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2022年的岁末,我永远的失去了我最亲爱的姥姥。12月26日早上8点35分,姥姥因感染新冠病毒去世。在这不堪回首的一年的最后一天,恍惚中胡乱写下这些文字,颓唐间难以成文,聊以记录对姥姥的哀思。
姥姥说
文:李亮
姥姥说,她叫曹桂芳,生于1933年,来自辽宁盘锦一个叫做棠树林子的地方。
姥姥说,她爹是地主,家里有四角带炮楼的大宅子,街里有好几间铺面。姥姥说,她爹有好几块值钱的怀表,她在家里还见过很多金银珠宝首饰,连她爹的帽筒都是老年间传下来的瓷器。
姥姥说,家附近山里闹土匪,经常夜里下山抢东西,枪声一响,她爹就会把家里的女孩子关到里屋,用棉被蒙上窗户,然后就带人上了炮楼。
姥姥说,她家门口还来过张学良的队伍,东北军抽大烟,不能打仗。后来就来了日本人,小日本很文明,会给小孩子发糖块,但是小日本坏的很。后来老毛子又来了,老毛子比小日本更坏。再后来“光复”了,来了 *** , *** 也挺文明,穿着干净,但打仗是真不行。最后来的是“八路”,是林彪的队伍,“八路”也文明,全都睡大街不进老百姓的门,“八路”能打仗。
姥姥说,解放了,土匪依然闹得凶,因为怕被土匪抢去,有闺女的人家都早早把闺女嫁了人。17岁那年,姥姥被许配给大她五岁从未见过面的姥爷。姥姥说,入了洞房掀起盖头的那一刻,她心凉了半截,她嫌姥爷长得太丑了。可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姥姥容忍了姥爷的丑,还有他的臭脾气。因为土匪一直不消停,姥姥就跟着姥爷去了哈尔滨。
姥姥说,她在哈尔滨换过很多住处,最后落户在哈东火车站附近一个日本人留下的房子。那个房子的窗户是推拉式的,地板底下是悬空的,冬暖夏凉一点也不潮,就是总有耗子在底下串。姥爷在火车站干过力气活,最后落在铁路医院保卫股工作。姥姥也干过不少工作,后来在站前国营大食堂前台做事。
姥姥说,她的头胎是个儿子,结果长到三岁得肺结核死了,那时候死个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也没怎么伤心,哭了一场就扔到后院埋了。姥姥后来经常指着我说,我长得跟我那个死去的大舅一模一样,搞得我不寒而栗。二胎生了大姨,因为姥爷想要儿子,俩人就继续生,不想又连续生了三个女儿。姥爷因为得不了儿子心里不痛快,连老二老三老四上户口的事都懒得管,姥姥也不知道为啥那么糊涂,后三个女儿的准确生日竟一个都没记住,落户口时索性写成了比较好记的“七一”、“八一”、“九一”。就这样,姥姥姥爷一生没有得儿子的命。后来,姥姥大哥家的儿子(我也叫大舅)来哈尔滨投奔,姥姥给这个大舅落户口找工作张罗婚事,把大舅像亲儿子一样对待,哪怕是四个女儿说大舅一句不是,她都不乐意。
姥姥说,人要做好事,前世修,后世得,自己修,自己得。她这辈子接济过的困难之人数不胜数,在外面遇到花子乞丐不论真假一定会给上两个钱。她帮人落户口、帮人置房子、帮人找工作、帮人介绍对象。我也不知道她一个小老百姓家庭妇女,哪来的这么大能量?姥姥家对门有个窝棚里住着一个老头,儿女不知为何都去了西安,只剩下他自己无依无靠,姥姥时常给他送吃送喝洗洗涮涮,后来老头要死了,他儿子回不来,最后是姥姥送的老头最后一程,亲自发送了老人。这家的子女为此感激了姥姥一辈子。老姨夫的母亲去世后,父亲晚年多病,需要人照顾,姥姥觉得找年轻保姆人心难测,就把自己的一个老妹子老于太太介绍了过去。老于太太家里困难,一把年纪没个住处,还要工作养活儿子。老于太太过去后,对老头照顾的无微不至,两个老人相处十几年,不是夫妻却亲如一家,家里人也都把老太太当亲妈一样,老于太太把老头一直伺候离世,除了平时保姆费用,一分钱不多要一件东西不多拿,功成身退,飘然而去。
