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要想说一点制琴艺术史，有三个名字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阿玛蒂（Amati）、斯特拉迪瓦里（Stradivari）、瓜奈利（Guarneri），就好像提到文艺复兴必须得说达芬奇、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一样。但这并不仅是三个人，而是三个家族，三到四代人，在16世纪到18世纪中期大约二百年的时间里，在克雷莫纳这个仅有几万人口的小镇上创造了制琴历史上的黄金时代以及空前的艺术高度。
于是有关制琴简史的一系列小文章，将会以这三个名字为开端。这个系列叫做“Storia”——历史（history）中包含着故事（story），大概在提醒我们史料难得100%确定，阅读历史的乐趣也许就是在这种不确定中寻找真相的蛛丝马迹。而在意大利语里历史和故事分明就是同一个单词——storia。
写的人需要较真，听的人但图一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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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代人：Andrea Amati （约1505– 1577）
到底是谁制作出了历史上第一把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小提琴，我们大概永远无从知晓了。在1940年出版的一本书“Violin and Violinist”里，Franz Farga将Andrea Amati的出生年代写为1535年，并且认为小提琴最有可能的发明者之一是布雷西亚（Brescia）学派的Gasparoda Salò（1542-1609）。近些年的新发现将Andrea的出生年份向前推了足足三十年，使他成为了Gasparo的上一代人，也与小提琴可能在意大利北部诞生的年份吻合，因此当代的学者倾向于认为Andrea Amati是现代小提琴的创造者。但是，关于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学会了制琴的手艺、师承于谁，我们都没有确切信息，有的只是一些猜测和传说。
臂持里拉琴（Lira da braccio）, 来自布雷西亚的Giovanni Maria制于约1525年（图片来源：Ashmolean Museum，英国牛津）拉斐尔作于约1510年的一幅画（Santa Cecilia）的局部（图片来源： *** ）第一张图是一把臂持里拉琴，有七根弦，属于现代小提琴比较亲近的祖先，常常为宫廷的诗歌朗诵伴奏。下图拉斐尔画中的是维奥尔琴，属于大提琴的前身，夹于双腿之间演奏，指板上带有像吉他那样的品，是文艺复兴和巴洛克音乐的主要乐器之一。有考据说Andrea祖上是贵族出身，那么他从小接触到这些器乐文化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历史学家想象他大概也是从制作维奥尔琴（viol）开始，逐渐开始改良和创新小提琴的。那时候已经有了名为violino的乐器（viol-ino，“小”维奥尔琴），但是更接近上图中里拉琴的形式，通常有三根弦，音色也并不嘹亮。Andrea将小提琴固定为四根弦，并且大大改良了琴身曲线的比例关系。我们看那把1525年的里拉琴，只觉得稚拙可爱，而Andrea的小提琴则是百看不厌，流畅的边线、挺拔的音孔和优美的旋首，真真是恰到好处。
Andrea Amati，ex "Kurtz" 小提琴, 约 1558/1560（图片来源：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 Archivio Cozio）这是收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Andrea Amati小提琴，大约制作于1558年，是现存的最早的Amati小提琴了。这把琴属于一组由7件乐器组成的礼物，为了庆祝1559年14岁的伊丽莎白·德·瓦卢瓦与西班牙的腓力二世的联姻。伊丽莎白是凯瑟琳·德·梅第奇与亨利二世的长女，她的弟弟后来成为法国国王，并且向Andrea订制了38件乐器。这些乐器全部都装饰着象征法国皇室的百合花，背面和侧板上绘有精美的图案。
遗憾的是，完成这些作品时的Andrea已经炉火纯青，我们无法看到他更早期的作品，也就不知道他一步一步实验和改良的过程，这就使得小提琴的创造仿佛是横空出世、天才的灵感忽现。如果制琴史如同美术史那样有大量手稿存世，我们后世制琴师的谨小慎微也许就会少一些。But who knows？
侧板上的拉丁文箴言（图片来源：同上）根据估计Andrea一生大约制作了二百多件乐器，但存世的很少，原因之一是由于16世纪小提琴演奏的音乐还不完全被教堂所接受，在意大利北部有过对于小提琴的禁令甚至是销毁（虽然在下一个世纪里的情形完全不是这样！），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现存的大部分Andrea Amati的作品是为这两个皇室姐弟所做。另外一部分为法国皇室定制的提琴则毁于法国大革命。颇有讽刺意味的是，那组为庆祝皇室联姻而作的乐器上正装饰着凯瑟琳·德·梅第奇的“箴言”：QUO UNICO PROPUGNACULO STAT STABITQUE RELIGIO (Religionis and shall always be the only fortress).
