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大家好,好久没更新了对吧?
从上一篇更新以来,我们在日本用一周时间跑了上千公里,见了几名手工作者... 偏巧上一周日本奇热无比,我们去的那些地方别说空调,手机信号都基本没有。每天在山林田野中奔波,用孟超孟爷的话说,「在北京没出的汗,都在日本出透了。」
更有意思的是,因为三个人一起走,我们每天投宿的地方首选就是那种有榻榻米的和式大房间。所以这一周多下来,我已经能分清另外两位打呼噜的声音和节奏了:孟爷是睡熟之后大约1小时左右开始打呼噜,而且是匀着打鼾那种,中低音。社长则是倒下后大约5分钟左右开始打鼾,声音以张嘴振动声带后重重地吐气为主。每天清晨的时候,社长的鼾声最大,而孟爷则是在午夜1-2点时达到高峰。
社长还有另外一个绝活:在他刚刚睡下开始打鼾时,我跟孟爷聊上几句,突然社长在睡梦中开始接话...
一边打鼾一边聊天的人你们怕不怕?
今天我们来把「御殿场事件」做个了结,能聊多少聊多少。至于聊不下的部分,我以后会放在书里补完。
======= 前情提要 =======
2001年9月下旬,井上小百合报案说在9月16日,在御殿场中央公园,被几名中学生 *** 未遂。随后法庭的辩论中,辨方律师巧妙地证明了井上当天并未出现在犯罪现场,而是跟一名19岁男子在其他城市 *** 。随后在检方的支持下,井上改口称 *** 案发生于9月9日。但随后新的证据表明,当天御殿场市遭遇了台风袭击,似乎并不具备在公园里实施犯罪的条件...
而关于犯行的时间地点,井上小百合的供述中也充满了疑点:井上强调当天公园里的休息亭正在施工,外面被封条封住,而根据调查9月9日当天亭子并未开始施工;井上对当天台风和下雨的事情完全没有提及,甚至都不记得犯罪现场的草皮是不是有水,而在台风的天气下,湿漉漉的草坪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所有这些细节表明,在检方提供的证据中有很多的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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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8月26日,距离「御殿场事件」上次开庭已经过去了接近3年的时间。在这三年里,被刑事起诉的四名少年不能上学,不能工作,不能外出旅行,甚至不能彼此接触。生活就像是在被软禁着一般,包括媒体在内的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法律的判决。
然而在这一天,之前负责这一案件审判的审判长高桥祥子女士,提出了辞呈,申请退休。
接替高桥的法官,是同样来自静冈法院沼津支庭的姉川博之法官。
姉川博之,此前是静冈法院民事庭总审判长。在高桥辞职之后的第二天,便被升任为沼津支庭的庭长。御殿场事件是他在新官上任后的第一个案子。2个月后的2005年10月27日,御殿场事件迎来了时隔三年后的又一次开庭。
在姉川法官面前,川井祐二、胜俣贵志、堀内聪太、胜亦信仁静静地等待着这次开庭的结果。值得玩味的是,这次判决结果,其实是高桥祥子法官在辞职之前,已经写好的一封判决书。作为接替她的法官,姉川博之只是代为宣布而已。
「判决如下:四名被告 *** 未遂罪名成立,一审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作为被害人,井上虽在法庭上说谎,但从她解释的理由来看,其内容具有相当高的可信度,因此本庭支持公诉人的主张。」
「被告四人,在当地平日的风评不佳,素行不良,经常寻衅滋事。因此尽管在四人的证词中没有充分供认犯罪事实,且与检方所述罪行经过有不符之处。但考虑到四人平日操行,本庭对辩方所作无罪辩护予以驳回。」
「本案中,井上曾经提供过不真实的受到侵犯的日期,并因此导致了检方在调查时遇到了诸多取证上的问题,给案件审理也带来了很大困难。检方能够主动将求刑从3年减至2年,反映了检方希望被告四人尽早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态度。至于检方在听取口供时,对被告四人采取了一定暗示和诱导的手段,促使其坦白罪行,但这并不影响案件主要犯罪事实的还原。因此,被告四人的犯罪事实是不容怀疑的。」
在被告席上的四名少年,以及他们的辩护律师团,都被高桥祥子法官留下的这封判决书,惊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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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警察如何威逼利诱,这样做出的口供都可以被法庭接受?