姥姥说,她这辈子要说一件坏事都没做过倒也不是。姥姥偷过东西。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家都挨饿,不少人家全家去大地里挖野菜。但是我们家基本没挨饿,因为姥姥在大食堂工作的便利,他们这些员工经常能搜罗到许多当天剩下的馒头花卷饼干,怕被人看见,就塞进棉袄袖子里,揣着手火急火燎地跑回家,分给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吃。姥姥说,有一件她做过的坏事让她一辈子耿耿于怀。隔壁邻居家盖房子,蛮不讲理盖到了我家院子里,两家起了口角,把姥姥气的够呛。过了两天,姥姥打扫院子,忽然看见邻居家的鸡落在了我家窗台上,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见四下无人,抓起那只鸡扔进了家里的菜窖,当晚就给炖了吃了。这件事姥姥一直到老都不时提起,很是后悔和自责。我印象中姥姥一辈子打过几次大仗,每一仗都师出有名,打的轰轰烈烈!有一次是她二女儿也就是我母亲在我奶家受了气,被奶奶失手打了一巴掌,姥姥闻听一个人从南棵街走到东棵街,冲进我家用手点着我爷我奶和全家一顿数落,数落的全场理亏词穷哑口无言。姥姥当时那“光辉形象”深深刻在幼小的我的脑海里,现在还记忆犹新。姥姥把母亲领回了家,最后到底是爷爷奶奶服了软,让父亲拎着礼品登门谢罪,把母亲接回了家。
姥姥说,她这辈子就没有不敢做的事,她想做的事,她只要想,就得干成。“史无前例”的那个时期,姥爷在单位午休吃完饭,和同事们在水池子里刷饭盒,同事们一边刷一边攀比各自戴在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有金属的,有陶瓷的,样式各异。这时姥爷不知怎么的来了句:“有比骡子的,有比马的,这玩意儿有啥可比的?”一句话引出祸端,姥爷于是被带进了学习班,姥爷不服气不认错,态度十分不端正,直接就被定了个“现行反革命”,连家都没让回,就被押到江北劳改场劳动改造。一晃就是一年杳无音讯。姥姥再也等不了了,一次次去姥爷单位询问姥爷的情况,结果啥都问不出来,只知道姥爷被押的地方叫“榆树林”。姥姥下决心去找姥爷,一路一边打听一边搭车,终于让她找到了劳改场。姥姥见到灰头土脸瘦了好几圈的姥爷,姥爷还是梗着脖子一脸的不服,姥姥上去劈头盖脸就把姥爷好一顿骂,骂他管不住自己的臭嘴给全家招祸。随即姥姥就进了劳改场负责人办公室,问领导姥爷啥时候能回家?领导支支吾吾满口官话敷衍,终于把姥姥整急了,一 *** 坐在领导桌上开始撒泼。姥姥说,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就是毛主席也得讲理!我老头没文化嘴巴臭说错了话,可是他天大个胆敢反对 *** 反对毛主席?我们犯了错误我们认罚我们改造,可是罚也得有个头,改造也有改好的一天!我老头再不回家,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就得饿死,我今天就是想知道我老头啥时候能回家,领导你要是不给个准话,我明天就带着一家子来你这儿屋吃屋睡,你看行不行?……再后来,姥爷就回了家。
姥姥说,她这辈子没被钱憋着过。再困难的时期,她也总能想办法度过经济的拮据。我自打有记忆起,就觉得姥姥似乎总是很有钱,过年过节给孩子们的压岁钱总是出手阔绰,就是平时每次去姥姥家也是三十、五十、一百的不少花,姥姥带着我们孙辈没少逛哈东站附近的商店市场,想吃啥买啥,想要啥给啥,就没见她为钱打过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也吹进了我们家。因为家里房子多,姥姥曾在家里靠给别人存货物来收取租金,后来更是开起了家庭旅馆,只不过是那种没有营业执照的“黑店”。她去火车站前广场拉客,走亲访友的、办事求医的、做小买卖的,都是她的顾客。因为这种家庭旅馆便宜又管饭,很多收入不多的人都愿意来住。还有一种是单身男女,那时候没有结婚证住旅店很麻烦,一些搞对象的就会到这种家庭旅馆幽会。姥姥说,人家正经谈对象,又不是搞破鞋,这都是正常需求。她就这样搞出了最早的“钟点房”。姥姥靠家庭旅店小赚了些钱,不想却引来了外人的嫉妒。有一次,姥姥曾经接待了几个南方人,这些人背着姥姥倒腾了些铅块存在了菜窖里,这些东西在当时是违法的,结果经群众举报,警察找上了门。这下可把姥姥吓坏了,危急之下她只身冲到大门口把门堵了,故作冷静地对警察说我们家没有这种事,都是有人使坏,你不能随随便便擅闯民宅。警察见姥姥面不改色心不跳义正言辞的样子,再加上本来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也就没多计较转身离开了。姥姥一场虚惊,慌忙打发那几个南方人走人,由于害怕,家庭旅馆从此也关了张。其实姥姥并没有什么多高的经营头脑,姥姥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姥姥只是用一点儿小老百姓的“小聪明”,让家里的日子富足一点而已。