小提琴琴头（图片来源：同上）英国制琴师Roger Hargrave在一篇关于Andrea Amati的文章里特别地称赞他的琴头，说它们达到了一种“纯粹的精炼（pure simplicity）”、从琴眼开始发展出来的旋线“如同春天万物慢慢复苏”。他写道：“（……）尽管过了四个半世纪，琴头的边缘已经失去了棱角，那种锋利干净的手艺依然能透射出来。Andrea只有在少数几处地方留下了轻微的凿痕，这些痕迹也成了后世克雷莫纳制作师的模仿对象，即便他们完全可以不留痕迹。在整个黄金时期，克雷莫纳那些伟大的制作师追随着Andrea的脚步，更多地模仿他的工作方式而不是仅仅是风格。在人人雕得一手好琴头的Amati家族之后，似乎没有哪个制作师能够如此纯粹和直观地重现自然之美了。文艺复兴的艺术家也许从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元素中寻找灵感，而Andrea则直接转向自然本身。他的方法和概念是数学的，并且近乎完美（……）”
国王的大提琴 the “King” Cello c.1550
这是世界上保存至今的最古老的大提琴，由Andrea制作于1550年，而这套乐器的后来的主人、后来的法兰西国王查理九世就在同一年出生。当然，这把大提琴的制作之初并没有预见到这样的命运。十多年后它才与另外的37件乐器一起作为一套具有外交性质的贵重礼物正式去往巴黎。这38件乐器包含了24把小提琴，6把中提琴与8把大提琴，它们在风格和声音上都是一个整体，在法国宫廷里作为被演奏了两个多世纪，直到1789年法国大革命才开始了流离失所的命运。
查理九世 Charles IX (1550 – 1574)（图片来源：National Music Museum， University of South Dakota，USA）这组乐器中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由于频繁的演奏，装饰画已经残缺不全。“国王”大提琴有幸保留了较多的信息。
背板上绘制的图画是在木头表面处理之后，因此颜料和金箔不会渗入木头内部。Andrea自己有精力和时间绘制这些装饰的可能性很小，应该是由克雷莫纳本地的画师完成的。最后乐器的表面涂了一层透明的略偏红色的漆，使得整个色调更加温暖。
图画中的女神是正义的化身，但是她的姿势却不同寻常。按照习惯正义女神一般向上仰望上帝，高举正义之剑，而这一位却垂头凝视，仿佛象征着瓦卢瓦国王们与上帝平起平坐，甚至是在暗示1572年发生的圣巴托罗缪之夜大屠杀对正义的蔑视。
提琴侧板上的铭文：IVSTICIA (or JUSTICIA, 即“正义”). 中间装饰着花卉主题的字母K是Karolus 的首字母，是查理的拉丁化名称。字母K在这把琴上出现了不止一次。 （图片来源：同上）“国王”十分朴素的正立面图片来源：Google Arts & Culture, Jonathan Santa Maria Bouquet图片来源：National Music Museum， South Dakota，USA典型的Amati式的音孔：上下圆几乎等大，连接处的翅膀纤长且逐渐收小，有观点认为这样的比例受到了维奥尔琴的C型音孔的影响。但是Andrea的天赋再一次发挥了作用，这样的音孔从功能和形态上都是极大的提升。后世的音孔保持了这样的大致形态，仅在细节和比例上有风格的变化。
对比：维奥尔琴的C型音孔（图片来源：《日出时让悲伤终结》电影截图）琴角处装饰的法国百合与异常优美的镶线（图片来源：National Music Museum， South Dakota，USA）（镶线是琴的边缘一周“黑-白-黑”的边线，不是手绘而是刻槽镶嵌进去的，具有相当的难度。镶线通常由三条薄木片黏合而成，中间留原木色，其余是染为黑色，而不是乌檀木。）
Amati的镶线非常流畅、挺拔，在琴角处，虽然木头已经被磨损了一些，我们仍然能观察到两根曲线的会合轻盈且干净利落，它们常常让我联想到庙宇的飞檐。
琴头细部图 （图片来源：同上） 可以观察到弦轴箱上被堵上重新开的孔，显示了这把大提琴从三根弦改为四根弦的经历。1801年，“国王”惨遭毒手。大概是为了“方便”演奏，一位名叫Sèbastien Renault的巴黎制琴师拆拆补补、简单粗暴地把整个琴身直接缩窄了约5厘米！这些酷刑可以在背板上图画的各种断裂和不连续上找到最直接的证据。
