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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
2019年5月25日晚上,北京长安大戏院,《霸王别姬》。
如果只看剧目的名称,大概观众不会有惊奇之感,因为它就是一出家喻户晓的京剧名剧,梅派经典,经常上演;但是,如果说当晚的主演是一位程派传人,那境况就大大地不同了。
梅派经典+程派传人,这两个标签贴在一起,一定会产生奇妙的效果。
让这种奇妙归于艺术征服而非商业运作的,是主演张火丁。
当晚,张火丁用她继承自程派的幽咽婉转与刚柔并济的艺术风格,重新演绎了一个与梅派传承近百年风格不同的虞姬。现场观众密集而起的掌声与 *** 难抑的叫好声,给予了这一舞台新形象最直接的肯定。
《霸王别姬》是1921年,由齐如山、吴震修编剧,梅兰芳、杨小楼主演的京剧剧目,之后在多次演出中删繁就简、精益求精,逐渐成为一出仅有一个多小时的精品短剧。这出短剧因其史诗之悲情,情感之真切,艺术之真纯,舞剑之独特,成为梅兰芳的经典,也成为梅派的独有剧目。
在当下京剧舞台仍在上演的剧目之中,梅派的《霸王别姬》与程派《春闺梦》,都是只保留了艺术精华,集中展现核心剧情,反而悄然凸显了现代性的独特剧目,既葆有丰富精湛的京剧艺术表演技巧,又能准确传达剧情意境之美的优秀范本,特别适合当代剧场反复演绎。
张火丁在京剧舞台上所展现的中国戏曲的艺术之美,符合、引领了当代观众的审美需求,方能使得观众如醉如痴地喜爱。近十年来,她的艺术愈发纯熟,演出一票难求。这一次,《霸王别姬》首演,更是让北京长安大戏院的大堂“收留”了连夜排队的三百多戏迷。
如此胜景,在当下的京剧界已是难得一见。所幸,一人限购一张的出票方式,让当晚在长安“守夜”的戏迷大都满意而归,其余没买到票的排队观众也都一一登记,年底再演的时候,他们可以优先买票。
这些守夜站在一起买票的观众,演出的时候又相伴坐在长安的剧场内,期待着大幕拉开,争睹张火丁将会演绎一个怎样的虞姬。
十面埋伏,楚霸王被困垓下,陷入绝境。项羽单枪匹马,枪挑汉兵汉将,一番杀伐,一身疲惫,满目愁容,回转营帐。
这是张火丁主演《霸王别姬》的开场。且不论在舞台上以何种开打方式展示这一战争场面,都可以为虞姬的出场铺垫好一个战乱不止、干戈不休,救兵不到,孤军奋战,生死悬心的情境。
这个刚愎自用、不纳忠言的君王走上人生绝境,是观众都知道的结局,不会为此对霸王平添更多同情,所谓“生书熟戏”,观众要看的是角儿。戏曲主持人白燕升说:“我可以坚定地说,我们不是来看虞姬的,我们就是来看张火丁的。”
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伴随着悠扬的京胡声,张火丁饰演的虞姬在八女兵的陪伴下出场了。
如意冠、鱼鳞甲,这是京剧舞台上虞姬扮相的两个标志。虞姬拥有京剧舞台上最独一无二的造型,古装头上戴如意冠,鱼鳞甲,无水袖,披斗篷,张火丁完全保留这个经典造型,这毫无意外。
但是,她采用了一套全新的色系搭配,一下就与梅派区别开来。如果事先并无了解此次演出任何信息且熟悉梅派虞姬的观众,定会顿生疑问,这是……虞姬?