姥姥说,人不能啥都不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总得信点儿啥,人得有点儿敬畏。姥姥一生迷信,她的家中,房厅里供奉观音菩萨,别屋则供奉保家黄大仙。每日香火不断,初一十五定然食素烧香。在外面每每遇到寺庙或僧侣,也定然参拜和布施。我曾对她说,现在招摇撞骗的假和尚太多,你不要见个光头就掏钱。姥姥则说,那些人指佛穿衣借佛吃饭,也不容易。姥姥说,她年轻时有一次在松花江边的斯大林公园溜达,忽然一个白色的东西钻到了她的裙子底下,接着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拿着棍棒似乎追着什么,从她身边呼啸而过。等那些人走远,姥姥才发现躲藏在身下的竟然是一只白色的小狐狸。姥姥告诉小狐狸赶紧逃走,那只狐狸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1994年,姥姥家的平房动迁,姥爷姥姥还有一起生活的三姨三姨夫三外孙女搬到了出租房,等着回迁楼房。老话讲,老人忌搬家。这句话应验在了姥爷身上。1995年正月十五,姥爷因肺癌去世。有一天,姥姥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白胡子老头对她说,你老伴在地下没钱花,要回来闹你们家,你三姑爷得出事,你在家门口黑色电线杆下给你老伴烧点纸,就没事了。第二天姥姥醒来后,连忙遵命烧了纸,后来也没见三姨夫出事。姥姥说,那白胡子老头就是当年她救的那只白狐狸,他是回来报恩的,人啊,积德行善总会有福报。姥姥这故事讲过很多次,每次讲的都一模一样,十分认真的样子。可是全家却没有一个人信。
姥姥说,四个女儿是她的“小棉袄”。她没有得儿子的命,却享了生女儿的福。四个女儿都很孝顺,姥姥一直跟三姨在一起生活,搬上楼房后,其他三个女儿都住的很近,每天都会去姥姥家看望她,在医院做护士的老姨对姥姥的身体照顾有加,因此姥姥一直都很健康。姥姥就喜欢“小棉袄”都围坐在她唠嗑的感觉,家人把她们娘五个称作“五朵金花”。四个女儿也都继承了姥姥的部分基因,各有各的个性,有时候难免会惹姥姥生气,那个时候姥姥就会说,“棉袄”漏风了,“棉袄袖子”掉了,变坎肩了!姥姥不识字,她有手机,亲友的电话记在一张纸壳上,她能记住人名的顺序,因此打电话毫无障碍。后来微信兴起,三姨教会了姥姥用微信语音和视频,还把她拉进家族群。女儿们有些话不想让姥姥知道就在群里打字说,谁知忽然有一天,她们发现姥姥不知道从何时起竟自学认识了许多字,连猜带蒙也能把微信里的文字信息明白个大半。姥姥耳背,女儿们经常当着她的面小声嘀咕些“秘密”,以为姥姥听不见,后来才发现她们说的好些话,其实姥姥都知道。她们认为姥姥有“读唇术”,就再也不敢玩这种“灯下黑”的把戏了。姥姥对我说,她的耳朵,爱听的话她就听得见,不爱听的话就是听得见她也装听不见。姥姥说,她们姐四个是我生的,就她们那点儿心眼儿,就是加一起也不是我的个儿!有段时间,姥姥热衷于作诗,有一首关于女儿的是这样的——
“老太太年轻不可心,
生了两对四千金,
如今看着还挺好,
吃的穿的都不少。”
姥爷去世时,姥姥才六十二岁,女儿们曾打算给姥姥找个后老伴,可一提起此事姥姥就跟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般严词拒绝,此事也就作罢。姥姥一辈子强势惯了,她认定的事、她想做或不想做的事,任何人是不能强迫她的。四个女儿曾私下议论,姥姥之所以这么厉害,就是被女儿惯的,她要是有儿子,受几回儿媳妇的气也就老实了。女儿的家庭都很幸福,四个姨夫都是普通工人,踏实本分。四个姑爷都很孝顺,也都不敢挑战姥姥的“威仪”。姥姥虽然肯定四个姑爷的优点,但她对他们的看法还是有些微妙。姥姥说,这几个没一个有文化的,人呐还是得有文化,要不然眼睛就只能看到眼前那一亩三分地。姥姥最看不上的是跟她一起生活的三姨夫。姥姥说,男人呐,得有个男人样,得有刚!姥姥说,姑爷终归不是儿子。