实际上，这样的遭遇对于名琴来说不在少数。19世纪，因为尺寸与演变中的演奏方式不符，或者仅仅由于一些半瓶醋制琴师的鲁莽，许多杰作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开膛破肚了。如果建筑和城市规划的进程中不尊重历史，还能被群体的大多数讨伐，那么古琴的悲惨命运就几乎是不为人知的了。但是同时，我们也要感激另外一群优秀的无名修琴师，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可能连Amati提琴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背板绘画的局部细节图，正义女神少了本应拿着天平的前臂，身高快要成了侏儒。环绕柱子的条幅也不连续了。（图片来源：Google Arts & Culture, Bill Willroth, Sr.）背板上皇冠细节图，皇冠下的字母K原本不在此处，结果被借来塞在了皇冠下面，还只露出两小截（图片来源：Google Arts & Culture, Bill Willroth, Sr.）CT成像不仅可以用于人类的医疗，也可以给乐器“体检”。（图片来源：Sanford Vermillion Medical Center (Vermillion,South Dakota)，Tony Jones）这是一种完全无损的精准成像，可以看到提琴内部的整体情况、木头的状态以及不同年代的干预，结合木材年代学，研究人员几乎可以想象出这把琴从诞生以来的遭遇，也可以大致推测出Andrea的工作方法。
大提琴背板复原图（图片来源：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Matthew Zeller）“国王”大提琴在后面的两个世纪里辗转于世界各地，最终从收藏家Laurence Witten手里来到了南达科他州大学的国家音乐博物馆，至此，“国王”结束了流浪，永久定居下来。2007年克雷莫纳纪念Andrea Amati的特别展上，它还短暂地地归乡了一段时日。
在Andrea流传至今的少量杰作中的琴大部分属于这一套乐器，现在他们大多被收藏在北美和英国。琴上面装饰图案可以随着时间磨灭，它们所包含的政治意味可以被淡忘，仅仅遥想在那被频繁演奏的二百多年里，这些琴见（听）证了多少美妙的音乐瞬间呐！我们作为三维空间中有限的凡身，不能跨越时间的枷锁，但音乐却像是一种可触摸的时间，与其共进退，这大概就是音乐以及音乐的载体摄人心魄的魅力之所在。
无论是否能证实为“小提琴的发明者”，Andrea Amati无疑是使制琴手艺达到真正艺术高度的开创者。他对于提琴细节的处理、美轮美奂的琴漆和木材的选材原则也都成了后世小提琴的基本原则。至此，小（中、大）提琴已经完成了形式和功能的完美结合，在随后将近五百年间没有发生本质的颠覆。但是相对于十九、二十世纪而言，彼时的制琴艺术仍然有极大的审美空间和自由度、不断试验和探索的热情，以及对理想声音的追寻。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中，制琴艺术与音乐史一同发展，美得令人喟叹。
最后附上在博物馆网站上找到的录音地址（本来想插入mp3但是貌似不支持这个格式），由大提琴家Joshua Koestenbaum在“国王”的演奏实录，录于2005年。其中包括了巴赫、勃拉姆斯、德沃夏克和弗雷的作品片段。请移步此链接：
https://www.metmuseum.org/blogs/of-note/2015/at-home-with-the-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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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和网站
Andrea Amati 1505 - 1577， Roger Hargrave
The Art of Violin Making，C. Johnson, R. Courtnall
Capolavori di Andrea Amati，A. Mosconi, L. C. Witten
Andrea Amati Opera Omnia, les Violons du Roi, Cremona 2007 Exibition Catalogue
https://tarisio.com/cozio-archive/browse-the-archive/makers/maker/?Maker_ID=7
https://www.google.com/culturalinstitute/beta/asset/front-view/bwHLi8BDxzE0fg?childAssetId=nwH7SLOjTY-H5w
https://www.metmuseum.org/blogs/of-n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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