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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许愿老师的那天中午,他刚从长沙回来,赶在《声生不息》下一次录制之前,邀我一起,“试吓这间粤菜”。

于是,我便和这位从业近40年、香港乐坛黄金时代最具代表性的经理人/唱片监制之一,聊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打开回忆的匣子:许冠杰、林子祥为粤语歌打下江山时的创举;老友张国荣当年封麦时的风华绝代;黄家驹离世的两周前,许愿和家驹最后一次在日本飞香港航线的长谈;在罗文在病逝前,他给罗记打的最后一通电话……

当然也不仅是逝去的歌。作为我们这些后辈口中“拥有上古神器的A&R”,我最早知道许愿是其出任林忆莲《野花》之监制——这是华语流行音乐史上最佳概念大碟之一。以及他为林忆莲打造的《都市触觉》系列、《梦了、疯了、倦了》等。许愿合作的艺人,无论是梅艳芳、张国荣、陈百强、张学友、李克勤……吸引我的,不仅是他星光璀璨的履历,更是他对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敏感、洞察力与同理心。本次担任《声生不息》的高级音乐顾问,许愿和一班老友重聚,也认识了许多新朋友。我们聊起香港乐坛曾经的开放和包容,当年那些红遍台湾的苏芮、周华健,来了就是香港歌手;亚洲之光邓丽君来了,成龙、钟镇涛等也没有把她当外人。曾有一段时间,内地和香港发生了不少摩擦,我们把彼此推开;可是,在2022年,在《声生不息》里,听着毛不易、周笔畅、单依纯、刘惜君等内地歌手对粤语、广东歌抱着这样的情谊,听众们对粤语流行曲的喜欢,音乐仿佛又把我们拉了回来。就像许愿老师所说,“我从来不会分我是香港人,而你是内地人,或者台湾人;我完全不会觉得,单依纯、毛毛你们是内地的,Mike、Gigi你们是香港来的,我完全没有这个概念。只要来了,我们就一起玩音乐。”这就是东方之珠,世界闻名的自由港,这就是香港。

最后,让我再次用黄霑的那一句做眼:“不必怨世事变,变幻才是永恒。”

小樱:许愿老师在北京、上海都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几年,你有感觉到“港风”在不断回潮吗?你会认为《声生不息》是这几年“港风热”所推动的结果吗?。

许愿:2000年那会,Leslie(张国荣)、阿梅(梅艳芳)的离世,让我很心疼。于是我离开了香港,去了美国、加拿大。后来先是上海有项目,于是我回到国内;再接着又去了北京。我很喜欢北京的氛围。那会儿各种综艺节目都在播,节目组会邀请我做评委/导师,于是也在全国各地飞。去年被芒果TV抓到,于是去了长沙,跟他们一起“度”《声生不息》该怎么做。我不能代表芒果TV去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我确实有留意到“港风热”这个现象。

小樱:我自己是80后,是看着TVB,听着80、90年代的经典港乐长大的。但现在很多00后的年轻人,他们是通过视频网站去重新回顾那些他们出生之前的东西。像B站,很多年轻人在弹幕里面疯狂聊TVB剧的梗,比如《大时代》,《金枝玉叶》,非常受欢迎。许愿老师怎么看?

许愿:我认为这是很自然的现象。每一个年代的后生仔,尤其是那些好潮、好型的后生仔,都会去挖掘那些有价值的经典文化去欣赏。就像你我这个年代的人,很有可能回去听Beatles,听许冠杰,看《难兄难弟》(1960,秦剑执导),看《蒂凡尼的早餐》(1961),研究《阿飞正传 Rebel Without A Cause》(1955)是如何影响张国荣,这些都是好型的事。无论是电影、电视、还是音乐,有型的后生仔才会知道去搵旧野。一般的后生仔可能以为旧就等于“luang”,但其实不一定。

就好像在《声生不息》里,王源穿了一套很有型的衣服站在台上,我当时就说:这套衣服我70年代都有一套!基本是一模一样的!林子祥也有一套!现在又开始流行 Disco了,这就是潮流。上次林子祥看到曾比特的爆炸头,他也找了一张他自己当年爆炸头的老照片给我们看,笑到我。

这是一个很健康的文化发展,它让我们当代的文化更有质感。我们总在说创新,但到底什么叫做创新?没有前人伟大的肩膀让我们站上,我们怎么能进步?所以,林子祥在这个节目里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的,他跨越了年代,代表了不同年代的积淀,但你看他一点不老土,70+岁的他依然型到爆。

小樱:还有一个现象。刚说我小时候是听粤语流行歌长大的,但其实当时很多的音乐,我是听不懂的。比如郭富城,1994年的时候,谭国政给他做的《铁幕诱惑》——

许愿:94年,哇,你那时10岁哦?

