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大家好,我是草茅,带你看世界的公共行政学者和城市史研究者。
今天,咱们聊聊韩国。
世界杯上,被寄予厚望韩国队抓住一线生机,杀入淘汰赛。红魔的热血还未升到沸点,便被巴西队儿戏一般轻取,惨败饮恨而归。“亚洲一哥”孙兴慜接受采访,称已尽力,望球迷能理解。
街头助威的红魔拉拉队。图源:Money S
大陆另一端,首尔市中心的光化门广场,拥挤着的上万名球迷,抱着冷却的心情悻悻而归。炸鸡和酒企业股价大跌。今后回顾韩国队留给这届世界杯的深刻印象,必有孙兴慜的眼泪和球迷狂热的情绪:
在第二场对加纳失利后的至暗时刻,因伤势表现欠佳的孙兴慜被本国球迷网暴,嘲笑他“就知道哭”,甚至上升到“民族罪人”“犯罪级表现”的恶意攻击。直到生死战击败葡萄牙出线后,“戴罪立功”的孙兴慜才一吐块垒,捶地痛哭。
放在世界杯这一世界舞台,韩国队和韩国人,的确能让人看出一些特殊的民族文化气质。
那大概是所谓“恨”的精神。
01.
在首尔,寻找理解恨的线索
“恨(han)”是韩民族特有的文化概念。
韩国人的“恨”,实属一种古典东方的情绪,无法直译成西文,而与中国古代的“恨”多有相通处。比起指向他者的“怨”,这份“恨”更多的是对家国和命运的自怜和喟叹。
然而,韩国的“恨”又包含一层中文所不具备的正面含义,就是把将悲哀绝望消化为积极的行动。即便无望,也要坚强骄傲地活下去,埋头奋进,等待“解恨”。
现代韩民族,被“恨”的共同经历(叙事)所凝聚,无论是足球、文化、经济建设还是政治外交,都被鲜明的民族主义和“恨”的共同心理基础所驱动,推动着韩国现代化的进程。
如韩国前总统金大中所说:
“照我看来,朝鲜文化已经成为一种‘恨’的文化......在整个历史过程中,我们一直生活在‘恨’之中。”
这份“恨”,是怎样和韩民族、韩国一起在近代历史上同步建构起来的呢?
从首尔的历史中,可以找到一些理解韩国逻辑的具体线索。
首尔街景,图源:TRIPBAA
今日的首尔是繁华的都会,不仅是亚洲百强城市第五位,全球金融中心指数全球第12位,城市及周边地区人均GDP也达到四万美元水准,坐拥世界五百强企业15家。
在首尔还能感受到最前列的电子政务和智慧城市治理质量。首尔首都圈的人口超过2400万,整整占全韩国的一半。难怪有人说,去掉首尔,韩国也不剩什么了。
不过纵有百般光彩,首尔底子里却是座充满“恨”的悲情城市。
从形而上角度说,首尔正是一座以“恨”之能量建成的都市,是韩民族神话叙事的道成肉身,隐含独特的悲剧感。
首尔,位于汉江北岸,山南水北为阳,所以古称“汉阳”,朝鲜王朝(李朝)建都以后称为“汉城”。600多年来,汉城一直是半岛统一政权的国都。
汉城地貌,图源:澎湃新闻
汉城史上有两道彻骨伤痕:
1592年,日本的“天下人”丰臣秀吉挥师侵入朝鲜,汉城被破,王族宫殿宗庙尽毁,史称“壬辰倭乱”。
不过四十来年后,汉城又被后金的努尔哈赤攻破,惨遭城下之盟的屈辱,臣服于清,百姓王族被掳。朝鲜史家称“丙子胡乱” 。
之所以格外令人感到屈辱,是因为无论日本还是后金,都被自视华夏的朝鲜王国视作是蛮夷、低劣的文明。
结果,1894甲午年,日本出兵朝鲜,汉城陷落,史书记载的亡国噩梦又重现了。
1897年,在日本强行推进的近代化改革中,李氏朝鲜仿效清国和日本成立了大韩帝国。很快,到1910年,《日韩合并条约》标志着半岛的正式沦亡,汉城被更名为 “京城” 。
《日韩合并条约》,图源:Wikipedia
日本在京城设置的最高权力机构朝鲜总督府,就造在至今都象征韩民族正统的景福宫内。日本不但对朝鲜半岛采取了非常激进的皇民同化政策,甚至在关东大地震后,有人提议迁都到京城。
在“日帝强占期”,京城的一切规划根据日本的军事目的和经济需求进行改造。象征朝鲜王朝和大韩帝国时代国权的建筑,大部分都遭到破坏。这座近代化的城市歧视自己的国民,城市行政和城市管理总是优先考虑日本的战争需要和日本人的权益。
如果历史大势永远定格在此刻,朝鲜半岛就此被同化、消失,在自古群雄逐鹿的东北亚也不见得是一桩新鲜事。
02.
