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去年12月底，因检查身体、调换用于治疗糖尿病的药，杨维云住进了医院。她在打点滴时突发不适，输上了氧气，“头两天，眼睛都不能睁。”
到了第三天，身体慢慢恢复，杨维云让老伴儿回家取来粉笔和小黑板，在病房里开起了直播。被问到为什么这么拼，她回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每到那个时间点，就该去做这件事了。”
雪白平头短发，抑扬顿挫的语调，加上时不时的一长串大笑，构成了杨维云镜头前的标志性形象。她今年73岁，家住安徽淮南，是一名退休的语文老师。
去年5月起，她开始通过直播教学拼音和汉字。
进入直播间听讲的，主要是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甚至不会拼音和基础汉字的成年人——小时候没上过几年学，长大又忙于家庭和生计，加之成人识字班并不多见，直到发现杨维云的直播间，他们才有机会弥补长久以来的遗憾。
起初，直播间只有三五个人，两三个月后，观看人数常常破万。今年下半年，抖音官方、新华社、央广网等平台和媒体逐渐关注到杨维云，她也因此被更多人知晓。目前，杨维云的粉丝接近36万，一跃成为新晋“网红老师”。
微博网友分享了杨维云的故事，转发近3w|微博截图
直播间位于客厅一角，镜头正对着小黑板，黑板后挂着紫红色窗帘，底下摆放着长方形鱼缸，几条锦鲤在里面悠闲地吐着泡泡，飘来荡去。
杨维云喜欢宠物。早年，她养过许多猫猫狗狗，每当它们生病或离世，都会难受很长一段日子。为了不让自己太过“伤感情”，最后一只宠物狗死掉后，她没再喂养过爱粘人的小动物。
但诺大的房子，两室两厅，只有杨维云和老伴儿生活在其中。为了增加点“活气”，她往家里买了几条鱼养着。
直播的时候，鱼也陪她一起“出镜”。
11月25日，杨维云身穿白色裤子，上搭一件红色内衬和无袖连帽卫衣出现在镜头前，“小椅子一靠，舌头一翘，zhi、chi、shi。小树发芽，ri。”
杨维云正在直播|截图
直播间里，有不少“爷爷奶奶辈”的观众，常常是“奶奶带着孙子孙女来学”。家长工作繁忙，帮助孩子学习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老年人身上。但许多老人没什么文化，杨维云的直播间帮了大忙。
余光是一位带孩子的奶奶，刚进到直播间，她不会留言、点赞，更别说直播连线。
上午11点15分，杨维云已直播两个多小时，此时，老伴儿也已经做好午饭，喊她下播。
尚没有弄懂如何连线的余光有些着急，她一边语音询问直播间的网友，一边恳求杨维云推迟下播时间。
看到公屏上的弹幕，杨维云主动连线了余光，她用手指着黑板上的每个字母，反复领读。听到孩子发音不标准，杨维云贴近屏幕，一遍遍地展示口型。
“小宝宝你好可爱，好勇敢，一看就是好孩子。来，再来一遍。”杨维云一贯喜欢以鼓励的方式来教学，以前在课堂如此，做直播也一样，“你一呵斥他，反倒不敢读了。”
直到确认对面孩子没再读错，杨维云才和大家告别。这次直播接近三个小时，比预计时长多了41分钟。
除了学拼音的小朋友，直播间里还有一大群“特殊”的学生，不识字的中老年女性。
杨维云从没想过，竟然会收获一批大龄学生的青睐：她们来自天南海北，年龄不同，职业身份也各不相同，带着对知识的共同渴慕，进入“喜洋洋拼音课堂”。
喜洋洋，最初是孙子对杨维云的戏称。当时十来岁的孙子觉得，奶奶整天乐乐呵呵，恰好奶奶又姓杨，就随口喊她“喜洋洋”。杨维云拿来注册QQ和微信，网络课堂也用上了这个名字。
杨维云爱笑是公认的。有她在的地方，就有笑声。和老姐妹聚在一起，里面笑声最爽朗的，准是她。老伴儿则这样描述，“老远听到一长串大笑，准是我们家‘大傻子’回来了。”
她也把笑声带到了课堂。
杨维云有点小孩子心性，有个叫“走吧……去流浪”的网友进到了直播间，她开玩笑说，“去哪里流浪呢？还是别走了，留下吧。”
过了十几分钟，这位网友突然在公屏上发言，杨维云一下乐了。她一边笑，一边跟镜头外的老伴儿念叨，“我说让她留下，别流浪了，还真的留下了。”
更多时候，直播间里是经常来报道的“老熟人”。
方美章是杨维云的大龄学生之一。她今年72岁，家住江西九江。她开朗、爱玩，喜欢结交各种朋友，常和一众姐妹跟团旅游。
年轻的时候，方美章喜欢打扮自己，到了现在的年纪，她依旧时尚，花衬衫、白裤子、红长裙、渔夫帽，身材也保持得极好。
方美章在抖音发布的内容|截图
她很能干，退休前在一家运输类公司上班，有着很好的业绩。退休后，家里种着葡萄园，还开有茶馆。唯一让方美章感到自卑的是，她小时候没学好拼音，不会在手机上打字，只能手写，而且说不好普通话。