小樱:对,我10岁的时候,在听郭富城。这首《铁幕诱惑》,是一首Techno——我当时怎么知道什么叫做Techno?我那会儿还特别喜欢黎明,黎明在98还是99年的时候,有一首《眼睛想旅行》,那首歌用了auto-tune。一直到我后来长大了,进入到这个行业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做auto-tune。包括黎明在90年代,他玩的Y2K、Glitch,我那会儿在听这些音乐的时候,我是完全get不到的。但是,现在的年轻人,他们可能只是 十来岁,他们在B站上做各种“考古”,他们在看黎明、郭富城当年的MV,但他们从小和世界流行文化接轨,所以他们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

许愿:是咯。那就是现在的后生叻过你咯。

现在的后生仔,有的只喜欢每天打机,但也有的,就是刚才我们说的,有型的后生仔,他们有一定的文化底蕴,他们通过互联网做这些考古的行为。尤其是内地的年轻人,他们的父母其实没有看过粤语残片,他们也没看过凌波、乐蒂(小樱注:均为邵氏电影旗下巨星)。所以这种考古是更难得的。

小樱:我前阵子跟一位朋友聊天,他是郑国江老师的学生。我们提到,港乐这个词,其实我们更多的时候是用“广东歌”或者“粤语流行曲”。“港乐”这个词是带有一种“离岸”色彩的,是很多并非以粤语/广东话作为方言的乐迷,或者乐评人、媒体,他们对粤语流行歌的一种凝视。你会怎么定义“港乐”?

许愿:我觉得文字可以帮我们很多。也可能是一种障碍,会造成许多误解。有时候,我们为了要去解读某个字眼,会造成很多的矛盾。

我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去了国外念书,再回来香港工作。我知道canto-pop的历史,我自己讲的更多的是“粤语流行歌”。但我进入到《声生不息》这个节目组,听节目组对于“港乐”的理解。国语歌也可以是港乐,甚至英文歌也可以算是港乐,每个人会有不同的理解,我相信你问林子祥,他自己对港乐也会有不同的解释。

小樱:我前阵子发了一条微博,我说,罗大佑,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港乐。他会用粤语写歌,也会用国语写歌,90年代他在香港办音乐工厂,他的音乐合作者,花比傲,Fabio,是一个意大利人。

许愿:你知道吗,不止罗大佑,还有李宗盛,这两位中国台湾地区的大师,他们都是CASH——香港作曲家作词家协会的会员。我觉得我们都是一个母亲生出来的,无论是中国香港还是中国台湾,音乐大同,你是怎么会提到罗大佑的?《天若有情》(1990,袁凤瑛演唱,罗大佑作曲,小樱注)不就是他写的咯。

小樱:我之前在微博上发了一段影片,是罗大佑1992年《铿锵集》的访问,他用粤语,聊着自己为什么来香港,想要在香港做什么样的音乐。包括他的搭档意大利人Fabio的访问。所以我觉得,对于香港流行音乐来说,融合是非常重要的。无论是最早许冠杰把Beatles、猫王,还是我们刚说的黎明对EDM的融合,以及是罗大佑所做的融合。

许愿:没错,融合很重要。像你说的,融合欧美,融合日本,融合我们自己的中国传统文化,融合粤剧,中国小调,或宝岛台湾的歌曲,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会有《在水中央》(林子祥,1980),《千枝针刺在心》(林子祥,1985)这样的歌。我们不断地把各方面的元素去融合香港本地文化,像我和Dick Lee做的《情人的眼泪》(林忆莲,1990),林子祥自己做了一版《夜来香》(1981),我也做了一版《夜来香》(林忆莲,1991,收录于经典专辑《野花》当中,也是许愿监制的代表作,小樱注)。这些都是融合。香港流行音乐就是不断地去融合不同地区的文化,无论是香港本地文化,还是中国传统文化、欧美流行文化、其他东方的文化。

小樱:说到融合这个词,我跟小宝老师聊过(陈少宝,香港传奇经理人,前宝丽金总经理,一手捧红王菲、 Beyond),她说,当时做王菲,就是想要主动和北京的流行文化去融合。但也有不少港乐爱好者认为,王菲和王靖雯相比,她的“港味”是流失的。我自己也觉得,王菲更像一个音乐里面的“合拍片”,代表的不仅是香港,更代表了更大的国语市场,她的地域身份是模糊的,尤其是后期张亚东为她做的那些音乐。许愿老师怎么看?

