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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我嫁给了我暗恋多年的小将军。
可就是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孤寂地死在霜雪覆盖的西北,尸骨皆无。
大婚之夜,都只能由公鸡替他拜堂。
1.
「算了,我来嫁。」
我放下手里的茶杯,左右跑不掉,不如主动背锅。
谁让我是不受宠的嫡长女呢。
这桩婚事,本是骠骑将军沈行意与侯府嫡次女盛云岚的,三年前就定下了。
两人六理过了纳采,还没来得及问名,便被陛下的一纸任命打断。
那年匈奴入侵,三日内,边关连破两城。
战报传回京都,天子震怒,欲点兵西北,驱除敌寇。
这事和沈行意没半点关系,他虽是武将,还顶着将军头衔,但谁都知道他不过是仗着沈贵妃的势,得的恩宠。
就凭他整日招猫逗狗,纵马饮酒,闹得京中不宁的样子,能有什么打仗的本事?
谁成想,偏偏就是这样混不吝的纨绔,在这当口跪到了御前,请求出征。
皇帝终是允了,御笔亲书,将人送去了边疆,沈行意与盛云岚的婚事便被耽搁了下来。
所有人都笃定他吃不得苦,不出几日便会哭爹喊娘地求着回京。
哪成想这个京中纨绔,到了西北,却成了个实打实地杀胚。
他镇守西北三年,杀得匈奴人不敢南犯一步,杀得西域各国听了他的名字,肝胆都要颤上一颤。
立下如此赫赫战功,又有个圣眷正隆的姐姐,自然前途无量。
年底,沈贵妃为陛下诞下龙嗣,龙颜大悦。
朝廷里,擅长看风向的大臣们纷纷上书请奏,请旨将沈行意调派回京,加官进爵。
请奏书上了好几轮,皇帝便应允了。
帅旗都交接了,偏巧赶上了十年难遇的雪灾。
大雪足足下了十五日,天地茫茫只剩下一片霜白。
严寒冻死了大批的牛羊,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尽是尸骸。
因着沈行意平安了三年的边关,再次遭遇了匈奴大军来袭。
八大部落,十万大军。
敌军来势汹汹,边关人心惶惶。
沈行意便是想回京,也回不得了。
西北新来的镇西元帅是老将叶城飞,最擅守城。
此番匈奴来袭,所有人都想着他会稳扎稳打,固守城池,等待援军。
但不想他却听取了沈行意的建议,直接弃了三城,焚尽城内粮草,集中全部兵力退居永和关,携天堑固守。
大军开道,一路护送三城百姓撤至永和关。
城内,迁移而来的百姓被集中安置,所有男丁民兵尽数统计成册,分配给后勤军,帮着挖壕沟,推火油,一切忙中有序。
城外,骠骑将军沈行意点了三千骑兵,轻装简行,趁着茫茫雪夜孤军摸去了草原腹地,匈奴王庭。
怒马南下的匈奴人如何都想不到,十万大军压境, *** 竟然还敢主动袭击。
王庭被袭的消息传来时,匈奴军主帅直接在马背上急得呕出一口血。
他们倾巢而出,后方空虚,只有不足万人驻守在王庭,若是可汗与各部族长老被擒,后果不堪设想。
他当即命令全体兵士打马回援,没想却正中汉军埋伏。
永和关外,叫杀声沸反盈天,匈奴人被杀得溃不成军,丢盔弃甲。
最后,只有两万残部回到了王庭。
经此一役,西北大定。
这本是件天大的喜事,但军中和朝廷却并什么欢快的气氛。
只因骠骑将军与那三千兵士,自突袭王庭后便再无消息传回。
冰天雪地,孤军深入。
任谁都猜得到,这群人大抵是活不成的。
骠骑将军失踪,朝廷派了足足一万兵士,四面八方去找,却没找到半点踪迹。
不仅骠骑将军没找到,连找人的兵士都相继失踪,有去无回。
有人说沈行意这个杀神惹怒了草原天神,所以被永远留在了茫茫荒野。
有人说他们遇见阴兵借道,全部被带去了阴曹。
猜测千千万,没有一条猜他还活着。
时值三月,冰雪消融。
皇帝终于认清了天妒英才的事实,下令不必再找。
沈行意被追封为万胜候,由大军开路,护灵回京。
贵妃在惜春宫里听了这道旨意,人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冰凉的地上,四周一片尖叫。
她幼时丧母,及笄之年丧父,自此便与弟弟相依为命。
如今,唯一的弟弟命丧西北,连尸骨都无,这让她如何承受?
