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鲁镇的狼人杀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圆桌,柜里面预备着12张号码牌,玩的时候可以随时交牌拍刀。玩游戏的人,傍午傍晚起了床,每每花四文铜钱,拿一张牌,——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局要涨到十文,——围圆桌坐着,慢慢的看了牌抿身份;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玩一局机械狼,或者丘比特,盗贼的板子,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玩任何班子,但这些玩家,多是业余的,大抵没有这样实力。只有主播大佬,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选个好板子,慢慢地玩着。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狼人杀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当不了主播大佬的上帝,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业余玩家,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我的手势三四遍,看过我的口型和他理解的一样,又亲听我在他耳边告诉他,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出错也还是家常便饭。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 *** 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看有没有偷偷睁眼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圆桌旁,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玩家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预言家发言,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预言家是好人一波的却没人相信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拿的虽是神牌,可是发言又差,似乎从来没有玩过狼人杀。他对人说话,总是不说任何术语,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是神,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占个神坑预言家”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预言家。预言家一上警,所有警上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预言家,你这把又拿狼悍跳了!”他不回答,对警下说,“我是预言家,3号是好人。”便打出警徽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拿了狼人悍跳了!”预言家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发言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听另一个跳预的发言比你好一大截,还会用术语,面比你大多了。”预言家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术语不能算面大……术语!……预言家的话,能算发言差吗?”接连便是口头的话,什么“我说一下我觉得12712是狼”,什么“那个人死了应该被狼刀了,女巫又救了他,然后守卫又守了他,因为规则这样定,所以他死了”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预言家原来也用过术语,但觉得术语没啥用,又不会盘逻辑;于是愈跳愈没人信,弄到被打成悍跳狼的地步。幸而对跳的狼人夜里不倒牌,便还能帮好人正视角,才得以被认下是预言家。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发言时间总是不够。说不到几句,便发言时间过了。如是几次,听他发遗言的人也没有了。预言家没有法,便免不了把警徽给了倒钩。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来把警徽给金水;虽然间或没有金水,撕了警徽。
预言家听过半轮发言,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预言家,你当真是预言家么?”预言家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狼也找不到呢?”预言家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狼人没有举手的都投了我的票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查到狼哉?没有也。”
有几回,邻居村民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预言家。他便给他们一人一碗金水。村民端着金水,仍然不信他,都跟着悍跳狼。预言家着了慌,弯腰下去说道,“我都说你们是好人了,你们怎么还能举手要杀死我呢。”直起身又看一看底牌,自己摇头说,“我是预言家吗?我是啊。”于是这一群村民都在笑声里出他了。
预言家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好人也便这么打。
有一天,大约是自爆前的两三天,上帝正在慢慢的看戏,看了一圈还在场的人,忽然说,“预言家长久没有跳了。还在场上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跳了。一个狼人说道,“他怎么会跳?……女巫第一天吃刀了毒了他的查验。”上帝说,“哦!”“他总仍旧是跳。这一回,是自己发昏,又查到金水了。暴民的底牌,摸的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怕亏两个轮次,后来是不敢跳。”“后来呢?”“后来没跳预言家了。”“那谁跳预言家呢?”“谁跳?……谁晓得?大家都说被女巫毒走了。”上帝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看他的戏。
自爆过后,狼人是一天强比一天,看看将近狼人要赢;我整天的看着好人,也想着可以结束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人跳神,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我是预言家。”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预言家便在圆桌旁对话守卫。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查了两三个废水,见了守卫,又说道,“我是预言家。”上帝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预言家么?你还记得你的查验吗!”预言家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明晚提醒我一下。这一回是查到狼人了。”上帝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预言家,你又要被打出局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说我是狼!”“说你是狼?要是不是,怎么所有人打你?”预言家低声说道,“狼多,1,2,10都是……”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上帝,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狼,便和上帝都笑了。我点了票,他出局,我告诉他。他从桌子上拿出一张底牌,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字,原来他便用这手记笔记。不一会,他发完遗言,便又在狼人的说笑声中,盘着狼坑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预言家。到了结束,上帝说,“预言家还没找齐四狼呢!”到第二局的拍刀,又说“预言家还没找齐四狼呢!”到结束可是没有说,再到复盘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预言家的确被当成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