这给她带来了许多困扰：公司派她出差，浓重的口音常常成为双方沟通的障碍；退休后在网上“冲浪”，也总是写出错别字，一位常和她互动的网友昵称为“小丫头”，常被她打成“小Y头”。
为了解决自己的社交“屏障”，方美章坚持每天到杨维云直播间学习拼音和汉字，半年后，有了很明显的进步。“以前我根本听不懂她说话，现在教她的那些拼音，都读得不错，普通话很有进步。”杨维云评价道。
杨维云上传的教学视频|截图
35岁的张小梅，同样因不识字而遭遇困窘。
张小梅有两个哥哥，家里重男轻女，哥哥们在适当的年纪入了学，张小梅却从没进过一天学堂。小时候，她意识不到读书的重要性，每天跟着父母去地里干农活。
后来，同龄的女孩外出打工，她也跟着去，却因为不识字，填不上表而不被用人单位接纳，张小梅只好悻悻归家。
到了婚嫁的年纪，她匆匆嫁了人。婚后，夫妻关系并不融洽，第一个孩子出生后，两人之间才有所缓和。张小梅一直想要学文化，方便外出打工。在网上关注到杨维云后，她每天跟着老太太读拼音、写汉字。
了解到张小梅的经历，杨维云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教。“后来她生了第二个宝宝，因为经常在家带孩子，现在不太能腾出时间练字了。”杨维云有些遗憾。
直播间里，张小梅和方美章这样的女学生还有很多。有的30岁出头，有的即将迈入老年，甚至有些人，和杨维云的年纪相差无几。她们也有着相似的经历：小时候家里贫困，或者父母重男轻女，没能得到上学的机会。
遇到杨维云后，每个人都对生活充满了新的期待。一有空，她们就对照着短视频内容跟读，私底下，也在纸上反复练习汉字书写。到了直播间，就轮流跟杨维云进行连线，让对方检查自己有没有进步。
她们也感到不可思议。没想到步入中老年，身份竟然变成了学生。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进过学堂，如今却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还认识了更多汉字。
杨维云和拼音汉字打交道，已有近50年之久。
年轻时，她在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后来自己开办了幼儿园，当了十几年园长。60多岁该退休的年纪，她又去到一所学校任教，七八年后，才终于告别校园。
对教书育人的热忱，与杨维云的成长经历密切相关。
她的父亲是煤矿工人，母亲是家庭主妇。由于不识字，母亲找不到工作，只能在家照顾一家老小的吃喝。兴许是意识到文化水平带给自己的局限，母亲常告诫她要好好读书，努力改写自己的命运。
“男孩子不上学可以，女孩子一定要上学，不然以后没有出路。”来自母亲的叮嘱，时常在杨维云耳边回响。她也很争气，毕业后就被分配到学校教语文，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一茬茬地带学生。
杨维云有着极强的事业心，也非常注重公平。
丈夫在工地上班，两人常常一两个月见一次面，家中大小事全靠她一人张罗。即便如此，她也没耽误过一节课，同事们常夸她教学认真。
双胞胎儿子到了入学年龄，她刻意安排兄弟俩去了同事班上，“在我的班上不合适，别的小朋友会露怯，万一再有个摩擦，我该向着谁呢？”
快70岁时，杨维云还在一所学校任教，但身体已经不比从前，三四年前，她终于听进了家人的建议，正式从学校退休。
踢键子、甩响鞭、打腰鼓，“老年人三件套”，构成了她的清闲日常。
家人们没想到的是，兜兜转转，杨维云再一次走上了教书育人的“老路”。
杨维云喜欢接触新鲜事物，赋闲在家后，她学着年轻人的模样，在短视频平台注册了账号，时不时将生活动态分享到网上，有和老伴儿一起游山玩水的照片，也有和老姐妹一起跳舞的视频。
杨维云早期的抖音内容|截图
“别人年轻漂亮，又会才艺，甚至有人能给大家讲笑话，我擅长什么？只会教书。”
无论是当语文老师，还是在幼儿园教小朋友，杨维云始终在和拼音、汉字打交道，这是她最熟悉的内容，而且多年前，当地教育部门组织听课活动，她曾被其他老师夸赞发音标准。杨维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决定，就教这个。
两个儿子听了她的想法，一致表示反对。他们想不明白，刚从一线退下来的母亲，为什么非要这样折腾自己。何况，她还患有糖尿病，“万一身体撑不住怎么办？”
最终，儿子拗不过她，主动买来了粉笔、小黑板、直播支架等设备。
之后是一段漫长的摸索过程，平日里精干的杨维云，终于显示出一点点与年纪相符的笨拙。