许愿:阿菲是另外一种融合。另外一种融合。王靖雯是香港的产品,她来源于北京家庭。我最初见她时,18岁,卜卜脆,还没出第一张碟。小宝介绍我跟她认识,虽然我当时没给她做唱片,但她是一个很好学的美少女——真的很漂亮。但这个美少女又唱得很好,身材又高挑。阿菲的演唱技巧是完全香港化的,她本就是接受的香港唱片公司的训练,我们那会儿其实真的没有在意她是哪里来的人,包括像黎明,我们谁在乎他是北京出生的呢?只是刘卓辉(香港著名填词人,除了给Beyond写下许多经典词作,也给黎明、张学友等创作无数。小樱注)在歌里面写“I was born in Beijing”(黎明《我来自北京》,1992),那只是一个噱头。我不知道你那时候听什么感觉,但我们是完全没在意他们是来自北京的。他们在香港出道,那就是港星啦?他们可以唱粤语,也可以唱国语,跟其他港星一样。

如果单独讲到阿菲的例子,我觉得这是很自然的蜕变,而且是很精彩的蜕变。她最早在新艺宝的时候,可能有的东西不是很真我的东西,但她很努力,也非常出色,她有情歌,有改编的日本歌,有舞曲,有R&B;后来从美国深造回来,她认识了窦唯,亚东也开始帮她做音乐,她的作品越来越精彩。我为CASH创办了金帆奖(CASH Golden Sail Music Awards,香港作曲家及作词家协会颁发,为嘉奖过去一年的指定期间内在香港作首次商业发行或演出之优秀音乐作品及歌曲演绎,许愿老师是发起人,小樱注),我们从来不会因为说,阿菲的唱片是亚东做监制的,而亚东不是我们香港人,我们不给奖给她。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其实阿菲那会儿刚是97前后,但无论是回归前还是回归后,我们从来不会觉得罗大佑是台湾来的,李宗盛是台湾来的,所以他们写的东西不算我们的,不是这样的。总之,你只要是在香港红的,变成我们文化的一部分,我们就把奖给你。

小樱:我觉得这个开放性是香港这个自由港的特征,也是香港流行音乐最大的特征之一。

回到《声生不息》这个节目。这次节目里有很多我们很熟悉的香港歌手。我从小在TVB、叱咤看他们,但这次在《声生不息》,会有一些不一样。比如杨千嬅唱陈奕迅的那首《无条件》,我自己认为是很好的版本,谷粟老师做的弦乐四重奏非常出色,杨千嬅也唱得非常好,赋予了歌曲新的意义。但有网友却有不同的意见,觉得这种改编丧失了原曲的味道。其实还有一点很有意思的,因为《声生不息》是原《歌手》的团队,《歌手》上常会做一些很华丽的改编,用很重的弦乐,所以内地的观众甚至会有弦乐PTSD(许愿:PTSD咁大镬?)。许老师是怎么看本次节目中的关于这些经典港乐的改编的?

许愿:你怎么还想撩这个话题啊?!

第一,我不会觉得那些很激进的粉丝,有自己的声音是不应该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表达对音乐的想法。

第二,香港的流行乐坛其实一直都在不停地翻唱老歌。比如你刚说到阿Sam(许冠杰),他翻唱很多Beatles、Elvis Presley的歌,像阿Lam也是,只不过是不同的欧美歌手,多了一些黑人的东西。他们在翻唱过程中,可能会把原曲整个改掉。比如林子祥的《数字人生》,原曲是1984年电影《Electric Dreams》的插曲《The Duel》,而这个编曲Giorgio Moroder,他又是从一首非常经典的古典乐进行改编(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Minuet in G Major,BWV Anh.114,每位琴童必弹作品,小樱注)。这首作品也在六十年代被不同黑人女组合唱成了R&B的《Lover’s Concerto》。如果我是一个古典乐迷,我是不是要骂林子祥, 还是骂Giorgio Moroder他们呢?

音乐要不停地进化,就像我们刚谈到考古,考古到底是为了什么?考古就是为了要进化,要创新。像阿Sam,他是最大胆、最有冒险精神的。他的《半斤八两》(1976),这么接地气,这么经典。但有了阿Sam在前面,Beyond还是做了一个非常精彩的、属于他们版本的《半斤八两》(1992),一个完全 *** 的方法去唱。你是不是要骂家驹呢?