不管证人如何满嘴扯谎,甚至连案发日期都搞错,这样的证词也能被相信?
不管受害人是不是真的有直接证据,甚至连当天台风来袭这种事儿都说记不住了,她的 *** 指控也能被法庭所支持?
这一切,只因为被告们是「不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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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罪判决宣布之后,在法庭外等待的民众和媒体无一例外,都发出了「日本的司法已经彻底 *** 」「法制社会已死」的慨叹。而辩方律师团,在听到一审的有罪判决时,便马上提出「即刻上诉」。然而,根据法律手续,上诉需要在提出上诉方收到判决书之后,才能提出上诉。而在法庭的诸多阻挠之下,一审判决书经过了五个多月,才发到被告的四名少年手中。
显然,法庭采取的是「能拖就拖」的策略,希望拉长时间,促使被告方态度松动,认罪伏法。
2006年3月,四名少年在辩护律师团的帮助下,向东京高级法院提起上诉。2006年12月13日,东京高级法院开庭,对上诉案件进行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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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辩方提出的:「井上小百合对于9月9日当天天气的证词存在重大疑点,很可能当天并不是犯行日期,因此一审对于9月9日的 *** 未遂指控不成立。」这一上诉理由,东京高院从静冈县沼津支庭调取了当时检方提供的天气证据。
检方的主张是:尽管当天御殿场市遭遇了台风,并且辩方提供了御殿场车站、市气象站的降雨量数据,但...
与这些采样点相隔500多米的中央公园,也有可能(在台风的天气里)完全没下雨呀!
而如果中央公园没有下雨的话,那么井上小百合对于「不记得下了大雨」的供述,便没有了伪证的嫌疑了,不是吗?
于是检方提供了御殿场市内,另外两处的当天降雨量报告。
第一份是御殿场小山町消防队的降雨记录。在这份记录上,赫然写着2001年9月9日,晚上20:20至21:40,降雨量0毫米。该采集点位于中央公园西600米处。
而另一份记录则来自于御殿场市农业研究中心,当天21:00至22:00,降雨量0毫米。这一采集点位于中央公园东北700米处。
东京高院在拿到这些数据后,认为检方所提出的「中央公园当天可能没有下雨,因此井上的证词是有效的」可以成立,便通知辩方律师团,如果不能拿出更有效的证据,上诉将被驳回。
而辩方也没有因此放弃。他们大胆地直接从检方证据入手,开始调查这些证据的真实性。(话说... 各位相信这种全市大范围遭遇台风,而偏偏中央公园没有下雨的奇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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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方首先通过对小山町消防队的调查,了解到一个真相:该消防队本身并没有独立的雨量记录系统,而是通过静冈县警察局发来的气象状况信息,来更新自己的天气记录的。关于当天的降雨量,消防队的记录确实是0毫米。但律师们通过查阅静冈县警的在库档案发现,警方的记录上显示的降雨数据如下:
20:20 - 21:40,降雨2.5毫米
20:00 - 21:00,降雨1.0毫米
21:00 - 22:00,降雨2.0毫米
所以,检方所提供的小山町消防队的降雨记录,是信息更新失败导致的错误结果。
而另一方面,辩方律师来到了御殿场农业研究中心,在这里查阅降雨数据时,他们发现该中心在记录时,误将2001年8月31日的记录写到了当年9月1日的页面上——也就是说,这本记录上8月31日的页面是空白的,而之后所有的记录日期都拖后了24小时....