足足昏迷了三日,梦中,她依稀看见了五岁的沈行意抱着自己的大腿,哭喊着「阿姐,醒醒,不要丢下阿意!」
她猛地惊醒,却有些恍惚,不知道今夕何夕。
发了许久的呆,双眼通红的贵妃娘娘叫来婢女准备吃食。
她靠在床边勉强吃了点东西,终于恢复了些体力。
强撑着病体,去了御书房。
沈贵妃宠冠六宫,大内总管张德全听闻这位来了,立即便出门去迎。
哪成想刚一出门,就见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跪在了御书房外。
他眉心一跳,快步上前搀人。
这位可是陛下的心尖尖,真要跪出个好歹来,这里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活。
「娘娘,您有话慢慢说,地上凉,奴才扶您起来。」他扶了几下都没能将人扶起来,只好甩了眼神给徒弟。
小太监得了暗示,脚步飞快地去内殿回禀陛下。
张全德不敢硬扶,只好跪到一旁,好言相劝。
「娘娘,陛下最疼您了,您这又是何必呢。」说着摸了摸眼泪,情真意切
「奴才知道您因着小将军的事难过,可是您才生了小殿下,身子还没养好呢。您就算不为了自己个着想,也要可怜小殿下呀。」
贵妃听了这话眼眶更红,将头重重磕在汉白玉砖石上,边哭,边高声请旨。
「臣妾恳求陛下赐旨,全亡弟遗愿。」
沈行意的遗愿,便是他与侯府嫡女的婚事了。
他出征前,曾入宫求见过贵妃娘娘。
彼时,少年坐在下首,耳尖因着姐姐打趣,微微泛红。
一双桃花眼风流写意,黑亮的眼眸里带着遮不去的笑意。
他饮尽了杯中的茶水,满脸无赖:我不管,反正阿姐要替我盯紧些,可别因着我不在京中,就叫别人抢了去。
她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额头被磕破了皮儿,流了好多血。
「臣妾恳请陛下,将侯府嫡女赐予骠骑将军沈行意为妻,全亡弟遗愿,让英灵安眠。」
贵妃恃宠而骄,跪在御书房外以死相逼求皇帝赐婚的事,传遍了京都。
故事说的有鼻子有眼,说是皇帝被贵妃气得不轻,把最喜欢的天青色琉璃茶盏都给砸了。
最终,贵妃也没能面见圣颜,而是被罚回了惜春宫,但圣旨却是送到了侯府。
侯府前院,侯爷盛初明刚接了圣旨。
侯府后院,嫡次女便要闹着投湖。
盛云岚边哭边嚷「与其嫁个死人,不如投了湖来得痛快。」
主母刘氏磨破了嘴皮,才把盛云岚劝回了闺房。
结果,刚进去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又闹起了自缢。
丫鬟婆子们拦着挡着,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丢到房梁的白绫给扯了下来。
我坐在侯府书房听小厮跟盛初明汇报这事,觉得好笑,但也不敢露出半点笑意,只得用帕子遮了遮嘴角,虚弱地咳了一声掩饰。
盛初明听完下人汇报,摇头叹气,看着我,欲言又止。
其实,他想说什么,我心知肚明。
圣旨只说侯府嫡女,可没说是嫡长女,还是嫡次女。
他把我叫来书房,显然是想拿我给盛云岚顶锅了。
我冷笑,却并不意外,谁让我并非刘氏所生,而是从妾室肚子里爬出来的呢?