从京城出发,发明五千年屈辱史
20世纪初,正是民族国家独立之风吹遍世界之时。
一战后巴黎和会上,美国总统威尔逊提出十四点和平原则,其中包括反殖民的民族自决原则,鼓舞了当时在美日本留学的韩国学生。
以“京城”(首尔)为中心,韩国的各阶层自觉开始了民族国家的建构。
日韩合并前被解散的军人,很多成为抗日武装的义兵;上层知识分子和留学生,持续进行文宣鼓动和外交努力;不敬拜天皇的基督教成为重要组织资源和精神象征,尤其是结合韩国“恨”观念而发展出的“民众神学”,将宗教信仰和韩国民族运动结合起来。
在声势浩大、两百万人参加的1919年“三一运动”后,韩国的民族魂器建立起来。
三一运动,图源:Wikipedia
反抗日本殖民压迫,是韩国重写民族历史的起点。以韩民族20世纪初的视角,重新对整个半岛历史材料进行过滤剪裁,新的叙事就诞生了。
简单来说:
韩民族是一个有五千年历史、延续至今的辉煌古国。不幸身处欧亚大陆的边缘,虎豹环伺,遭受了几千年的侵犯和 *** ,以及文化上的压制。自公元676年新罗王国统一朝鲜半岛(韩国人称为韩半岛)后,一直传承有序。本是必亡之国,顽强生存至今。可是,从藩属国到殖民地,却总无法摆脱不得自主、完全无望的命运。
经重新解释以后,这份受害者的“恨”贯穿于朝鲜半岛每一段历史,深埋于心,加强了韩民族易感悲伤、易怀恨于心的敏感体质。后来的近现代历史只是加强而非减轻这份民族之“恨”。
二战末期,美苏干预半岛,韩国复国却在冷战阴影下民族分裂;首尔又被战争反复碾压,多次易手,生灵涂炭;
日军部队登陆永宗岛,图源:Wikipedia
日本战败投降,韩国却没有战胜国待遇,获得的是以“请求权资金”的名义的赔款,一穷二白的首尔却不得不接受这份嗟来之食;
美国总以冷战议程优先,视韩国为棋子,越战期间,首尔成为输出兵员和军需的战争后方,以青年的鲜血换来工业和贸易的发展;
时至今日,韩国已步入发达国家之列,首尔成为国际大都会,然而一旦发生战争,国家军队指挥权却归美国;韩民族统一的夙愿,却总是遭到现实主义的盟国反对。
塑造首尔这座城市经济基础的“汉江奇迹”也可以充满屈辱:
为“汉江奇迹”搭台的韩国军人总统朴正熙(高木正雄),和他的几乎整套政变班底,都是“满洲国”旧部。三星、现代、LG、乐天等财阀都是在日据时期起家。
韩国首尔三星城,图源:Wikipedia
所谓成功的财阀体制,就是继承“满洲国”模式——以 *** 主导产业、扶持有效率的垄断企业的经济战略,并通过有能力的专家和官僚加以实施管理。
朴正熙透过威权统治实施“管控式资本主义”,对内打压韩国人的民主呼声,对外讨好美日,接单越战军需。美国对朴正熙统治的默许和扶持,似乎只是给首尔换了一个宗主,和当年对日本的地位并没有本质差别。
同样的逻辑回照与西面邻国的关系,也是类似:
中原王朝各朝各代对半岛进行武力干涉和威压,新罗是在唐国的干涉下才得以统一,蒙古将半岛作为战争桥头堡,甚至对抗丰臣秀吉的战争中,当年的明军也和今天的美军一样不信任当地人而且颟顸自大,罔顾半岛利益。
