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王海波母亲就是在自家门口被打死。大门上被嫌犯贴了白纸,至今还留着没能清理干净的遗迹。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两名光膀男性,其中一人头发泛白,手持铁锹,将一名成年女性拍倒在地,连续击打头部,直至失去反应后,转身用同样的方式攻击旁边一名3岁女童。
整个过程只有十几秒。另外一名手握短刀、身材佝偻的老汉,全程站立观望。
这段发生于2020年7月16日10时许的惨案视频,在网络上引发轩然 *** 。约一周后,河北省保定市清苑区公安分局通报称,这起故意杀人案致一死一重伤。其中,女童目前已抢救脱离生命危险。
“六锹,打了六铁锹,她才3岁。”令女童爷爷王南乐无法接受的是,为什么要对孙女下毒手。王南乐面对南方周末记者,比划着手势,重复着“六锹”这个数字。
在这场肇起于一起普通交通事故的悲剧里,施害者和受害者还是姻亲关系,但却引发如此血案。8月1日,南方周末记者来到韦各庄村,只见施害者马家大门紧闭,邻居称,案发后他们便离开村子,至今杳无音讯。而在2.6公里之外的案发地河北王庄村,村民仍未从惊恐中完全平复,“刚开始几天,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一位村民说。
在铁锹案发之后,另一个悲剧发生了:持锹人马艳田作案当天服农药自杀,并于第二天晚上身亡。
农村血案
因为与杀人嫌犯打过一次照面,胡同口小卖部老板李智英至今仍觉心有余悸。7月16日清晨开门营业没多久,李智英发现,一群闲人聚集在路边议论,她打探得知,原来刚刚来过两个老头,砸了一通邻居王海波家的大门,然后扬长而去。
村民都知道王海波“摊上了麻烦事”,此前已有人找上门闹过事。
闹事者是马艳田与其父马分河。李智英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王家大门被一根粗竹竿抵住,门上贴着大片白纸。“平时谁家死人才贴白纸。”她解释。
上午将近10点钟,王海波妈妈骑电动三轮车带着孙女回来,没来得及开锁进门,便遇上了马家二人。
马分河拿着一把刀,马艳田拖着一把铁锹。“我吓得腿都发抖。”李智英说,她堵了一下拿刀人的去路,被一把推开。
7月30日,王海波的本族堂叔王金天,向南方周末记者出示了一份更为完整的视频。 “动作很快,杀了人就走,叫人根本来不及。”王金天说,那天是马分河先动的手,他猛推王海波妈妈,后者一个趔趄还没站稳,马艳田的铁锹蒙头就来。
王海波与妻子马红莲有两个女儿,除了被打至重伤的大女儿,还有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女儿,马红莲说,出事那天,婆婆带着大女儿先走一步,自己因为要向工厂请假,带着小女儿出发得晚,“拣回两条命”。
王金天赶往现场时,王海波妈妈躺在地上,已经没有脉搏,小侄女身上全是伤口,嘴里汩汩冒出一口血后,四肢不再抽搐。村干部已经到场,并拨打120、110,村民在远处观望,不敢靠近。很快,救护车赶到,王金天跟车去往医院,路上打电话给王海波:赶紧去医院,你闺女被打了。
出事时,王海波的父亲王南乐还在甘肃打工,当晚坐飞机赶到家中。“应该是有预谋的。”王南乐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警方向家属们交待了大致作案经过,马艳田原本去保定市里批发冬瓜,接到一个电话后,匆匆返回。但是警方没有透露来电者是谁。
作完案,马分河跑到亲戚家躲避,被警察找到时拒捕,“吃了一电棍”。而马艳田被抓前,已经喝了农药,“第二天晚上死的”。马艳田死后,家属把遗体从医院拉回村里,连夜土葬。王南乐还补充说,马艳田是骑电动三轮车而来,来时应该就在车上放好了农药。
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了河北省保定市清苑区公安分局,对方告知,此案还在进一步侦办当中,不便透露案件详情。
车祸引发的仇怨