所以我觉得谷粟老师用四重奏的方法去改编《无条件》,我觉得很好听。这是我的看法,也是你的看法。但网上也有反对的声音,也有赞美和欣赏的声音。

小樱:所以我觉得大家还是要多听歌。像我小时候听许冠杰,那首《行快啲啦喂》,我是当搞笑歌来听的。后来我上了大学才听到Beatles,原来这首歌原版是《Cant Buy Me Love》。我成为了披头的死忠粉,但我是不是要骂许冠杰呢?

许愿:阿Sam还有一首《咪当我老衬》(1978,翻唱自猫王《(You’re So Square) Baby, I Don’t Care》),这首是不是又亵渎了Elvis呢?猫王啊,他本人也是改编黑人的音乐,他也是这么来的。

小樱:包括Beatles,也是有无数的翻唱,像《Roll Over Beethoven》,他们翻唱Chuck Berry这些。

许愿:所以音乐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往前。如果不敢创新,音乐就会停顿在某个点上。

小樱:这次参与《声生不息》的内地歌手,许愿老师之前有跟他们打过交道吗?

许愿:没有,都是第一次合作,但现在差不多都friend晒了。

小樱:有两位是我们大湾区的歌手,周笔畅和刘惜君,她们本身的粤语很好,没问题。尤其是周笔畅,她是一个很受canto-pop影响的歌手,她唱swing的《1984》,非常好,连Eric Kwok都出来盛赞她?

许愿:哇,《1984》真的很难唱,它的range(音域) 真的很宽。我跟笔笔研究过怎么唱好《1984》。同样,我也跟她研究过《圆》。我也跟刘惜君研究过《让一切随风》。她们俩位,不仅是粤语好,更难得的是,她们在面对男歌手的歌的时候,一样找到女歌手应有的细腻感觉,她们都很厉害。像我这样的老人家,她们完全可以不理我,但她们都非常谦虚地听取了我的意见,融入到她们自己的唱法当中。她们都是非常出色的歌手。

小樱:毛不易呢?他算是我这一次看《声生不息》最喜欢的歌手了。

许愿:我之前并不认识毛毛。我一直觉得他年纪很轻,后来毛毛跟我说,老师你别老当我小孩,我才知道他28岁了。我第一次教他唱粤语的时候,是那首《遥远的她》,当时毛毛非常紧张,他很想把歌唱好。这首歌陈奕迅也唱过,两位“歌神”都唱过,当然让毛毛有很大压力。但他最后克服了,唱的很好。我在看毛不易的时候,我非常感动。他不断地努力,在节目里一路进步。他很尊敬粤言,尊敬歌曲,尊敬原唱者,尊敬节目,他让我另眼相看。他是一位东北人,但可以把粤语歌唱的这么标准,甚至可以跟李克勤掰手腕。他们的《最佳损友》,真的太精彩了。我非常佩服这一些非粤语方言区出身的歌手,包括单依纯,安琦,马赛克,他们都很用心,不断地在学习,在进步。

小樱:我其实算是看着毛不易出来的。当时他参加第一季《明日之子》,一个人,拿着吉他出来,整个表演其实状况很多,但我当时就觉得,他一定未来无可 *** 。所以现在全网第一篇关于毛不易的文章,写了三四千字,就是我写的。

许愿: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毛不易?你说说看,看是不是跟我的感觉一样。

小樱:对于我来说,音乐不是炫技,而是交流。我一直很buy李宗盛大哥的那句话,“唱歌是说话的延伸”。哪怕在有的时候,为什么我要唱这个高音,那是因为我想把我的情绪给到你,我需要有一个punch。我觉得毛不易每一首歌都是交流,把我想的话告诉你。像他唱的《星语心愿》,这首歌的原唱是张柏芝,张柏芝其实没有唱功可言,但她的演唱代表了这个角色想说的话,我认为是合理的。毛不易的版本,编曲有很大胆的调整,原版的竖琴音色改成了电子,非常有颠覆性,但毛不易同样找到了一个讲述自己故事的语气,所以是非常优秀的表达。