在这一叙事下,韩国就是电影《寄生虫》里的那座首尔豪宅:主人从日本人变成权贵阶层又变成西方人,而韩国人自己则像主角一家,只得蹑手蹑脚地寄生其中。
《寄生虫》剧照,图源:豆瓣
如果说中国的屈辱史观还仅限于近代百年,韩国的民族史,则是根据近代的遭遇,给自己发明了五千年的屈辱。
怎么能不恨呢?
03.
不理智的城市 不完美的力量
因此,尽管首尔离三八线仅仅40公里——理智上说,这不仅是把鸡蛋放在了一个篮子里,而且篮子还挂在逆行于机动车道的自行车把手上。
但韩国人执拗地不认可朝鲜战争时期的临时首都釜山,对卢武铉提出的世宗作为行政首都的计划实施起来也兴趣寥寥,硬是把朝鲜战争后要什么没什么的首尔一砖一瓦地重建起来。
首尔的“第一国宝”崇礼门就是这座城市的象征,它逃过了壬辰、丙子、甲午、日据时代,毁于朝鲜战争后与韩国一起重建,在2008年被纵火焚毁令全韩国人心痛不已。
火灾后的崇礼门,图源:Wikipedia
好像首尔是一种信仰:这里就是民族和历史的命中之地,既然错误的地理造就了悲剧的历史,那就选择不逃避命运,与历史伤痛共存。
即便无望,也要坚强骄傲地活下去,等待“解恨“的那天。
首尔也的确见证过韩国的几个“解恨”时刻:
1948年流亡 *** 终于回到汉城,大韩民国得以成立。经历了1960-80年代汉江奇迹的经济成长和八十年代民主主义的胜利,汉城终于以内外全新的面貌,在1986和88年连续举办亚运会和奥运会。
汉城亚运会上,韩国队拿下了93块金牌,仅比榜首中国少1枚,日本只拿到58块。韩国代表团团长金潗激动道:
“这是我们五千年历史未曾有过的一大快事!”
汉城奥运会,让全世界认识了这座新兴城市和韩国这个国家。当年口号是“世界走向汉城,汉城走向世界”。现在的韩国人一提起那16天,仍神情陶醉,像在讲述神话。
1988年汉城奥运会,图源:Olympics
据当年《朝鲜日报》报道,连汉城的小偷都开会决定为了国家荣誉而放假,汉城犯罪率在奥运期间降到了历史最低点。甚至全汉城人都努力学习如何微笑,只为对来宾打招呼。这座城市从此变得更有人情味。
时任汉城奥运会组委会委员长的朴世直对记者说:
“东亚民族都有极强的家国意识,大韩民族尤其充满着如同劲草般刚强不屈的好胜心,有把那些诅咒、讥笑当苦药吞下去、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对这种精神力量的发掘,是汉城奥运会最大的成果。”
精神力量,这可能就是“恨“对首尔这座城市乃至韩民族的价值。“恨“是不切实际的,也是狭隘的,更是感情用事的。
但假若没有这份精神力量,首尔是否还是首尔,韩国是否还是韩国,世界杯里是否会永远失去一个进击的红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