姥姥说,她这辈子就喜欢小子。1982年8月的一天,晚上十点多,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外孙子,也就是我,要出生了。那天四十九岁的姥姥爬上了铁路医院的大墙,骑在墙头往手术室窗户里张望,当得知生的是个小子时,高兴得差点儿没从墙上掉下来。也是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得到姥姥的偏爱,这一偏就是四十年。后来,我的三个姨分别生下三个表妹,姥姥虽然都视如珍宝,但是依然偏向于我,好在三个姨和妹妹都很达观,没人对她这几乎毫无掩饰的态度计较。在姥姥眼里,我说的话我做的事,无论什么都是对的,哪怕不对也是对的。2001年,我考上了中戏,姥姥很高兴,每个学期都会给我钱,尽管她并不明白我学的专业到底是个啥。大学那几年,我爸的工作出了点事,家里的经济有些拮据。姥姥经常会背着其他三个姨给我妈钱,给我家买东西。那时暑假我在家里,就会听见姥姥在楼下喊我,然后我就把事先准备好的篮子用绳子顺下去,姥姥把她在市场里买的水果蔬菜肉放进篮子里,让我提上去,还一个劲的嘱咐我不要让旁人知道。其实姥姥的行为,三个姨心知肚明,就是其他三个姨家有了困难,姥姥也是一样的帮助,哪家又没收到过姥姥的钱和物?母亲他们姐妹四人感情和谐,才不会因为这点儿事计较,但她们都默契地“保护”着姥姥的这点儿小秘密。大四那年,父母为我交完最后一年的学费,家里账上就一分钱都没有了。那时我结识了总政话剧团的一位著名编剧,想带我跟他写剧本,我对这个机会特别珍惜,可是问题来了,写剧本需要笔记本电脑,那时一台电脑需要一万多。父亲碍于面子,不愿意跟自己家里人开口,结果去同事朋友那儿借了一圈钱却都没有借来,一筹莫展的回到家,姥姥早把钱如数准备好了,我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就是姥姥买的,我的大学也是在姥姥的支持和护佑下完成的。再后来我毕了业开始赚钱,终于把买电脑的钱还给了姥姥,因为我知道姥姥这一万块攒的有多不容易。自我开始赚钱,我也开始由接受姥姥的钱,变成我给她钱,尽管每次我们娘俩都跟打仗一样你推我往,但姥姥每次收了钱后都特别高兴。家里曾经出过这么一件事,许多年前,姥姥有一个特别远的远房亲戚的孙子从农村来哈尔滨上大学,姥姥看这孩子家里太穷,就每周都让他来家里改善伙食,临走还必然塞钱给他。后来这“孙子”毕业后在哈尔滨安了家,老婆是老姨给介绍的,这“孙子”就这样跟老婆落了哈尔滨户口。再后来这“孙子”一下出息了,在一个公司做了经理,从此就开始膨胀,每次来家里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姥姥照例让三姨好吃好喝招待,这“孙子”却每每在餐桌上对着全家人呼喝吹嘘,大放厥词。全家人都气的够呛,姥姥生气地说,土包子开花节节高!姥姥恨家里没人能给她长脸,又无可奈何。后来我工作了事业也有了一些,终于有一次那“孙子”又来了,此时他生意失败已远不比当年,可气派却依然如故,我含沙射影给他好一顿挤兑,他脸上十分挂不住,从此再不登门。姥姥终于赢回了一口气。
随着我的工作与生活日见安稳,姥姥却渐渐变老。2012年,全家给姥姥过了八十大寿(东北风俗,虚一岁过生日),各路亲友全来祝贺,我买了一副巨大的寿字挂在当场,代表全家发表贺词。那天特别注重仪表的姥姥新烫了个头,穿了一身新衣服,她喜欢排场,一整天精神矍铄,高兴得不行。过了八十岁,家人给姥姥准备了拐杖,却被她丢在了一边,她每每出门,谁要试图扶着她,一定会被她推到一旁。但这些都无法掩饰她老去的脚步。后来,姥姥越来越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要是再年轻十岁……”这句话她说了好多次,只是这个数字由“十”变成“十五”、“二十”、“三十”……