像毛不易和李克勤的《最佳损友》,我听这首歌可能带着很私人的感觉。我在微博上也有写,因为我的表弟是香港人,他来广州念书,在一所叫做暨南大学的学校,这所学校除了有内地的同学,也有很多香港、澳门、台湾的同学。我听到李克勤和毛不易的合作,我想到了我表弟带着他的内地同学来我家玩的场景。现在他们也许散了,天各一方,但听到这首《最佳损友》的时候,我觉得很感动。这是我个人理解,不代表其他人,但听歌就是个人的事,我觉得足够了。

许愿:像你刚才讲的,毛不易唱的就是故事。对于一个歌手来说,语气感是最重要的。我不会说毛不易唱歌一流,但毛不易的语气感是一流。这个靓仔真的很聪明,我说,你不用担心,你只要一开嘴唱,就会把人拉到你的故事里,不要担心自己粤语是不是perfect——但他的粤语唱出来其实也很perfect啊。

而且毛不易是一个让人没有距离感的歌手,他唱歌就像在你耳边说话。我们香港以前有很多巨星,他们可能是因为太“大”了,有一些的偶像包袱,所以他们唱歌的时候会有一点点距离感,但毛毛是没有的。当然,香港现在也有一位巨星是没有距离感的,唱歌也是在给你讲故事的——陈奕迅。

小樱:哇。Eason。我们有一个词叫做storytelling,一般会用在rapper或者是singer-songwriter身上。但陈奕迅唱歌是有stroytelling的。神就真的是神。

还想跟许愿老师聊聊“资源”这件事。我觉得香港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它其实很小,寸土寸金,资源很宝贵。但另一方面,它能在第一时间里接触到全世界最潮流的文化。像Beatles,我是在2000年读大学才开始重新听Beatles,但香港人是第一时间,在全球“披头四狂热”的时候听着披头四。

许愿:何止是听The Beatles,直接是在香港机场大叫“哇”地看着他们四个亲自到来。

小樱:对对对,Beatles唯一一次来中国演出,就是1964年去的香港,我找了当时很多旧报纸看,那会儿他们叫做“狂人乐队”,在启德机场,一班“飞仔飞女”去接机, 所有媒体都在报道。当年他们在香港演出,许冠杰就在下面看。包括后来的punk、new wave、disco,香港都在第一时间接受到世界的文化影响。像荷东、猛士这样的的士高文化,通过香港影响到整个内地。

但是,在2000年后,内地的经济崛起,成为华语流行音乐最重要的市场。尤其是过去十年,内地的音乐制作工业因为我们的“购买力”提升,我们可以去邀请到全球最顶尖的制作人,像Justin Bieber的制作人为我们做歌。在综艺节目里,内地可以提供的片酬更加是香港没办法比的,整个制作规格也会非常的高,许愿老师这次全程参与《声生不息》也应该有看到了。但,其实我自己觉得这种巨大的资源,未必是好事。

许愿:啊?可以请Justin Bieber制作人,还不是好事。

小樱:我举个例子。在香港,我们一边吸收全世界最先进的文化,但我们又一边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做出了极具特色的音乐。比如那个殿堂级组合,他们的歌,其实都是达叔自己整出来的,但真的是一代绝唱。

许愿:达叔?他自己一个人在沙田做音乐,当然不花钱啦。

香港是地方很小,空间什么的都比别人小,录音棚也不能做得很大,所以我们过往做的音乐,很多时候是被“逼”出来的,也成就了当时很多很具特色的作品。当然,其实我们那时候也有很国际化的制作,比如David Foster(流行音乐史上的超级制作人,拿过15届格莱美,格莱美奖,并拿过艾美奖、金球奖、朱诺奖等大满贯。小樱注)。我也听说现在有一些公司,他们做的那些网络歌曲,可能花几万块做音乐制作,但会花一两百万做这首歌的宣传,我觉得有一些不可思议,这会扰乱正常的游戏规则。但还是霑叔那句,“不必怨世事变,变幻才是永恒”(罗文《家变》,1977)。

小樱:这次也有两位香港的新人来参加节目,mike曾比特和gigi炎明熹。前些年,其实内地和香港的关系有一些摩擦。以前我们都很喜欢去香港shopping,但现在,大家觉得买LV或者Gucci,太古汇都有啦。要去迪士尼玩,上海也有啦。北京还有环球影城。加上疫情的因素,我自己都很久没有去过香港了。好像我们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喜欢香港了。但像mike、gigi,他们这次通过《声生不息》出来,大家都觉得,这两位香港的年轻歌手,他们唱的很好,人也很谦虚。而香港很多近年新的作品,像《高山低谷》,在香港是很hit的歌,但内地的 听众知道的很少,通过杨千嬅、单依纯、周笔畅这次演唱,效果非常的好,大家才发现,原来香港还有很多新野是很好的。