观众自然肯定这是虞姬,但这显然不是梅派的虞姬。塑造属于自己的虞姬形象,第一步是成功的。色彩是戏曲舞台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用色在呼应、对比的讲究,是艺术家传达艺术品味、追求艺术高度统一的重要细节。
张火丁饰演虞姬所穿鱼鳞甲与斗篷以青玉色为主色,配以淡黄、鹅黄、浓淡不一的绿色与亮色铆钉,斗篷里子是大片洋红,在一抖一抓,一甩一扬中,间或露出一丝一抹,一方一片,形成强烈的对比,舞台效果自然醒目。到后面,红色剑穗的搭配,亦是同此一理。
无计为君解忧的愁容淡淡地挂在脸上,轻移步,缓展眉,稍抬手,一个轻微的亮相,给人心事满腹,愁情难消的感觉。虞姬出场便唱了六句[西皮慢板],顿挫婉转,抒发的是颇多愁闷无计可消之情。
这与流传至今的梅派亦是有别,梅派唱的是四句[西皮摇板],较之简约得多,也因此更快速地进入到与霸王对坐叙谈军情危急的情境之中。显然,慢板能够更充分地发挥张火丁演唱方面的优势,而且采用了她善于发挥的辙口。
她的唱腔在戏迷票友间具有极广泛的传唱度,从《白蛇传》《江姐》到《梁祝》,皆有朗朗上口的唱段,这些唱腔也感染了年轻的程派演员,她们在学习、排演张火丁创作主演过的剧目,在演唱那些优美的唱段。
程派贵在唱,程砚秋的唱功被京剧前辈王瑶卿认为是四大名旦中最强的。我觉得获此评价,一则是因其演唱功力深厚,唱腔表现力强;二则是说其创腔丰富,颇多佳腔流传。而对程派唱腔艺术表现力的继承与创新,也恰是张火丁艺术最吸引观众的魅力之一。
《霸王别姬》的这段[慢板],张火丁将虞姬对霸王的眷眷深情,对民众之苦的同情,对干戈宁静的期待之情,全都倾注于细腻婉转而悠长的拖腔中,借此将观众的情绪一字一腔不着痕迹地带入到垓下危机的战局中。
不止唱腔,其表演,其身段,其念白,所有在舞台上会展现的要素,张火丁都不会轻易放过。她以人物的情感为纽带,支配着这些元素发出一致的声音,向观众无声倾诉着虞姬的内心。
因此,到虞姬自刎的时候,座儿中人偷擦眼泪的不在少数。北京人艺九十五岁高龄的艺术家郑榕先生在第二天举办的《霸王别姬》座谈会上说:“我是来向火丁学习的,她是怎么把我带到虞姬生活年代的现实中去的?这是我们话剧演员一辈子中研究、追求的啊。”
项羽归营,虞姬出帐迎接,蹲身施礼,并暗中观察霸王神情,显然依旧是不能脱围。君妃对唱几句,局势不容乐观,虞姬只得与霸王饮酒暂消烦闷,并劝其回后帐歇息,虞姬借此独自出帐闲步。
军营、清夜,英雄,美人,醉卧,望月,末路,愁情。京剧梅派的清淡,甚至游离,让《霸王别姬》如笼雾霭,轻悠悠,酸楚楚。这是一个意境凄美的画面。加之这里有一段极其优美的唱腔,[南梆子]“看大王之帐中和衣睡稳”,也是梅派的经典名段。经张火丁唱,自然是浓郁的程派韵味。
[南梆子]是张火丁最善表现的一种板式,在她演过的众多剧目中均可一见,但剧情不同人物不同,唱腔与其表达的情感自然有别。张火丁的“看大王”三个字轻柔无比,越是轻柔越能感受到夜色之深,霸王之危。她在“愁”字上用功,高调唱响,在“稳”字上收敛,控制到极致,短而轻柔。
确实,她的虞姬一直都是深陷在愁中,身段上也是增强力度,大有助力脱危之心。唱腔实为唱情,张火丁用唱腔传达人物情感的分寸拿捏之精准,正是其艺术难能可贵之所在。
对唱腔的细腻诠释,对身段的重新安排,对表演节奏的调整,对舞剑的重新编排,乃至服装、剑穗,既是张火丁塑造虞姬的技术手段,也是艺术呈现,更是艺术思想的表达。