我一直想趁着姥姥健康让她来北京玩儿,她一来怕我花钱二来怕麻烦儿孙,一直不答应。2015年,她终于被说动,和四个女儿加我父亲一起来北京。姥姥破天荒的同意在旅行中必要的时候可以坐轮椅。那时我住的房子就一间卧室,我担心家里住不下,要给她开酒店,但姥姥怕花钱坚决不同意,因为我要开车带他们游览,姥姥就坚持让我一个人睡卧室,其他人打地铺,她自己则睡沙发。十来天里,我带她逛遍了前门、故宫、北海、颐和园等几乎所有景点,吃遍了北京各种美食,还去了天津和塘沽。姥姥一辈子三大爱好,唠嗑、烫头和照相。姥姥年轻时,厨房锅里熬着粥,她拿着扫帚在门口一边扫地一边和人聊天,聊着聊着就扫进了别人家,等想起来锅里还有饭赶回家时,一锅粥早都烧糊了,类似这种事她可干了不少。姥姥烫头一直烫到了八十八岁,也就是去世前一年,八十岁以前她还一直染黑头发,不允许脑袋上有一根白头发,直到老姨对她说,你这岁数太大了,该留回白头发了,要不成老不正经了。姥姥这才不再染发。姥姥爱照相,只要有机会就会照相,有时候在家里忽然就换上好看的衣服让三姨给照一张。姥姥说,如果哪天我死了,这些照片留给你们做个纪念。在北京的那些天,我们给她拍了很多好看的照片。那些天每天早出晚归,上楼下楼,行程排得满满的,可姥姥却都坚持了下来,还能忙里抽闲帮我收拾家务。那些日子,她真的特别特别开心。姥姥说,这辈子怎么也没想到八十二了还能来趟北京,天安门也见到了,就是死了也值了。从北京离开的时候,我给姥姥送到北京站,她一直各种不放心地叮嘱我,直到上了火车。在车窗里,她大笑着跟我挥手告别,我及时抓拍了一张照片,记下了那个瞬间。送完站回到家,直觉告诉我,以姥姥的作风一定不会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离开,果然母亲的电话传来,我一边接电话一边掀起书桌下面的脚垫,看到了藏在那里的两千块钱,顿时泪如雨下……
姥姥说,她这辈子最后的心愿就是看到我结婚生子。可是直到她离开,我也未能让她如愿。2016年,老姨的女儿、最小的表妹结婚,姥姥一下拿出四份红包,四个孙辈人人有份。姥姥对我说,她怕万一死了看不到我结婚,所以先给到我手上就放心了。三个表妹陆续结婚生子,姥姥看到了第四代,四世同堂的她更加高兴了,当然也更加焦急我的婚事。每年过年,她就好像倒计时一样催促着我。姥姥说,人得有个伴,别看长相,别挑条件,回到家有个能端茶做饭知疼知热的就好。每次过完年我离家赴京,都会去她那里跟她辞行,她每次都会让我跟观音菩萨和保家仙烧香许愿,然后鼓励地对我说:“我给菩萨烧香了,香烧的特别齐,我大孙子今年一定会发大财,一定会有好事!(她说的好事就是找对象)”每次她一定会亲自送我到单元门外的露台上,望着我远去,再后来她腿脚不如以前,就不再下楼,只能扶着家门口跟我招手,唯一不变的是姥姥眼里那惦念的泪水。
姥姥特别愿意给别人讲她记忆里的那些故事,可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全家人都听了太多遍,没人愿意听她讲,只有我每次回家都会去她那儿,听她讲个痛快。姥姥视我为知音,滔滔不绝讲上两三个小时只是家常便饭。姥姥爱看电视剧,她的品味经常变化,有时喜欢战争片,有时喜欢谍战片,但最爱的还是搞对象的故事,她尤其喜欢俊男靓女,她曾经非常痴迷黄晓明,姥姥说,这小子咋生的,长得真俊!后来,又喜欢过陈坤,再后来,就改李易峰了。再再后来,恋爱类综艺《相亲相爱》成了姥姥的最爱,她觉得看这节目更过瘾,她真是看的身临其境,急人所急!我对姥姥说那都是剧本和演员,不是真的,姥姥却根本不信,还一个劲让我报名参加。2018年,我根据姥姥讲的那些故事编写的一部电视剧《姥姥的饺子馆》在央视播出。我让姥姥看,对她说由陈小艺扮演的女主角姜桂芳的原型就是她。姥姥认真地从头看到尾,说道,有点儿影儿。其实,姥姥没开过饺子馆,我印象中她除了会闷大米饭和煮疙瘩汤之外就不会做菜,更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包饺子。我对姥姥说,这叫艺术加工。姥姥说,要这么说,那我一肚子都是电视剧,改天我再给你讲几部!