不知道如何与网友互动，她点进别人的直播间，观察每位博主的言行。遇到不懂的问题，就直接在评论区发问，她笑着补充，“我找的都是观众个位数的直播间，人太多，我一说话就被淹没了。”
杨维云对自己的第一次直播印象非常深刻。
那是一个夏日，她独自将手机架起来，对着屏幕滔滔不绝，甚至没有留意到进来了多少人，更不会与人互动。讲了一个多小时后，准备下播的她却找不到关闭直播的界面。一位好心的网友在弹幕提醒，可以先关闭电源试试。直到现在，她都以关闭电源的方式停掉一场直播。
逐渐熟悉操作流程后，杨维云每天都在镜头前开讲，只要有人愿意听，她就愿意一直讲。
“喜洋洋拼音课堂”里，年纪最大的学生81岁，最小的三四岁。
那位81岁的老太太，杨维云没有直接接触过。是老太太的重孙女给杨维云留言说，太奶奶没接受过教育，在这里听课后，学会了不少生活中常见常用的汉字。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文盲人口较2010年减少了大约1690.64万人，文盲率从4.08%下降至2.67%。但是，15岁及以上不识字的，仍有3775万人，而女性占其中的75%。
这些幼年时没能正常接受教育的女性，即便萌发了想要学习的心思，往往也囿于生活琐事和家庭责任，很难得尝所愿。
40岁左右的林青青就是如此，只能断断续续地学习，杨维云解释，“因为她没有时间。”
早上起床后，林青青要送两个孩子去不同的学校上课，然后自己去上班，每天上午9点钟的字母拼写直播课，她总是错过。
晚上八点半，杨维云教大家读《三字经》、认汉字，大约持续两个多小时。林青青也总是赶不及。下班后，她先要给家里人做饭，收拾好碗筷，还要看着孩子们写作业。
杨维云总是在直播进行到一半时，才看到林青青加入的身影。
网络课堂开展的这一年多，杨维云体谅她们的艰难，为了让大家多学会几个拼音或汉字，把直播时间延长又延长。最久的一次，她直播了四五个小时，凌晨一点左右才下播。
因为延时，她常常招来老伴儿的不满，有时直播还进行，他就过来跟她吵架，杨维云也生气地同他对峙。但她也理解老伴儿的好心，“每天的午饭都是他做的，让我下播也是担心我的身体。”
一个叫“云云”的女人，三天前进入直播间诉说自己的状况，她发语音求助说，今年已经57岁了，不认识字。杨维云看到后，笑着鼓励道：“云云你好可爱，你才57岁，在我面前还是小孩儿呢。”
她告诉“云云”，自己最大的学生81岁，其次还有72岁、71岁，60多岁的老人也有很多，“她们都能学会，你也一定能学会。”
评论区的表情“暴露”了学生们的年龄|截图
最近，“云云”常来直播间听课，也积极和大家互动。
一些年轻人也关注到了这位教认字的网红老师，他们纷纷在视频底下留言，诉说自己的心声。
一位女孩表达了她的遗憾和感激，“奶奶谢谢您，多希望能早点认识您，我的奶奶已经走了，因为太姥姥重男轻女，她不能读书，不认识字，来世希望每个人都有机会认字，得到公平的教育。”
昵称为“游荡的孔夫子”留言道：“家中也有老人，因为各种原因没能上学，字也不怎么认得，可能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有这种平台和机会认字真的很好，谢谢老师。”
也有人在视频下@家人，或是把账号分享给自己的妈妈、奶奶和姥姥，招呼她们来这里学习。
杨维云发布的视频下，来自年轻人的评论|截图
看到大家各有所得，杨维云会有一种满足感，“这让我觉得自己对社会还有用，只要他们还需要我，我就开播，一直教到自己播不动的时候。”
去年12月底，因检查身体、调换用于治疗糖尿病的药，杨维云住进了医院。她在打点滴时突发不适，输上了氧气，“头两天，眼睛都不能睁。”
到了第三天，身体慢慢恢复，杨维云让老伴儿回家取来粉笔和小黑板，在病房里开起了直播。被问到为什么这么拼，她回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每到那个时间点，就该去做这件事了。”
那是唯一两天，杨维云缺席直播的时刻。直到现在，她的学生们都还不知道，杨老师在缺席两天的直播后，接下来的那几日教学，都是在医院里完成的。
近几年，杨维云明确感知到自己正在老去，她的牙齿逐个脱落，只剩下前面那排门牙。其中几颗还晃晃悠悠，很影响进食。
但犹豫再三，杨维云还是决定先不拔牙。她担心牙齿被拔掉后，说话会漏风，那样会导致发音不标准。
“再等一等吧。”
杨维云说，她想趁自己还有余力，抓紧时间“把直播（教学）这件事做好。”
（除杨维云、方美章外，其余人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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