我娘原本是侯府嫡子的正头娘子,只怪那年秋日宴上,刘太傅嫡女一眼便相中了已经娶妻的侯府嫡子盛初明。
她哭着闹着,扬言便是为妾,也着要嫁入侯府。
堂堂刘家的女儿怎么能给人做妾呢?
刘太傅扭不过独女,只好厚着一张老脸,到侯府协商。
于是,侯府盛家与姻亲白家,连同太傅刘家一道聚首侯府,三家共商此事。
说是商议,但白家商贾人家,这事哪里轮得到他们置喙。
最后,太傅独女刘氏嫁给盛初明为妻,白家拿到了垂涎多年的盐引。
只有可怜的白氏,由妻变妾。
但她却没哭没闹,提出的唯一条件是她的女儿盛青岚,必须计入刘氏名下,成为侯府嫡女。
嫡女不比嫡子金贵,影响不到侯府大局,刘氏便也掐鼻子认了。
所以,我虽过得不如庶女体面,但我还是侯府嫡长女。
这事在宗祠里,有据可查。
2.
盛初明见我不搭茬,终于憋不住了。
「云岚性子软,人也温善,自小就娇养着。若是寡居将军府,怕是要被那群叼妇恶奴欺负。」
啧啧啧,这叫什么话。
当初越过我这个云英未嫁的嫡长女,给嫡次女议亲的时候,可是把将军府夸得像个人间仙境,如今倒成了虎狼窝去不得了。
我端起茶,慢条斯理地用杯盖刮去茶沫子。
茶是今春新茶,入口苦涩,却带着回甘。
「青岚,你性子沉稳,做事妥帖。若你嫁过去,日后独掌将军府,肯定过得逍遥自在。」
我借着喝茶,掩去了眼里的冷笑,待放下茶盏,又是一派恭谨柔顺。
「便由青岚来嫁吧,爹爹。」我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透着一股子柔弱。
「只是将军亡故,青岚无依无靠,以后怕是要连累爹爹为我伤心了。」
盛初明哪有半点伤心,他目的达成,只有掩不住的欢喜。
他心满意足,看我的脸色也慈善了许多。
「青岚莫怕,为父定给你备足嫁妆,让你余生衣食无忧。」
我点头,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总算没白做这场父女情深的戏。
反正躲不开,不如伏低做小,求着他的悲悯,捞些真金白银,让往后的日子舒坦。
因我要以未亡人的身份迎灵,所以这桩婚事必须赶在沈行意灵柩归京前完成。
婚事一应事宜皆由大内操办,从纳采到迎娶,只用了两天
但婚期虽赶,却不仓促,排场比起亲王娶亲只高不低。
婚服也是由大内制造局的绣娘们赶制的,递到我手里只需象征性动几针,图个吉利就行。
我不想在外袍上画蛇添足,就偷偷在里衣的领口绣了只蝴蝶。
蝴蝶绣在此处无人能见,一如少女心思,从不露于人前。
绣完和着灯影细看,越看越像沈行意年幼时抓给我的那只。
我眼眶发酸,摸着蝴蝶,自言自语。
「沈行意啊沈行意,你说你是不是心机枉费?盛云岚宁肯投湖都不要嫁给你,偏是我这个最讨你嫌的人,替你扶灵镇宅,照顾身后之事。」
成亲那日,我穿着喜服拜别双亲。
刘氏抹着眼泪,牵着我的手,珍之重之地将我从前堂送到府门口,人人赞她孺慕情深。
我被凤冠霞帔坠得脖子生疼,泪如雨下。
喜婆见我落泪,用帕子掩口,笑着打趣:「姑娘这是舍不得娘家呢~」
舍不得?笑话,我巴不得离侯府越远越好。
上花轿前,我想回头再看一眼我娘住的院子,却只看到刘氏与盛初明相携的身影。
慈母严父驻足长望,送女儿出嫁。
真是一出好戏。
我收回视线,毫不留恋地上了花轿。