姥姥说,她要死在家里,不能死在医院,也不能死在外面。北京之行后,在姥姥的要求下,大姨和老姨陪她回了趟盘锦棠树林子老家,父母兄妹早已亡故,当年的家业大部分在当年那特殊年代被没收充公,老宅子也因为河道改造而消失,家里只剩下一个老嫂子和一干不认识的侄孙。但姥姥依然很高兴,四处回忆,各家给钱,这才心满意足地返回哈尔滨。那是姥姥最后一次出远门。后来,我和大表妹数次建议姥姥以后冬天去三亚过冬,但都被姥姥拒绝了。姥姥说,她岁数太大了,怕死在外面,哪儿都不去了。带姥姥去三亚也就成了我和全家永远的遗憾。
姥姥说,人哪天死怎么死老天爷早都安排好了,她根本不怕死。但是我知道,姥姥怕死。姥姥八十岁后做过两次大手术。一次是半夜突然胃疼,因为她有胃疼的老病,家人就给她吃了胃药让她睡觉,以为休息一宿能好。我人在北京急得不行,直觉让我预感不妙,半夜十一点多打电话给父亲叫醒,让他务必送姥姥去医院。到了医院一查,急性肠梗阻,再晚就容易出生命危险,于是连夜做手术,那一夜,我一个人坐在家里阳台上泣不成声,我真的觉得我要失去姥姥了。好在手术很顺利,姥姥终于化险为夷,她逃过了晚年的第一劫。另一次是四年前,姥姥在厕所摔了一跤,摔折了左腿,在里面打进了一根钢钉。这么大的年纪,所有人都担心姥姥会有生命危险或者卧床,我又再一次紧起心弦,担心会失去她,不想姥姥竟然靠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打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的符咒,不到三个月就又可以下地行走。这是姥姥晚年的第二劫。姥姥自打过了七十多岁之后就经常念叨要死要死之类的话,可是正是因为她怕死,她反而焕发了强大的求生欲,健健康康地又活了十几年。
2021年的春天,姥姥跟着三姨搬进了新家。其他三个女儿也都各自搬入新家,原本住得很近的一家人就此分开,因为住的远了,其他三个女儿也只能隔三差五来看望她。从那一刻起,姥姥变得不再快乐。新家比起老旧的旧居,自然舒适很多,但是姥姥怀念老房子,老邻居,她怀念几个女儿每天都能围在她身边的日子,一辈子要强的她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觉得在老房子自己是户主是“老大”,可到了新家自己就“寄人篱下”了。而更重要的是,姥姥真的老了。她的腿脚越来越无力,她总说做了手术的那条左腿疼,她有时还会气喘吁吁上不来气,开始变得健忘、糊涂,她离不开人照顾了,连吃药也得靠人提醒了。姥姥开始变得刻薄,总愿意生气,挑别人的毛病,尤其是对四个女儿各种不满和苛责。姥姥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人老了,日子不好过。我懂姥姥心中的痛苦,她强势了一辈子,从来都是她说上句,她主导一切,她护佑所有人,可如今没人听她的了,她必须得依赖别人的照顾了,她无法接受衰老无力的残酷现实!刚搬进新房的第一年,曾经有一段时间姥姥的身体特别颓败,家人都以为她可能一天不如一天了,然而奇迹再次在她身上出现,转念到了2022年,姥姥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又好了起来。