韦各庄村西头,马钊家大门紧闭。邻居称,案发后马钊与其母亲便离开村子,至今杳无音讯。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事件的起因是一起车祸,事故当事人是马艳田儿子马钊和王海波。
马钊从事五金加工生意,雇用王海波开车拉货。双方达成口头协议,一天酬劳200元。
出事那天是2020年4月9日,王海波驾驶卡车,马钊坐副驾驶,因为车上载货过重,来不及刹车,发生追尾事故。两人均受伤,马钊伤势较重,王海波相对轻些。马钊恢复较慢,有个伤口一直不能愈合。
南方周末记者获取了该起交通事故的责任认定书,显示王海波未按操作规范安全驾驶,负事故全部责任。
王海波二十七八岁,皮肤黝黑、身材结实。8月3日,南方周末记者见到他时,眉间透着疲惫,接二连三的大事压顶,他的神情略显恍惚、游离。凶案形成舆情,探究犯罪动机的帖子中,有网友列出有可能引发车祸的几个因由,王海波对此一一否认。他对南方周末记者反复解释,车祸发生后,交警做过勘验,他自己绝对没有醉驾。出事时,货车刚上高速十几分钟,网友对其疲劳驾驶的指控,也是子虚乌有。
出事故的货车“保险没有上全”,基本没得到保险公司理赔,马家声称医疗费花掉30万元,不断找到王家索赔。“这是意外,出这种事,谁也不想。”王海波回应,他与马钊属于劳务关系,车子、货物都归老板所有,而且自己身体也被撞坏,至今蹲卧不甚灵便。当天,救护车将二人拉往医院后,王海波垫付过一万多元的住院费。
此后,马艳田、马分河多次去理论,要求王家支付医药费。王南乐回忆,因为“不堪其扰”,他们家又拿出两万多元,赔付给对方,算上先前支付的住院费,前后一共拿出四万余元。
不过,马家认为四万余元远远不够。王南乐说,后来马艳田与马分河的行为开始“升级”,尤其是马分河,曾顺着院子里的梯子爬上墙去,扬言要跳下去自杀,还从床上拖下被子,躺在地上堵住门,“说不赔钱就不走”。最严重的一次,马分河用头往王海波肚子上顶,导致没有痊愈的伤口又渗出血。
“调解过,疙瘩解不开。”河北王庄村一位村干部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双方在赔偿金额方面分歧较大,“一家要的多,一家没那么多钱”。这名村干部说,两个村委的干部以及村中有威望的老人,都进行过多次调解,但是无济于事。
被上门骚扰多次后,王家决定搬出去,一家老小在保定市区租了套房子,平时很少回村。王南乐说,他们曾向马艳田提出,如果四万元赔偿不够,愿意凑一些钱赔给马家,以了结此事,但是到底赔多少,马家一直不肯给出准确数字,“十万,二十万,到底要多少,不说实数”。
王南乐继续说,马分河不提具体的赔偿数目,而是不断强调马钊还没有成家,将来落下残疾怎么办,娶不到老婆怎么办,即便结了婚,生不了孩子怎么办,如此等等。
复杂的宗亲关系
因为出了骇人听闻的命案,马分河祖孙三人,成为韦各庄村的焦点。一位翟姓邻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马家并非外界盛传的“村霸”,因为他们家“香火不算旺”。马分河这一辈只有两名男丁,马分河是哥哥。
令人唏嘘的是,喝农药似乎是马家数代人的处事命门。马分河74岁,他的上一代有两名家庭成员喝农药自杀,由于年代过于久远,邻人已记不起原因。此外,村中几位老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很多年前,马分河夫妻俩关系不和睦,三天两头吵架、打架,“他老婆受不了,喝药死了”。
算下来,马艳田是马氏家族中第四个喝药自尽的成员。马分河有4个儿女,唯一的儿子马艳田排行老三,大女儿膝下一女名叫马红莲,嫁给王海波。也就是说,马分河是马红莲的亲姥爷,马艳田是马红莲的亲舅舅,马钊是马红莲的表弟。
(梁淑怡/制图)
王海波去给马钊当司机,是马红莲母亲的提议。这成了马艳田指责、怨恨姐姐的由头。马红莲说,姥爷马分河对她妈妈极为不满,“说没有这个女儿”。
马分河、马艳田也到马红莲母亲家理论。多位邻居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马艳田与其老婆在马红莲母亲家吵过多次架,说到激动处,挥拳相向,动手打自己的亲姐姐,“在大街上打,姐姐在前边跑,后边追着打”。
