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积极心理学里,有一个很经典的方法叫感恩练习。这个练习有很多种形式:你可以默默回想生命中遇到的那些帮助过你的贵人,也可以采取实际行动来表达感恩,比如打电话、登门拜访或者给他写一张卡片。我自己常常回想生命中遇到的贵人,确实能想起很多记忆中温暖的人或事。但我很少登门拜访或打电话道谢,觉得很不自然。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害羞内向,中国传统文化使然。后来发现不全是。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向他们道谢,是因为我在做这样一个练习,并希望通过这个练习来提升自己的幸福感。
前段时间,有一个朋友到梅村修行。梅村原先是指一行禅师修行的波尔多道场,后来慢慢发展到了世界各地。法师们在那边教他调整呼吸,教他随着呼吸移动脚步,在雨天专注地用心走路。法师们还教他用英语吟唱《心经》,吟诵结束后,俯身用身体接触大地。最开始,他以为跪拜是为了祈福,但法师告诉他,跪拜不是祈求什么,只是向佛祖感恩。
听完这一段,我想起我做的感恩练习。它们有些地方像,有些地方不像。不像的地方,是感恩练习预设了感恩的目的是为了幸福,而法师们在做的,却只是感恩,不为其它。
为了幸福感恩和只是感恩有什么区别呢?我想最大的区别是,前者因为对幸福的执着,而隐含了对感恩的贬低。当幸福成为目标时,感恩成为达成目标的手段时,感恩的价值,就依附在了幸福之上。感恩能带来幸福,所以它是有用的。可假如感恩不能带来幸福,甚至可能带来一些痛苦(比如让人觉得自己无能之类)呢?那我们是不是就不需要感恩了?
电视剧里经常有这样的桥段,女孩的父母逼问女儿:
「这个男生既没钱,也没家庭背景,还从事没什么前途的工作,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然后女生很掷地有声地说:
「我就是喜欢他,不为什么!」
这样的情节就叫真爱了。
「不为什么!」这句话之所以有力量,是因为它终止了从目标到手段的进程,让某件事的价值回归到了这件事本身。
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需要问为什么。如果这个女生说的不是「不为什么」,而是「别看他现在没钱,可是他很有潜力。」她仍然默认了把爱情当作一个投资,或者一种手段,这就不如它强调爱情本身,更能彰显爱情的价值。
说起幸福,我觉得,人们对幸福一直有两种不同的理解。
一种是把幸福当作独立于所做之事外的、具体的目标。另一种是把幸福当作坚守的、抽象的信仰。很多幸福的自助读物,是把幸福当作目标的,比如《幸福有方法》或者《幸福多了40%》。「幸福目标」不可避免地带着对手段的贬低,也制造了显然不可兑现的承诺。当一些学佛的法师也开始写类似《幸福之道:人生指南》这样的书时,他们大概忘了,佛教四圣谛的第一谛,就是众生兼苦。这是我们关于人生的基本假设。而幸福有方法的说法,既贬低了方法本身,也容易让我们焦虑,以为我们不幸福,是因为方法不对。
作为目标的幸福是怎么来的?我猜它来自于「免于匮乏」的想象。人总是缺的,不是缺钱,就是缺爱,或者缺时间。什么都不缺了,那就缺欲望了,就会无聊。缺的时候,我们总会设想各种不缺时的场景,并把它定义为幸福。每个人在不同阶段缺的东西不同,所以他们对幸福的想象也不相同。一个在大城市漂泊的年轻人,会觉得有套自己的住房算幸福。有房子的,会觉得财务自由才幸福,而钱多如马云同志,就觉得月薪两三万的小日子最幸福。缺衣少食的农民,觉得皇上最幸福,他左边一根油条,右边一个大饼,只管吃,不要钱。皇上呢,什么都不缺了,可能就觉得长生不老最幸福。至于长生不老是不是真的幸福了,那得去问吸血鬼了……
有时候,积极心理学家会告诉我们,这些幸福的想象都是幻觉,人应该从别的地方寻找幸福,比如良好的人际关系、有成就感的工作、有意义感的人生。这能够把帮助我们破除幸福的想象。但他们仍会让我们误以为,我们能够免于匮乏。所以我们当我们把幸福作为目标时,我们就陷入了新的「匮乏」—「免于匮乏」的模式。只不过,这其中的匮乏被笼统地形容成为「缺少幸福感」,而对免于匮乏的想象变成了「拥有幸福感」。
目标导向的幸福有三个特征:强调匮乏、计算利害、提供方法。
强调匮乏是说,这种幸福观总会强调,全世界有多少人抑郁症患者,中国又有多少抑郁症患者,多少人有车有房有钱但生活仍然不幸福。好像人们不幸福是因为缺乏对幸福的理解,没有掌握幸福的方法,而不是因为匮乏和苦难本来就是生活的常态。
计算利害则是说,这种幸福观热衷于列举幸福的诸多好处。但我觉得,它骨子里是另一种精致的利己主义。只不过这种利己主义把追求成功和财富变成了追求幸福,但过于目标思维所特有的功利化本质仍然未变。
去学校做讲座时,我经常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我怎么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兴趣爱好?我怎么才能真正专注投入地做事?