因此警方拿到的「2001年9月9日」的降雨记录,其实是2001年9月8日的降雨数据。在9月10日上才记录着真实的当晚数据。而这个数字是:
21:00 - 23:00,降雨 2.5毫米/小时。
到此,检方提出的两条「0降雨」记录,可谓都被一一揭穿。辩方律师将这一调查结果呈交法庭,并申请再次开庭审理。8个月后的2007年8月22日 —— 从最初被指控犯下 *** 未遂的罪行起,这旷日持久的审判,已经过去了接近6年的时间 —— 东京高院对上诉一案进行了判决。
「本庭宣判:一审判决无效。」
「被告4人,处以18个月有期徒刑。」
「受害人的供述,除日期外,其他内容均具有可信度。从目前的证据来看,无法证明被告犯罪时,作案现场已经开始下雨,因此本庭驳回上诉理由。」
「与井上约会的男子A,虽然供述说在约会时井上没有处于例假期,但这与井上供述的9日正好在例假因此被告们放弃性侵的证词相吻合,16日时例假期结束也符合这一推断。即便9日时井上没有处于例假期间,但根据本人供述,由于她偶尔会有血崩症状,因此在例假来临之前便使用卫生用品,这也是人之常情。」
「本案案发时已经是晚上,环境昏暗,因此被害人不能清晰地分辨出案发现场的环境,也是并不奇怪的。井上在报案后,在警方陪同下曾前往案发地指认现场,在那时她看到了亭子外贴上了封条,因此在之后的证词中便沿用了这一说法,这是可以理解的。因此,尽管被害人井上的供述中曾经多次修改说法,但对于被告的犯罪事实部分真实可信,不影响供述整体的可靠性。」
「对于辩护人提出的「全市下雨而唯独公园没有下雨,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这一理由,不存在更加直接的证据证明其主张的科学性,因此本庭不予采纳。」
「本庭宣判即为终判。
东京高级法院 法官 中川武隆」
本以为东京高院可以还给他们四人清白,但事实上,法制的黑幕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被掀开的。
========= 尾声 =========
1. 辩方的继续努力
辩方在高院判决之后,仍然持之不懈地为这四位少年(6年过去了,已经是青年了)的清白做着努力。
他们收集了日本气象协会对于2007年10月11日至11月30日的御殿场市降雨数据,其中包括三个采样点:御殿场购物中心(案发地东100米),御殿场中央公园北400米观测站,以及御殿场农业协会(案发地北800米)。统计分析表明,这三个采样点的降雨数据高度相关。因此,存在「全市降雨而公园不下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其实用脚想都知道不可能)。
东京大学、北海道大学和东北大学的三名名誉教授也加入了9月9日降雨状况分析的队伍。根据他们收集的数据,中央公园附近9月9日当天凌晨0:00至21:00,降雨总量达到了40毫米,加上当日的日照情况,公园内的湿度会维持在90%以上。在这样的环境中,公园的草皮已经不是「是干还是湿」的问题了——而是只要踩上去水就会溢出来的程度。
并且,这一分析小组还采集了中央公园半径3公里之内的7处降雨数据,绘制当天这一地区的降雨分布图。图上显示,中央公园的降雨数据与周围地区的降雨量并无显著区别。
然而这一证据在被辩方再次呈交法庭时,东京高院的反馈是:判决已定,不接受新证据。
2. 被告方的再次上诉请求
2007年8月22日的高院判决之后,被告方便提出了继续上诉的意愿。2009年4月14日,四名被告收到了来自东京高院的一封信,内容如下:
「驳回各被告的上诉请求。
理由:被告及其辩护人所提出的上诉请求,根据刑事诉讼法第405条,予以驳回。另根据同法第414条及第386条第1项第3款,本决议获得最高法院全体法官承认。
2009年4月13日 最高法院第一庭 审判长 樱井龙子」
为了说明这封信的意思,这里我们简单解释下:
日本的刑事诉讼法第405条规定,对于高级法院做出的一审及二审判决,符合下列情形的,诉讼双方可以上诉:
(一)判决违反宪法,或对宪法解释有误
(二)与最高法院之前所作判例相违背的判决
(三)如最高法院之前无相关判例,则参考大审院(最高法院的前身,1875年 - 1947年存在)或上诉的高级法院的相反判例;如法律判决已经实施,则参考做出判决的高级法院的相反判例。
在本案中,由于最高法院并无相关判例,而在东京高院中,也并无类似判例,所以辩方能走的唯一一条路,就是证明「法院在判决时违背了日本国宪法」。而违宪这条路,走起来恐怕是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的...