马红莲夫妇说,他们带着老人、孩子在市里暂住,但自感不是长久之计,出事前接到亲戚的电话,承诺从中调和、斡旋,想办法一次性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就决定回家,打算做个了断。
马艳田也是接到电话后,从保定回到村里。马艳田的本家堂兄马东年,也以调停人的身份劝解过多次,同样劝不动。“有啥冤屈去打官司,不要让老爷子再去闹了,大家都是这么劝的。”马东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马艳田喝农药住院之后,他跟村中族人一起,曾到医院探望,那时马艳田意识尚存,迷迷糊糊说了几句话,“好像是说,有人给他打电话,逗他的火,被气着了,一冲动就去找他们去了”。
“可能是话赶话,赶到那儿了。”马东年认为,金钱方面的纠纷只是表象,为了几万块不值当动手,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矛盾。他说,包括马钊在内,里里外外都在说劝马分河,已经这么大岁数,做事不要冲动,没想到还是出了事。“平白无故不可能去杀人,内心是怎么想的,那谁也不知道。”马东年说。
出事后,马艳田自杀身亡,马分河被抓,马钊家和马红莲母亲家都大门紧锁,不见人影。一位邻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马钊二十四五岁,还未成家,下边有一个妹妹,在石家庄读书。
这位邻居说,马钊伤势较重,后来虽然可以自由行动,但是伤口恢复得不甚理想,一直不愈合,“伤到骨盆里去了,失去生育能力了。”他说,马钊有可能还要做手术,所需医疗费不菲。
破碎的农村家庭
马东年称,马艳田虽然脾气大,但是很能干。夫妻俩承包几十亩菜地,种冬瓜、南瓜、山药,起早贪黑,到保定的市场发货,很能吃苦。马艳田盖起村里并不多见的楼房,房子装修全靠两口子动手摆弄,省下不少钱。
王海波家条件相对一般,但是也算勤勉之家。王南乐常年在甘肃建筑工地打工,一年四季很少回家,王海波母亲生前留在家里帮忙照看孙女,闲暇时料理家中的几亩薄田,忙里忙外。
王海波第二个女儿出生之前,母亲还做过批发衣服的小买卖,开电动三轮车到村里的集市销售。“也是想着多少能赚点。”王海波说,后来有小偷连车带货偷走电动三轮车,母亲才放弃卖衣服生意。
王海波夫妇平时也在打工。马红莲生下二女儿没多久,便进了工厂做事,“全家都是在想怎么赚钱”。
如今,原本的血亲关系势同水火。马红莲说,马钊早已与他们断绝联系,没有任何接触。马红莲与王海波说,事已至此,唯一的希望是女儿能早日康复。他们说,大女儿刚开始被送去保定的医院抢救,因为伤势过重,连夜转院到北京儿童医院,被下发病危通知书:呼吸衰竭、心力衰竭、脑功能障碍、弥漫性血管内凝血,多脏器官功能衰竭,等等。
昏迷多天后,医生告知,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是能康复到什么程度,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谁也不敢保证。马红莲说,她进入ICU探望,看到女儿眼睛睁开着,但是无论如何叫她的名字,孩子都毫无反应。“医生说,可能是眼睛神经有问题,也可能耳朵听不见,也有可能是脑神经有问题。”
住院后,马红莲通过网络公益平台,筹集到30万元医疗费,同时,河北王庄村村民自发募捐,送来几万元善款。第一阶段治疗费用有了着落,但是后期康复治疗的情况,暂时没有明确的说法。
目前,王海波夫妇与王海波姐姐三人,待在北京儿童医院值守,每天除了办手续、缴费、探访,还在联系将来的康复医院。北京住宿贵,最便宜的旅店一晚上也要五六百元,王海波舍不得这个钱,买了两顶帐篷,晚上就睡在旁边的南礼士路公园里。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南方周末实习生 崔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