十里红妆,万人空巷,我被体体面面地抬入了将军府。
婚礼果然如沈行意期待的那样盛大,只不过新娘从他深爱的盛云岚变成了我。
而新郎,从沈行意变成了我怀里抱着的公鸡。
将军府挂满了红绸彩灯,喜气洋洋。
我看着屋檐上吊着的红穗子,觉得它们像极了沈行意枪上的那束红缨。
出征那日,它们也像这般,被风吹得左右摆动。
我视线追随着它飘动的轨迹,不由地想起了三年前的往事。
那时,我无意中听到了陛下派沈行意征西的消息,心下大乱。
战场刀剑无眼,我想在他临走前见上一面。
可我身份尴尬,平日都被刘氏拘在房中,很少放出府,想见他,谈何容易……
我日夜琢磨着见他的法子,但直到他出征当日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我在房里愁眉不展,偏巧盛云岚要我陪她去铺子里挑首饰。
我亦步亦趋地跟她出府,心里正思量着如何脱身,就见马车拐了个弯,最后停在了大军出城必经的一处酒楼。
街道两侧站满了人,翘首以盼地等着出征的兵士。
「看见了吧,盛青岚。」盛云岚满脸骄傲。
「这些都是来看阿意哥哥的,但他的眼里只有我。」
她一向喜欢连名带姓地叫我,从没喊过姐姐,我也不在意。
听她这样说,我恭顺地点头应承,恰到好处地满足她的虚荣心。
她颇为得意,兀自炫耀。
我喝着茶,时而漫不经心地附和几句,眼睛不自觉地向楼下瞟去。
楼下,尚书府的马车帘子被掀开,方惠露出半张脸,神色不耐地催着下人去想办法订个包厢。
我不由地瞧了眼盛云岚,这人一贯没脑子,今日倒是出息了一回,还知道提前订好位置。
盛云岚也瞧见了方慧,她俩一向不对付,有时在铺子里碰见了都要互相挤兑几句。
如今见方慧等在楼下,而她高坐包厢,喝茶吃果子,心里更是得意。
「那方慧实在可笑,天天缠着别人献殷勤,真是自讨没趣。」
她掩嘴轻笑:「还是阿意哥哥疼我。」
果然,又是沈行意。
我神色落寞地喝了口茶,随即又释然了,早都习惯了不是吗?
自打盛云岚及笄,沈行意便见天想着法子约她出来。
今天是尝新出的糕饼果子,明日是春光明媚林苑踏青,后日有马球花会。
永远有由头,时时想靠近。
刘氏管得严,不许盛云岚单独出府,她便拉上我,借口和姐姐挑首饰看衣服,私下与沈行意约会。
至于为什么拉着我?
当然是因为沈行意讨厌我啊。
而且,更妙的是我木讷又不解风情,与我呆在一处,才能愈发显得她盛云岚玉雪聪明,明媚可人。
我自嘲笑了下,便听见楼下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来了来了!」
盛云岚听了,便急急趴到窗口探头去看,我跟在她身后,站到了窗边。
沈行意骑马行在最前。
银鞍白马,身后背着一杆长枪,枪头的红缨被寒风吹得烈烈飞舞。
他打马而过,停在了盛云岚的窗下,抬头看着她,嘴角还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等我回京,十里红妆,娶你进门。」
盛云岚闻言,羞怯地低下了头。
是了,谁被这样灿如星海的眼眸看过,会忍住不羞怯呢?
谁被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放在心上,会止住不心动呢?
