,就是有个凸出的东西,我们也要爬上去,把疲惫不堪的臀部交给它。我想起刚进入时火把曾映亮的那些洞龛,离地并不高,里面是金制的佛像。实在太困乏了,我甚至生出罪恶的念头,要爬上佛龛,把那些金制的偶像推下地,我要钻进去坐在那里。
念心起得迟了,早就有女尼捷足先登了。因为我抖抖缩缩摸过去时,摸到的分明是个活动的脚。那只脚上有热辣的来自凡俗人的体温,那脚使出极大的力, *** 地踢到我摸索的手上,佛头部位发出一个严厉的声音:“不要脸,滚开!这是老娘的地盘。”
那脚踢崩了我站立的最后勇气,我轰然仰面倒下。我的嘴里是腐臭的铜的蚀水,我在污水中扑腾,站起又滑倒。冰冷浸骨的古老的液体,把我淹没了。不,不是淹没,而是被这液体的磁铁给牢牢吸紧了。我挥发尽了身体里的力气,屈服在了液体吸附的咝咝声中。
在我神识还没有脱窍的时刻,仿佛听到了我父亲的惊叫:“向上!”我向上伸出了摸索的手。啊,阿爸拉,他就站在我前面,他有壮实而干燥的腿。我抱住了他的腿,站了起来,摸到了他的胸膛,还有他宽阔的肩膀。
我感到我父亲在弯腰,暗示我像小时候那样,踏着他的膝盖,爬上他的肩膀,骑到他的脖子上去。那一刻,我忽生童年的娇嗔和顽皮,三下五除二就骑到了父亲温暖的脖子上。在父亲的脖子上,我香甜地进入了梦乡。
我被一声巨响惊醒,地宫的天窗刹地射进一道新鲜的亮光,接着,就是一群人脚步踏在石级上的脆响,挟裹着火把散发出的油呛气。我虚脱了,不想睁开眼睛,女尼们发出末日的恐怖的尖叫。大约是蒙古人来了吧。
“索巴让姆——”有人在焦躁地大喊。啊,是我的未婚夫嘎扎仁次。
我睁开了眼睛,却看到几只明亮的火把照映下的人群吓得后退了起来。难道我的面容叫污水腐蚀的丑不可看了?还是我衣服凌乱?还是……我急忙用手遮住了脸,下意识地团缩起身体。
“阿弥陀佛!罪孽啊罪孽啊。”
嘎扎仁次气急败坏扑上前,把我从爹爹的肩膀上撕扯下来。我分明感到我爹爹的脖子在颤动。
“你看!你这是造的啥孽?”
啊!火光中,哪有我站着的父亲,分明是一堵石刻的毗沙天王。我在毗沙天王的脖子上度过了火烧夏城不堪回首的一夜。
约有八个洞龛中,这时也跳下披头散发的女尼们。她们代替金装的佛菩萨,在洞龛中端坐了一夜。
…………………………
(节选自李林山长篇历史小说《白塔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