显然,她的表演与梅兰芳有所不同,不只是对虞姬这一人物理解和表达的不同,而是艺术创作与表演美学上的不同。如果说梅兰芳有更强更多的中国传统戏曲表演的间离感,而张火丁每演一个角色,都会深深地投入其中,并充分利用自己的艺术手段将观众带入。
在对虞姬的演绎中,也分明可以看到她对梅兰芳的继承,对程砚秋的继承,对尚小云的化用,对《春闺梦》的借鉴,可能还有对《单刀会》《夜奔》等艺术营养的汲取。
四面楚歌。虞姬立刻进帐禀报霸王,“大势去矣”。
英雄失意,霸王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君妃且歌且舞,歌声悲壮,舞姿凌厉,虞姬已初步显现或挣脱或赴死的决绝之情,她的动作力度之强,飒爽的感觉,用的是刀马旦的东西,青衣没有这样的动作。
显然,虞姬知道绝境求生之难。这便引出为君歌舞一回,以宽慰大王的情节来,才有了京剧舞台上最为著名的,最为优美的舞剑。
这时候,张火丁饰演的虞姬先是一句“妾妃献丑了”的宾白,从满含深情到气若游丝,她要做的是一场生离死别的表演,其情之悲,其性之刚,其心之柔,都化在了这句宾白中。
然后接了一段身段丰富的下场,熟悉程派剧目的观众一定知道,从程式上非常明显地化用了《春闺梦》梦境中张氏的一个下场,但从节奏、身段幅度等各方面又完全不同,既美亦悲,它就属于虞姬,而不是张氏的了。
张火丁的虞姬再上场是倒着出来的,脱掉了斗篷,怀抱着宝剑,用手揽住剑穗。等到转身,剑穗垂落,十分惊艳。
这是舞剑之前,关于宝剑的第一个设计,而后是单剑舞,又分开才是双剑舞。是一步一步给你的,不是双手持着两把宝剑冲出来。这既是虞姬的需要,也是舞台效果的需要。这是不易观察却又精心的设计。
梅兰芳创作的虞姬,舞的是武剑,即不带剑穗。张火丁的虞姬舞的是文剑,带着长长的剑穗。剑不同,舞蹈套路、姿势、身段必然不同。
因此,张火丁的《霸王别姬》不仅是在唱腔上有别于梅派,最精华的舞剑也是全新创作,自成一家。青玉色的鱼鳞甲映衬着红色的剑穗,舞台上色彩强烈的对比所展现出的艺术效果,十分强烈,靓丽夺目,翩若惊鸿,所谓虞姬的生命之舞。
这一番完全脱离梅派的剑舞,是这一场《霸王别姬》的绝对精华,绝对 *** 。抛开技术上的难度,其所把握的节奏,展示的姿和势,连绵不绝,韵味十足,一如她开场所唱程派[慢板]“全不顾众苍生休养生息”的拖腔,艺术风格之统一令人赞佩。
以程派传人改编梅派经典,需要极大的创作勇气与艺术自信,张火丁以纯粹的艺术创作之心,抛开其它一切杂念,深入到对虞姬的重新塑造中。她以符合自身艺术风格又能准确表达人物情感的新唱腔、新身段、新舞剑、新表演节奏、新程式,塑造出了一个属于张火丁的新人物,丰富了京剧舞台上的人物形象,丰富了京剧舞蹈的艺术手段及表现力。
演出结束后,人艺老艺术家郑榕、蓝天野上台为张火丁献花——他们都自称是张火丁的忠实观众——郑榕先生在舞台上激动地说:“看了《霸王别姬》,我可以说,京剧艺术不死。”
演出次日上午,中国戏曲学院立刻召开张火丁主演《霸王别姬》座谈会,京剧前辈艺术家、京剧叶派小生掌门人叶少兰肯定了张火丁对京剧经典作品喜爱中的敬畏态度和传承责任,对虞姬有的放矢的塑造。
他说:“对于经典,除了敬畏和学习之外,必须是具备高超的技术、艺术标准和条件的人,才可以动。经典本就是一个个的高峰,如果不具备条件就不必动。条件具备者也必须拿出让人满意的效果来,这才是正确的继承和弘扬。”
“京剧的高峰巨作,需要高峰艺术家来弘扬。”叶老的这句话,在当天的研讨会中,又被其他专家屡屡引用。
文|废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