盛云岚不能,就连站在她身后,从不被注意到的我,亦是不能。
我垂眸,尽力掩盖自己眼里的爱慕。
再抬头时,却意外对上了沈行意的视线。
他灼灼目光来不及收回,见我看他,便飞快地撇开了眼。
我怕他走开,急急地说了一句「刀剑无眼,将军一定要多加小心。」
声音不大,却吓了自己一跳。
这种嘱托的话,不该由我说,是我关心则乱,失了分寸。
我沉声找补:「云岚还在等着将军回来,所以请您千万保重。」
沈行意催马离开的脚步一顿,他回头,皱眉看我。
「祸害遗千年,用不找你这根木头疙瘩替本将军操心。」
我应了声是,神色黯然地低下头。
果然,沈行意还是那么地讨厌我。
可是,沈行意,若知道那是你我的最后一面,
即便是惹你讨厌,我也要多看几眼。
我眼眶红红地想,我怎么就因为难过转开了视线呢……
婚房外面站了许多人,有宫里的嬷嬷,有将军府管事的婆子,还有我的陪嫁丫鬟挽月。
她小声地抽了抽鼻子,眼眶泛红,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哭,我怕一旁嬷嬷看出端倪责骂她,便吩咐她去将床帐放下。
她如蒙大赦,快步去放床帐,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擦了下眼泪,却没擦干,回来的时候眼角还带着湿意。
我伸手想替她擦干,但刚抬手,就被一旁的嬷嬷轻声喝止。
「贵人勿要抬手。」
嬷嬷是沈贵妃派来的,对我很是恭敬,但眉眼间带着宫里出来的骄矜。
「国师吩咐过,公鸡系着小将军魂魄路引,需要您彻夜抱着不离手,才能将英灵唤回。」
我点点头,将怀里的鸡抱得更紧。
3.
府内,宾客们俱是沉默地饮着酒,无人贺新郎,也无人闹洞房,婚礼压抑得让人窒息。
终于熬到月上柳梢头,酒阑人散,大内的公公们妥帖地恭送宾客离席回府。
宾客中,有他军中同袍,各个喝得脚步虚浮。他们拒绝了自家车驾,把臂沿着长街漫步。
一群武夫走着走着,便红着眼眶唱起了军歌。
从《岂曰无衣》唱到《大风起兮》,从铿锵有力,唱到哽咽失声。
打更的人敲着梆子,一声声,催着曲终人散,听得断肠。
他京中旧友们,在喜宴结束后,却是不约而同地聚在了西坊长街。
这群天不怕,地不怕,时常把皇帝闹得脑壳疼的京中纨绔们,在打烊的酒垆门前,各个红了眼眶,
当日,就是此处,他们为他践行。
一群纨绔学着军中汉子的模样,推开金樽玉盏,顺手捞起酒架上十日醉,拍开泥封,捧坛便饮,豪气万丈。
十日醉被依次传递,一人一口,传到沈行意手里,只剩坛底零星一点。
他酒量最好,在京都难逢对手,桌上的纨绔有一个算一个,都被他喝得在桌子底下求饶。
沈行意笑骂他们不够兄弟义气,这么丁点酒还不够润喉。
说罢,仰头饮尽坛中余酒,又大笑着将酒坛掷于地上。
「哐当」一声,酒坛尽碎,陶片四散。
直怄得徐娘子大骂:「你这臭小子,以后别来老娘酒垆吃酒。」
沈行意如遭雷击,刚还笑得眉眼弯弯一张脸,瞬间皱巴成一团。
又是拱手道歉,又是撒娇卖憨,才哄了徐娘子开心,给他灌了一馕酒带走。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孤寂地死在荒无人烟的草原,死在霜雪覆盖的西北,尸骨皆无。
大婚之夜,都只能由公鸡替他拜堂。
纨绔们站在街头,觉得脸上湿润。
一抬头,才发现原是天空落了雨。
雨水连绵,将整个京都淋得湿漉漉。
原本黑灯瞎火的酒垆亮起了一盏孤灯,店门推开,徐娘子看着一群眼睛红的像兔子的纨绔,拍了拍手里的酒坛。
「进来吧。」
窗外,春雨绵绵,透骨凄寒。
夜,似乎漫长地再也不会天亮一般。