兴趣爱好是个好词,就像幸福一样。其实人们真正关心的是:
「我听说兴趣爱好有诸多好处,它能让我更投入专注、能给我带来更多幸福感、能让我做事毫不费力而且还技能飞涨,所以我想发展一种兴趣爱好。」
可是他们不知道,正是这种过于强烈的目标思维,妨碍了他们找到兴趣爱好。因为兴趣爱好本质上就是一件「不为什么」的事,它的诸多好处,也是附着在「不为什么」上的。很多时候,兴趣爱好是人们遇到的,而不是找到的。
这种幸福观还喜欢强调方法。强调方法和目标思维是分不开的。
这并非说方法不好,而是说在目标思维里很容易把目标和方法割裂开来,形成对方法的贬低。就像感恩,或者跑步,你可以说这些既是幸福的方法,也可以说它们就是幸福本身。如果做这些事情时老想着做这件事可以幸福,那这件事就做不好。
也许有人会问:老师,我以前一直把幸福当目标。当我觉得困难的时候,我经常会想,我要为了将来的幸福努力拼搏,难道我不应该这样吗?
当然应该。只是这时候,幸福不再是具体的目标,而是抽象的信仰,是坚守的价值观。我们愿意接受幸福的指引,却不执着于能否实现它。就像我们往东走,是向着太阳的方向,而不是为了去东边的某个地方。也许我们会在路上遇到池塘灌木山谷丘陵,但我们永远都不会到一个叫「东方」的地方,因为永远都有东方在等着我们。我们走的这个方向,可能让我们的生活更快乐更容易,但也有可能让生活更艰难更辛苦。我们走这条路,只是因为我们觉得应该走它。
举个例子,前段时间有篇文章讲到,北京海淀区的小孩,如果想要上好初中,从很小就要开始学奥数、学英语。学奥数会占用学生大量的时间和幸福感。而实际上呢,真正通过奥数升上名校的,也不过3%-5%。大部分学生不仅没法通过学奥数升入名校,反而会因为学奥数产生挫折感,对数学本身都心生厌倦。那家长面对这3%-5%的机会,该怎么选择呢?也许会有家长说,我们还是要学,为了孩子未来的幸福。也许有家长会说,算了,我们不玩了,为了孩子的幸福。无论哪一种选择,在这样焦虑的社会氛围下,都不太容易。即使是做了后一种选择,家长和孩子也并非就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也许他们也会想:我是不是耽误了孩子的前程?万一孩子在未来的竞争中落后了,会不会责怪我?但他们会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事。这时候,幸福就成了支撑他们的信仰,即使人生还是麻烦不断、矛盾重重,传说中的幸福总也不来,这并不妨碍幸福为他们指引方向。
那么,我们到底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幸福?或者哪一种幸福是真实的,我们的生活可能提供的?
有一段时间,我在学习正念。我知道正念有诸多好处,比如降低焦虑,增强对压力的控制力,提高幸福感。但在做练习时,我总是很难静下心来做。后来我慢慢明白了,虽然练习正念有诸多好处,但正念本质上不为什么。它就是找一段安静的时光,自己跟自己呆会。这样想,放松了很多,也更能往下做了。
这也许也正是我们想要的幸福。有这么一些事,它既是目标,也是方法。我们从所做的事情本身寻找意义,而不用想这件事情以外的价值。附带的好处,不如这件事本身重要。这样,当有人问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我们也可以骄傲而平静地回答说:
「不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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