今年七月底,我回去看望姥姥,姥姥已经许久不下楼了,她怕给别人添麻烦。我好容易说通姥姥带她出门吃饭,因为她愿意逛商场,饭前我们就推着轮椅带她逛万达,当时我和老姨想扶着她坐滚梯从三楼下到二楼,可是姥姥离开轮椅站在滚梯口,却根本迈不出腿,她忽然惊慌失措地喊着:“我不行!我不坐!”那一刻,我看到了她双腿的虚弱无力和脸上的惊恐,我方才意识到,什么身体好转之类的无非是我们子孙美好的愿望而已,姥姥真的已经老的不能再老了。我无比自责地把姥姥扶回了轮椅,推着她离开了让她恐惧的地方。另一天,我去三姨家看姥姥,姥姥特别认真的对我说,她想立遗嘱,怎奈当时家里人太多没有写成。姥姥忽然又跟我说:“小亮,我跟你说,我都能想象得出我是咋死的,我死的时候绝对不会遭罪,也不会拖累人,就特利索的就闭眼了。这话我放在这,你回头瞧吧。”我当时被姥姥逗得直乐,还开玩笑说您真厉害,能掐会算了还!万没想到,这竟成了我和姥姥的最后一面。后来到了十月份,有一天我从家里的微信群看到大姨和女儿带着姥姥去江边的公园溜达,姥姥竟然从轮椅上站起来丢掉了拐杖独自走了很久。又一天,三姨带着姥姥下楼跟邻聊天,姥姥兴奋之下竟跳了好几步舞蹈!那是姥姥最后一次下楼。接着,新一轮的新冠疫情卷土重来了……
三年疫情,姥姥是在恐惧中度过的。对于这个未知的可怕病毒,她可以说是全力以赴严防死守。姥姥每天都在关注疫情,她会看快手,在上面看新闻了解动态,学习防疫知识,然后就在家里的微信群里宣传和叮嘱,她担心家里的每一个人,担心在外的我和两个表妹,她天天叮嘱全家戴口罩做消毒少出门,更嘱咐女儿们没事就不要坐公交车来看她了。尤其是今年,由于疫情的反复,姥姥跟女儿们见面的频率少了很多。今年十一月,我跟姥姥视频,姥姥喜欢家里没人的时候跟我讲话,因为她可以毫无顾忌畅所欲言。这次她又认真提起了立遗嘱的事。我跟姥姥说,你这么硬朗立遗嘱着什么急,姥姥却说再不立怕来不及了。她说她已经想好了,主要就是她的存款分配的问题,大致有三条:第一条是四年前那个腿的手术,四个女儿一人出了一万块钱,她死后要把钱还给她们,她一辈子不花儿女的钱,临了也不会花。第二条,姥姥说这些年三姨一直在身边照顾她,于情于理付出最多,钱要多分三姨一点儿。第三条,老姨的女儿婚姻不好离了婚,孩子很可怜,要给这孩子一份儿。我答应姥姥,等过年回去就帮她写好,然后还跟她开玩笑说,你就照一百活吧,你可不是那么轻易死的。可我怎么会想到,就在这次视频一个月后,姥姥就倒下了……
最近的事众人皆知——放开,大面积感染。三姨夫先中招,三姨随后,十二月二十日,姥姥感染新冠。我闻讯第一时间跟姥姥视频,视频中发着高烧的她,精神萎靡不振,有气无力地对我说:“小亮啊,今年够呛了。”我安慰她,怎么可能,你们老曹家基因那么强大,你大风大浪都闯过无数了,还怕一个小感冒?果然,姥姥烧了三天退了烧,整个人也精神了,又开始继续在微信群里叮嘱全家防疫知识了,此时哈尔滨的其他三个女儿也都中了招,她们担心会对姥姥的身体不利,就都没敢去看望姥姥,闻听姥姥退烧,全家人都松了口气。我又跟姥姥视频,我说姥姥你太棒了,又闯过来了!我鼓励她好好吃饭多喝水,一定加油好起来!视频里的姥姥显得状态好了很多,我当时真的觉得,我坚强的姥姥再次用她强大的生命力和求生欲战胜了病毒,闯过了这一劫!可好景不长,就在二十五号,姥姥又再次高烧,并一次次上厕所大便。这让三姨特别担心,因为老话说,人死之前会清肠胃。老姨跟我视频,研究说实在不行就上医院。二十六号早上六点,姥姥又要上厕所小便,三姨扶着她上完回床继续躺下,对姥姥说今天带她上医院,姥姥说:“上什么医院,没事儿。”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三姨随即去家对面的医院给姥姥挂号,人还没到医院,三姨夫就打来电话,姥姥翻了个身,走了。一切来的那么快,让所有人措手不及毫无准备,新冠瞬间摧毁了姥姥千疮百孔的身体,甚至连姥姥最后到底因什么而死我们都无从知道!我们家的天,塌了!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爱开玩笑,姥姥那么怕新冠,防了新冠三年,最终还是没逃掉新冠。姥姥一辈子希望女儿围着她,结果到了人生终点,女儿一个都没能在身边,最后陪伴她的竟然是她最看不上的三姑爷……