红烛燃尽,天色渐明。
婚房内,嬷嬷们忙接过我抱了一夜的公鸡,恭敬地交给了门外久候的观星阁道长。
交接完毕,又命人取了匕首,划破我的掌心,用碗盏接取了半盏血,命人快马送去给国师做法。
简单包扎过伤口后,又便被丫鬟婆子簇拥着梳妆打扮,准备谢恩事宜。
因有白事在身,入不得宫内,只皇城门口遥拜即可,倒也不算劳累。
谢恩回府时,将军府的红绸彩灯已被悉数换成丧布,入目皆白。
我边走边听管家汇报。
「夫人,灵堂已经搭好了,棺椁也停到了灵棚中。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只等明日将军回府了。」
他说着摸了把眼泪,脚步不停,跟着我走到了灵堂门外。
我顿住脚步,不敢近前。
挽月见我不动,上前扶住了我,低声询问。
「小姐可是害怕了?」
她满眼关切,开解我说:「小姐莫怕,你替小将军守府镇宅,他若在天有灵也只会念着您的好,断不会祸害小姐的。」
我摇摇头,缓步迈进了灵堂,身体却颤抖得厉害。
春风穿堂而过,呜咽着将丧幡吹得纷飞,似离人低泣。
丫鬟们在管事婆子的指挥下摆弄着一应器具,小厮们被管家指使着府里府外忙个不停。
四下喧嚣,吵扰不休,我却只觉置身孤山,茫然夜行。
我伸手抚摸过冰冷的棺椁,眼里雾气渐起。
沈行意,你怎么就死了呢?
沈行意,你怎么能死了呢?
你明明说过祸害遗千年,要我这根榆木疙瘩不必替你操心。
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棺椁上,我在心里暗自祈祷。
沈行意,昨日我将公鸡抱得那样紧,你是不是就能找得到回家的路了?
如果你回来了,可不可以入我梦里。
来骂我榆木疙瘩也好,来骂我占了盛云岚的位置也好,来冷冷地看我一眼也好。
只要你来,就好。
沈行意灵柩回京的那日,天空灰蒙蒙的。
我提着灯笼,天不亮便坐着车马到了城郊等他。
直等到辰时,才看见身着缟素的大军抬着灵柩,缓缓而来。
他们唱着魂归来兮,从西北边关一路唱到京都。
直唱得声音喑哑,直唱得春日沉重。
我举着伞的手颤抖不止。
待他们走到近前,我已经站立不住,好在挽月眼疾手快,伸手将我扶稳。
护灵将军见到我,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我眼里都是泪水,看了许久,才看清了他的面貌,是沈行意的副将,方元和。
他入军便跟着沈行意,从京畿军,到西北军,一路相随。
方元和虽是武将,却是通身的书生气,很是儒雅,性格也温和体贴。
便是沈行意不喜欢我,每每他领命给盛云岚送东西时,也会顺手递些小玩意给我,让一旁的我不至于尴尬失落。
方元和此时也是眼眶泛红。
「夫人,属下无能,没能护住将军……」
我颤抖着,目光飘向他身后的棺椁。
我知道那里没有沈行意的尸骨,只有一副他的战甲。
但我还是想抚一抚他的灵柩,想摸一摸他穿过的战甲。
但不应是此时,也不该是此地。
我深吸了几口气,冲方元和颔首。
「走吧,带将军回家。」
他挥手示意护灵军继续启程。
我拒绝了车驾,倔强地抱着沈行意的排位与大军步行回京。
「走吧,沈行意。」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我带你回家。」
城门口到将军府的那条路,站满了自发送行的百姓们,一眼望不见头尾。
沈行意在西北的三年,守边关无虞,百姓再也不用忍受战乱流离之苦。
如今,得他庇护的百姓们,冒着细雨,前来迎接他忠骨还乡。
吊唁的人越聚越多,长长的一条街道都是啜泣的声音。
百姓们一路随着护灵军,从城门口走到了将军府,也不肯散去。