就这样,川井祐二、胜俣贵志、堀内聪太、胜亦信仁四名年轻人,开始了为期18个月的服刑生涯。
3. 之后的四人
2009年5月26日,四名被告到静冈法院沼津支庭报到,随后收监,被关押在川越少年犯监狱。由于之前数次被警方羁押,因此羁押期间被折入刑期,实际的服刑期间为13-14个月。
根据日本刑法第28条,当有期徒刑的刑期执行过1/3的刑期,或是无期徒刑执行超过十年,在所辖警方的许可下,犯人可以申请假释。但在这期间,四名被告的各家家属都曾经提出过假释,均未获得通过。
2010年8月7日,最后一名被告胜亦信仁刑满释放。
2011年12月21日,出狱后的川井祐二、胜俣贵志、堀内聪太、胜亦信仁四名青年,在静冈法院沼津支庭,对井上小百合「制造伪证导致四人判刑入狱」提出起诉,并要求精神补偿和经济补偿共计2000万日元(约240万人民币)。2013年3月13日,静冈法院沼津支庭以「刑事案件没有通过再审并获得无罪判决的前提下,无法要求对方进行连带赔偿」为由,对四名青年的起诉不予接受。
至此,御殿场事件(如果真的有事件的话)已经过去了11年零6个月。当年19岁的少年,已经是30岁的青年了。
但伴随他们四人这11年的成长,只有连绵不断的开庭审判,以及竭尽全力证明自己清白的辩论。这是他们在青春中,留下的唯一的记忆。
4. 之后的井上小百合在2002年9月19日的开庭中,井上小百合推翻了自己之前对案发日期9月16日的证词,而转而声称自己被侵犯的日子是2001年9月9日。在那次开庭之后,井上小百合便与案件、法庭切断了联系。检方没有再召她出庭,而辩方所有要求她出庭询问的要求,也都被本人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全部推掉了。
可以说,从2002年9月19日起,井上小百合就脱离了公众的视线。她在当年便申请转学,随家里人一起搬到了横滨,改名换姓,过上了新的生活。
没有人知道她现在叫什么,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我们只知道,她今年30岁,也许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也可能早有了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
但她绝不会对她身边的这些人,谈论起她在青春期里的这一段遭遇。
也许,她永远不会回到御殿场了。
5. 之后的那些公务员们
做出一审有罪判决的高桥祥子法官,退休后仍然被媒体追逐着。在问道她对这件事的看法时,她说:
「世上有无数的人都在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在我看来他们(御殿场事件的四名被告)只是其中之一而已。这件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姉川博之,接替高桥祥子做出一审宣判的法官,事件之后升任静冈法院沼津支庭庭长,几年后荣升东京高级法院法官,2009年3月31日因精神压力过大辞职。
中川武隆,在东京高院审判中最终四名被告有罪,并判处18个月有期徒刑的法官。2年后的2009年3月11日,顺利退休。目前作为演讲家和政治家,在日本各处仍然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御殿场警察署,在事件之后被媒体密集关注超过十年,一跃成为了全国最著名的警察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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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这四名青年,一定会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为「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不断继续努力,挑战日本的诉讼法、诉讼制度。
这些已经被一度毁掉的未来,如果能够让更多「可能被毁掉的未来」逃脱司法 *** 的魔爪,也就变得有意义起来。
而如果我们回想一下事件的最初,警察在威胁这些少年时,说过的那句话:
「如果你现在认罪的话,那开庭就直接审判就好了,顶多判你一年半载,而且还能保释。如果你要顽抗到底的话,那么不单请律师的钱要你出,而且审判可能长达几年,你负担得了吗?」你会感觉不寒而栗吗?
在写这个事件第一篇的时候,有的朋友留言问:警察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些孩子是傻吗?
那么现在我们再回头看一下这桩长达十几年的诉讼,和这让人哑口无言的一次次判决。换作是你,你是否能有勇气,在那个时间,大声地喊出:
「我是清白的。」
谢谢各位一直以来的支持。
我们下期还是写杀人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