我曾自己一次次假设,假如姥姥早几天被送进医院,能不能救回来?假如找找渠道给姥姥搞到新冠特效药,能不能在最后关头将姥姥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假如姥姥听话去三亚过冬,会不会就此逃过一劫?……只可惜,人生没有假设,只有现实和遗憾。姥姥就这么走了,如她所言,没遭罪,没拖累儿女,如她的个性,走的干脆,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走之前,她排干净了身上所有的污秽,干干净净的上路。唯一的遗憾,因为生病她没能烫一个美美的发型再走。这次,姥姥什么也没说,该说的其实她早都说完了。该安排的后事她也料理完了,就连她跟姥爷的合葬墓也是许多年前就安排好了的。母亲在核算姥姥的存折后,发现姥姥竟留下了十九万的现金。她一辈子省吃俭用,一条毛巾用了两年都不舍得换,她的柜子里衣物用具摆放的整整齐齐,许多衣服竟然一次都没舍得穿过。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一辈子竟然精打细算地攒了这么多钱……
我得知姥姥去世的消息,一下蒙了,缓了好久连忙买了当天下午返哈的机票。中午迷迷糊糊地到了机场,觉得肚腹空空,找了个餐厅点了一碗面,坐在角落里吃了两口,眼泪忽然奔涌而出,这次我真的失去姥姥了!赶到三姨家,家里按习俗已经处理了姥姥的一切衣物,屋中没有了姥姥的任何痕迹,唯有我之前给姥姥买的黄桃罐头,一口未动的摆在那里。姥姥终归没能“桃(逃)”过她人生的第三劫。再次见到姥姥的仪容时,那张脸栩栩如生,如睡着了一般。我用手摸着姥姥的脸,很硬,很冰,我的心,很堵,很疼……疫情之下的殡仪馆和火葬场,画面无法描述。很多遗体无处存放,排不上火化。而姥姥也许真的是如她所言“自己修、自己得”,她的殡葬竟然十分的顺利,吉时出殡,按时火化,吉时下葬。我在和家人整理姥姥的骨灰时,看到了没有烧损的假牙和那根长有三十厘米的腿部手术的钢钉,我才知道为何姥姥这两年一直说腿疼,全家人都以为那只是手术后的“小”状况,却不想姥姥衰老的躯体里竟然承受着如此“大”的重量!三天圆坟,恰逢腊八节,我买了两瓶腊八粥给姥姥姥爷放在墓前。我当着二老的面向家人转达了姥姥的遗嘱,小表妹闻听姥姥对她的殷殷关照,当场跪地失声痛哭。我想到下葬那天,空清云淡,漫天飞雪,就如姥姥的一生,干干净净,坦坦荡荡……
姥姥走了五天了,几天来我魂不守舍,满脑空白,总觉得姥姥还在,不敢想,却又止不住想,不想哭,泪水却忍不住掉。我看到了三姨转交给我的那串当年我给姥姥在北京法源寺请的佛珠,姥姥很喜欢,经常在手里盘磨,几年下来,佛珠上面已经有了层层包浆。这是姥姥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有时候半夜里哭醒,又哭着睡着,睡梦里,我看见自己躺在姥姥家老房子的沙发上睡熟了,睡得特别安心。姥姥戴着老花镜坐在床上给我缝着棉裤,嘴里念叨出给我们四个孙辈的诗——
“月亮就像一盏灯,
你们四个是小星星,
刮风不走,
打雷不动,
下雨不跑,
你们的婚姻越来越好,
祝你们白头到老,真心相爱,
每天都好!
好,好,好!”
午后的阳光洒在姥姥的头发上,照在我的脸上,好暖,好暖……
外孙泣书
2022年12月31日夜
于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