我在府门前,含泪鞠躬,答谢为沈行意送行的百姓们。
雨越下越大,管家搭了雨棚给人群避雨,忙了许久才安顿好。
朝中官员,军中同袍,京中旧友,访客络绎不绝,直到夜里才渐渐散去。
答谢完最后一位访客,我站到了沈行意的牌位前。
牌位是松木的,寓意万古长青。
我依依不舍地摸着他的名字,眼泪越聚越多。
他的名字摸起来很凉,与我记忆中的他全然不同。
记忆里的他,总是温暖明媚的,和他手心里的温度一样灼热。
我牵过沈行意的手,只有一次。
他手心炽热,我记了四年。
那时我娘过世,我大病了一场,足足病了一个月,病好后也日日呆在房里不肯出门。
我以为我会这样寂寂无闻地死在侯府,却意外地收到了宫里传唤,是贵妃娘娘召我去宫里叙话。
我与她有缘,九岁那年刘氏带我去了宫里的春日宴,她一眼瞧见我,便十分喜欢,此后时常唤我入宫陪侍。
我撑着起床,任凭刘氏派来的丫鬟们为我梳洗打扮。
才到惜春宫的门口,就瞧见了东张西望的沈行意。
自他过了十五岁的生辰后,便离宫回将军府居住,我已经有三个多月未见到他了。
许久未见,不想他长得这样高了,原本和他一样高的我,此时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漂亮的眼睛。
他还是讨厌我,一见我便皱起了眉头,很是不悦地带着我进了大殿。
沈贵妃牵着我的手,将我拉到她身边坐下。
「前些日子就听闻你病了,不想却是憔悴了这么多,真是让人心疼。」
她掖了掖我鬓间碎发:「可有按时吃药吗?」
我沉默地点了下头。
她见我伤怀,低低叹了口气,然后轻轻拍着我的手背安慰我。
「青青别担心,本宫已经派人带话给侯爷了,他会好好安葬你娘的。」
我点头,感觉眼中隐有泪意,连忙垂下眼眸,不敢再多说一句。
就怕一开口眼泪止不住,失了风仪,不成体统。
贵妃却是眼角泛了红。
「青青别怕,以后本宫照顾你。」
我回握住她的手,眼泪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砸在她的手背上。
世情凉薄,自我娘过世,我便如断线的风筝,如无依的浮萍,如游荡的孤魂。
无人牵挂,也无人牵挂于我。
其实,我娘并非病逝,而是自戕。
自打刘氏进门后,对我娘颇为不满,处处刁难。
寒冬里没有足够的炭火,或者吃食上的苛待,都是家常便饭,我们母女也早已习以为常。
最难忍受的,是她的羞辱。
她每日用膳,都要让我娘从旁伺候。
我娘由妻变妾,只能站着,端茶递水,伏低做小,忍受着下人们的嘲讽与白眼。
我不能叫她娘,只能喊她姨娘。
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这样的日子,她为了我足足熬了十四年,直到我及笄前,她吞金自杀了。
我知道,于她而言,死了反倒是解脱。
我也知道,她死的那日,盛初明找她说过话。
他说:「青岚将及笄,若你活着,以后难免遭人非议,怕是议亲艰难。」
盛初明走后,她要我跪着发誓,要我不嗔不怪,要我讨好刘氏与盛初明,要我嫁个好夫婿平安喜乐的过完一生。
我扭着头不肯起誓,被她重重地扇了一个巴掌。
那是她第一次打我。
我红着眼睛,在她的逼迫下,一字一句念完了誓言,每一句都是一根钉子,钉在我的心上,鲜血淋漓。
「若违此誓,家母泉下永无宁日」
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眼里都是泪水。
「青青,娘护不住你前路漫漫,只能尽最大的努力替你谋划一条平顺的人生,你不要怪娘。」
我怪她什么呢?
怪她因为爱我,不惜自戕吗?