许愿:是的,搞到林奕匡(《高山低谷》原唱)自己的那版也上翻榜,Sammi(郑秀文)那版也上翻榜。

像Mike和Gigi,我自己都非常钟意。除了他们,还有很多香港年轻一代的歌手,没来到《声生不息》的,我也很喜欢。但其实,我想说的是,在我眼中,单依纯和炎明熹,还有安崎,其实是没有区别的,她们三位都是靓妹(年轻的女孩子);Mike、魔动闪霸、马赛克、毛毛,他们都是靓仔(年轻的男孩子)。可能有人会觉得,Mike和Gigi是TVB那边推过来的歌手,但在我从节目制作的角度,我作为这个节目高级音乐顾问的角度——我只是care about音乐。

在我成长的环境里,有白人、黑人、马来西亚人、巴基斯坦人,我们勾肩搭背,一起念书,一起玩音乐。流行音乐的本质就是把世界不同的种族之间拉到一起,你听John Lennon的《Imagine》,“imagine theres no countries”,音乐就是世界大同。我完全不会觉得,单依纯、毛毛你们是内地的,Mike、Gigi你们是香港来的,我完全没有这个概念。

其实我认识的香港人对地域这件事真的不介意,不会说我是荃湾人,那我就看不起观塘人;或者是旺角人看不起铜锣湾人,不会这样的。在80、90年代,像王杰、在台湾很红,他回流到香港,发展,ok,那你就来唱呗,如果你能干趴张学友,你就干呗。周华健也是一样,他们来香港的时候在中国台湾已经很红了。还有邓丽君,来香港,那我们就一起玩音乐咯,很多香港男艺人都追 求她,也没觉得她是台湾人有什么分别;还有苏芮,《酒干倘卖无》是很好听,但她的《谁可相依》也很好听嘛(小樱注:苏芮1985年进军香港乐坛,共发了3张粤语专辑)。所以,我们从来没有一种很浓的“你是哪里来的人”的意识形态。

小樱:这一次的《声生不息》是芒果TV联合TVB出品的,我在节目里也看到了很多香港音乐人出镜。虽然他们没有来到内地,但像郑国江、Eric Kwok、赵增熹等人,我也很久没有通过电视机看到他们了。这次《声生不息》,香港的音乐人对其是什么态度?是不是都挺积极的?

许愿:其他人我就不知啦,但我自己是整个人都扑进去的。我现在不停往返长沙和广州。

我相信,香港的音乐人都是非常支持这个节目的。比如说卢冠廷,他的《一生所爱》,这首歌他唱了无数遍,他为了这个节目,又重新做了一个很好的版本。我觉得很难得的是,《声生不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一班老友,比如我和阿Lam,我们认识了快有三十年了,本来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再一起玩音乐了,可现在又聚到了一起。

曾经那几年,包括Leslie、阿梅、还有Danny仔,家驹,罗文,他们陆陆续续走了之后,我非常难过,我觉得没有办法再继续工作了。像Leslie,我跟他认识了18年,18年啊,他突然就离开了。像家驹,我是1985年正式进入唱片业的,家驹越是84年出道,我们是几乎同一时间成长,我们一起签去同一家日本公司,经常都在日本见面,而且我还经常会在飞机上见到他。就在他出事的两个礼拜前,我和他就坐同一班飞机从日本回去香港,我们聊了三四个小时,我怎么会想到,两个礼拜之后,他竟然就会离开我们?Danny仔也是,前几个礼拜,我还在中环见到他,我说你别玩太晚啦,早点回家睡觉啦,结果忽然他就走了。真的非常感慨。

其实今年是罗记(罗文)离开的二十年。他是我的超级偶像,后来我和他也有合作,他也把他的排舞室转手了给我,我后来又转了给陈小春,就是这么一代传一代。我记得当时我给罗文打电话,我说你的病怎么样啦,他说,没事的啦,他觉得自己是会好起来的,可谁也想不到会是这样。

我为什么说了上面这些话,那是因为,世事无常,我们只要有机会能坐在一起,能够在这个舞台上相遇,那就是非常兴奋、非常开心的事。我们可以继续玩音乐,把这些经典的作品,还有新的作品,带给更多内地的观众,让千千万万、甚至上亿的人们可以听到这些歌,这是那么开心,而且让音乐生生不息的事情,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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