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舅舅定居北京,家里始终泡着一坛四川酸菜,几十年坚持晨跑,跑后路过西四环的露天菜市场,胖头鱼的大鱼头来一个,新鲜嫩豆腐来一块,回家就着酸菜煮一锅汤。舌尖导演说过,每个人的舌尖都有一块地方,那就是家乡,无论离家多少年,舅舅依旧坐着出生地的老味道。
酸菜豆腐鱼头汤是舅舅冬天最爱做的菜,晾干洗净的青菜和这盐水、麻糖、红糖入密封陶罐,随机加入辣椒、生姜、豇豆,植物在密闭空间里相互作用,酸而不涩,还有一丝回甜。北京的豆腐,口感比老家的更嫩,口味没有老家的那股子苦,和任何菜搭配都不掺合多余气味,只负责娇嫩,仿佛湿哒哒的舌头舔过耳后根。胖头鱼相比粗糙很多,家鱼中最肥硕的那一种,单取头部,憨厚的鱼肉笨重的头骨,让紧致的腮帮肉与滑嫩的豆腐相得益彰
鱼肉不需长时间熬煮,但舅舅做起饭来得忙活一上午,炖鱼汤是主菜,另配有冬笋炒肉、凉拌酱牛肉、芥末鸭掌、清炒茭白、蒜蓉芥蓝、番茄炒蛋,单是我一人周末去舅舅家,他也得做出四五道菜衬一道炖汤。北方冬天屋内的暖气最为舒服,舅舅套着篮球背心,穿着紧身秋裤,一边准备着厨房里的鱼汤,一边跑客厅瞄一眼直播的球赛,每个房间都流窜着灶台锅里的气味,每个节气都能在北京的舅舅家里闻到熟悉的安稳。
临近饭点,舅舅架起炒锅,油热后下大葱生姜,再下切开的酸菜爆香,开水冲汤,料酒、盐、花椒粉腌制后的鱼头入锅,放入切块豆腐焖煮。熟后换陶瓷锅上桌,小碗油辣椒蘸水,开一瓶桂花酒,西四环的老房屋里,一老一少的异乡小家宴。
油锅翻炒后的酸菜口味更浓烈,滚烫的豆腐蘸上油辣椒,入口即化,那股呛出来的烈,一筷子即可验出巴蜀人本色。滑嫩的头腔肉,实在的腮帮肉,慢抿,快嚼,一软,一紧,每个味蕾神经都得到深度激活。
和舅舅这样一位退伍城建兵吃饭,和一位参与修建新北京城却和北京一切新没有关系的老人喝酒,聊来聊去无非是那些过去的话题。但从酸菜的传统做法,长江鱼种的烹饪方式,又可以深入到人终究要离家再成家的哲理。
酸菜说的酸一点,都是穷苦的劳动人民生活的智慧,一把青菜怎么能放得更久?怎样的调味菜能等干完活后现取现用?
豆腐都花在四川某些地方都能做成一场宴席,豆腐吃出山珍海味的荤食味,都花尝出百般珍馐的极致模仿感,现在那些打着以素仿荤的新式菜馆,我们乡理人看了只笑不言。
鱼头更不用多说,胖头鱼本是个肥胖平价货,在过去,多肉的鱼身卖了,鱼头放久了也没人买,留着自己吃,有点变味怎么办?不碍事,使劲用辣椒大料腌制,上锅弄熟,粮食酒一喝,湿热的盆地依旧被外界谎称“天府之国”。
饭菜如此,生活如此,活着活着再回头看,能笑能侃,那些走过的泥泞路,有些还修出了大桥大楼。
走在北京的三环内,舅舅可以随手指出一座建筑说,这是我们修的,那是哪个兵团修的,这栋大楼之前是移动小楼,也是我们修的。三环内的大楼修好了,舅舅他们也被送到三环外,四环外,五环外。和舅舅这些老兵吃饭,和这些四五环的城建兵吃饭,总能听到一些过去很久但又很耳熟的笑话。
那条小年轻爱跑的酒吧街,潮流人士必打卡的商圈,刚修建时闹鬼,舅舅他们听说大粪辟邪,搞了一堆牛粪马尿,堆放在阴暗处,泼洒在墙角,肥水不流外人田,想方便时也当场去辟邪。多少年过去,再没踏过那种地方,再听自己儿子孙子说去那玩,表面上说好,心理却笑开了花,老子受够了那种恶臭,你们倒是可以去闻闻历史的味道。
整改老城区,有一家自称是皇亲国戚,说得像模像样,街道办也捉摸不透只能回避三分。周围该拆的已拆了,该改装的也改了,唯独这家半边老院,还高挂着一排灯笼,围着花园矗在原地。后来网上一查,不过是自己加封的“贝勒爷”,毒着嘴巴骂舅舅这些外地人滚回山里。
城建兵们也不急,同样是百姓出身,百姓,最懂百姓的心理,一个扮师长,一个扮旅长,小队伍跟着,一辆吉普开到“贝勒爷”门口。贝勒爷真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富贵亲戚,师长表示那位军长亲戚很关心家里人专派他来问候有没有什么生活问题,贝勒爷连忙表示都很好都很幸福。一旁的旅长开始表演,咳嗽几声,说有人打小报告讲贝勒爷不服整改,师长立马变脸,假装骂哪个傻冒不长眼,两人就在贝勒爷面前一唱一和起来。
狐假虎威之后,没过三天,贝勒爷家围起来的小花园,自己主动拆了,打算新装的小二楼也停工了,刷漆换门号的城建兵也带着勘测工具进了贝勒爷家老院,不知是舅舅他们针唬过了贝勒爷,还是贝勒爷自己想通透了。听舅舅讲,几年前他还去过那条胡同,现在那片已经成了旅游胜地,贝勒爷家的半边老院里,已不止一户人家,一个左眼角长痔的老爷子坐在门口玩鸟笼,倒是很像几十年前的那个贝勒爷。
笑话讲完,鱼肉吃完,桂花酒已经喝干,鱼汤里的豆腐酸菜还剩下几小勺,舅妈给我和舅舅一人盛上一大碗饭,就着酸菜豆腐,一碗油辣椒,一老一少再把最后的胃囊填满。
不来也没关系,反正早已习惯自言自语,人生嘛,最重要的是入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