怪一口薄棺将她抬出侯府,我甚至来不及和她道别吗?
我在沈贵妃的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只觉得浮萍有了水,风筝续了线,孤魂野鬼终于在世间有了丝丝缕缕的牵绊。
沈行意几次想要开口,都被贵妃瞪了回去。
她拍着我的手,柔声细语地哄了许久。
我哭过一场,心情渐渐平复,终于止住了泪水。
贵妃见我不哭了,松了口气。
「青青莫要哭了,明日本宫便去求陛下做主,认你做义妹。你放心,有本宫一日,便护你一日。」
沈行意听了这话,急得不行,连忙打断忙贵妃的话。
「姐姐怎可认她做妹妹!」
我被他说得一愣,泪眼迷蒙地去看他。
他身子一顿,斟酌了一会儿,还是低声开了口。
「总之,我不同意,阿姐若是认了这个榆木疙瘩做妹妹,我便不做阿姐的弟弟了。」
沈贵妃气的丢了个空茶盏到他身上,直骂他混不吝,让他赶快滚出殿外,别惹自己生气。
安静吃菓子的六公主见舅舅被骂,立即窜了上来,一手拉着沈行意,一手扯上我,慌慌张张地就往殿外跑。
边跑边喊:「舅舅快跑,瑶儿掩护你」
又摇着我的手,焦急催促:「青岚姐姐也快跑,我娘发起火,你也要遭殃的!」
我破涕为笑。
沈贵妃对女儿颇为无奈,叮嘱沈行意:「阿意你护着她们去御花园转转,今日春光好,陪青青散散心。」
沈行意得了姐姐的令,不情不愿地带着我们去了御花园。
他摸着鼻子,嘴里嘟囔:「瑶儿,舅舅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叫这个木头疙瘩姐姐,她明明和舅舅一般大。」
六公主做了个鬼脸,沈行意气得跳脚,嚷嚷着要把她丢到花丛里解气。
小公主闻言,尖叫一声,笑嘻嘻地拔腿便跑,双髻上湖蓝色的丝带被风吹得翻动。
沈行意假装要追,她边跑边回头看舅舅,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带着快乐与懵懂。
像一只误入尘世的小鹿。
两人闹腾了好一会儿,六公主一张小脸笑得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我在一旁也跟着笑,心情疏解了不少。
玩了一会儿,六公主停在芍药丛里不肯再走,非要留在这里扑蝶。
她一路追着蝴蝶跑,我和沈行意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我知道沈行意讨厌我,特地落后了几步。
明明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不想因我走神,走着走着,却是撞到了他身上,直撞得我鼻子发酸。
他被我撞了一下,不太开心,沉着脸问我。
「走路不看路?」
我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一时失神,没有注意…」
他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向前走,步子却慢了许多。
见他息事宁人,我松了口气,又将步子放得更慢了,只怕再撞上他,又要被骂。
他走着走着,却忽的停了下来。
好在我留心着他的脚步,适时停下,避免了重蹈覆辙。
「走这么慢,万一丢了,不是害我平白被阿姐责骂?」
「……」
御花园虽大,但我自小入宫陪侍在贵妃身侧,又怎么会走丢呢?
这是明摆着找我麻烦了。
我叹了口气,视线盯着脚尖,没有说话。
我知道沈行意讨厌我,往日也尽量避着他。已经够谨小慎微了,却还要被他时常这样为难。
我越想越委屈,将头垂得更低,眼泪啪嗒啪嗒掉到绣鞋上,濡湿了一片。
沈行意耐心有限,见我不理他,伸手便挑起了我的下巴。
我眼泪顺着他的手指,落到他的手背。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哭,四下看了一圈,把我拉到了一处假山后面,避开了一旁的宫婢和嬷嬷。
我被他拉进假山,不知道他又要怎么戏耍我,只好靠在石壁上,尽量远离他。
他从我手里抢过帕子,胡乱给我擦着眼泪,泪水被他越擦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